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农民诗人 张炜   我相信“农民诗人”是一些天生丽质的人。我们曾经宣传过很多 “农民诗人”,他们在底层,在艺术特别是诗歌艺术的罕至之地—— 是在这些地方出现的一些奇妙人物。但是后来,许久之后我们才发现, 这些人中的一大部分往往很难被称为“诗人”。不是因为他们的作品 表现形式上的粗疏,而是其它,是因为其中最致命的东西的丧失—— 缺少诗意,缺少生命和个性的魅力。作为一个诗人,这都是最迷人的 部分。他们更多的倒是一些巧言趣话的制作者,一些滑稽人,一些善 于说顺口溜的人。   在这里我们必须指出:要让一个自然而然地生长起来的农民诗人 丝毫没有顺口溜的倾向是不可能的,也过于苛刻;但我们必须透过这 一切屏障,望到那对在欢乐中燃烧的眼睛,感知其羞涩而激越地跳动 着的一颗心脏。他们贴近泥土,颜色相近,可你只是凭感觉,而并不 需要逻辑和学术方面的推导辨析,就能一下知道他们是否正是我们所 要寻找的——诗人。你被他们打动,而这恰恰是因为可以称之为诗的 那种东西的缘故,正是它的力量——是它们在出其不意地突袭过来, 掀你一个踉跄,你站稳之后,定定神儿,就不得不在心里发出一个肯 定的低语,说:我遇到了一个诗人。   到现在为止,四十多年来,我相信我的确是、也仅仅是遇到了一 个农民诗人。当然这个地方不是别处,就是我一再提到的那个渤海湾 畔的“犄角”,是这片很小的土地。   当地人一直传说有这样一个“出口成章”的怪人:他记忆力特别 好,荒诞,不正经,只是构成了一个村庄或是更大一片地方的欢乐的 来源。人们对他钦佩,但绝谈不上尊重。当时这儿并没有“诗人”这 个概念。他们把一些说快板的、能言善辩的、说数来宝的、所谓“死 人也能说活”的一些人,统统称之为“嘴子客”。说某某人是一个 “嘴子客”,一个“大嘴子客”,或者说:“神了,嘴子客”。   在沿海的一个村庄里,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嘴子客”,这个村庄 现在看人烟稠密,大约有四五百户;作为一个基层行政管理机构,它 负责的范围还包括周围三四个更小一点的村庄。这个村庄的全名必须 冠上两个字:“灯影”,正式的村庄普查书里都有这两个字。可以想 见很早以前,这里还是大片荒原,人烟稀少;想必是远方的人往大海 方向走,走到黑夜,模模糊糊从丛林缝隙中看见一线灯影。很诗意。   一个诗人在灯影里,这本身就很诱人。   就在那个较大一点儿的村庄里,也就是灯影里,我遇到了那个人。 那时候他很年轻,但由于我更年轻,所以看上去他是真正的大人。今 天屈指算来,他当年也不过三十多岁,是一个成家立业的人,即所谓 “拉家带口”的人。   那个年头仿佛人生孩子很容易、很快似的。记得他当时已经有了 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一律淌着鼻涕。他的老婆是一个身材细小的人, 心直口快。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和发紫的、显得 不甚好看的两个高颧骨,以及同样是紫色的肥厚嘴唇。用今天的眼光 看,她也许并不难看,有点像亚热带的女人。可是在当时,谁都知道 “嘴子客”娶了一个丑老婆。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人们对于美都有一些固执的、特殊的规定。 比如说在五六十年代,人们眼里的美女必须是圆圆的大脸盘,只要有 了这样的大脸盘、眼睛和嘴巴,更不要说鼻子和其它了,倒不再重要。 人们看到大脸盘的女人就说:瞧呀,美丽大姑娘!而且在犄角一带, 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时兴娇小的女人。他们希望她的身材相对高挑,粗 一点不要紧,只要匀称、健壮就好——再配上那样的大圆脸,也就十 全十美。   