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履历 ·张承志· 在平庸的日子里,有时会突然听见一串乐句,像风在哪里摇动了一株异样 的树枝。它与众不同,不是一般常说的悦耳。它也不同于古典的庄严、流行的疯 狂。我至今还没有找到概括它的语汇。我只是霎时若有所思,一瞬感觉到了心魂 被牵扯,有时当场站住,痴痴地听下去。而它却多是似是又非;一阵风飘了过去, 就再也追不上。迟钝的失聪的日子又淹没而来,又将久久地不能和它相遇了。 何止没有听出谱子歌词,即便感觉和滋味也再不能分辨。哪怕固执地寻访, 但是已经追问不清——已经与它永远地失之交臂了。 这样的体验一旦被自己意识清晰,以后再听人议论歌曲音乐,就会觉得难以 插嘴。人不会喜欢自己的沉默;可是怎么说得请呢,那种夺魂的神秘和亲切,那 种迷人的坦白和浪漫! 我很少和人谈论歌曲。哪怕是当人们谈到一些受到知识界和青年强烈支持的 著名音乐家;更不用说对那些充斥电视的老鼠腔狐狸眼、对那些厕所苍蝇一般嗡 嗡繁殖的“伪歌”了。 渐渐地我必须习惯一个“偏激”的名声。因为这个莫须有的结论,我在漫长 的、差不多走遍了北方的过程里,无数次地审查着自己的感觉。不管手里忙着什 么,我的双耳总是在倾听。我用触觉留意,处处盼着与我念盼的歌子相遇。迎着 那些清风般吹拂而来的、使我爱恋的歌,我再三地看到了——在这人间和大地 上,存在着洗炼的诗句、特定的和鬼斧天工的旋律、还有导致着一种音乐类型 的、几乎无可概述的神秘气质。 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无论谁,在他活一世的路上,都会与音乐——主要是歌,发生若干关系,虽 然质类深浅不同。我也一样,我可以用一连串的歌子,把自己的履历编写一遍。 我回忆起伴奏着各种歌声的过去。追忆中我不住地咀嚼着其中的意味。我不 禁吃惊地发现,我居然长久地独自涉水,逆溯着冲腾的水流。那些在往日漫不经 心地哼过的小调,正滚滚淹没而来。它们至今仍在强劲地冲刷着我,继续着对我 的改造。 (一) 1968年夏天,当我和两个同班同学扒车插队,混迹在正式被批准的知识青 年队伍里,翻越了张家口大境门一线的长城,紧紧抓牢解放牌卡车的木拦板,奔 向苍苍茫茫的蒙古大草原的时候,我们嘴里哼的是清华老团的《井冈山的道 路》,是还没改词的《长征组歌》,和被大小三军宣传队唱红的、谱曲不同的两 套《毛主席诗词》。 在那条剧烈颠簸的,蜿蜿蜒蜒通向大草原的路上,我们没有察觉:自己唱着 的歌,和自己将要迎送的生活,其实各自属于极其相异的文化。 时代的伪装,相当全面地隐蔽了这种区别。 那时的草原,正在席卷着红色歌曲大潮。只不过,没有谁指出过它其实是“ 汉式”的。那时不仅人人都在唱《毛主席的著作闪金光》和《大海航行靠舵手》, 而且还正在一个小节或一拍之间,拼命地塞进好几个蒙语单词。虽然已经住进这 片将要安身立命的草地,知识青年们却没有怎么担心自己的蒙古知识缺乏。我们 只是兴致勃勃地在那轰鸣的大一统主旋律之中,和贫下中牧们一起大喊大唱。 ——只是,非常不同的是,在这种大喊大唱时使用的,是一种非常新鲜的语 言。 最初的蒙语学习,最初的对异质文化的接触和喜爱,居然就在简直说是最不 自然的方式中,自然而然地开始了。今天我才懂得:多少人永远不能接近的一 步质变,被我们跨越得简单至极。此刻回想,只觉得不可思议。 时代的野性也鼓励了在这个方向上的兴趣。因为,突兀地加于我们的,还不 仅是压抑的政治和干瘪的“艺术”,更有亘古沿袭的——骑马游牧生活。 青春的欲望和活力,在骑马的生活方式中,被释放和平衡了。 随着第一件袍子穿破,随着对牧人生计的熟悉,以及在生产队(今天叫嘎查) 的家族和人群众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昔日的北京中学生们闯过了蒙古语言的第一 道关口。应当说,在这道关口里的一片空地上,很多人都停步了。生活总算有了 秩序,余下的只是谋生,他们不打算再费力改变。 而且,谁也没要求过谁什么。 可是,在另外一部分北京学生的内里深处,却不易察觉地滋生出了一个细 胞。 起伏的牧草,合理的饮食尤其是奶茶,鲜艳的袍服,骏马和忠实的狗,慷慨 而不道谢的作风,引诱着启发着他们。追逐牧群作息,观望水草迁徙的日复一日, 使他们的身心渐渐熏染上了一层蒙古牧民的、难以形容的气质。 压迫人的政治空气,并不能阻挡敏锐起来的蒙语听力。那么人就会向着魅力 倾倒。对于我,就是向着蒙古旧歌的倾倒。 