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帘上的蝴蝶 俞蓓芳   过去我去外地,总听见别人这么说我们上海:木桶拎出来啊!木桶即马 桶。说我们大清晨穿了皱皮衲耷的睡衣,睡眼惺忪迎风涮马桶。   这并不言过其实,70年代之前出生的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我们不是一 开始就住楼房,用抽水马桶的,大多数市民住在石库门房子里,弄堂口有一个 公用厕所,几十家甚至近百家人共用,也没有固定的清洁工,厕所的干净程度 全看居民的自觉性了,而这样的厕所从来没有干净过,天热的时候气味传播得 很远。酷暑或寒冬去用这样的厕所很不是滋味,如果是解大手,更考验人的忍 受力。它的主要功能是救过路人之急,弄堂里的居民每天定时光顾,倒痰盂, 外地人看见又要觉得新鲜了,是不是此地居民集体多痰?如果好奇心够强烈可 以走近观察,那是本地人解小手的器具。一般每天5点多有一个或二个人推一 辆粪车(我一向佩服清洁站的工人,他们从不戴口罩手套,他们精神饱满干着 这行当),摇着铃,挨着门喊:木桶拎出来………家境好一点地雇工人作这件 事情,当时的人工很便宜,我记得一个月才1元钱。大多数是家里的主妇出 场,于是沿街一溜涮马桶的而穿睡衣女人,每张脸都是那么的不开心。我也问 过其他城市的居民,在你们不住楼房的时候怎么解决拉的问题,其实大同小异 拉,所谓的差别是他们房子外有多个的茅厕,蹲坑式的,70年代以前的生 活,哪个地方的人有资格奚落其他地方的生活呢,几乎都在相近的水准上。那 时候有外国友人来参观,必有领导模样的人陪同,阻止他们与居民作进一步交 谈的企图,想必人家也不会提出你们家厕所在哪里那样不入流的问题,有些话 是不能实说的。   一个城市,一个国家人民生活质量如何,就看他们吃什么,住哪里,在什 么地方拉。过去我们过得很不好!当然说过去他过的很好的人是不会喜欢看我 这样的文字的。那自然是现在改头换面了的新贵,现在婀娜多姿了,现在风流 倜傥了,怕人提及他们的真实来历。   当然过去的生活还是有值得怀念的一面的。我自己就听过很多老房子里发 生的故事。   一家石库门里通常生活10-13户人家,过去的人不太有机会搬家,人 均收入很低,他们不做搬新家的梦。于是几十年几代人蜗居在一个门牌号里, 在一个黑擦擦的公用灶间里烧煮,那灶间也不是很大,每家放一个煤饼炉子, 炉子旁放几块砖头,上面安一个木板,这样的灶间通常在楼梯下来的拐角处, 是没有门窗的,如果10-13户人家一起做饭,远看象着了火一样,烟雾滚 滚,妇女们在烟雾中人影都是淡的,很远都可以听见错落的咳嗽声。在逆境中 的妇女们很坚强,她们不抱怨大事,国家前途如何,她们不关心,有人跳了太 平湖,有人前一天还在打纸牌,后一天跳了楼,她们不表示理解。在小问题上 却寸步不让。比如赵家的隔板比自己家的长出一节,李家在炉子旁新放了一个 水桶,明显没有拿走的意思,而张家姆妈深夜还在水龙头边洗衣(水费是各家 平摊的,一家多用了,其他家吃亏)。每每为这些事情发生纠纷,小型的吵架 是妇女们一个对一个,事情大了就有爷们出场甚至女人的娘家人出面相帮,可 以发展到斗殴。其实邻人们有姻亲关系的多,于是通常的斗殴是自己人和自己 人干,当时人的精力体力都是旺盛的,也很有活力,普通家庭妇女没有资格参 与吵架,揪斗,被抄被斗也得有资格,她们没有。