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黑海钓鲨 于海东   那是我们这艘在巨大烟囱上漆写着COSCO的散装货船在康斯坦萨 港外锚地最后一个锚泊之夜。   一声“雾来了”,刚才还是人声嘈杂的甲板上顷刻人影全无。   五月是黑海雾出没的季节,黑海的水并不黑,黑海的雾也不像 雾,说来即骤然而至,浓重如雨。今夜的雾来得特别快,刚刚还在 白珊瑚色的月光中荡漾着,泛出像马鲛鱼背脊般冰冷细密的钢蓝色 光芒的黑海,转瞬白气蒸人,本来就短的视线便被无数飘舞的雾水 珠击得粉碎了。我决意留下来,我总觉得在特殊的天气变化中,说 不定会存在一个或迟或早要被披露出来的秘密。   等到雾散月出,夜海依然是一种神秘莫测的模样。先前避雾的 水手陆陆续续回来收线了,拉起的鱼钩上还是好像永远钓不尽的大 脑袋鸡毛鱼。“哎,我的鱼钩呢?”突然从船尾方向传来大惊小怪 声。拉上来的果然都是齐刷刷的无头线,我猜想是延巴鱼也就是河 豚鱼所为,以往在船过苏伊士运河中途锚泊大苦湖时,我曾亲睹过 此类悲剧情节,老船员告诉我,它那四颗兔牙状的长门牙甚至能把 钓鱼钩一咬两截。   “鲨鱼!可能是鲨鱼!”   我闻声哑然失笑,我还没听说过有用普通鱼钩钓到鲨鱼的。   船头一舱位置的舷边,一个小个子二等水手双手紧拽着绷紧的 鱼线,神色中紧张多于惊喜。另外两个水手正手忙脚乱地拖过一盏 活动舱灯,顺着不时发出嗡嗡风响的鱼线垂直放近水面。在天是圆 的海是圆的夜里,一束圆圆的灯光打下去,海立刻缩小成一个半透 明的浅灰色水圈。在这一刻,海还原成既无涌也无浪的寻常之水。   鲨鱼在哪儿?   融进白炽灯光的水里,几尾玻璃管注射器形状的细长小针鱼, 浮于水皮之下,逐光游嬉。不一会儿,我瞪大的眼睛终于发现一个 足以让那个倒霉家伙放松一下的事实:一段一米多长大象腿般粗细 的黑色木头从水下慢慢浮起。然而,就在要冒出水面的瞬间,它那 好像是突然间长出的黑色鲨鱼背鳍,简直让我目瞪口呆了。而那个 差点被我嘲笑的水手,实际上根本没有见到他所钓到的这条鲨鱼有 多大,细细的鱼线勒得他手指发痛,僵持中,他既不敢松线,也不 敢收线,人鲨之间弥漫着一片浸透在惊喜欢呼中的紧张感。我伸长 脖子探头舷外,看它优哉游哉地浮在水皮下享受着黑暗海底所没有 的灯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倒更像是它在愚弄我们。我曾在几个 大洋上目睹过威武雄壮的鲨鱼行,成群结对的大小鲨鱼,或为数个 长短不一的纵队,或成波浪形的一列,于起伏的蓝白色波山浪尖上 扬起三角帆状的黑亮背鳍,疾驶而过,宛如海神出巡的仪仗队,威 严有度,气势非凡。可是眼前这条并不大的鲨鱼却是这么宁静,让 人少了惧怕,多了小心。片刻之后,只见它将扁平的鲨头一扭,告 别似的,便无声无息地带着咬断的钩和线,得意地沉入那个属于它 的世界中去了。这一刻,我才骤然切实感到海的深邃,在这么小的 水面下竟然会潜藏游弋着这么大的生命力量。   失败过一次的人往往会反思出十个办法。