是有生第一次吗?当我初次从一种异族语言中接触了那样的表达时,我有些 不知所措。只是,几乎就是在感到兴奋的同一个瞬间,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和 这些歌不发生关系。 “十两黄金打成的摔跤服,在后背的上面闪着光。”而在草原上听的时候, 它的蒙语原词不仅比汉译更富画面感,而且韵律间还有悠悠的赞叹: “Arban Lang—gin altan Jodag Ar—ine degur gilalJina ... hoi 和汉语是多么不一样呵,它居然是首句押韵!a 对 a,阿勒巴(+)对阿楞(后 背)!年轻的我叼着草棍,躺在牧场上想入非非了。真绝呀,接着:“二十两丝 线绣的花护腿,在护腰的下面闪着金光”: Horin lang-gin holgai toxiu Hormuic dogur gilajina...hoi 从十两到二十两,从穿戴到籍贯,传奇的摔跤手独龙章被咏吟了一遍。最 后,“百两重的一头走骡子,在场子中央小走着出现了” ——Jo对Jo,召(一 百)对召西(Josin,摔跤场)。当然,还要懂得什么叫走马的“走”(Joro), 否则想象不出那头走骡上场时又稳又摇的神态。 牧民们非常耐心地解释说:走骡,据说是古来角斗场上最高级奖赏。低一级 的奖赏是全鞍马;再低一级是马,然后是牛羊。我究根问底:那么为什么骡子重 一百两呢?牧民们哈哈大笑。 躺在草地上的我,捉摸着这种奇特的性格。这些旧歌子,对词汇的使用简练 得几乎吝啬,比如动词“闪光”就只是重复而不替换。而名词则是全套的蒙古话; 排着队一样,滚滚而来。最新鲜的是,从来枯燥的数词在这个队列中无拘无束, 活泼又可爱。 就这样,我接触了韵脚、音节、词首和句尾。也是这样,我第一次见识了朴 素而有趣的比喻、排比和比兴的艺术。对于一个在一所重理轻文的工科大学附中 里,几乎从未接触过文学的中学生来说;对于除了小人书和语文课本,再也没有 谁为自己开阔视野的普通北京孩子来说,这异样又对仗的蒙古词儿,是一次新奇 的启蒙。它们像灌顶的雪水,像开窍的一击,弄得正在草原上寻寻觅觅,精力过 剩的,刚刚满了二十岁的我满心欢喜。 第一首学会的旧歌是什么?是《乃林呼和》还是《独龙章》?时至今天记忆 已经模糊了。记不清我那时是用汉字记的音呢,还是用别字连篇的“准蒙文”加 上俄文字母和汉语拼音。我耳朵竖直地听,右手急速地写,把老人们好不容易才 吐露的一句半句,不求甚解,先记下来。 恐怖的政治,从来直接压迫人的歌唱。阿爸额吉们没有忘记谨慎,他们往往 唱了几句就后悔了,生怕因为宣扬古旧而招祸。他们在教了几句之后,往往就神 色不安,渐渐坐不住了。“拜!都是旧东西,拜!”他们连连挥手,坚决不教了。 但是,我大多已经胜利地记了下来。 由于蒙古长调的用语的朴素和口语化,诸如“大海喇嘛的祭会上,它七十三 次跑第一”那样的奇句,往往让人一听即熟,过耳不忘。这种朴素成全了我,使 我不至因为没听懂、没记住,而落得过多地得而复失。这种朴素不仅使我感慨, 而且至今使我体会不尽。 歌词因人而异,古歌在每一个歌手那里都被随意增删。我忍住烦,费劲地一 个人一个人地反复打听。后来我懂了,确认一种介乎民间流传和传世古典之间的 旧歌,是一件不易的大业,歌子的生命也表现在就在于它的衍变。但我的要求不 高,我的愿望只是大体学会立即上口;只是用这些异色的歌强化自己身上的、那 些被我满心喜欢的牧人味儿。 那是我的最初求学。 我在马背上游荡,琢磨着远近的老人。歌子成了我的心事,我用一切办法引 诱和启发他们开口。一般在羊群安稳的时候我就去串包,然后端着茶碗哼出半 句,他们大多不可能憋住,大都会接下去。当然求学不能只靠这些小伎俩;在严 酷的草原,人之间的关系在随人的品质改变。记得在我教游牧小学的那个冬天, 有一次刮着凶狠的白毛风,放学时刮得更猛,四顾天昏地暗。我把布德的小女儿 抱在胸前,踏着雪把她送回了家。那一晚,布德似乎为了报答,他拉起了四胡, 唱了一个晚上——我记词又记谱,手臂都写累了。 那一夜在我的经历中相当重要。许久以来我一直认为,那一夜使我突破了向 着底层的人的防线。近来,我又总是想,是那一夜使我靠近了真实的音乐。 蒙古民歌启发了愚钝的我。似乎心里有一丝灵性在生成。几年时光如白驹过 隙,终于,我遇上了那首神奇古歌,当然,它就是长调《黑骏马》。 至今我依然对这首歌咀嚼未尽。你愈是深入草原,你就逾觉得它概括了北亚 草原的一切。