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0.dyndns.org)(xys.3322.org)◇◇ 长安遗梦 从维熙   已然二十多个年头过去了,我无法忘却古都西安。那里留下我人、鬼转换时 的悲欢,回首犹如南柯一梦。   第一次去西安时,我还只能算是半个公民。山西老一代作家知道我浪迹山西, 千方百计地把我这个“囚徒”,从滨临黄河的一个劳改单位弄了出来;因为我有 在劳改煤矿挖过几年黑炭的历史,让我去西影写一个煤矿娘子军的剧本。我匆匆 走访了大同一个井下的娘子军采煤队之后,便被西影召往西安,重新开始了封笔 近二十年的文墨生涯。   那是我一段十分凄凉的岁月,因为此题材并不是我急于倾吐的东西———20 年的劳改生活,给予我满腹悲情,抛开我个人辗转流放于十几个劳改驿站中, “三死而未死”的传奇经历不说;始自1957年后的政治运动不断,到了“文革” 后期,中国的国民经济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初到古都西安时,正值“两个凡 是”五更寒天的1978年,我何以会有吟唱颂歌的心情?写矿山娘子军是假,写劳 改文学是真———我就是在西影完成中篇小说《大墙下的红玉兰》收尾的。因而 当我收到《西安日报》的约稿信,记忆的闸门立刻被打开了———扑面而来的是 黄昏日落时的大雁塔,是秦始皇那座高高的帝王坟墓;是皇天后土的古城围阁, 是点燃长城烽火台的古兵马俑……特别不能忘却的是,在告别西安时,我匆匆跑 进火车站对面的邮局,把我劳改文学的首篇,掷进邮筒,寄往上海的《收获》。   当时三中全会尚未召开,写这种东西是犯忌的———尽管今天重读《大墙下 的红玉兰》,不仅算不了什么佳品,并明显留有50年代的文学胎记,可是却轰动 了当时的新时期的文苑,一段时期之内给我带来很大压力。某省劳改局上书中央 称我为“从犯”,说小说意在“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大帽子真是吓死人了。至 今,我也不知道在那五更寒天,我何以会产生孤注一掷的勇敢,而这一笔偏偏又 留在西安,我想也许是一种文学的缘分吧,因而在西安留下的悲喜情缘,我终生 难以忘怀。可以这么说,我在西安写完第一部大墙文学的最后一笔,并像标枪运 动员似的奋臂一掷,是我的一次精神突围,让我从鬼界重返人寰的。   这是我永生难忘的记忆之一。   第二次去西安,中国的五更寒天已然过去,正处于乍暖还寒的时节。西安电 影制片厂致函给我,言及他们想把我发表在《十月》上的中篇《第十个弹孔》搬 上银幕,要我迅速来厂。   这次虽然没有第一次来古都时的悲怆,但还是给我留下难以言喻的感伤—— —那就是我丢在西安一串串痴情的泪水。在写剧本期间,有一天,西影小放映厅, 回放电影经典《魂断蓝桥》。小时候,我曾看过这部影片,并没引起我的感情失 衡,历经了二十年劳改的我,按说应当变得更坚强。否!当天,我的泪水横流, 致使当时陪同我观看这部影片的导演艾水,在放映厅内不知所措。在放映厅内我 流泪,回到住所我还泪流不止,悲情吞噬了我,让我连午饭都不想吃了。这可急 坏了艾水。他询及我是否年轻时,有过类似《魂断蓝桥》式的刻骨铭心的情殇。 我告诉他没有。他替我打来午餐,见我还在痴呆地垂泪不止,便一点儿主意也没 有了,连连劝我说:   “你是作家,怎么不知道那是编出来的?”   我自知他说得在理,但仍然像着了魔似的泪垂脸腮。   “俗话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你今天是怎么当起傻瓜来了?” 艾水说,“我们不是也在编《第十个弹孔》的戏吗,我希望将来咱们的戏上演时, 有你这号的痴情观众呢!”   艾水的话仍然没有让我停止流泪。事后,仔细回想我在西影的失态,似乎找 到了一点能自圆其说的缘故:那就是在人鬼的交替变幻中,《魂断蓝桥》的悲情, 当真把我还原成了一个人。