市面上除了样板戏也没有其 他的娱乐活动,她们除了生育孩子,能干的就是这个。于是张家和李家,赵家 和杨家,自己家和自己家,轮番干仗,演变成定期上演的节目,二家干架,10 家看,有时候也有群殴的,从家里打到楼道,一路打出去到弄堂到大街,其实 深究其根本也就是鸡毛蒜皮的事情。但场面大,整个弄堂的人拖儿偕老来看, 打的起劲,看的热闹。看客中孙同志和李家有宿怨的,乘机大声说李家有不 是,于是往赵家的火头上又浇了一勺油,赵家纠打得越加起劲,下一场殴斗定 是李孙二姓之战了。   当然打架也不是每天上演的,一般的日子很平静,就是有过纠纷的二家也 不是从此断了来往,还要在一个灶间生火烧饭,在同一辆粪车前刷自家的马 桶,很容易就搭讪上了,每天清晨看她们迎风一下一下刷各自的马桶的时候, 忙里偷闲还不忘唠唠家常,刷马桶,烧煮都是她们的社交时刻,边刷边煮边 聊。   这些妇女生活很富于禅的意味。   说起来邻人里面的姻亲关系更是有趣的事情,当时人的交游不是很广阔, 女人在外工作的少,所谓在工作的只是街道工厂工人,里弄革委会的女干部, 当然还有纺织女工,男人们只能在这些单位瞻仰异性的风采,街道工厂、里弄 革委会是绝少有年轻男人涉足的,除非中老年丧偶人士;于是纺织女工很吃 香,工厂里面男职工鲜少,而厂门外的男过路人就多了,但成功概率很低,有 勇气上前搭讪的毕竟在少数,即使有几个,也被女同志们一把扭送进了派出 所,当时你上前说上一句类似我想和你交朋友的话,也有送派出所关几天的危 险,那时流氓罪的概念是很宽泛的。   男同志们灰头灰脸回到邻人中间进行选择,女人可以选择的余地更小了, 就是眼鼻子底下一块地方,选择近的丈夫就住隔壁,远一点也就是另一个弄堂 了。对那时候言婚姻是牢固的,一般丈夫等于恋人,谈一次以上的恋爱是绝少 数,这绝少数也早被冠以道德败坏,作风有问题等等帽子,通常谈了二次恋爱 的人是没有正经人家敢娶的,即使卖破烂的人家也要求自己的媳妇是原装货, 于是这样的女人只有一条路,继续败坏下去,这样的女人不乏对手,自告奋勇 与之周旋的男人成群而来。那个时候婚姻和恋爱似乎不是一件事情,从小一起 长大,从小就看过对方赤身裸体的样子,谈不上一见钟情,紧贴着住,连一日 不见如隔三秋朝思暮想茶饭不思为伊人憔悴衣带渐宽种种意境都不会有的,早 晨起来看见未来的妻子端了牙杯出来,冲着你呵呵一笑,满嘴隔夜气味,她母 亲大人铃了沉甸甸的马桶,警惕地监视着你们的一举一动,唯恐一个空挡你们 干了苟且之事,这样的女人只能是你的处女妻子,没法把她看作浪漫情人。她 会接替你的妈妈倒马桶痰盂,帮你烧煮洗衣,为你生育后代,但肯定不会让你 梦魂萦绕。这不会是恋爱,再粗糙的男人也有渴望浪漫经历的,这是本能,不 用费力培养的,只欠机会,当时的机会只有正在败坏的女人,后来一开放,社 会上舞会国标舞,交谊舞,继尔一步二步,发展到黑灯舞会,三贴舞,男人们 终于等到了与更多的女人自由接触,任意发展的时代,……这当然是后话,很 多本来可以牢固可以永恒的婚姻受到了挑战,男人是水,阀门一开,哪有停止 不前的道理。   可当年,一条街道上就是那么多的亲戚,过年小孩子磕头总是磕完东家磕 西家,当年穷没有什么压岁钱的,只各家老人准备一些糖果。   