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我期待着无法预知 □王小妮 (摘自《女性作家精品文丛·越看越美丽》刘桃 编,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 ISBN 7507818764   《女性作家精品文丛·越看越美丽》简介:本书是“女性作家精品文丛”之一, 收录的是当代文坛女性作家的散文精品,书中文章风格千姿百态,美不胜收,女性作 家对生活、人生的感悟独特,令人回味无穷。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 www.hly.com)推荐)   美国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说过:“死,是一门艺术。 我要使它出乎意外地精采。”我看见,这句诗是透明的 剑,刺激了许多中国的诗人。他们的笔也学着腥红起来, 也慢慢地渗出血。   普拉斯把悲观冷白的剑插在自己身上,她顿时成了绝 对权威。她站得很高,她要拷问每一个活着的人。   排除掉许多细枝末节,有一点可以断言:普拉斯崇尚 “死”。而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生的。背离了这个 大目的,崇尚死亡,需要勇气。对于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 者,我一直保持着高纯度的崇敬。   然而,我与人们都活着,在普拉斯之前和之后。   早晨醒来,第一眼,我看见了光。   踩着光起来,看见了它已经遍布了每一个窗口。它把 房间中所有的平面和转角都—一抚摸过,使之发亮。虽 然,家中只有我一个人,太阳仍旧全心全意地照耀,桌椅 书籍纸笔,或者静立,或者静卧,像安睡的、温暖的羔 羊。   有一瞬间,我想,人还真挺了不起。   这么多东西都舒服坦然、各就各位,斯文地守在我寂 静的家里。肯定有许多更好、更热闹的地方能够去。但 是,它们都甘于留在我这儿。   人类至今还没有出现一个能够号令全球的王者。所以, 任何帝王的至高无上,其实都是非常有限的,他的权力 不过是某一块或大或小的领地而已。   这个早上,我很快乐。我发现我还是被阳光和我九十 平米的家很器重的人。万物为我而安在。这是一个过去没 有发觉的角度。   光,投在书房的墙上,投在一块围棋盘上,使它纵横 的线都很清晰明确。五年前,就在这个位置。我的一个朋 友垂头丧气地落坐在地,仿佛一个蹲在墓坑前的凭吊者, 只是他的手上欠缺一支鲜花。对着眼前的一片莫须有,他 垂悼了很久。最后他说:“妈的,我想离家出走!”   顿时,我们一家人都非常认真地望着他。他的话,似 乎使他整个儿人突然获得了一种超脱之生气。   中国人的三十六计,最后一计便是“走为上”。一走 了之,把一个人精心摆布了半生的多米诺骨牌全部推倒。 这叫“自我淘汰出局”。它带来的解放是本质的。原来, 你只是杯子中一些将要发霉的水。突然,杯子碎了。你散 落在地上。崩裂、流淌、四溢,天下的路都敞开给你。身 心为水者,一定重新体会到了自己那自由流畅的生命。   当时,光已经走了一半。他半明半暗,身上布满斑驳。 我们都用最新的眼光望着那斑驳。   可惜,准备离家出走的人,又沉默了半会儿,倾诉了 一些具体琐碎的痛苦。那是在深圳被人人挂在嘴边上的痛 苦。之后,他说:“嗨,算啦!”扯了扯衣服,起身告辞。 他的自行车,还同往常一样斜锁在小树上,车匙还牢握 在手心。蹬上叮当响的旧车,声称欲离家出走者,最终还 是朝着他家的方向远去了。   我看错了一个人,本以为他是个强烈的摧残者。   有人崇尚死。然而更千倍百倍地多于他的人们,一面 想贪图着生命,一面又叹息人生的苦短险恶。   那些自戕了生命,或中途夭折的人,比如尼采,比如 卡夫卡,比如莱蒙托夫,比如屈原。如果他们能洞察到未 来……亲眼看到纳粹的残暴,听见苏军坦克隆隆碾入布拉 格,亲历斯大林令人惊愕的大清洗,目睹中国人忍受的无 法计数的苦难……他们该以比我对死之更深厚、更肃穆的 崇敬之心,去感慨后人经历的人生:活着,才是走上了一 条更为泥泞不堪的窄路。如果痛苦也有精采,那么活着的 惨烈,痛苦的持久,丝毫也不逊色于普拉斯之死亡。   有人主动选择死,有人绝对放弃这种选择。在混沌状 态中,在生与死之间,迷惘地活着,活着。在生的密林 中,没有向导,没有指南针,没有地图,甚至没有固定不 变的意义与责任。作为一个生命,我们为什么存活,在和 平的、规范的、如同盛夏午后迷糊状态的年代,我们该怎 样生存,怎样去接近生命力的辉煌?   古巴的革命领袖切·格瓦拉,经过了艰苦卓绝的作战, 与卡斯特罗共建了革命政权。革命胜利了,他在担任国 家银行行长的同时,还出任国家军队的军训部部长。正当 人们对他在经济与军事两个不同领域中游刃有余而叹服的 时候,他突然从政坛上消逝了,习惯了常人行为准则的人 们,惊奇地发现,他衣衫不整,倒提着枪,出现在南美的 丛林中,出现在刚果的热带雨林里……有研究者判定:他 患了精神分裂症。而他本人非常清楚:他是战士,他为游 击战而生!他愿意永远挽着裤角,行进在热带的丛林深处。   胜过早上最新鲜的一缕阳光,切·格瓦拉的活法儿, 指给混沌中的人们一个个全新的标本,尽管这标本非常偏 僻。   二次大战后期,盟军的部队不断地调遣在欧洲大陆之 上。一些英国老兵渐渐习惯了在火车站的长椅上度过潮湿 阴冷的长夜。事隔几十年,仍旧有人拖着苍老之躯,无家, 无亲人,无定所,在火车站徘徊游荡。尽管有关方面, 包括心理学专家,想尽方法使他们安定下来。然而,他们 仍旧追逐着飘泊。   同样,在美国,放弃安定的家园和工作,在火车线上 流浪,代替了打高尔夫球,成为一种新的时尚。一部美国 专题片,介绍对93年度美国“杰出流浪者奖”获得者,一 位60多岁的干瘦老人,在美国的万里火车线上生活了35 年。当他正和记者交谈的时候,突然拉起记者,跳下车厢 狂奔,因为警方一直严厉驱赶流浪者。在一片矮树林里, 他摆开睡袋,小锅和咖啡杯。他说,他太倾心这种生活了! 没有一个人催你。你有的是时间。天黑了,就钻进睡袋 里去睡。天亮了,就起身,捡了树枝,煮咖啡。然后,爬 上任何一辆向前或向后行进的火车,随它到任何地方。小 站明了又灭,城市亮了又暗。   上帝是我目前见到的最缺少创意的人。他为我们的生 存设置了一些固定的对手:罪恶、贫穷、权威的崩塌、理 想的破灭。上帝以逸待劳,毫无情感地看着人类消耗着精 力,疲于奔命。最后,在冷而白的病房里,你被除下一些 胶管和氧气罩,上帝升起来,毫无表情地宣布你的心脏停 止跳动,跟他走。   我们需要对司空见惯的生活发出本质的疑问。托尔斯 泰在82岁才开始他的精神流浪。我们能不能走出上帝和世 俗的牢狱,创造出自己独自活着的方式。   我希望,在早晨,被我看见的不只是重复的阳光,我 想看见红雨。冰石。黑火。风鞭。天塌地陷。出现什么都 好。   我期待着无法预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