由于诗人的老婆完全不是那种类型,所以人们都认为她丑。要从 今天的角度看,她的肤色、脸型更有个性;她的身材,用当代人的审 美标准来看,那也是时髦的。可惜当年大家都不以为美,诗人也就不 以为美了。   他们经常吵嘴,但关系总还过得去。生活艰难,吃地瓜干,不停 地劳动,清晨和夜晚都要赶到田里。在那种枯燥、但有时也显得过分 热闹的集体劳动中,无论是家庭生活还是其它,都容易处理得多。忠 诚和团结来自相濡以沫的生活;富贵和金钱,物质享受,的确可以让 人心涣散,让亲密无间的朋友、让异性之爱腐败变质。   当时我是被嬉皮笑脸的一圈人推到了前面,因为在那儿,就是这 个所谓的“大嘴子客”在即兴表演。   他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衣服,一条有点短的黑裤,裤脚很宽,腰上 用布条紧紧系了几下。那种老式上衣穿在身上,真像某种拘束衣,看 上去两个肩膀被绷得很紧,两条胳膊往一旁翻着。他在人们闪出的一 小块空地上,仰头、眯眼,进入了沉思。这时候大家都一声不吭,有 的还半张着嘴巴盯着。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等待那突如其来的、一连 串古怪而有趣的、让人沉醉的话语。这个人真是貌不惊人,矮小,不, 是粗胖,典型的五短身材。他的头有很长时间都在忘情地仰去、仰去, 两眼迷蒙,嘴巴抖动——抖得越来越厉害;后来,他的两手突然拍开 了肚子,一下一下拍打。就这样拍了一会儿,才渐渐睁开了眼睛。他 在轻轻转动头颅,好像在寻找天上的星星——大白天什么也没有,只 有一轮太阳在稀疏的云里。他开始数叨起来,一句一句,越数越快, 越数越流畅。   我发现他说的都是一些合辙押韵的话。他在诉说一场战争。这场 战争年代模糊,在他嘴里变得多少有点逻辑混乱。我听着,觉得一会 儿像朝鲜战争,一会儿又像是跟日本人打仗,有时候几乎就是一支部 队在怎样巧妙地围追堵截一股可怕的土匪——这股土匪就在古代的这 片平原上,在荒野里出没,伴着老虎、狼、猞猁等等凶恶的野兽。在 这场酷烈的战争中,战士手持矛枪、机枪、手榴弹,甚至是一种特异 的、神奇的飞弹,坐着飞车……总之,战争中运用的不同手段在科技 程度上相差悬殊,更说明了他的编排正处于混乱状态。可恰恰也就是 这种混乱,使他获得了更大的自由。   他说得有趣极了,大家一会儿发出“喔!啊!”“啊哟,他妈的!” “混蛋,真是大混蛋!”之类的喊声。每个人都忘记了一切。高潮一 次又一次来到。也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诗人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他扯住藏青色的衣襟,猛地一拉,发出了啪啦啦的响声,衣怀一下子 敞开了。原来他的衣服钉了一排暗扣。随着这啪啦啦一声,胖胖的肚 腹完全袒露出来,油光锃亮,像他的脸膛一样,都是黑红色。他两手 拍打肚皮的时候就发出了乒乓声,伴着吟唱、数叨,真是显得格外来 劲。   一会儿他的脸上满是汗珠,一首诗吟诵完了。   大家鼓掌、跺脚,看着他大口喘气。   只是一会儿,有人就喊着他的名字,让他再来一段,再来一家伙, 快些,再来!   我也跟着喊起来,忘记了一切,忘记了对方刚刚经过了一场激动, 十分疲劳——人们在索取快乐的时候总有点儿贪婪,我也一样。   他显然没法马上满足大家,他在喘息。后来他蹲下,坐在了半截 土坯上。这时他又变得和大家一样了,笑眯眯的,懒洋洋的,显然不 准备“再来一家伙”了……   就这样,我记住了这个人。   当时,我只知道他是一个说快板的,一个“嘴子客”,一个头脑 特别机敏而又多少有点儿失了正形的人,却没有想到他是一个诗人。 要知道在平原上,一个男人的本分是田里的劳动,一个好男人要有劳 动方面的超绝技能,因为他要忙生活,要顶着一个屋顶,率领一个家 庭;他对于妻子和后代的责任,就是不仅能让他们在自己身边幸福, 而且还要给他们打好未来生活的基础。