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吴咏慧《哈佛琐记》,三联书店,ISBN 7108009846 “让真理与你为友”,这是哈佛大学的校训。作为世界著名的高等学 府,哈佛大学令多少人心仪不已。作者曾在哈佛呆了六年,亲身感受了哈 佛独特学风和种种新鲜的人与事,如今她所要讲述的正是这些富有情趣的 细节,读完后对哈佛之了解必更深一层。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但是先生 吴咏慧 看过圣诞老人的人,都可以想象史华慈(Benjamin I.Schwartz)教授的样子:除掉少了白白长长的胡须,他和圣 诞老人一切都很相像,既祥和又可爱。 在学术界,尤其西方汉学的领域里,许多人知晓史华慈教 授的大名;有一年,哈佛学生还把他的肖像印在T恤上,其受 学生之爱戴于此可见。知道他在学术上成就的人却极少知道他 就是二次大战中,破解日本准备无条件投降的密码的功臣。那 时,他是美军上尉,专司破解日军密码的工作。从事分析密码 的人,平常就得要心思细密,反应灵敏,才能争得时效。这同 时就是史华慈教授做学问的长处。 我的老师与史华慈教授相知甚深,素来又主张人不能忘 本,认为中国人来此虽是主要为了学习西方文明,却不能忘却 本国文化;因此极力推荐我去上史华慈教授的课,以便从不同 角度来了解中国文化。临行前谆谆教诲,要我用心学习,希望 能给史华慈教授“留下深刻的印象”。所谓“深刻的印象”, 就是史华慈先生记得你的名字,老师如是说。听了临别赠言, 大惑不解。回想后来的际遇,才恍然大悟。 史华慈教授博学深思,经常与古人精神相往来,英文词汇 中的“absent-minded”(意谓沉思以致忘记周围所发生的事 情)似乎是特别为他铸造的,以致人间俗事他难得记上几桩。 头一次想和他约个时间面谈,秘书便说:“不必约了,只要看 他在研究室里,直走进去就是了。” 半信半疑地走到史华慈先生的研究室,门敞开着,但是外 头坐满一排人,个个做沉思苦闷状。相对的,室内史华慈先生 谈笑风生,造访者更是手舞足蹈。我仿佛置身于医院的候诊 室,而史华慈教授极像名医,各科知识上的疑难杂症,一经诊 断,药到病除。由于候诊者众,好不容易才轮到我,虽然只有 短短的五分钟,我发现史华慈教授是位很谨慎的医生,在症状 不明之前,不随便开药方。 在我们会谈中,有位学生闯进来要跟史华慈教授拿介绍 函;史华慈教授极亲切地和他打招呼,连说:“准备好了,只 差你的名字没有填进去,请问你的尊姓大名?”我和这位学生 一起走出来,他跟我抱怨说,他已经跟史华慈教授念了五年 书,至今史华慈先生仍然记不起他的名字。可是据他说,比起 另一位同学他还算幸运。那位学生刚从越战回来复学,跑去找 史华慈教授讨论问题,相谈甚欢,史华慈教授很兴奋地告诉 他:“我以前有一个学生的思想和你十分接近。他叫×× ×。”其实他眼前的这位学生就是史华慈先生记忆中的某某 某。听了这番话,我突然想起,在刚才的会谈中,史华慈先生 似乎没有问起我是谁? 史华慈教授对俗事的健忘是非常有名的,平常有人约晤, 他总是诚恳地拿出小记事本,很郑重地问“几点?在哪里?” 可是结局很可能都是贝克特(Beckett)的《等待戈多》 (Waiting for Godot)。有一回,一位事先跟他约晤的同事 在哈佛燕京学社旁边的路上看到史华慈一脸茫然状地绕来绕 去,他趋前问候,没想到史华慈竟疑惑地问他:“我忘记跟谁 约哪儿见面了?”更有一回,史华慈先生在我们课堂上,讲得 神采飞扬时,一位同事冲进来打断说:“终于给我找到了!” 所以,每次我跟史教授信誓旦旦地约见时,他的秘书小姐总是 摇头说:“你这样约法没有用的啦!”可是想到史华慈先生待 “将相公卿”与“庶民”一视同仁,心里也就坦然不以为忤 了。 史华慈教授所授的“中国思想史”,体大思精,从大处着 眼,常常可以照顾到本国学者的文化盲点,因此极具启发性。 他的讨论课更能激发学生的思考能力。这种教书的本领没有深 厚的学力作为基础是办不到的。 史华慈先生从事中国文化的研究极其偶然。他本来专攻法 国思想史,早年曾写了一篇有关帕斯卡(Pascal)的文章,甚 受赏识。近年他又发表一篇有关卢梭(Rousseau)的论文,极 有见地;由此可以获知若非他浸淫已久,绝难有如此精辟独到 的心得。但后来哈佛“俄国研究中心”提供奖学金,他为了免 于辍学之苦,决然改学与俄国有关的问题。史华慈先生三十二 岁才开始学中文,但日积月累,却也培养了极佳的中文阅读能 力。为了配合“俄国研究中心”的要求,他的博士论文便选了 一个与共产党有关的题目。一九五一年出版的《中国共产党与 毛泽东崛起》是以他的博士论文为蓝本写成的。这本书原是为 谋“五斗米”而作,却意外地使史华慈教授声名大噪,在学术 界崭露头角。他在这本书中主张: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事实上 是一个理论崩解的过程,原来许多不稳定的观念都一一从马克 思体系分崩离析,这从中国共产党的出现可以观察得最清楚。 此书一出,有些自以为正统派的马克思学者大不以为然,交相 攻击,但学术界不能不承认史华慈教授原创性的洞见。 随后,史华慈教授致力于中、西文化的比较。