茫茫的风景、异样的风俗、男女的方式、话语的思路、道路和水井、 燃料和道程、牧人的日日生计、生为牧人的前途,还有成为憧憬的骏马。我震惊 不已,它居然能似有似无地、平淡至极而又如镂如刻地、描画出了我们每年每日 的生活,描画出了我那么熟悉的普通牧民,他们的风尘远影,他们难言的心境。 特别是,他们中使年轻的我入迷凝神的女性。 这只伟大的古歌无可替代。顺便说一句,小说《黑骏马》在改编成电影以后, 我一直觉得不好过多议论。如果只说一句,我觉得电影对那首古歌勾勒的基本游 牧世界的画面,以及它叙述的那种古朴的生活方式,缺乏神会和深究。自然,耳 朵和眼睛都随人而异;也许那古歌能给人不同的印象。它给予我的,是一种异彩 的诱惑。多少年了,它总是给我不尽的感叹和启迪。已经不能计算有多少次,我 从完全不同的角度,一再地对它惊奇不已。 不错,我已经和它结成了一种神秘的授受关系,好比芨芨草丛生的雨季洼 地,它常年浸泡般地,徐缓地改变着我。而我,每当我听见了它遥远的流音,我 就想竭尽全力喊出一响回声;我总想以它象征的生活本质,批评傲慢而空虚的文 化。 歌子促进着语言。岁月推移带来的语言的熟悉,又使我学会了更多的歌子。 我没有对证过别的朋友,也许我学的并不算多;不过是,我一直在吟味而已。 至于旋律和曲调,至于蒙古民歌为什么找到了这种音乐,对我还是一个深邃 的迷。我常对它依仗着那么简单的因素就能保持的、那么持久的生命力,反复地 暗叹不已。 唱蒙古民歌的诀窍是必须骑马。 若是不骑马,无论如何也不会唱得自在。而且一旦马儿奔驰起来,身随马, 声随蹄,那么无论是谁,都能倾吐出一串又一串自由至极的、颠簸滑下的长音。 歌唱在这个火候上,其实是无所谓好听不好听的;只有这么唱,才能骑姿和唱势 都舒畅,才能使人马世界还有心情,都达到和谐。 在驰骋和呼喊的纵欲中,人痴醉了,有时我真地觉得自己化成了雨点般的蹄 音。歌声只是在奔跑中的随意抛洒。盈溢胸膛的,都是日复一日的心事和渴望。 在马鞍上,耳边风急急呼响,欲望被鼓舞了。旋律话语都不用改变,那种呼啸颠 簸之间的心情,和古歌里唱过的毫无两样。 四蹄的敲击密如雨点,体重一压住鞍子,歌声就被颠得破碎,坠跳闪滑着脱 口而出。一霎间歌手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的声音——唱惯了我就胡乱总结:著名的 蒙古长调的自由滑落部分,也许就是这样诞生的。只是,尽管有闪跳而滑落,它 的定义仍然只能是“长调”。 什么叫典型草原呢?也许,只有古歌里的描述才最传神。蒙古草原的地理, 几乎原封不动地进入了这种歌曲。 和其他民族比较,比如高山牧场上的突厥游牧民族的音乐比较时,可以看到 平坦草原给予古歌的特性。峻峭的森林和冰峰山谷,使得突厥人的弹拨乐就像密 集的马蹄。而绵延起伏的地理特点,却夺取了蒙古古歌的主调,赋予了它长慢的 旋律、舒缓的节拍。因为,只有辽远地尽着喉咙和呼吸的极限,延伸再延伸,才 能够得上这坦荡世界的无限。加上华彩装饰一般的、激烈的跌化,它描述和抒发 了——这无论怎样疾奔驰骤也走不出去的、草之大海里的伤感和崇拜。 当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在世界的一隅,我学会了在六合八方汹涌的草海里, 匹马独行,心高气远地歌唱。那时曾是多么痛快啊,我记得那分分刻刻的愉悦, 甚至是狂喜和兴奋。 记得那时我得到了著名的白音塔拉的竿子马,它的颜色叫“切普德拉”,即 通身红艳,但有银色的鬃尾和白蹄白唇的的马。它非常快,飞一样地下坡时人会 失重。一夜,我在从一道山梁向下过瘾时身子失重了,霎时心如开花一样甜甜地 醉了,长调脱口而出。我忘情地在高高的音阶上扬落跳转,随着马儿冲下长长的 草原。颠簸的、妙不可言的歌唱感觉,伴了我一路。 还有一次,但却是另一匹马;我在同样的发疯般的飞驰放歌中马失前蹄,连 人带马翻了几圈。正是初春,满地湿雪,我摔了个头晕眼花。但是坐了起来,呆 了半晌,用雪胡乱擦着脸上的血迹,第一个念头是——唉!我还没唱完呢。突然 我忍不住独自笑了起来。回到家里,和兄嫂额吉们一说,大家又是一阵捧腹大 笑。 后来弹指二十几年。 身不由己地,我几次重返过草原。也许,我的目的,就是要把这感觉“放生” 么?1985年夏天的一夜,我在蒙古哥哥的长子巴特尔的陪同下串包做客。回家 时,抬头看见,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分。月儿姣好,真的像半个静静的银盘。繁星 璀璨,夏夜的草原在暗暗引诱。 我要放纵了。