像我遇到的这个诗人,他的嘴 巴和头脑没有为他获得任何物质上的利益,所以人们在内心里并不看 重这样的人——虽然要时时想起他,需要他。因为人们也可以忘记他, 忘记他又不影响自己的生计——像那些村边的树木,某一棵因为长得 特别高大或特别好看,他们有时候就会想起它,偶尔还会拿来夸耀。 但这些植物,它们的命运,毕竟还不能与村民的命运联得更紧,二者 之间也难以找到切近的因果关系。他们很容易就忘记自己在酷热的正 午要在它的荫凉下获得宝贵的歇息,或在这儿思索,倚靠;他们更不 去想:整个村庄都因为这些植物的生长而变得美丽,变得让人更加向 往。这些树木与他们的村庄在平原上构成了非常和谐完美的存在。   当我长得更大一点儿,懂得了一些事情之后,开始用研究和探询 的眼光来看待这位农民诗人了。我开始有了“诗”的概念,并且在正 视这样的一个现象。我想了解他识多少字,他那些脱口而出的、像泉 水一样奔流的妙语到底来自何方?是来自心灵,还是来自他的记忆和 阅读?探询中我终于明白了,他一个字也不识,是真正的大老粗,连 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而他吟诵出的那些词句,一大节一大节从没有 人记录过。有的他自己能记住,有的时间一长连自己也忘记了。而且 其中的一部分,的确是他在参加晚会或到别的什么地方听来的,比如 快板、数来宝之类。农民诗人当然没有什么版权意识,他并不认为由 自己拼凑改装和转述会是一种抄袭。但可贵的是他在转述过程中总要 做重大修改,大把大把掺进了自己的喜乐哀伤;他把它们串在一起, 结果原作就给搅得混乱而有趣。比如说我小时候听到的那一场长长的 吟唱,就是这样的产物。   时至今日,我后悔的是没能够帮助他,帮他把那些复杂多变、令 人眼花缭乱、其产量大得惊人的吟唱记录下来。晚了,一切都晚了。 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吟唱的数量越来越小,记忆力也自然而然地开始 减弱,诗句变短,美好的段子也在遗忘。而这个村庄里最喜好听他吟 诵的一些人,也在开始死去;剩下的一些人,他们只能记取一点点片 断和个别的句子;因为那些吟唱毕竟不是来自他们的心灵,那是别人 的,是他的,是那个五短身材的贫困的人。   这里必须指出:诗人一般而言是必要贫困的,农民诗人更是如此, 或者说农民诗人也不例外。在城市,甚至在国外,也并没有多少特别 富裕的诗人。变质的诗人可以过得马马虎虎,纯粹的诗人好像就必要 忍受贫困。像我所看到的这个诗人,就是这样。我进过他的院落、土 坯房,亲眼看过他的生活。他的房子甚至没有砖石做的墙基,瓦顶刚 刚换成,前不久还是草顶;土坯院落上,是没有上漆的一扇薄板门—— 而在不久以前这还是一扇柴门;泥院坑坑洼洼,上面满是鸡粪和草屑, 一些灌木枝条……我不知这样的小泥坯屋,一旦来了大一点的雨水会 不会坍塌。好像这儿近些年不曾出现过那样的雨水。   我曾在诗人热乎乎的土炕上攀谈过。当我郑重地请他把那些我印 象当中最有趣的诗句复述一遍的时候,他显得作难了。他说得断断续 续,远远不及在田边和村头那么精彩。我知道他需要激动,而我唤不 起他的那种激动;他需要迎和,需要刺激,需要群情振奋,需要这种 所谓的“场”来给予刺激和配合。   尽管如此,他还是吟出了很多。我问他那些听来的部分如何记住? 为什么能够听到一次,就几乎一字不差地转述?他的脸红了,好像我 是第一个指出他是“听来的”,是转述。他说:那怎么会忘呢?那比 自己编还不是容易得多!我当时听了觉得有道理,可后来一想还是费 解——这需要多么好的记忆力,这简直有点神奇了。但我又想,这种 超群的记忆力可能更多地来自他对一种艺术形式极度的、出于生命本 能的挚爱——是巨大的挚爱才让他焕发出巨大的捕捉力和记忆力—— 他觉得听到的这一切是如此有趣,简直不可多得,也就紧紧揪住,使 它再也不能失去……这个情形在一般人身上也同样可能发生。   