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城市的气味 □李黎　著 （摘自《心灵的地图》，李黎　著／太白文艺出版社，ISBN号：7806508443 　　《心灵的地图》简介：本书是“旅美华文女作家精品书系”之 一。李黎是一个如孩童般纯粹的旅人，时刻用自己的眼睛忙碌地观照 着纷繁多变的世界，收在这本集子中的文学是她多年来观照的记录－ －它们犹如一张张的地图，是作者亲身测量描绘的，献给世上有着好 奇眼睛的心灵阅读。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 www.hly.com)推荐） 　　每个城市也就像每幢屋子或每个人一样，有着属于她自己的特有 的气息。而气息是无所不在的，即使你闭上眼睛或景物改观，气味还 是会包围着你，让你熟识、让你联想、让你记得、让你追忆。 　　我到过世界上许多城市，往往在熟悉她的景观之前，就先已熟识 了她的气味，或者先由气味来逐渐适应探索这个陌生的地方。可是， 对于太熟悉的地方，比如居住了十四五年的圣地亚哥，对她独特的滨 海沙漠的干燥清新气息，我就像在芝兰之室住久了，不闻其香，得要 远离一段时候，才又感觉得到。 　　少年时住高雄，“港都”特有的气息交织着海水、盐分、鱼、 船、车……如果气味有颜色的话，该是鲜艳的天蓝和墨绿。那是我记 忆中最亲切的气味，多年后竟在墨西哥一个滨海的渔港城市安辛那达 闻到，那分惊喜有如在灯火阑珊处，暮然见到一张酷似昔日情人的面 孔。 　　相似的气味会把截然不同的时空在心中连接起来。在埃及的开 罗，我闻到的是寺庙、香料、骆驼马匹、烧烤牛羊肉、回民的布袍、 属于大漠的沙土的气息，浓郁而古老，让我立时想到新疆的乌鲁木 齐。不过，这也许主要是由于相似的回教世界的景观吧？我自问。也 许是的，但两个城市绝对有让我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到的相同－－气 味，错不了的。然后，下一个联想到的城市是西安。也是悠远、古 老、燥热的风砂卷、着辛辣的烧烤香……魅惑的沙漠的气息。 　　中国大陆的大城，像北京和上海，就有彼此相似的一种类似骨董 的气味，像年代久远的深宅大院和贵重木器；只是北京的干燥些，上 海的湿润些，而上海的湿润有时是到了霉湿，令人难受。这种气味在 旅馆饭店中达到极致。有一回，我住上海锦江饭店，那间房大概久未 通风打理，整夜我都做着奇怪的梦，梦着自己全身被一种霉斑腐蚀的 木料气息渗透了。那真是可怕的一夜。 　　这种古旧的气息，我竟在万里外重逢。去瑞典斯德哥尔摩，我住 进火车站附近一家古老的旅馆，竟然闻到极为相近的气味，这时我倒 并不厌恶了，只感到亲切。然而，一出旅馆，这股气味就完全不存在 了。斯德哥尔摩虽然也颇具历史，但到底是个北欧的城市，有着北欧 到处都有的最好闻的寒带珍贵木料香气 　　在遍地古迹的罗马，偏僻幽黯的角落常有人效法“孙悟空到此一 游”的行为，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令我印象深刻，且立即联想到中国 大陆一些比较落后的城镇；可是，同时也联想到纽约街头。这对纽约 似乎不大公平，可是没办法，气味是无法化妆的。尤其古老的大城， 翻新面貌恐怕比改变气味容易得多。 　　对有些城市气味的先入为主，有时不一定是正确的。我去巴黎的 那几天，正逢四月“黄梅雨”天气，空气潮湿清冷，春天被雨淋得不 敢露脸，而残冬还令人厌烦地拖泥带水不去……，这一切组成一般并 不很洁净愉快的气味，与我想像中“花都”的气息不太一样。我带着 这个印象离开巴黎，心里知道这对花都是极不公平的，她平素该不会 是这个气味。 　　最难得地清新的是一些西欧的城市。像阿姆斯特丹，与海“和平 共存”，可是，一丝海腥味也没有。城里全是运河，可是好像也没有 运河常会有的腐水味。不过，我在苏州时，也并未闻到城内蛛网交织 的运河有死水味，这在中国大陆真有点不可思议，也许因为两次去都 是冬天的缘故？如果其他季节再去苏州一趟，或许就能闻出来了－－ 不，还是别煞风景吧。由苏州便想到威尼斯，那整个城都已是海水的 气味了，却是极为干净的海水，属于美丽的亚得里亚海的。 　　气味最干净得理所当然的是瑞士的城市，像日内瓦、苏黎世、卢 森，那儿的空气，像瓶装的过滤水，无懈可击。然而，那么纯净的空 气闻久了，却令我怀念比较复杂的气味；好像任何东西复杂些就比较 耐人寻味些，太单纯了便不免单调。夏威夷的空气也纯净，但并不单 调，像是有斑斓大胆的色彩，沁入心脾，会让人精神一振。 　　京都的气息我也喜欢。夏日的京都空气潮湿氤氲，因车辆较少， 居民整洁而非常干净，但毫不单纯：三天两头的祭典香火、食物、动 物、古老的建筑、木石、花树、苔藓……气味繁多但沉静，不“袭 人”而要人去慢慢品尝。还有一处气味复杂但可亲的地方是香港：蓊 蓊郁郁的南国气息，是中国的，却又像多了些什么－－一分“生猛” 吧，闻了一阵，便会想到食物而胃口甚佳。 　　去以色列，在特拉维夫萍水相逢一位来自纽约的犹太人，他告诉 我，因工作需要常去台北。当我们闻到公路上一股扑鼻清香时，他想 了一下便说：“闻起来像台北的‘计程车花’！”原来他指的是玉兰 花，因为总是在计程车里看见闻到，因而给它取了那名字。我摇摇头 说绝对不是，我对玉兰花香太熟悉了。我们闻到的其实是橘子花，因 为当时正行过一片橘林。那种香味是地中海沿岸所独有的，意大利民 谣“苏连多之歌”中怀念家乡橘子林的花香，大概就是这样的吧？说 是地中海岸的“特产”，因为圣地亚哥邻县“橘郡”也有茂密橘林， 我经常行过，却从未闻到香气，大概是品种不同，或者是橘逾“海” 则花不香？ 　　说到台北的玉兰花，啊，那正是我记忆中二十多年前的台北：夏 日晚上，白天的暑气渐散，沐浴后带着香皂爽身粉香出到户外，空气 中的尘嚣已沉淀下来，向路边小贩买一串玉兰花，勾在指尖上，不时 提起来深深一嗅……那才是乡愁中台北最美好的气味。然而今天的台 北……也许该怪我自己把记忆太美化了。有一次，带孩子走在与圣地 亚哥仅一线（国界线）之隔的墨西哥蒂娃娜城里，脏乱不堪的街道 上，一辆辆公车放出一蓬蓬黑烟，孩子脱口而出：“这里闻起来好像 台北！”我先是愕然，继之啼笑皆非，荒谬地想：难不成可以就近来 这里抒解乡愁？ 一九九一年二月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