【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在乌托邦的国土上旅行 马少华   “这是一个异常美好和充满奇迹的国度,上帝所许诺的第二圣地, 圣经中的伊甸乐园,神话中的仙境,一个新的人间天堂。”   ——引自《伊加利亚旅行记》    海客谈瀛州   “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白居易这两句诗,道尽 了人们心中的神往——因为没有这么个地方。   “没这么个地方”,在希腊语中就叫作乌托邦,在16世纪的英国 大法官托马斯·莫尔的书中,它成了一个虚构的岛国的名字,借此安 置他心中“最完美的国家制度”。此后几个世纪,西方有一批这类作 品,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形式特征:就是“海客谈瀛洲,越人语天姥” 般的游记。   《太阳城》是环球旅行的热亚那的航海家给朝圣香客招待所管理 员讲的故事;《乌托邦》则托言葡萄牙航海家希斯拉德讲述的亲身奇 遇;而《塞瓦兰人的历史》则是法国海军西登大尉的历险日记……   读乌托邦作品,宛若“心游”。    仙乡何处寻   通往乌托邦的路到底怎么走啊?   或者凭藉船,或者凭藉“梦”。   通往早期乌托邦国家的路,几乎总是与海难相连。“基督城”是 一位航海者在船破碎之后只身漂流到南极附近才发现的小岛。而塞瓦 兰人的国家,则是法国海军大尉西登乘坐的“金龙号”海船在驶往东 印度的航程中搁浅后偶然发现的。   而到了十九世纪,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卡贝描绘的“伊加利亚共 和国”,虽也在“海外”,但却固定有航班,有使馆,有国际交往, 也有大批的参观学习者。主人公加利斯达尔爵士在朋友家里听到有这 么个国家,买了张船票就去了。   至于“梦”的途径更为轻省。《乌有乡消息》的叙述者一觉醒来 已是二百多年以后21世纪的伦敦;《回顾》的叙述者是在地下室里催 眠状态下睡了113年后才从1887年“来到”2000年的波士顿的。   在乌托邦诸国的国土上旅行,我成了一个穿越时空的人。    入乡问政俗   穿越赤道上那片广阔的平原,我站立在“太阳城”壁垒森严的城 外,只见城墙上悬挂着数学公式和说明科学发展的图表。在赤道以南 大洋中的“乌托邦”小岛上,我看到各区全体居民济济一堂的“大食 堂”。在南纬3度大洋中的塞瓦兰人的国家,我看到1000人生产、生活 在一起的大房子——“奥斯马齐”。   入乡问俗是免不了的,别触犯了人家的规矩。   外国人到“太阳城”访问,得先洗脚;要进“基督城”,先要接 受审查:你对生活是什么看法?品行、为人如何?塞瓦兰人的国家干 脆禁止与外人来往,以保护纯洁风尚。而访问者如果愿意做“太阳城” 的公民,就必须经受各种考验:一个月下乡,一个月在城里,然后决 定你是不是够格。   这种自我珍惜的情感,完全可以理解。然而,既然是美好的东西, 为什么会显得这样脆弱、不自信呢?   在“乌托邦”,金银是被贱视的。人家里,便桶、溺器,以及其 他污物的容器,用的都是金银。街道上遇到一队奴隶,它们的枷锁竟 也是纯金打制的。外邦使节来访,穿金挂银,走在街上一看,竟与这 个国家的奴隶相当,不禁大感羞惭。   在这个风尚高洁的国家,人们出外旅行,竟要行政长官批准并持 有公函。凡擅自越过县境,被捕后发现并未持有证书的人们,即被押 回,看成是逃亡者,处罚起来很严厉。   在“乌托邦”,“服装,全岛几百年来同一式样,只是男女有别, 已婚未婚有别”。