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周 作 人 文 选 ·之 七 再谈油炸鬼 中国新文学的源流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再 谈 油 炸 鬼 1936年9月刊《论语》95期,署名知堂·收入《瓜豆集》 据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9月第1版《周作人文类编》第1卷·中国气味校对 前写《谈油炸鬼》一小文,登在报上,后来又收集在《苦竹杂记》里 边。近阅李登斋的《常谈丛录》,卷八有《油[火差]果》一条,其文云: 市中每以水调面,捏切成条大加指,双叠牵长近尺,置热油中煎之, 炰①大如儿臂,已熟作嫩黄色,仍为双合形,撕之亦可成两。货之一条价 二钱,此即古寒具类,今远近皆有之,群呼为油[火差]鬼,骤闻者骇焉, 然习者以为常称,不究其义。后见他书有称油煎食物为油果者,乃悟此为 油[火差]果,以果与鬼音近而转讹也。鬼之名不祥不雅,相混久宜亟为 正之,否则安敢以此鬼物进于尊贵亲宾之前耶。 油炸鬼在吾乡只是民间寻常食品,虽然不分贫富都喜欢吃,却不能拿 来请客,(近年或有例外,不在此列,)所以尊贵亲宾云云似不甚妥,若 其主张鬼字原为果字,则与鄙见原相似也。又前次我征引孙伯龙的《南通 方言疏证》,却没有检查他的《通俗常言疏证》,其第四册“饮食门”内 有一条云: 油煠鬼儿。国文教科书有油炸烩三字,按字典无煠烩二字,然元人杂 剧有炮声如雷炸语,炸音诈,字典遗之耳。教科书读炸为闸,非也,煠乃 音闸耳。《梦笔生花》“杭州俗语杂对”,油煠鬼,火烧儿。又元张国宾 《大闹相国寺》 剧,那边卖的油煠骨朵儿,你买些来我吃。按骨鬼音转, 今云油煠鬼儿是也。 油煠骨突儿大约确是鬼的前身,却出于元曲,比明代的“好果子”还 早,所以更有意思。我想这种油煠面食大概古已有之,所谓压扁佳人缠臂 金的寒具未必不是油炸鬼一,不过制法与名称不详,所以其世系也只得以 元朝为始了。 近时的人喜欢把他拉到秦桧之的身上去,说这实在是油炸桧。这个我 觉得很不合道理。第一,秦桧原不是好人,但他只是一个权奸,与严嵩一 样,(还不及魏忠贤罢?)而世间特别骂他构和,这却不是他的大罪。我 们生数百年后,想要评论南宋和战是非、似乎不甚可靠,不如去问当时的 人,这里我们可以找鼎鼎大名的朱子来,我想他的话总不会大错的罢。《 语类》卷百三十一有云。“秦桧见虏人有厌兵意,归来主和,其初亦是。 使其和中自治有策,后当逆亮之乱,一扫而复中原,一大机会也。惜哉。 ”又云:“僩问,高宗若不肯和,必成功。曰,也未知如何,将骄惰不堪 用。“由此可知朱晦庵并不反对构和,他只可惜和后不能自强以图报复。 第二,秦桧主和,保留得半壁江山,总比做金人的奴皇帝的刘豫张邦昌为 佳,而世人独骂秦桧,则因其杀岳飞也。张浚杀曲端也正是同样冤屈,而 世人独骂秦桧之杀岳飞,则因有《精忠岳传》之宣传也。国人的喜怒全凭 几本小说戏文为定,岂非天下的大笑话,人人骂曹操捧关羽亦其一例。第 三,有所怨恨,乃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此种民族性殊不足嘉尚。在所谓半 开化民族中兴行种种法术,有黑魔术以伤害人为事.束草刻木为仇人形, 禹步持咒,将刍灵火烧油煠或刀劈,则其人当立死。又如女郎为负心人所 欺,不能穿红衫吊死去索偿于乡闱中,只好剪纸为人,背书八字,以绣花 针七支刺其心窝,聊以示报。在世间原不乏此例,然有识者所不为,勇者 亦不为也。小时候游过西湖,至岳坟而索然兴尽,所谓分尸桧已至不堪, 那时却未留意,但见坟前四铁人,我觉得所表示的不是秦王四人而实是中 国民族的丑恶,这样印象至今四十年来未曾改变。铸铁人,拿一颗树来说 分尸,那么拿一条麵来说油煠自无不可,然这种根怀实在要不得,怯弱阴 狠,不自知耻。(孔子说过,知耻近乎勇。)如此国民何以自存,其屡遭 权奸之害,岂非所谓物必自腐而后虫生者耶。 我很反对思想奴隶统一化,这统一化有时由于一时政治的作用,或由 于民间习惯的流传,二者之中以后者为慢性的,难于治疗,最为可怕。那 时候有人来扎他一针,如李贽邱濬赵翼俞正燮江士铎吕思勉之徒的言论, 虽然未必就能救命,也总可放出一点毒气,不为无益。关于秦始皇王莽王 安石的案,秦桧的案,我以为都该翻一下,稍为奠定思想自由的基础,虽 然太平天国一案我还不预备参加去翻。这里边秦案恐怕最难办,盖如我的 朋友(未得同意暂不举名)所说,和比战难,战败仍不失为民族英雄,( 古时自已要牺牲性命,现在还有地方可逃,)和成则是万世罪人,故主和 实在更需要有政治的定见与道德的毅力也。 (廿五年七月) ①“炰”原刊作“[韋包]”。