借着满肚子的酒劲,我半是醉了半是有意地,剧烈地在马背上 东倾西歪,肆情地把当年的古歌一一吐了出来。马儿冲过呼屏·乌拉,驰过汗敖 包西侧的丘陵,巴特儿无奈地紧贴着我,他紧张地随时准备救护,几次企图夺过 我的马笼头。而那时他甚至还不算儿童,只是一个虚岁才两岁的婴儿。他把奶子 叫“乎”而不叫“苏”,光屁股只穿一件连裤的羊皮“格登”。 那是实实在在的、美丽的夜草原,墨蓝色的天穹下,只有我们俩骑马飞驰着, 穿过一座座毡包,顺着倾斜的山坡,飞奔向家。 马儿驰下山麓,唱调激越起来,尖锐的拖音在高扬处还能三折三叠。我兴奋 得想哭。在北京,平日里,我哪能这么痛快地大吼大唱呢?后来,巴特儿说我那 一夜是完全地烂醉,“aimor!(吓人)”,他说。而我明白,我是清醒的。原 来自古牧人一旦有了心事,就在马背鞍上,把它缓急轻重地卸掉。我要用草原的 夜歌,把心中的堵噎酒尽吐净。 到了1996年,从我插队数的第二十八个年头,我又一次回到草原。因为额 吉逝世了。二十八年过去,世事沧桑,牧区富裕了。家家都端出健力宝和啤酒, 我穿着团花的崭新缎子长袍。依然是巴特尔陪着我四处转悠;只不过他不是骑兵 护卫而是驾驶员,我坐在他的嘉陵牌摩托后座上,听凭这小子驮着我,以八十公 里的时速危险地从山顶笔直冲下。 我忆起十几年前,老人六十一岁的“jil”(本命年)时,我们就在这里, 在炉火熊熊的烘烤前,围着她此起彼伏地唱起《乃林谷和》的情景。嫂子的破长 袍拖到地面,她搅着铁锅里翻滚的奶茶,铜勺不断地朝铁锅流下棕色的小小瀑 布。她带头唱起了那首歌唱母亲的古歌,调子起得又高又陡。大家应和着,不知 怎么都有些羞涩;因为当着老人动了感情。歌声高锐地拔地而起,久久地缭绕不 散。我当然使出丹田之气紧跟。我唱着,也舍不得地注视着。那一夜多么难忘, 我们复习古歌和往事,炉火照红了脸庞,长调从半圆的蒙古包天窗扶摇而去。 老人在应该离开的时候离开了,没有拖累和病痛。我虽然因她的逝去而长途 奔来,但是我懂得,牧民的习俗中并没有吊孝。我还是只休息身心,半躺着喝奶 茶,用蒙语扯家常,在巴特尔陪同下出游。 我和哥哥的话题依旧:孩子,燃料,畜群,羊毛价钱。我们都觉得,彼此谁 也没有变。我们避免过多涉及母亲的话题,尽管我们非常清楚,我们都在想着她。 我们都喜欢一面散漫地谈着,一面在硬盘左近散步。辽阔的草浪方圆之中, 少了的只有一个人,那位生养了他和影响了我的蒙古母亲。草浪在靴子上摩擦, 历史就在眼前。一股无声的气氛,莫名地在四周升起,又轻悄悄地四散落下。我 感到了古歌在走近,就是它,那音乐和汗乌拉的草海一样浩渺苍茫,它逼近着, 我简直就在与它对岸相望。《二十八年的额吉》,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题目。 那一夜我失眠了。以前的我从未在草原上失眠过,那一夜我满心都是句子、 单词、排比和比兴,都是骑手们烂醉地纵马驰过,高喊着我写的歌词的幻境。 一夜过去了,我编成了几个半截的句子,几个想用的关键词,几个……一个 野心突兀地出现在我的心头。我的心思被它俘获了,我一下子沉浸在对久疏的蒙 语的寻词摘句之中。 次日我用笔写着想,又多了几个半截句子,几个比喻,几个想法的表达。 次年,我还在对着它发愁。尽管心中反复涌起着一团强烈的堵噎,尽管旋律 有时已经轰击和裹挟得自己不能忍受;歌子没有出现,纸上的它,依然还只是一 些句子、几个段落、一行行蒙文。 一直到了今年,到了写这篇散文之前我还没有放弃幻想。我想在这一节收尾 时使用它。但是歌没有写成。我绝望了:我缺乏足够的修养和才力。 二十八年变成了三十年。尽管我真地从对一种古歌的喜爱,神差鬼使地走到 企图写一首如此的歌;但是,万能的造物平衡着人的成败,限制着人的野望。 绝望并不痛苦,它是温暖和深沉的。在计划以后写的散文《二十八年的额 吉》里,我会把那几个零散小节和半截句子整理一下,但是我已经不会强求了。 也许可以说,在蒙古草原上的日子里,我听见过自己这条生命的、可能的和 最好听的歌唱。马和歌,我发觉“这一个我”正合我意。如此一种感觉,决定了 此生的我做人与处世,惠予了我以幸福和成功,也带来了我要接受的一些麻烦。 无论如何,感激草原,它使我远离了另一种——我想是可怕的存活方式。如今回 顾,何止单单是一时横行的“红文化”;游牧乌珠穆沁和蒙古古歌的履历,托拽 得我如同坠落一般,剧烈地倾斜了自己的选择。 我开始朝着一个魅力世界坠去。一个幽灵已经潜入了我的肌骨筋络。它在我 的深处凸动着,催化着血肉的一次次蜕变。