在“基督城”,各人只有两套衣服,一套是工作用 的,一套是节日穿的,衣料是用亚麻或者毛织的,分别适用于夏天和 冬天,颜色一律只有白的或者灰的;任何人都没有花哨的和考究的穿 戴。而住房都是按照同一个模式建造的,由国家分配给个人使用。为 了防止出现私人拥有的感觉,“乌托邦”甚至规定住房10年要轮换一 次。   作为一个20世纪末的访客,我疑惑:这样简朴而严酷的生活,何 以成为几个世纪前先哲们的社会理想?    一梦复怅然   我是在一梦之间进入两个晚期乌托邦——21世纪的英国泰晤士河 沿岸的和“今年”——2000年的美国波士顿。它们产生于19世纪末欧 洲工人运动中产生的两部作品:《乌有乡消息》和《回顾》。   当初在“太阳城”、“乌托邦”等早期乌托邦诸国的旅程中,我 似乎只能看见物(包括制度)。即使见到人,也只是抽象的、灰蒙蒙 的影子,没有生活和事件,更谈不上情感。而到了19世纪的“伊加利 亚共和国”和“21世纪”的英格兰、波士顿,视野开阔通明,色彩丰 富起来,我看到了与理想的社会制度相协调的健康、自由的人——不 是被等级和社会分工割裂的人,而是全面发展的人。   在泰晤士河边,我结识一位工匠迪克,他只是一名排字工,可在 研究数学,还在写一部关于古代的著作。而另一位气度优雅、穿着打 扮“金光灿烂”的青年博芬,则是一名清洁工,可在写小说。   在这两个乌托邦旅行,我都住在私人家里,身边恰有女性温馨的 气息。那种几十人共食的公共食堂不见了,上千人共居的大房子不见 了。人们不仅居住是单独的,而且不再被限定于一个地区、一个集体。 随美丽的姑娘爱伦一家溯泰晤士河浮家泛宅随处安居,我心中感到的 是社会的理想原则与个人的自由互不相扰。波士顿的利特医生一天晚 上请我到“公共食堂”就餐,实际上只是每个家庭设在“公共”大厦 中的“单间”。雨中,整个街道被雨棚遮起,以代替个人“私有”的 雨伞,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向自己在公共大厦中占有的“单间”, 我同样感到的是:平等的公共生活之中的个人自由。   在访问“乌托邦”、“基督城”时,我都看到了“各取所需”的 大仓库。但没有人能够回答我:拿完了不够怎么办?供给过多浪费了 怎么办?而在公元2000年的美国波士顿,房东伊蒂丝小姐带我去的 “商店”,其实只是个看货填写订单的样品店——它至少理想化地解 决了供需平衡问题。在成千上万张这样的订货单后面,是全国统一的 “生产大军”,是一个“就是从国家货栈里拿出一根针也要登记”的 理想化的统计系统。不过,我觉得这样“买”东西也太费周折了吧?   在理想国家,总该能看到理想的生产力吧?然而21世纪泰晤士河 畔的“乌有乡”,却根本放弃了那种完全由机器代替人的日常劳动, 从而把人“解放”出来的理想。乘马车、木船旅行,途中所见,都是 传统的劳动方式:割麦子、修路、晒干草、盖房子。这个社会不是不 曾达到过机械化,而是最终弃绝了机械化——甚至铁道都拆掉了。居 民离开市镇迁居乡村,“逐渐恢复了各自失掉的生活技术”。每到 “晒干草”的季节,你就会看到城里各种职业的人们,随意沿泰晤士 河干着晒干草的工作——劳动犹如假日旅行。放眼望去,空阔萧疏, 19世纪的黑烟、20世纪的繁华,哪里去了?   作为一名20世纪末的精神旅行者,我在那些遥远的梦乡沉迷,也 在那些遥远的梦乡清醒。我知道,人类在20世纪的历史实践已经使我 们离开他们的梦越来越远。但合上《回顾》的最后一页,告别他们所 创造的美好的精神国土,我仍然感到怅然若失,不能自遣,宛如“我” 在波士顿的地下室里一梦醒来就同时失去了理想社会和梦中情人一样。 中国青年报2000年4月18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