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中 国 新 文 学 的 源 流 第一讲 关于文学之诸问题 三、研究的对象 研究文学有两条道路可走: (1)科学的: (a)文学 (b)文学史 (2)艺术的 (a)创作 (b)赏鉴 第一种是科学的研究法,是应用心理学或历史等对文学加以剖析的。 譬如对于文学的结构,要研究究竟怎么样排列才可使人更受感动,这便是 应用心理学的研究法。日本帝国大学教授夏目漱石的《文学论》,现已有 人译出了,这本书即是用这样的方法去研究文学的。至于文学史则是以时 代的先后为序而研究文学的演变或研究某作家及其作品的。不过,我以为 文学史的研究在现今那样办法,即是孤立的,隔离的研究,多少有些不合 适:既然文学史所研究的为各时代的文学情况,那便和社会进化史,政治 经济思想史等同为文化史的一部分,因而这课程便应以治历史的态度去研 究。至于某作家的历史的研究,那便是研究某作家的传记,更是历史方面 的事情了。这样地治文学的实在是一个历史家或社会学家,总之是一个科 学家是无疑的了。 第二条路子是艺术的,即由我们自己拿文学当作一件艺术品而去创作 它或作为一件艺术品而对它加以赏鉴。 要创作,天才是必要的条件。我们爱好文学,高兴时也可以自己去写 一点,无论是诗歌,散文,或是小说。但如觉得自己没有能写得好的才能, 即可抛开,这不是可以勉强的事。在学校上课,别的知识技能都可从课堂 上学得,惟有创作的才能学不来。按道理讲,在艺术学校里边应该添设文 学一科,将如何去创作文学的事正式地加以研究指导。但这实在困难。学 作画学过四年之后,提笔便可作出一幅画了,学文学的创作却不能有如此 的成绩。有很多的大作家,都不是因为学习创作而成功的。而且,说也奇 怪,好像医学和工学对文学更有特别的帮助一样,很多文学家起始都是学 医或学工程的。契诃夫(Anton P·Chekhov)是学医的,汤姆斯哈代( Thomas Hardy)是学工的,中国的郭沫若是学医的,成仿吾是学工的。此 外这样的例子①还很多。大家也最好不要以创作为专门的事业,应该于创 作之外,另有技能,另有职业,这样对文学将更有好处。在很早以前,章 太炎先生便作这样的主张,他总是劝人不要依赖学问吃饭,那时是为了反 对满清,假如专依学问为生,则只有为满清做官,而那样则必失去研究学 问的自由。到现在我觉得这种主张还可适用。单依文学为谋生之具,这样 的人如加多起来,势必造成文学的堕落。因为,现在的文学作品,也和工 艺出品一样,已经不复是家庭手工业时代,作出东西之后,挂在门口出卖 是不成了,必得由资本家的印刷所去印行才可。在这种情形之下,如专依 卖文糊口,则一想创作,先须想到这作品的销路,想到出版者欢迎与否, 社会上欢迎与否,更须有官厅方面的禁止与否,和其他种种的顾虑,如是 便一定会生出文学上的不振作的现象来。一位日本的普罗文学者的领袖, 他作过一本②《日本普罗文学运动史》,在里边他也说出了同样的意见。 因为日本的普罗作家,大半都须出卖稿子于资产阶级的出版家以维持生活, 如是,他把最用心的作品,卖给那利用普罗文学以渔利的资本主义的杂志 社、书店,更没有力量为自己的杂志上作出好的文章来。其结果,使一个 普罗作家的精力消耗不少,而好的普罗文学却终于产生不出来。如果另有 专业而不这样的专赖文学为生,则作品的出卖与否没有关系,在创作的时 候,自然也就可以免去许多顾虑了。 赏鉴文学,是人人都可以作得到的,并无需乎天才。看见一幅图画, 假如那图画画的很好,各种颜色配合适度,即在不会作画的人看来,是也 会觉得悦目的。对于文学作品亦复如此。无论作什么事情的人,都同样有 欣赏文学的能力。现在研究学问的人,似乎将各种学问分隔得太远了,学 文学的每易对科学疏淡,而学科学的则又以为文学书籍只有文科的人才应 读。其实是不然的。于此,我要说一说我是怎样和文学发生了关系的,这 是我自己走过的道路,说起来觉得切实一点,对大家也许还有些用处。正 如走路,要向人说明到某处怎样走法,单是说明路程的方向是不够的,必 须亲自走过,知道那路上的各种具体的标志,然后说出来于人才有些帮助。 我本是学海军的,对文学本很少接近的机会,后来,因为热心于民族 革命的问题而去听章太炎先生讲学,那时候章先生正鼓吹排满,他讲学也 是为此。后来又因留心民族革命文学,便得到和弱小民族的文学接近的机 缘。各种作品,如芬兰,波兰,犹太,印度等国的,有些是描写国内的腐 败的情形,有些是描写亡国的惨痛的,当时读起来很受到许多影响,因而 也很高兴读。后来,不仅对这些弱小国家的发生兴趣,对于强大国家的作 品,也很想看一着究竟是什么样子,于是,慢慢就将范围扩大开来了。 只要有机缘有兴趣,学海军的人,对于文学作品也能够阅读赏鉴,从 事于别种职业的人,自然更没有不能够的。 肖毛注①:此处初版本无“这样的例子”五字。 ②:此处“一本”的后面,初版本原有“叫做”二字。 庾荷之扫描 肖毛校对 10:33 00-5-26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