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菲尔塔沉思 ·张抗抗· 在印象的底版中,它只是一座电视剧塔略高些的大铁架;而在视线所及的图像 中,它又淹没在巴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间,只露给你一个纤瘦的顶部。即使是在 它对面的人类博物馆广场的喷泉边上眺望它,它也似乎只是一个小摆设,甚至,有 那么一点被压抑的冷峻。 我总没有想到它竟会如此之高--当你来到它的面前,站在它的脚下的时候; 当你尚未抬头,仅仅感觉到它笼罩的阴影的时候;当你完全抬起头,却望不到它的 全部,而要向后仰着身子,扶住你的帽子或眼镜儿,眯着眼寻找天空的时候,你才 会确实地明白它的高度,明白它的气势,明白它的骄傲。 这是一个广场,一块空地。它从一个平凡的基点拔地而起,不需要铺垫和过渡 ,那么轻易而又无情地甩下了世俗和浮尘,傲慢地兀立云端,俯视全城…… 我是要登塔的。上去寻觅它的眼睛、窥视它的灵魂。它太高了,世人的眼,难 以与它平行。我是要上去的,默默企望一次没有国界的超越,一次没有阶梯的升华 。 我凝视它,仰望它,唯独没有、没有膜拜它。我相信它不是不可企及的。它只 是有点儿象一座火箭发射基地,不知要把它的客人们送往哪里。 我听到耳边的风呼呼响,紧张地抽搐着的风,拍打你,推动你,如巨鸟扑翼, 直贯长空。你是一记雷声,一道阳光,一束电波,一条飞船,轻轻扬扬却又闪电般 地穿过大气层,突破大气层,抛开大气层。我睁开眼,密封的电梯舱内,四周是人 。风被隔绝在远远的脚下与上天,只是在鞭笞我的神经。风在这里变成了速度,变 成了晕眩--我只觉得地面迅疾地脱离我的脚跟,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笔直地 、赤裸裸地坠落下去,如悬崖上坠落的石块,无遮无拦,无法无天地要去撞击地层 深处。地壳在下陷,在沉没。而四处空荡荡,一片汪洋,一个无可攀挂,无可扶靠 、无可呼救的绝境。人竟是如此孤立无援,如此微不足道么?我有些惧怕,又有些 怜悯自己。我为瞻仰它的伟大与雄奇,才执意汇入登塔的人群,奇怪的是我竟然感 觉不到电梯的上升。我只是觉得从我登上铁塔的那一刻起,巴黎便开始庄严地降落 。它疯狂地钻入地底。我透不过气来,这透明的铁盒子,快闭上你恶魔的眼睛,我 想出去! 巴黎依然在飞速下沉。我无可逃遁。蓝天在黑色的云缝里闪烁--那些黑色的 原始森林一般的钢架,从我的头顶两边炸裂开去。是用那透明的铁盒子撞开的么? 就象汽车的窗玻璃掠开路旁的树枝。蓝天忽然近了,又忽然远了,远得更加冷酷。 永远被那一双双黑色的手臂阻拦着。时而又是无数根钢缆铁索,缠绕你,勒紧你, 使你永远无法到达那个超然于一切之上的境界。 无意间,我抬头仰视,砰然心跳--我忽然发现了自己是在上升,那钢缆挣断 了,那黑手垂落了,那云朵变得浓亮了,可是,透明的铁匣子还在疯狂地往上升, 一个劲地向上升,象是要冲破什么,又象是要挣脱什么,咯咯地向上,象是咬着牙 根的声音,象是绷紧骨骼的声音,固执而又痴迷地向上升。它象是永远也升不到头 了,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了。因为它无论升得多高,仍然无法接近它--那个蓝色的 梦想。 我曾以为自己象火箭一样被发射出去了呢;我曾以为我离开了地面;我曾以为 我离天空很近很近了--当我同隔绝的风在一起的那些瞬间。 我们走出透明的铁匣子,阳光似乎仍然是那么不冷不热。天空仍然是那么不远 不近。巴黎城,安然无恙地静卧在绿丛带似的塞纳河两岸。只有小轿车变成了玩具 ;房屋变成了模型,人呢?可惜我没有带望远镜。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高了(虽然我永远也弄不清那个数字),--我有多 高铁塔就有多高。那是一座有弹性的铁塔呀。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大了,--“那是巴黎圣母院!”“那是蓬皮杜艺术 中心!”“那是蒙马特教堂!”“那是小纽约!” 巴黎多大铁塔就有多大。也许还不止。一本书上说过,万里无云时,塔顶上可 望到外省…… 从神经中解放出来的风,无忌地挑逗着铁塔,摇憾它、敲打它。 我曾以为那历经一百多年风雨的锈铁会呻吟,会晃悠颤栗……据说它的最大摆 度是十八厘米,此时它却纹丝不动,不必担心它会断裂倒塌。这在工业革命的辉煌 中屹立的巨人,似乎雄心勃勃地要同那天边席卷而来的新浪潮作一番耐力的较量。 它不会退出,不会退出的,虽然它已是上一个时代的标记,一百年前它却曾经是作 为一个标新立异的怪物,在一片嘘声里,诞生于巴黎城的古迹之中的。 塔顶平台上游人如云,这威严古板的铁塔,我原以为你是拒人之外,高傲无情 的--我却发现你是一个不露声色的老父,将那各种肤色各种头发的孩子都拥在你 的怀里,一任他们纵情玩乐、观赏,又走散去,天涯海角,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 在你的视野里…… 有一对少年在塔顶的窗边接吻,多么高的吻。有一对青年在电梯里接吻,多么 快的吻。铁塔是仁慈的,温暖的。假如我不到铁塔来,我将永远对它存有那么无知 的偏见和戒心…… 我不知我应该怎样下去,或者说,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下去。人到达过那样的 高处,对地面便有了淡漠;人有过那样的恐惧,对安全便有了蔑视;人走近过那蓝 色的梦想,又不得不回到原处,便偿到探险的悲哀。因为那不是山的高度,不是悬 崖的恐惧,而是人在一个世纪之前的真实创造,是一个永远矗立的丰碑。你没有接 近过它,你便没有权利轻视;有一日它终会化成一堆废铁,但它曾独一无二地存在 过。 当它存在的时候,在巴黎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它雄奇,却也孤独。它没有 对话者。只有风,只有云,只有鸟,是它寂寞的伴侣。无数双温热的手抚摸它冰凉 的铁杆,它的内心却依然孤独。 (《人民日报》1985.12.25) 推荐:百合 打字:方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