嗜钓成瘾的水手们在 又一条鲨鱼上钩后,立刻想到的就是跑去伙房里倒出一个竹箩筐, 匆匆忙忙用缆绳拴紧了,筐里再压上一块重物,迅速沿着舷边滑向 水面。初时,鲨鱼不知筐为何物,竟立刻冲过去,用鼻子猛撞,可 能是被支棱的竹篾刺痛了,急忙朝旁闪退,再也不肯凑近。鲨不入 筐,谁都明白,单凭这一根系于一发的尼龙丝鱼线,这个莫名其妙 上钩的家伙绝对不会自己跳上距海面十米高的船甲板。僵持的时间 长了,抓住线的水手耐不住性子地使劲往上一提,“噗啦啦”响声 不断,鲨尾暴击,水花纷溅。再拉,只见它身子一扭,竟哗地跃出 水来,一个自由转体,怦然落水,激起的无数水珠,在灯光的照耀 中色彩缤纷。没有见过鲨鱼跳水的人,很难想象出鲨鱼的姿势有多 么优雅,身段有多么柔美。这是我惟一一次意外欣赏到鲨鱼跳水, 直到离船多年,我还是忘不了那令人无法忘怀的一刹,也使我从此 改变了对鲨鱼不美的传统看法。每一种生命都有属于自己的美。   我不知道鲨鱼的脑容量有多少,我只相信任何一种斗争最后的 胜利者一定会是人,所以说,谁也别和人玩久了。这条最终落得个 “请君入瓮”的鲨或许就是个例子。   但是人也有害怕的时候。当把装有鲨鱼的竹箩筐吊上甲板后, 竟然没有谁敢自告奋勇将它从筐里弄出来。最后还是酒意未消的二 厨勇敢,抡圆菜刀当头就是几下,砍得鲨鱼血沾满甲板。船员在海 上最不愿意目睹流血事件,于是有人提议把这条鲨鱼扔回海里。   等第二条鲨鱼被“吊”上甲板后,大家簇拥着把鱼和筐一起弄 进了伙房。好事者马上推来磅秤,一称足有二十七斤重,这是我所 见过用普通钓鱼线在海上钓起的最大的鱼。在医生取来那把航行中 很少有机会施展才华的手术刀前,不少人兴趣盎然地围成一圈,指 指点点。它就平卧在湿湿的水泥地上,两粒闪着绿色荧光的小眼睛, 在黄色灯光的阴影里亮亮的,成四十度角状的大嘴,始终轻合着, 不露一齿,但谁也不想冒险去弄开数一数它究竟有多少颗撕裂过海 豚、虎鲸和马林鱼的牙。我感到,一个充满了传说的生命在它平静 的时候往往更让人充满畏惧之心。   实际上,在已知的二百五十多种海洋鲨鱼里,吃人鲨很少,就 连曾被认为和大白鲨一样的双髻鲨,也能和潜水的人和睦相处。令 人难以想到的是,鲨在中国古代竟是小鱼的名字,游在《诗·小雅 ·鱼丽》里,游在《尔雅·释鱼》里,被古人郭璞以笔圈曰“今吹 沙小鱼,体圆而有点文”。不过,在鲨鱼里确有一种长两尺左右的 沙色身上布满黑色圆点的细小鲨鱼,每有船员从海里钓上来,就像 钓普通鱼一样,全无惊怪。   然而,令我大出意外的还是鲨鱼直挺如刃的鼻吻,原以为像箭 鱼一样,鼻吻也是鲨鱼身上最坚硬之处,其实不然。剥开皮看,让 人难以置信,里面竟只靠少许软骨和大团活海蛰似的乳白色胶状物 构成,手指一捅,飞快插入,简直不堪一碰。究竟是什么使鲨鱼在 活着的时候,仅隔一纸鲨皮,就如此咄咄逼人,横冲直撞,连同满 口尖牙利齿而称雄大洋呢?离鲨鱼越近,我反倒越发感到不理解它。 是它的传说太多了,还是它根本就不是传说中的鲨?   海永远是一个谜。 北京晚报1999.5.18.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