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上大学时偷偷结婚 (节选自《怎么爱你也不够》) 池莉 (摘自《池莉文集》,池莉著,江苏文艺出版社,ISBN 7539907878 池莉曾学过医,当过医生,又进武汉大学中文系学习。她因《烦恼人生》一文而声 名鹊起,成为新写实主义小说的主力干将。她对武汉市民阶层的观察深入细致,描 述出小人物生存的无奈与痛苦。关于爱情的《不谈爱情》、关于中国母亲的《你 是一条河》、关于近代史真实人物及其关系的《预谋杀人》、关于当代人生活态度 的《紫陌红尘》等皆有可圈可点之处,难怪会有那么多人迷恋她的小说。本书前3 卷为中短篇小说,第4卷为散文专集,其中《怎么爱你也不够》是篇自传性的文章。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我是八年前结的婚,偷偷结的婚。因为那时我还在武汉大学中文 系读书。那是最后的一个学年,也是我个人意志最薄弱的时期。单身 生活,我已经过够了。过得让我害怕和恶心了。   我十七岁不到的那一年高中毕业,离开家门上山下乡当知青,从 此就再也没有真正地回家。在农村,我作为女单身和别的女知青居住 在一起。后来读医学院,我理所当然地居住在女单宿舍。毕业之后分 配到武钢卫生处,我依然居住在武钢职工医院单身宿舍。再后来我投 考了武汉大学,还是居住在拥挤嘈杂的单身宿舍。我始终不明白的是, 为什么一个女孩子在结婚之前,一定只能与其他女孩子一同居住?我 喜欢读书,我喜欢安静,我喜欢有一张自己的书桌,可以伏案写作。 可是我不能。在整整十一年的光阴里,我没有自己的房间,我的许多 大好时光被其他女孩子们占用了,正如其他女孩子也被我委屈了一样。 有时候,我趴在自己的床前静静地读书,她们只好停止说笑,或者关 掉收音机。有时候,她们的男朋友来了,也只好出去在马路边逛来逛 去。在我的青春梦想里,单独拥有一个房间是我最大最美的梦。我曾 经想方设法找朋友借居房子,可是居然引出了天大的灾祸。在那个年 代,周围所有的人都保持着高度的革命警惕性。陌生的邻居、我们医 院的领导以及同事,对一个没有结婚的姑娘单独居住的动机非常猜疑。 他们展开了跟踪、暗访、突然破门而入等手段来证实他们的猜疑。借 给我房子的朋友是一个男孩,我们的关系就是一般的熟人。因为是他 的房子,所以他偶尔会在下班之后来看看我,房门一旦在他身后关上, 监视我的人们在外面急得抓耳挠腮。在那个时代,男女之间如果关系 正常,就应该用敞开房门这种约定俗成的信号来表示他们的清白。我 是在冬天借居的房子,我不能敞开大门让寒风无限地灌入,所以我要 随手关门。我也不是没有意识到房门的社会功能,我是准备熬到夏天 再说的。到了夏天,我会注意,只要有男性进入,我就对外界敞开房 门。可是,根本不可能有我的夏天了。人们找到了我那位朋友的单位, 与他们的领导交换了意见。很快我的朋友就被领导找去谈了话,领导 警告他说:“你可是要求进步的青年,正在入党的预备期当中啊!”   我是不怕人们的猜疑的。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个人的空间。我在 这个空间里生活得非常惬意。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我怕什么?那时 候,我太幼稚了。我太不了解我们中国这个具有五千年封建历史的国 家性格了。我不了解事物的关键在于:不是你是否做了坏事,而是别 人是否认为你做了坏事。别人认为你做了,你就是做了。   借给我房子的朋友受到再三的警告,另有其他的朋友遭到了更大 的威胁。这样,我就不能不考虑放弃和撤退了。我不能为了自己拥有 一个单独的空间而断送我几个朋友终身的前途。我无比地愤恨和激怒。 但是我还是败下阵来。   我又回到了单身宿舍的生活之中。