直到今天它还在鸣响着、挣跳着、不 可控制、重现不已。我不知道这是祸是福,我不敢判断究竟该骄傲还是该自省。 我只知道它使我此生再无法回头。反正它不会全是坏的;至少,平庸顺从的人生, 猥琐噤声的人生,与它赋与我的气质,已经不能协调。 (二) 随着一个个的变化,后来我从一个职业牧民变成了一个职业写作者。裹挟着 我的时代也从六十年代来到了蜕变更新的八十年代。现代正冲淘而来,带着炫目 的色彩和轰鸣般的声响。 忆起八十年代的文学环境,可能不少人会有多少的惜春感觉。时值百废俱 兴,现代艺术如强劲的风,使我们都陶醉在它的沐浴之中。穿着磨破的靴子、冻 疤尚未褪尽的我,那时对自己教养中的欠缺有一种很强的补足愿望。回到都市我 觉得力气单薄,我希望捕捉住“现代”,以求获得新的坐骑。那时对形式、对手 法和语言特别关心;虽然我一边弄着也一直在琢磨,这些技术和概念的玩艺究竟 是不是真有意味的现代主义。 文学领域,特别是小说领域的故作玄虚和暧昧怪奥,使我浅尝辄止和心里疲 倦。一个朋友的介绍,使我偶然地碰上了冈林信康的歌曲。初听时虽然有振聋发 聩的新鲜感,但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遭遇,对于我见识“现代派”有多么重要。 关于日本歌手冈林信康,我已经写过三篇小文,还有他的一张CD解说词。 此外用日文发表的,还有我和他在《朝日Journal》上发表的对谈《从两个边境 看到的文化》;以及论文《绝望的前卫》。我不愿写得更多;我曾表示,就对冈 林信康的分析和介绍而言,以上的文字已经够了。 但是在我的音乐履历中,这一格如同学历:一个被蒙古草原的古乐涂抹过耳 朵、但还不能掌握它的含义的现代人,或许需要一个类似学院的阶段。谁也不能 拒绝现代。如果歌声和音乐真的与人的进步息息相关,那么音乐的路上必须有一 个究及现代的阶段。 对于我,那是离经叛道德、极其新鲜的体验。我久久地不能分辨,它的声音, 是肉体?还是一种质地的美?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听觉和思路,在这些念头中间 被撕来扯去。 过分清晰的,带着喘息和胸腔震鸣的原样的肉声,给了我异样的、首先是生 理的感觉。有一个评论家说,他听冈林的音乐会时,像被铁锤猛砸着后脑。那种 过度的刺激,把人几乎是一阵风般掳掠而去,使人完全不能抵抗。 不用说我们听腻了赝品和恶心的作假,这种嗓音当然因人而异。只是他不 同,十几年听着,不管我怎样审视和挑剔,我还是一次次地肯定了他。他的音质 很难形容,哪怕在震耳欲聋的喧嚣声浪中,也藏着那一丝特质。他的声音比常人 高出一阶,这不单使他在嘶吼中游刃有余,尤其在低唱时,带有一种透明的男性 质感。 这个质感很特别。我发现由于这个质地,他和别人区别得很清楚。在录音带 或唱片里,尤其是在音乐会的现场,只有那一丝本质任他回避而不能掩饰。它时 隐时现深藏又闪耀,如隐现的磁场,悄悄地抓着听众。是的,哪怕他在唱得最放 纵最疯的摇滚时期,那些怪诞野蛮的话语里仍然挟着一股神圣的因素,使人不断 地联想到歌手的牧师家庭,和歌手的唱赞美诗的幼年。 与歌声共存的,是歌唱者的脸庞。那样的歌,要求着与歌手彻底一致的形象。 后来冈林信康曾经对我开玩笑说,他可能有俄罗斯血统。装帧者曾利用他的形 象,在一张唱片广告上把他画成一个十字架上的耶稣。他有一双低垂的眼睛,长 发蓄须,在日本人中罕见地拔群。变幻的灯光照射之下的他,回荡的声浪浮托之 下的他,给了默默听着的人们一个美男子的确认。 这些是视听中的现象。只是他的现象特别诱人思索。谁都知道,缺乏内容的 表层,是不会达到美的。如果从1983年开始算,我追踪和倾听了他十几年,渐 渐地我明白了他始终在竭力调动着自己复杂的经历,顺遂着自己的天赋。 他立志做一名牧师的少年时代,他练习拳击以感受痛苦的故事,他的考入同 志社大学神社部又退学放弃教会的选择,他的著名的在山谷贫民窟出卖体力、当 雇用工人的体验,他买了一把劣质吉他一鸣惊人的传奇,他的作为六十年代左翼 青年的“民谣之神”、大红大紫的记录,以及又突然遁入乡间自耕自食的行为, 他的被人牢记不忘的名曲《山谷布鲁斯》——,他不仅极尽了歌星的风流,更积 蓄了宝贵的体验。 三十年一弹指而过。其实如果缺乏底蕴,那么过了中年以后,明星的能力就 大多衰竭了。对于艺术和思想来说,时间的含义是严峻的。 在日本,六十年代的群星纷纷凋落以后,唯有他,不仅能成功地重返舞台, 而且还能再三地掀起波澜、保持着自己的存在价值——我想,他的异乎群类的特 殊体验,是关键的原因。