我指出他是一个名符其实的农民诗人,是指我亲眼所见、亲耳所 闻,特别是身临其境的那种感悟和判断——我知道他会沉浸,会感动, 会深深地感动;他会追逐一种意境,用自己所习惯了的形式来加以表 达。而这形式更为直接明了,更能达到他所神往的那个境界。有时候, 他的吟唱还具有一种史诗意味:这正是生于民间、土生土长的一类艺 术家的共同之处。他们编年史式的诉说和记忆,有时候会不知不觉地 踏入史诗领域。   一个宗族,一个村落,一个地区,所发生的一些大事,险峻,怪 异,值得被后代人所记起的一些事物关节,都在这种吟唱中被如数地 穿起。他们在诗的丝线上娴熟自如地拨动那些彩色的珠子,一串又一 串。有时候他们添上一两枚,有时候他们减去一两枚———首长长的 史诗就这样诞生了。而且他还在接续上去,没有头尾……这就是所谓 的民间文学,所谓的诗和史的结合。   最后——现在——当我终于记起他来,终于让兴趣、好奇心以及 工作上的闲暇凑合一起,催促我去认真探究和寻找的时候,才发现真 正地晚了。农民诗人不在了。   他好像不是直接死于贫困,而是死于沮丧。因为后来电视机有了, 通俗歌曲有了,牛仔裤有了,录像机影碟机有了,什么都有了,钱也 有了——这是指周围的人——当他们一切都有了的时候,往昔那样的 聚会也就没有了,村头和田边地垄的集体劳动也就没有了。诗人再不 能把他的吟唱和冲动完整无损地交给身边的人,即便是他的妻子和三 个孩子——他们也像别人一样忙,没空听自己父亲的“穷说”。他感 到无处吟哦,就只能自言自语;偶尔一两次有几个听众,也不多。今 天,他的吟唱更多换来的倒是嘲笑和怀疑的眼神。   这个时代,好像从城市到乡村,都无一例外地丧失了欣赏诗的能 力。诗人寂寞了,沮丧了,后来也就死去了。   他死去很多年之后,人们好像才突然记起了什么,有人一打听, 他们立刻一齐大声感叹:他呀,那个人,哎呀,不简单!   就这样一个不简单的人,当年却没有人帮过他,不论是物质还是 精神,都没有给予他什么援助。真的,他是寂寞而死,忍受而死,特 别是——沮丧而死。他对许多许多都感到沮丧。如果我能及时赶来倾 听这吟哦,就一定会听到他吐出的沮丧的内容,沮丧的节奏……这同 样是诗。没有了,来不及了,我赶不上他的吟哦了。   我去看了他的坟头,很小,在荒野里孤零零的。奇怪的是这个村 子的坟头大致是垒在一处的,那是所谓的族坟地;而这个诗人明明属 于他们一族,坟头却孤零零的。它这么矮小,上面的荒草长得稀稀疏 疏——好像荒草也不愿到这儿来生长。我不知道,也不想问。生前给 别人带来那么多享受和欢乐的人,到了晚年,特别是死后,却要如此 孤寂。   看来,现在,即便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也不需要诗了。他们不需 要一个人激动的吟唱,不需要倾听。   不知是后人的决定,还是他生前的遗嘱,让其做出了这样的身后 选择:孤独。   盯着这个坟头,摹然想起了他的音容笑貌:激动的样子,头颅向 上仰去,眯着眼睛,嘴巴颤抖;他黄黄的脸色——还有,我仿佛在什 么场合见过他头上捆过一条土黄色的粗布……这个平原上的人是没有 这样的衣着习惯的,但我越来越认定,没有错,他头上的确系过那样 的粗布:这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弄小杂耍的,愈发滑稽和无足轻重, 不过也更加让人难忘。   我长久地看着他的坟。我在想:如果有人把他所有的吟唱都记录 下来,那该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长卷。那种丰富、瑰丽斑驳,是足以 让好多领受风骚的所谓大诗人感到脸红的。   真的,我见过这样的一个人,我跟他交谈过,他的家在一个叫 “灯影”的地方。我现在不过是记下自己所看到的一个奇迹,如此而 已。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