在这方面, 他选择了中国近代(辶多)西方作品最有成就的严复作为省察 的焦点。他发现严复的翻译不只与个人的关怀密切关联,同时 意外地揭发了西方文化潜存的紧张性。 个人主义原本主张“个人”为最终价值所在,不可化约为 其他实体。严复对西方个人主义固然颂扬备至,却将之视为激 发社会成员道德与智识能力的工具,倚之达成救亡图存、富国 强民的目的。严复的翻译当然也是一种解释工作,他能够发现 西方个人主义所蕴涵的动力,不是西方思想家预先所料想得到 的。史华慈教授的这本《富强的追求:严复与西方》(In Search of Power and Wealth:Yen Fu and the West,1964)精彩处,便是不把严复的翻译与原作品的歧异,只 当作一种(辶多)译的扭曲,却能在字里行间把握比较思想的 涵意。这一本书进一步确立他在学术界的地位。 近年,史华慈教授把注意力移到中国古代思想的研究,并 以雅斯贝尔斯(Karl Jaspers)“枢纽时代”(axial age)的 观念,来彰显先秦思想的突破性与对后来中国思想发展意向的 影响。本来,史华慈教授的兴趣就是十分古典的,虽然写了许 多中国近代思想的文章,并不妨碍他对“传统”的关心。至少 有两件事情可以显示他对古典的兴趣:他早年一度想学佛学, 念过一阵子巴利文。学巴利文已经够古典的了,但他还曾远赴 英国学甲骨文。 史华慈教授有一位哈佛同窗赖文森(Joseph Levenson) 教授,同样关心近代中国思想转化的问题,他曾经提出一大套 理论来说明中国文化在现代世界的困境,以及中国知识分子处 境的尴尬。首次,赖文森认为“历史”(hitory)和“价值” (value)经常相互冲突。近代史显示出:面对西方文化的挑 战,传统中国文化显得软弱无力,甚至如同博物馆中的埃及 “木乃伊”,仅残存鉴赏的唯美价值。以致近代中国知识分子 往往陷于一种矛盾的情境:感情上依附传统,理智上却疏离传 统。在学界,这套貌似周延的理论一度十分吸引人,加上赖氏 挟生花妙笔之助。此说更是风靡一时。是故赖氏离开哈佛后能 在柏克莱(Berkeley)建立了自己的学派。 反观史华慈教授的研究取向则颇有不同。他对于大理论时 常持着怀疑的态度,立说异常谨慎,若有任何陈述,则一再界 定清楚,直至无疑义为止。他认为现代的社会不可能与传统完 全隔绝,人亦不能活在历史之外,传统有可能崩解,但个别的 组成元素却可能保存下来,或者更加发扬光大。例如中国的民 俗文化即为其中一端。 在《莫扎特式的史家》(The Mozartian Historian)这 本追悼赖文森不幸英年溺死的论文集中,史华慈教授毫不吝惜 地给予赖文森的学术贡献相当高的评价,但是他也忠实地指出 他们之间的歧见导源于赖氏对“历史主义”(historicism) 与“文化整体观”(cultural holism)的执著,致使中国文化 转化的问题变得几乎不可能。 赖文森的才气纵横是无庸置疑的,但由于他的作品就如同 莫扎特的音乐,只能赞赏却不能学习,而致后继无人,凋零得 异常迅速。史华慈教授反因个人稳健厚重的学风,逐渐发展一 套有入手处的治学训练,而门生满天下。这似乎是宋代“朱陆 之争”的一幕在美国的学术界重演。 史华慈教授对人生复杂面的认识,使他的智识形态趋近于 伯林(Isaiah Berlin)所谓“狐狸型”的学者。有些社会科学 家碰到史华慈教授总是很头痛,他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理论 模型,往往经不起史华慈先生锐利的批评,因此有人戏称他为 “理论的破坏者”。因为他讲话常带有口头禅:“我希望我能 同意您,但是……。”于是学界咸封之为“但是先生” (Mr.On the Other Hand)。 身为犹太人,史华慈先生非常热爱固有的文化,有机会就 勤练希伯莱语以示不忘本。他有一次到以色列访问,刻意用希 伯莱语讲演,虽然讲得兴高采烈,但在座听众没有一个知道他 在说些什么,个个都用疑惑的眼神望着他。原来史华慈先生以 往自修的是古希伯莱语,非现时通用的新希伯莱语。平常他对 以色列的时事十分关心(他的儿子更是勇敢地返回以色列,加 入最危险的伞兵行列)。但另一方面,他又能打破种族藩篱, 对人类的文明产生普遍的关怀;特别是对中国文化,他具有极 为深刻的“同情的了解”(sympathetic understanding)。 根据我的一个不太严谨的观察,在西方,研究中国问题的 学者总是比较忧心忡忡,而研究日本的学者,总是比较乐观活 泼,为什么呢?因为一个浸淫于他的研究天地的人,是很难不 受其研究客体的影响的。而中国近代的历史是以一连串的挫辱 堆成的,日本近代历史,除了二次大战后短暂的失败外,大多 是趾高气扬的,两国际遇的休蹇,也就影响了研究它的学者。 这个观察在史华慈教授身上也得到印证。有一次在风雪交 加的傍晚,看到他佝偻着背,踽踽独行,白白的雪花飘落在他 深灰色的大衣上,两肩的雪片微微堆起,就仿佛古代的犹太文 化和中国文化压在他肩膀上面,难怪他走得那么缓慢,那么沉 重。随着漫天纷飞的雪片,不知什么时候,史华慈教授的背景 被吞没了,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