这种向自身经历强求力量的努力,有时甚至使人觉得难 过。他在1986 年9月和我的对话中,突然说过这样的一段话:“还是最近,借 着老父亲做手术临死的时候,才终于写出来一首。可是结果呢,老头还是没为我 死掉。”在场的人一片哄笑。他指的是抒情的《’84冬》,一首凝视着病床上 的父亲的歌。日后我几次重读那本 《朝日Journal》,总是不由得盯住这段话, 心里不是滋味。 只有开一代风气的鲍勃·迪兰 (Bob Dylan)才擅长的写诗才能,在这个 日本歌手身上同样表现得淋漓尽致。他的诗句不定不羁,人们很难猜出他的念头 由来。这种自由的才能在早期就已经显现,他能在凶狠粗重的摇滚和呓语中,突 然插入非常直接的轻柔抒情。比如 《Hobitto》。他编了一个自己在“Hobitto” (咖啡馆)里遇上一伙要去示威的左翼学生,由于那些女大学生娇声邀请,就决 定和他们一块去跟警察干。半路上碰上一个唱他的《朋友啊》(此曲一度被当成 小国际歌使用)的青年,捉弄了那害羞的青年后继续前进。看了警察后他抡起武 斗棒,对准警察的脑门一劈而下——而警察也在同一瞬间掏出了手枪。冈林信康 唱得又疯又痴,节奏快得如同快板书。两段相接的当儿,他居然还对唱片外的的 听众说:“您受累了”。而“究竟武斗棒劈开了警察的天灵盖还是没有劈开,警 察的手枪里是打出了子弹还是没有打”,他的结尾句是“请听下回分解”。 而在一堆如此的乱暴合集中,他又突然用单调的口琴声和吉他和弦伴奏,唱 起秋天的红叶,风中的芦草;叙述“姐姐已经有了,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前面 的小五月子,已经成了,已经成了小姐姐”——表露他宁静的另一面,表达他比 普通人还要平易的感情了。 我又开始有了一种模糊的触觉般的感受。 那是继草原以后,对一种语言滋味的不确切把握。冈林信康的歌曲使我对又 一种语言有了体会,日语的语汇限度和暧昧、它的特用形式,使得这种语言常常 含有更重的语感。他的歌词则在这一点上更突出;时而有入木三分或使人受袭击 般的刺激。而我并没有太留意:我正在双语的路上增加记录。 我觉得这都是为着躲避;为着躲避人们要求他暴露真心的逼迫。一切都是依 仗才能,当然伴随着捕捉旋律的作曲才能。艺术的残酷说明着社会的残酷,人好 像是享受艺术,而实际上是在享用艺术家本人。这个道理,经过中国的政治空气 滤出以后,一分分显得令人心悸。 冈林信康的作曲由于涉及了广泛的形式,其实应该受到更充分的评价。从早 期的Folk Song,到大潮大流中的摇滚,到电吉他以及大音响效果,再回头到日 本的演歌。“演歌”其实是“艳歌”的一个变称,顾名思义,日本流行的大多数 演歌都相当俗气。可冈林的几首还是有一股清纯,作曲也地道至极。其中有两首, 是他为盛名经久不衰的演歌女王美空Hibari(有人译成美空云雀)写的,但 美空当然不可能反映冈林信康在农村自耕自作的意境,所以她唱得并没有冈林的 男声唱得好。美空与他之间的合作,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明星行为。 但是,左翼之星的政治标签,不管他怎么撕,还是牢牢贴在他的脸上。从八 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就连我这样一个中国人,也不知几次地目睹了听众强求他重 唱抗议歌曲的场面。而他似乎毫无礼貌,在乐器谱架之间和台下的听众争吵,脸 上是满不在乎和恶作剧的表情。只有少数朋友才能透过那种表情,看出一种受伤 的野兽般的绝望。对政治的恐怖,居然能迅速变成对眼前观众、对围着自己的人 们的恐怖,这种苦味,他不知早于我多少年就尝够了。 而当他刚刚宣布要用类似中国的“呼而嘿呀”的“en—ya—to—to”做 主旋律时,我完全没有相信。关于艺术的诺言常不可信;不敢断定哪一招是真心, 哪一招是招揽。即便是被环境逼迫吧,艺术家常会有冷静的狡一面。 但他看来决意已定。整个九十年代他没有再做改弦更张,每一首歌都使用最 传统的日本民谣号子做旋律和节奏的基调。包括《虽然没有成为James Ding》 和不久前他刚刚寄给我的、纪念早逝母亲的《风歌》;即便在这类最适合他本意 的心底抒情中,他仍然放弃folk song 唱法,放弃微微欧化的修饰,放弃现代 派的习惯,把心情纳入大鼓和竹子的单调打击。我记得那时已是1992年,我已 经自以为对他做到了掌握,就在为他写的CD《信康》的解说词中藏入一点微词。 