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才 梦                ·张爱玲·   我是一个很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 标。然而,当童年的狂想逐渐褪色的时候,我发现我除了天才的梦之外一无所有— —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点。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   加上一点美国式的宣传,也许我会被誉为神童。我三岁时能背诵唐诗。我还记 得摇摇摆摆地立在一个满清遗老的藤椅前朗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眼看着他的泪珠滚下来。七岁时我写了第一部小说,一个家庭悲剧。遇到笔划 复杂的字,我常常跑去问厨子怎样写。第二部小说是关于一个失恋自杀的女郎。我 母亲批评说:如果她要自杀,她决不会从上海乘火车到西湖去自溺。可是我因为西 湖诗意的背景,终于固执地保存了这一点。   我仅有的课外读物是《西游记》与少量的童话,但我的思想并不为它们所束缚 。八岁那年,我尝试过一篇类似乌托邦的小说,题名快乐村。快乐村人是一好战的 高原民族,因克服苗人有功蒙中国皇帝特许,免征赋税,并予自治权。所以快乐村 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家庭,自耕自织,保存着部落时代的活泼文化。   我特地将半打练习簿缝在一起,预期一本洋洋大作,然而不久我就对这伟大的 题材失去了兴趣。现在我仍旧保存着我所绘的插图多帧,介绍这种理想社会的服务 ,建筑,室内装修,包括图书馆,演武厅,巧克力店,屋顶花园。公共餐室是荷花 池里一座凉亭。我不记得那里有没有电影院与社会主义——虽然缺少这两样文明产 物,他们似乎也过得很好。   九岁时,我踌躇着不知道应当选择音乐或美术作为我终身的事业。看了一张描 写穷困的画家的影片后,我哭了一场,决定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 演奏。   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 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 的字眼,如“珠灰”,“黄昏”,“婉妙”,“splendour”,“melanchloy ”,因此常犯了堆砌的毛病。直到现在,我仍然爱看聊斋志异与俗气的巴黎时装报 告,便是为了这种有吸引力的字眼。   在学校里我得到自由发展。我的自信心日益坚强,直到我十六岁时,我母亲从 法国回来,将她睽隔多年的女儿研究了一下。   “我后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她告诉我,“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 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我怕上理发店,怕见 客,怕给裁缝试衣裳。许多人尝试过教我织绒线,可是没有一个成功。在一间房里 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我天天乘黄包车上医院去打针,接连三个月 ,仍然不认识那条路。总而言之,在现实的社会里,我等于一个废物。   我母亲给我两年的时间学习适应环境。她教我煮饭;用肥皂粉洗衣;练习行路 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点灯后记得拉上窗帘;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如果没有幽默 天才,千万别说笑话。   在待人接物的常识方面,我显露惊人的愚笨。我的两年计划是一个失败的试验 。除了使我的思想失去均衡外,我母亲的沉痛警告没有给我任何的影响。   生活的艺术,有一部分我不是不能领略。我懂得怎么看“七月巧云”,听苏格 兰兵吹bagpipe,享受微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欣赏雨夜的霓虹灯,从双 层公共汽车上伸出手摘树巅的绿叶。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 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 □ <u24357@uicvm.uic.edu>供稿 199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