老房子各家人家的门一年四季是开着的,就是冬天也只是在门框上挂一快 厚重的布,这门帘是各家的门面,看得出在这上面都是化过一些心思的,当时 的人很多年不买新衣服是正常的,大人的衣服裁剪了给小孩子穿,小孩子今年 的衣服拖到地上,明年刚及膝盖,后年就正好大小,再过一年开始人大衣服 小……始终是一件衣服,只是越穿越破烂;衣服这样捉襟见肘,门帘光鲜不到 哪儿去,每家的门帘都是缝补过多次了,补丁叠补丁,这样的门帘到了开春的 时候要收起来,必先洗过,洗的时候必小心翼翼,稍手脚重一点,会散成一堆 碎布烂线。哪家的姑娘心细手巧,必在门帘上动一番脑筋,我有一个邻居阿珍 姐,绣花功夫很到家,弄堂里家境好一点的人家都出钱请了阿珍绣姑娘的嫁 妆,她把这些绣花收入积起来一点点置办自己的嫁妆,看她不停地买一块块料 子,作了裤子,衣服,买毛线趾毛衣,她有一只旧樟木箱子,她经常打开来 看,满脸喜庆。她家的门帘是这一带最漂亮的了,补丁上绣了各式蝴蝶图案, 一帘子的热热闹闹的彩色蝴蝶。她没有嫁人,也没有沦落到天天洗涮马桶地 步,她母亲还健在的时候她先过世了,攒好了的嫁妆终于没有派上用场。   黑子是这一带的小混混,读书读不出道,学什么什么不行,只是生来手 巧,一低头就把旁边人的鞋带系了个死紧,旁人一个趔趄跌了出去,这一瞬 间,黑子还顺带着摸了他的皮夹……这个没怎么学就会。黑子爹总说他们家是 被人咒过的,黑子生下来以后,他爹就没有下过床,这不死又不能挣钱还是一 张口,黑子他娘到黑子16岁的时候得了血崩病,动都动不得。那年黑子出了 一次门,从自家弄堂往外滩方向走……走了一半看见了一个菜场,又走进了粮 食店,他终于打消了自尽的念头,回家时衣服鼓鼓囊囊的,黑子爹娘默默吃着 黑子亲手做的汤面,没有问这买菜买面的钱是哪里来的。就这样黑子默默地 偷,只是每一次跑出很远,从不在弄堂里下手,几十户人家总有些远近的亲戚 关系,黑子偷不下手。   随着阿珍的死,黑子终于不干贼的行当,他爹娘死后,他正经地找了一份 工,渐渐作了小领导,而后大领导,听说他现在轿车进出,只是再也不来这一 带了,远远离开了他的出身地……女人们都有了独立的灶间,再也不会有机会 为公用面积争吵打斗甚至火拼……当然马桶也成了往事……女人男人们都有了 更广阔的交际空间,与过去相比,谈一次恋爱,结一次婚,也渐变成谈多次恋 爱,可以结一次以上的婚……   过去正在变成历史,城市在建设变化中,一群群的老房子被铲平,随着新 大楼群的形成,埋葬了很多旧的东西,尽管过去是落后贫穷的,精神上不张扬 的,但旧岁月散发着一种说不清楚的美,让我们终身缅怀。   老房子的遗迹旁一般除了砖瓦没有其他东西,连木马桶马桶刷子木脚盆都 不见,老人顽固地相信用了几十年东西永远有用武之地,他们搬着这些去了新 家。所以在废墟里面几乎找不到什么,当然是找出些的,后来在同地址上打桩 子盖楼的时候挖出了一具尸骨,人只剩下骨架了,身上的缎子衣服还象新的一 样,甚至有光泽,施工人员也不知道这是哪家人家的祖先,请了当地的派出所 的干警,干警来的时候,动手摸了摸尸体上的缎子旗袍,终于这件寿衣化了粉 尘……这是我听到的关于老房子最后的故事:关于被埋葬的美。   这样的生活象阿珍手下的门帘,尽管破烂,却缀满了缤纷的蝴蝶……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