后来在北京,又在为周刊《AERA》使用的一篇文字(只用于采访者引文,没有 原样发表)里,委婉地对他的寻根表示了不同意见。我第一次用文字建议他回到 依靠诗作、进行独自一人、一把吉他的路上去。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态度居然在私人的书信之间也那么坚决。 他读 了我给《AERA》的原文后回信说:“我明白一把吉他弹唱是我的一部分才能。 但是以它作为音乐活动的中心,会不会变成对寻求三十年前政治歌的人的迎合? 我有这样的恐怖心。因此,不能那样。” 我建议的,其实是他的“无拳套的演出”(Bare Knuckle Revue)方式。 而他却早留意了我对政治的拒绝,因此他干脆断言抒情与政治之间的危险关 系。只是话里行间,还有更多的难言之隐。我几遍地读着,这封信,应该说是他 的一次尖锐的内心暴露。我暗暗感到震动。 八十年代中期,他在一连几张“成人pop”里嘲男笑女和糊涂乱抹之后,终 于走上了“无拳套的演出”。他考证说,在1867年规定拳击必须戴上皮制手套 之前,拳手门是用精拳搏斗的。音乐在没有电气设备音响伴奏之前,歌手们也是 用肉声唱的,因此,Bare knuckle revue 就是扔掉歌手的电拳套,放弃一切音 响和工业化手段,放弃如今的歌已经离不开的电气化粉饰和掩护,像古时那样精 拳上阵的斗士一样,以真的“歌”面对人们。不用说,这样的观点使我深深赞叹。 这样的歌,和我在蒙古草原上朦胧跟随过的的歌,似乎有着一丝维系。 那是我真正明白冈林信康不同凡响的一次。他依然是前卫,如兄长一般又走 在前面。如同一个暗示一样,我已经觉察出,我的文学也在走近同样的路口;我 早晚也要走向类似的抉择。 已经不是七千人拥挤在日比谷野外音乐堂欢呼的时代了;他一把吉他,独自 一人,在各种馆舍、庙宇、结婚式场、青年会,农协、酒馆饭店——发动听众鼓 着掌给他伴奏,让歌声和淋漓的汗水面对面地迎着他的听众。他的“无拳套的演 出”遍布日本每个角落,几年里,一共进行过近三百场。后来到了九十年代我们 又在日本重逢,他告诉我,1984年6月9日,我在东京Egg Man听过的那场如 醉如痴的演唱,原来就是Bare knuckle revue 的大规模实行的开始。我总觉得, 只有他,只有回到独自一人的无拳套的英雄路,才使这个 Bob Dylan 的日本复 制品终于在一步之上超过了 Bob Dylan 。因为那种合唱逼近了歌唱的原初,它 造就冈林信康达到了一生艺术的顶峰。 但是冈林信康显然并不像我这么重视“无拳套演出”的意味。他的悲剧在于, 他今天对日本号子的宣传,和昨天对“无拳套”、前天对演歌、更以前对回归农 村的宣传是那么类似。在日本他的听众已经很少,他在试着接近亚洲。而亚洲是 歌舞的渊薮,不仅有能力问题,他的常识是否够用也日益严峻。1993 年的 CD 里有两首蒙古题材的创作,那简直是败笔,令人不敢听完。 日本的六十年代人,包括他,如今都进入了五十岁。前几年在东京,我问过 他对“以后”的考虑。他说:我除了唱什么也不会。最近在《风歌》的附信中, 他主动提到他的五十岁,但他说他要做“新的出发了”。在歌词以外,他还是只 传达自信。我没有读出一丁点伤感,他的笔迹依然草率轻松,用语漫不经意。我 读着有些难受,旋即又觉得多余。 寄来的《风歌》还是试听带,依然使用号子的底色。其中的题目曲《风歌》 一首,是冈林信康头一次涉及他早逝的母亲的歌。   也就是说,他的决心是真的。他决心把自己一切最宝贵的,都在这激烈、单 调、有些古怪的竹木笛鼓之间孤注一掷。   茫然地听着一阵阵的号子变音,我猛地想起《虽然没有成为James Ding》。 那大约是在1992年,他在受到尾奇慧之死的刺激后,写出的一首堪称最真挚的 自叙传的歌。歌手尾奇慧死于年轻的二十六岁,他的歌尤其他的死赢得了成千上 万的青年。电视上接连几天一直播着痛哭的年轻人吊唁的镜头。冈林信康对尾奇 的死,用《虽然没有成为James Ding》进行了发言。詹姆斯·丁(James Ding) 是个流星般的演员,几乎是与成名同时就死了,也正因为他活得短暂,他在死后 就更加出名。人人都爱看他的电影,他成了年轻地走上艺术祭坛的象征。冈林信 康的这首歌在东京的首次演唱时,是在日清大厦里一个可以边吃边喝的场所。再 不是冲破警察维持的秩序、跳墙挤入大海、数千人共同狂吼狂欢的年代了;如今 他的会场首先要满足客人胃口的品尝,然后再给客人添加音乐的品尝。 