我与大家居住在一起,日复一 日地在吵闹、腋臭和各种不同生活习惯的碰撞中度日。更何况还总是 有一些具有同性恋倾向的姑娘的骚扰。在只有一张公用桌子的狭小房 间里,读书和写作根本没有任何可能性。日常生活也更加难以忍受。 我清楚地看着岁月在流逝,我感到我在浪费生命,我恐怖极了。   就是在武汉大学读书的最后一个学期里,我对集体生活和单身宿 舍厌恶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种强烈的情绪促使我寻找到了另一种 途径,这就是结婚。那一年我二十八岁,写了一些诗歌和中短篇小说, 在湖北范围内小有名气,外面知道我的不多。这使我很沮丧。本来我 是决心先立业后成家的。可是有一天我醒悟到,如果我不用正常的方 式获得自己的写作空间的话,我人生的理想和目标将更加渺茫。真是 天无绝人之路,咱们道貌岸然的中国至少还没有禁止男女结婚。他们 给我留下了一线生机。   我开始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小家,这个家里只存在爱人和我两个 人。我可以随心所欲,穿着很随意地在房间走来走去。可以以最轻松 的姿态歪在床上看书,想看多久都行。我写作的时候不必遮掩稿纸。 我可以独自拥有一张阔大的写字桌,把双肘很舒展地放在书桌上面。 哦!我太想了,以至于恹恹成病,一回到集体宿舍就烦躁不安,食欲 日益减退。吓得我的男朋友连连惊呼:你怎么啦?   记得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夜晚,霉气熏人的宿舍暂时只有我一个 人。我抓紧这难得的安静时刻趴在床前写作业。写着写着,只觉得脚 下痒痒的。起初我没有在意,一会儿,我的腿也痒痒了起来。忽然, 有什么东西以十分明确的线性方向爬进我的大腿。我悚然一惊,跳了 起来,举目一看,天哪:我们宿舍满地都是密密麻麻的灰色小虫。湖 北人叫它们豌豆虫。而我的双脚,基本淹没在豌豆虫里。我大叫一声, 眼泪不由自主地哗哗直流。我仓惶地爬上床,发现床上也有豌豆虫。 我爬上桌子,踮脚站在那儿,抽抽搭搭痛哭起来。这是什么日子啊! 我从桌子跳到床上,从这张床爬到另外一张床,将自己脚不沾地地移 出了房间。我跑向电话,一把抓起电话就拨通了我男朋友家的号码。   二十分钟以后,我的男朋友赶到。他将我从桌子上扛下来,一直 扛着往外走,说:“好了,我们这就结婚!”   就这样,我从此便离开了单身宿舍。我们通过熟人开后门办理了 结婚手续。我没有告诉学校。我没有举行婚礼。我没有光鲜漂亮的新 房。我也没有什么钱。我丈夫也没有什么钱。在一幢五十年代的筒子 楼里,有一间被油烟熏黄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套家具,家具的柜子 和抽屉都是空荡荡的,一只陈旧的黑白电视是我们唯一的家用电器, 还是我丈夫下了千百次决心才开口向他父母借的。我们这个小家最醒 目的是有一张宽大的书桌,有九个抽屉。因为有了这九个抽屉的大书 桌,我就觉得幸福极了。八十年代中期的婚礼已经比较豪华了,一般 年轻人结婚,父母总是要为他们尽量办得风光一点,崭新的电视机、 冰箱、洗衣机、收录机什么的总归是要有几件的,液化煤气的户口, 也是要高高挑在竹竿上展示的。我们没有任何展示,也没有什么新东 西,所以开初,邻居对我们也有一点探头探脑,他们感到我们的新婚 清贫得可疑,很像露水夫妻的苟合。但是,这一次我不害怕了。我们 的确非常穷困,但是我们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结婚证书。   我结婚了。我们没有蜜月。利用星期天的时间,我们搬到一起居 住,星期一清早我就背着书包上学校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