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陈原散文》,浙江文艺出版社,ISBN 7533909127 此书精选了作者多年来在书刊上发表的百篇短小文章,或发议论,或怀 念友人,或评论古人今人,或记录游踪,或谈论语词或讲音乐,不一而是, 共分八组。作者自称是“一部三不是四不像的不是散文的散文集”。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过米兰 陈原   过米兰,可惜我只有几十个小时,不得不进行“闪电式”的访问。虽则快如 “闪电”,此刻,当我坐在回罗马的快车上,却感到很大的满足。这是感情的满 足,同时又是求知欲的满足。由于意大利一个熟朋友的介绍,米兰的“知名人士” N.教授欣然邀请我去作这样的一次“突击”访问--我的时间太少,他的时间也 太少,电话约好,我只在米兰当一个十分短暂的“过客之花”(这是一个著名的意 大利剧本的名字!)。记得当我还在都灵最后一刻,N.教授给我那意大利朋友去电 话,提出了当时令我发笑,而事后也一定令他本人发笑的问题。他向我的意大利 朋友诉说,他没有同共产党人接触过,而他将要接待的这位中国教授也许就是这 样的一种人,他担心当他给这位中国共产党人教授敬一杯威士忌酒时,这位中国 人会斥之为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他还担心当他给他的东方客人开个酒会,接 待一些知名学者跟客人会面时,这位中国人会不会怒目而视,拂袖退场,因为可 能客人不能容忍“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包围,从而置他和他的朋友们于尴尬的 境地。我那位意大利朋友哈哈大笑,回答他说,瞧你被前些年的“文化大革命” 吓坏了,我这位中国朋友是开放型的,他深刻了解西方文明正如他深刻了解中国 文明一样。我那位朋友又加重语气说,放心吧,教授,我保证。放下了电话,我 们两人相对笑了好一阵。   那天夜里,我坐在N.教授的宽大的客厅里,当他拿出一瓶酒来款待东方来客 时,我和他也心照不宣地对笑了一阵--我说,毕竟你看见一个没有把喝一杯酒 斥为资产阶级腐朽生活方式的普通中国人了罢。第二夜,当我和N.教授加上一个 女建筑师,在湖边别墅的草坪和林中散步时,他们都向我诉说了十多年前“红色 旅”猖獗的情景,他们看见“红宝书”(这些极“左”得可笑的新唐.吉诃德们在 “争取革命行动”即作案之际往往挥动意文版的“红宝书”)就心惊胆颤。这些真 诚的话语那夜却真的震撼了我--罪过呀,十年浩劫!   我们三个人都经历过战争,N.教授还被关过法西斯监狱,我不经意地问了一 句:墨索里尼统治了意大利多少年呀?N.教授说:整整二十二年。我说,才二十 二年,我以为黑暗的日子更长呢。教授急速争辩:你说才二十二年,这是我们在 八十年代才说得出来的字眼,二十二年是多么漫长呀。我说,我懂,苦难的日子、 战争的日子里好像永远不会天亮似的。然后我们谈论到人类的苦难以及黎明一定 会到来的信念,然后谈论到我们这一代人同下一代人之间存在的“代沟”,N.教 授今晚谈得痛快,因为我们对和平对战争一下子就有一致的看法,可是没有经历 过战争灾难的年轻一代,也许--教授充满疑虑--他们对战争并没有足够的认 识,也就没有足够的憎恨……   这样的讨论以第二天的上半天--虽则讨论的主角换了人。二十四岁的女博 士V君陪我走遍了米兰值得一看的地方。V博士专研英语和俄语,她讲一段英语, 然后讲一段俄语,讲英语带很重的美国口音,同我的英国口音适成对照;她讲的 俄语是标准的莫斯科口音,比我一位英国大亨朋友说起俄语来好听得多。从这个 目标到下一个目标的路上我们从匹诺曹(意大利有多少商品和商店用这个木偶的名 字作商标呀)开始,谈论了文学的种种问题--我发觉她对现代英国和苏联文学兴 趣不高,可是她熟悉这两个国家的古典作家。她背诵彭斯,背诵普希金;我报之 以劳伦士和马雅可夫斯基。路上她忽然说,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我知道这个问 题很不好解答,但我希望你用一句话来回答。我说,请罢,不知我能否满足你的 愿望。她说:当代,此刻,对于人民来说,你以为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说:现时 代--此刻--对于人民来说,最重要的是和平。她说,不,我不以为然。我说, 你认为是什么?说,一句话,是自由。我说,不,我以为首先要和平。她说,不, 没有自由的和平,我不要。我说,此刻没有和平,你的自由何用?她说,无论怎 样我首先要自由。我说,你不能不要和平。说,我们都有理由。我说,我宁愿两 者都要。她说,那好,两者都要,但首先要自由。这场抬杠式的争辩减少了急行 的疲劳,一下子她就把我带到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旁边。真算有福了, 科如波兰显克微支的小说标题所谓,Estu Benata(周作人译作《愿你有福了!》)。   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是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他是一个 文艺与科学的综合生物结构,在这个世界上也只有少数几个人在特定的社会环境 (例如文艺复兴)中能够显示出这样的“统一系统”。把他称作画家、雕塑家、壁 画家、建筑师、城市规划家、音乐家、美学家、科学家、工程师......都无不可。 他是在离米兰不远的芬奇乡出生的,所以他的名字叫“芬奇来的莱奥纳多”,正 如我们称“南海康有为”,“新会梁启超”一样。不过他在米兰工作了一段很长 的时期。《最后的晚餐》是当时画家最爱取材的《圣经》故事,而同名的作品以 达.芬奇的一幅最为有名。这幅壁画从一四九五年开始绘,三年后完成。所有谈美 的书都以这幅壁画的构图为典范之作,说是人物的都用不同的姿势集中于坐在中 间的耶稣--他此时巳知道座中谁出卖了他,而犹大这个叛徒的表情也是含蓄的 困惑,有的学者说这构图是一种非对称性的均衡,可惜魏尔(Hermann Wely)在他 的独特著作《对称》(一九五一年)一书中没有对这幅壁画作出评论,那部论文集 中说过,“即使在不对称的图案里,人们仍可觉察到对称性”,因为西方艺术- -这位科学家说--倾向于甚至打破严格的对称性,罗马柱头上的对称性和非对 称性就是生动的例子。也许达.芬奇《最后的晚餐》的构图就是属于这一类对称罢。   《最后的晚餐》这幅大壁画经过几百年的风化,画面巳严重剥落,正如我们 中国的石窟壁画一样。我此时看到的是正在修绘中的这幅画的一部分--用电子 显微镜和其他新技术显示原形,然后用油彩按照原形加以修绘,这是耗费大量精 力和物力的细致工作。当V博士兴冲冲地领罗回家会见她母亲,谈到我们刚看过在 修中的这幅名画时,这位退休的化学教授立即把她珍藏的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九日 出版的一份特刊送给我,她用法语说:请留个纪念,我很少见到 ,我欣赏你们几 千年的文明。她又说,请原谅我说法语,前一代欧洲人都学法语,不像现在,现 在--瞧,我的女儿这一代,说英语,甚至说俄语。我用蹩脚的法语,辅以英语 意大利语对她表示感谢,并且说我很满意能够亲眼看到达.芬奇的巨作,还有这么 一分修复时印行的特刊做永远的纪念。我说,这是一次西方文明的享受,我感谢 她们母女俩。   此刻,我在火车上默想:是文艺复兴产生了达.芬奇,而不止一个达.芬奇才 创造了奇迹般的文艺复兴。然后我闭目养神,因为我此刻感到满足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