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不变的血质 □王延辉 (摘自:《生命的眼光:少数民族作者的散文诉说》,叶辛 主编,上海远东 出版社,ISBN 7806139230 也许从本书的作者们的服饰上,无法识别出他们是彝族、纳西族、苗族、达斡尔 族、哈萨克族,或者是壮族、满族、蒙古族、回族、藏族、土家族的后代,但我 们仍能从他们的行文中,读出他们的“骨血”来。生命的眼光,看到的是缤纷多姿 的宏观世界;生命的眼光,读到的是比宏观世界更为丰富深沉、更为细腻的少数民 族作者的内心世界。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走进济南回民小区没几步,就听见了熟悉悠扬的“班开”(呼唤礼拜的念 辞),抬眼往西天边看过去,晚霞正烈烈地燃着,仿佛一片振翅飞翔的蜂 鸟,知是礼“沙母”(昏礼)的时刻到了,心里一颤,遂加快了脚步。 小区建成后,楼高了,路宽了,但新的民居结构却总使我觉得少了许多韵 味,添了不少阻碍,每次路过,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是遗憾其独特的社 区文化的消失,还是欣慰于那些陋居于此几百年的穷回回家终于住进了现代 楼房?--说不出。真的说不清楚。 常常想起改建前那次最后的探望。那时是初夏,一大早来到杆石桥桥头的 时候,整个西关基本上还在沉睡着,空气中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凉,我默默 地注视着永长街、西青龙街里的陈房旧舍,心里暗暗地做着道别。我不能不 说,那一刻我确实动情了。 从族属角度讲,西关一带回民聚居区对我的影响甚至超过了我的家乡淄 博。十几岁内身来到济南,从艺于山东省歌舞团,由于咫尺之距,一直呼吸 着杆石桥头的空气,这使我觉得从没有遥远地离开过家。那时候,即便还没 有从历史、文化、血质等等诸方面有意识地接近和考察过它,走在磕磕绊绊 的石板街上和弯来绕去的小巷里,脚底下却也格外的踏实。后来转业去了省 图书馆,地理上看似远离了它,但不可违逆的天命却又以文学为纽,把我与 它在情感上拴得更近了,我也因此获知了隐藏于这块弹丸之地的诸多震撼人 心的史事和传说--比如元代著名军事家、政治家赛典赤.赡思丁的后人就居 住于此,比如“五四”运动中率众捣毁亲日派报馆的爱国志士马云亭曾在此 坐堂行医同时秘密开展反日活动,还有旧时号称“金半城”的金汉卿家族的 故事、军阀镇守使马良的传说等等。对这些事情我前几年曾肤浅地写过,但 不断地积累和认知告诉我,真正的著述时机远未来到。 1991年前后,我曾专门沿山东境内的运河走了一趟,因为正是由于这条河 道的拓展和畅通,才有了沿岸城市的形成和发展,同时也使得大批来自阿拉 伯、波斯以及中亚的商人们,自扬州溯水而上,如同迎风飘撒的种子,散落 在沿岸城市之中,促成了伊斯兰文化在这一流域的传播和繁衍。以至于漕运 风貌流变之后,星罗棋布的沿岸清真寺及其所维系的回族社区聚落,仍以顽 强而巨大的生命力,在证实着古运河所曾负载过的独特的文化意义,也说明 着山东回族由西往东,在济南再次密集繁荣的历史原因。那段日子里,或徜 徉在沿岸一些回族村庄里,或夜宿于城区某座清真寺间,不断地倾听着同样 “叨热”(音韵)的念诵,不停地换握着老人们温热松软的手,也就一再想 起济南的回族老少爷们,尤其是待我如子如友的米寿泉老人。 米寿泉老人世居西关,搬迁之前,他的狭窄的小院和永远黑洞洞的小西 屋,是我采访和休憩的基地。我的系列小说《天下回回》,几乎篇篇都是在 老少爷俩一壶茶一晌闲谈漫扯中,获得启发和灵感的。老人不识字,但博闻 强记,谈锋甚健,绘声绘色。老人腿脚不便,终日迎门坐在方桌一旁的椅子 上,却总是一副气宇轩昂板板正正的腰骨身架,几如将军一般。老人从父亲 手上接下一份烹饪好手艺,大名鼎鼎的“米家菜”,在半个世纪以前便是济 南回回生活中的一大景观,其中的绝活儿“爆全羊”,从羊头到羊尾,一只 羊可以做出108个菜。老人曾说我没有口福,吃不上他亲手做的菜了,但我 吃过老人家亲自调馅的羊肉小笼蒸包,至今尚堪回味。 有关“五四”烈士马云亭的传说,便是从米寿泉老人嘴里第一次听说的。 说到马云亭刑场就义一段,老人几欲站起,言辞更是铿锵悲壮:“马云亭马 先生回头看了看刽子手,说,俺回回家除了跪拜真主,对任何人都没有弯膝 盖的习惯,你就照量着来吧。随后又面对四周围的老少爷们说,都别哭了, 有带白布来的,烦劳接一接俺这颗头颅,别掉在地上给弄脏了。当场就有家 人和街坊把早就准备好的白布捧了上去,四下里的哭声也立时住了下来。等 到刽子手行刑过后,老少爷们赶紧拿鸡皮和针线把身首缝连起来,硬是一人 一个手指头顶起平躺着马先生埋体(遗体)的托板,把马先生迎回了街 里。”就这一段话,使我即刻热血沸腾,以致于自此往后的日子里,不断地 问询不断地查找不断地丰富有关马云亭志士的资料,成了我生活中一项非常 重要的内容。就在前几天,我还在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又获知了某些细 节。 米寿泉老人是1994年9月24日上午10点无常(去世)的,享年79岁。老人 那年住进初具规模的回民住宅小区仅四十天,便几无痛苦地离开了这块生他 养他的独特的生活区域,叫人遗憾又知足,悲伤又欣慰。此刻阳光依旧,却 穿不透厚厚的黄土照不亮老人的脸庞,转眼之间,我与老人已是先后两世的 情意;如今纸笔未改,纵使千言万语,亦难免字字苍白,终究与老人阴阳相 隔了。 转过几个楼角,清真南大寺、清真女寺、清真北大寺由南向北一线排列在 眼前,听“班开”仿若长吟低诉的潮声时断时续不绝如缕,再看步履匆匆朝 寺内奔去的如我父母一般面孔的老人们,血管中终于腾起一股热热的知感。 多日不见,小区的回回色彩渐益鲜亮了,独特的声音和气味浓浓地弥漫在四 下里,使我再次有了回家的感受。看来以往的担心多余了,看来高楼大厦也 难以轻易改变流淌在血液里的原质,回民小区将仍旧以它独特的社区文化令 人瞩目,我的老少爷们中也将依然继续着奇异的故事。 我突然觉得,抒写的诱惑和动笔的时刻,从没有如眼下这般强烈地逼近过 我。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