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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骑士 

江晖

　　5年前的11路公车上有两个女孩子，她们总是从海滨大学站上
车，跟着车坐到终点，再坐回大学。她们一样年轻，额头光洁，富
于表情。那个睫毛抖动，发辫轻垂的是禾菲；那个长发飘洒，时时
干笑的是我。
　　我们原来并不认识。我是学逻辑的，她是搞文学的。我们本不
搭界。但是，有一次在终点站，车上只剩下我们两个，我们对着脸
笑了笑，就坐到了一起。我说，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人愿意坐车
玩。
　　那时，我经常头晕目眩，惨白的月光让我整夜圆睁双眼。医生
说，我得了植物神经紊乱。中、西医的方子都治不好，后来我自己
摸索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坐公车。每天傍晚，当
学生们以空前一致的目标向洞开的食堂大门前进时，我必要出逃。
我蹿到11路车上，车在这一站总是空空荡荡，我毫不犹豫地坐到最
后一排，因为这里可以充分体会颠来颠去的感觉，听到破车喀喀作
响，闻着刺鼻的汽油味，我觉得我的生命苏醒了，我感到了一种单
纯的快乐。
　　而禾菲说，她在这个时间，坐这路车是为了等一个人，她的骑
士。他们萍水相逢，在急刹车的瞬间，禾菲踩了他的脚，他们同时
道歉，同时手足无措。禾菲看了他一眼，就被击中了。我哈哈大
笑，一面解释说，我还没学会如何文雅地展现我的笑容。
　　我得承认，她比我美，美得飘忽又柔和。她的发辫上点缀着一
只玻璃发卡，淡蓝的，发着莹莹的光。她的脸上不停地变换着表
情，很淡，但是很丰富。有时，就沉醉地笑，笑容有点傻气，但是
这笑使她的脸也发着莹莹的光，并且使我不再在意她的美丽给我带
来的压力。对于我的干笑，她也表示宽容。但是，我说，爱情是偶
然的，或者根本就是一种幻像。禾菲握住我的手说，可是，一定要
等待，没有等待，我们还活着干嘛。她说这话的时候，蓝发卡发着
莹莹的光。我突然很想骑士出现。
　　在骑士未现身之前，两个年轻的女孩子结伴而行。不论车行驶
在什么地方，对她来说，车厢里花花绿绿的乘客，不过是为了迎接
骑士的到来铺就的底色。她守护着这扇车窗，想着终有一天，骑士
会不期然地出现，影子先映在这扇窗上。
　　禾菲反复向我描述她的预感。她说，他出现时是悄然的，站在
我座位旁边，不说话。影子映在车窗上，我一伸手，就能触到。我
不转身，只把手放在影子上，手指微微地颤。他轻轻拍我的肩，轻
轻说，嗨。我低下头笑，他也笑。我看着禾菲略带傻气的笑，真诚
地说，这很美，但只是幻像。这根本就不符合逻辑。禾菲说，别去
相信逻辑，用逻辑研究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合逻辑。
　　11路车天天奔跑，我们各怀心事，随着车到远方，远方。禾菲
说，骑士留一个挺拔的背影给她，这个背影使她积攒了二十多年的
日子微不足道。从那时起她就相信灵魂是有重量的，因为那一刻她
忽然感觉整个人没有了根基，一定是灵魂离了身，飞在半空。她不
知如何开场，而当她终于下定决心，骑士已经消失了。
　　我的植物神经已不是太乱，我可以享受某些东西了，比如偷
懒，比如化妆，我甚至开始试着结交男友，即使我对爱情并不信
任。但是禾菲的话萦绕不去，我想我得去等待点什么。我对禾菲
说，这多么偶然，如果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在这个空间、时间
出现，也会被称作爱情。这种东西我们习以为常却又拼命美化，实
在没有道理。禾菲说，别去分析，去承受或者等待吧。
　　一年之后，我的病好了，禾菲却没有等到骑士。她要回家乡
了。那是南方的一座小城。禾菲说，多好啊，雨打芭蕉，月影摇
竹，我喜欢那种生活。她极力用一种欢快的语调，却掩不住淡淡的
哀伤。临别前一天，禾菲说，我们再坐一次公车吧。我们从海滨大
学站上车，安静地坐在一起，不再争论，只是看着树、房屋不停地
向后奔跑，恍若隔世。车驶到闹市，禾菲轻轻笑起来，她说，人们
又可爱，又奇怪。我说，车外是人在天涯，车内亦是人在天涯。我
们的眼睛湿润了，行程令我们找到了知己。禾菲给我一封信，说，
如果你遇上他，请转交给他。他穿着深蓝的毛衣，笑容清朗，就像
冬天雪后的空气。我知道我收到了一封找不到主人的信，可是我什
么也没说。
　　今天，我可以体会到心一寸一寸地沉下去、浮上来的感觉，我
的笑声不再那么干涩。我约男友坐公车，说，我们从海滨大学站上
车，坐到终点站，再坐回去。男友说，这个提意不合逻辑。我说，
逻辑是很遥远的事，我只关心玫瑰、阳光和暖风。请你穿上深蓝的
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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