在劳改队除去我母亲去探视我时,我流过眼泪之外, 我的泪腺已然失去了流泪的功能,鬼大概是没有眼泪的,当我还原成人时,便有 了这次悲情的恸哭。当然,首先《魂断蓝桥》是个艺术精品,没有震撼心魄的艺 术,我在西安是不会留下这个痴情之梦的。   真有意思。近读2000年《时代文学》第三期,上有一篇莫言写我的文章,他 说,在1987年我和几个中国作家,在德国法兰克福分手时(因我还要在德国停留 并从那儿去法国和奥地利),现场突然响起《魂断蓝桥》的主题歌“一路平安”, 当时我流下了不少的眼泪。事隔多年,我已然忘怀了这个细节,经莫言文章提示, 我记起来当时我确实哭了。这么多年,我是很喜欢、又很害怕听这支曲子的,无 论在哪儿听到这支曲子,我都会在精神上产生条件反射。这是不是西安遗梦的回 光返照?如果没有在西影被《魂断蓝桥》的艺术真情击倒,我想我是不会在法兰 克福落泪的。   所以,西安不仅是我人、鬼转换的风水宝地,还是让我的艺术神经,死而后 生的丰腴沃土!   当然,古城西安也留给我一些十分美好的记忆。记得,在《第十个弹孔》开 拍之后,艾水曾用一辆车子拉着我到处乱转,去参观陕西的各种古迹。我最难以 忘却的是,有一天,我和他一起去华清池洗温泉澡。   劳改多年的我,对洗浴是没有任何兴趣的。“平日一身汗,下雨一身泥”。 收工回来找盆冷水,胡乱擦擦就行了,因而晚上监号里充满汗臭。可是艾水对我 说:“不行,你不去也得去。那儿是杨贵妃洗过澡的地方。”   我被他拖上了车,直奔目的地。在车上,他见我没有什么兴趣,便又开导我 说:“唐诗里怎么形容杨贵妃来着?‘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一 代绝娇洗过澡的地方,你这个劳改犯,理应去开开荤么!”   我开玩笑地说:“她只喜欢黄巢之类的武将,不欢迎小小文人。”   “你可不能这么说,你和黄巢有共同点,那家伙谋过反;你不也有当过‘反 革命’的历史吗?”   “人家可以千里走马送荔枝,我的马在哪儿?”   “这就是你小看自己了,你不是在田野里当过‘牛马’吗?”   我终于被他逗笑了:“好!让我与杨贵妃的香魂共浴一回,留个美好的记忆 吧!也算没白来西安一趟。”   当时,华清池洗温泉澡的地方,是一块块光洁的大理石分割成的一个个小小 圆池。我和艾水光腚,各下了一个池塘。我是不怕光腚的,在骄阳似火的夏天, 在劳改队我有过裸身挖沟的经历,因而并无异常的感觉;我不能适应的是,脚下 的石头太光溜了,使我踩惯了泥浆的脚板,常常趔趔趄趄地打滑。尽管我的脚步 已经小心翼翼了,还是在池边上滑了一跤。还算幸运,没有摔倒整个身子,但是 一条腿被硬硬的池边石头,划破了腿上的一层表皮。艾水慌了,忙爬过来搀扶我, 并光腚俯下身子,查看我腿上的伤情。我说:“小事一桩,在劳改队磕磕碰碰的 是家常便饭。”   他看见我没有伤筋动骨,便也轻松了许多,对我开玩笑说:“你知道这是为 啥吗?杨贵妃想留下你,不让你离开这儿!”   我说:“她要是香魂犹在,只会爱你不会爱我。”   “为什么?”他支楞起两只耳朵,“我在洗耳恭听!”   “我是劳改犯转世,而你是———”   他猛然打断了我的话,哈哈大笑道:“你低头看看,她‘吻’的是你右腿, 而不是左腿;这足以论证,杨贵妃喜欢你这个爱讲实话的‘右派’;不过由于她 吻你心太急切了一点,咬破了一层皮。这是你身离苦海后的一大乐事。嘻嘻……”   ……   说笑归说笑。我们穿好衣服,艾水还是找到了华清池的医务人员,为我的右 腿进行了消毒包扎。1979年至2000年,已然21个年头过去了,此情此景仍如昨日, 使我永生难忘。至今,那条右腿在华清池留下的残痕,还隐约可见,它是我在西 安一段最为美好的记忆。   我怀念古都西安,因为她是我文学生命复苏时期一个非同寻常的驿站……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10.dyndns.org)(xys.332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