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倾听水声 沈天鸿   水声泠泠。   这是冬天的河,水已深深地落到河床最后的河槽里,浅且浑浊,让人看不出 它的浅来。它湍急的奔流激起哗哗水声,即使在白天也传得很远。夜深人静,那 水声更是充斥天地,低沉、浑重、反复回旋,击打着冷冷的北风中沉寂的空气。   我曾多次倾听过这冬天河流的水声,尤其是这条河的水声。因为我家就在这 条河的河岸上,在那一排先是三间后来是五间的土墙青瓦屋内,我整整住了23 年。一年四季,几乎都会听到门外流动的水声。春天的水声是随着春雨逐渐大起 来的,它漫出了河岸,然后便性急地向四面八方奔腾而去,但并不仓促,而是从 容,听上去如同天地共同抑扬顿挫地在吟诵一首颂诗,音色雄浑却又不失清越。 乡村没有什么名贵的花木,有的只是桃梨杏树。就在春雨和春天的水声中,桃花 杏花不知不觉地就开了。它们的颜色,就是春雨和春天水声的颜色吧————它 们和春雨春天的水声一样,似乎是突然地从原先只有蓝黑白三色的天地中冒了出 来,给我们看,也给我们听。   夏天来了,水声也开始躁动不安。这时候,水声已还原为水了,它的声音已 变成波浪或者洪峰呼啸的声音。平原水乡的人们对这还原为水的水声便开始皱眉 ,水声越大越疯狂,那眉头便皱得越厉害。我也不例外,屡屡经历村庄土地全沦 为汪洋的水灾,如何能够“相忘于江湖”,如同观潮那样地欣赏洪峰卷地裂岸的 气势和声音?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久居水边的我却以为最先知秋的应该是水和水声。尚无 一叶飘落,甚至每一片树叶都还在枝头炫耀着青绿的夏末,水便已经知天命地在 自己的“身体”内安静下来,而水声这时几乎沉寂地只是低语。一立秋,百川皆 东,众水都不舍昼夜地浩浩东流。两千四百多年前的孔子说出“逝者如斯夫”这 句话时,他应该是站在两千四百多年前那个秋天的水边。水落石出,瘦了的水声 似乎已不胜一袭青衫之重。这时的水声已与水无关,它就是时间的声音,人生的 声音,但它在不舍昼夜的消失中却仍从容,这从容来自于饱经沧桑后的对一切都 不形于色,都无动于衷。只有能够穿越表面的人,才能触摸到那并不冰凉的侵人 凉意,以及那没有表情的无动于衷中的纷繁情感。   在这之后,就是冬天了。奇怪的是,直至今天我才发现,听过许多个冬天的 水声的我,那时却是一直听若不闻地忽略了冬天的水声,而冬天的水声是这样地 与其它所有的季节都根本地不同!仅仅是一抹浅水,它竟能发出如此激烈的声响 ,仍能保持这样湍急的流速,并且以不竭的力量,以其水声反复击打、回旋着停 顿下来就会结冰的空气。是已经意识到已无后退之路了吗?是明白了从容、无动 于衷都是有着最后的限度吗?那声音,几乎就是某些人的声音,某些曾经活在这 个世界和正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声音————我辨认出了它,在时隔将近20 年之后的这个冬天。我由此感到我也是浑浊的,就像河床中那水一样浑浊。浑浊 是生存下去是在艰难的环境中继续向前行进的必须。由此我理解了为何“在山泉 水清,出山泉水浊”,浊乃是不得已。而河流不是山泉,在任何地方,在石头上 也要冲刷击打出自己的河床的河流,又岂是一眼只能在山的潺潺泉水可以比拟的 。何况有力量挟泥沙而俱下者,当他可以休整时,自是能够澄清自身的。褒在山 泉水贬出山泉水者失察矣。   水都是相似的,水声更都是相似的。既在他之外又在他之内地激荡、喧响, 不寻求任何回答地向着天空远去,永远不再返回。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