一个歌手死去了 只有二十六岁那么年轻 他被人们捧上了祭坛 从此变成了詹姆斯·丁 我曾经被歌累得疲惫到了尽头 一直逃到了深山野村 那年刚好也是二十六岁 而且至今又是二十年 记得唱到这首歌时,没有太多的听众注意他的表情。隔着变幻色彩的照明, 我记得他如同一尊雕像,棱角锋利,目光冷漠。这首歌的配乐如同竹子的鸣啸, 丝丝凄厉。在激烈萧杀的竹木伴奏正中,他抱着吉他,反复唱着这样的副歌: 虽然没有成为——詹姆斯·丁 但是能够活了下来,还是该说,真好 我不知道,使用母语听人如此表白时,听者会不会感觉舒服;我更不知道, 使用着母语,对着人唱如此坦白私心事的歌时,歌手的感觉会是怎样。但是无论 我有过怎样复杂的心境,当时我并没有留意——《虽然没有成为James Ding》 的作曲,用的就是传统的号子变调!他的小乐队汗流满面,重重地打击着竹筒、 三弦还有震耳欲聋的大鼓。特别是竹子;他的乐队头目是忠实的平野,一个人负 责编曲、旋律吉他、电子琴、以及最主要的击竹。他把砍来的竹子挑出不同质地 的几节,制成一个打击竹乐器。我一直暗想这么干不如干脆打梆子,但是那一 次——我突然听到了一排竹筒发出的,无可比拟的凄厉倾诉和逼人的效果。 像农民号子一般晃动的、古拙的节奏单调的音乐,淹没了冈林的吉他。一派 不易形容的声浪,使得手持吉他的他,完全抽象成了他的形象。我想,当年,他 仅仅二十几岁的当年,在万众欢呼中紧握吉他,唱着震撼了一个国度和一个时代 的《山谷布鲁斯》时,他的形象一定就是这样。毫无疑问,因为我清楚地看见了 一种永远不变的、人的质地。 追忆起来,居然一直听了他十八年。我不仅觉得珍惜,而且意识到这已是我 经历的一部分。以他为入口,我接触了现代形式的歌曲。这种学习和蒙古草原和 长调不停地撞击,催我总是在一个念头上捉摸不完:究竟什么才是歌。当然,概 括一个深刻的结论不是我的事;我只是觉得,流水般的悦耳音声流入心里,人的 内里不再僵老枯硬。音乐的流水直接滋养着我的文字,若不是几条小溪分别注着 活泼的水,我早就在那些呆傻的干瘪作文里死掉了。 我的体验常常被他唱出,多少次我惊奇和感到亲切。我愈来愈习惯了以他为 参考,对一个蹒跚在严格控制里的作家来说,对世界的参考是极为重要的;只是 大多数人只参考文字,而我喜欢听歌。 作为一个外国人,我对冈林信康所下的功夫,已经使不少日本人觉得过度。 可是我想,他们不懂得在艺术悬崖的边缘上站着的个人,需要的心境是什么。时 间积压太久了,我自己也追究不清,到底我为什么那么长久地听他的歌。我无法 摆脱一种辨别后的美感。他的歌被我比较过、判断过多次,我不能否定自己的听 觉和感动。我总想作证,他的歌里确实有着美的质感。 后来孩子也开始听他的歌了。女儿经常边听音乐边做功课,以减轻沉重作业 的压迫。但她说:“不能一边做作业一边听冈林叔叔的歌。你根本就做不下去。 不用说他的词,单说那嗓子吧——太好听了!”我这才敢信任了听觉。或者孩子 的感觉更可靠;由嗓音传达的气质,还有人的某种不易解释的内涵,当然还有直 接反映思想的歌词,区别着现代的歌潮歌海中的真伪。 他的男声独诉在房间里传荡。又是最后扔开手里的笔,干脆一听到底。一张 张唱片走着自然而曲折的路,如今我抽出任何一首,都如同电影的切入,看见他 那时的形象。是的,歌子未必曲曲经典,偶尔败笔甚至一个时期的迷茫确有存 在;但那形象的美从来没有消失,尽管,我也开始看见他的衰老。 十数年的岁月里,听冈林信康成了我的休息,也成了我的功课。后来他对我 不再是什么现代主义的参考,而只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兄长。我们有了淡淡的、但 是彼此相敬相远的私交。他是我因游学和打工而结识的众多日本人中惟一的名 人,但却是这众多中最平易的一个。 和他在一起时我经常想,其实成为明星并不难,只有获得美的质地最难。若 是具备这种本质,旋律和流畅的作曲会来到,有力而富有灵性的文章也会来到。 它们都不是欺世文艺的花屁股。 在接触本人与听他的歌之间,存在着奇异的距离感,也感受到巨大的原因。 就是这样,一面觉得不可理喻,不能相信这风暴般的摇滚居然从词到曲都出自他 的笔下,也不能相信那排山倒海的音响是源于他的口齿之间;另一方面,又觉得 道理简单至极,从来如此,最棒的一个才最朴素。 我还在听他。虽然他目前坚持的“en-ya-to-to”形式使我多少有些 担心,但是我对他的倾听已经是我的个人行为。他的声音依然高人一阶,但是已 经失去着引而不发的余裕,和令人艳羡的那种丰满。他的声音在不易察觉之间带 着一种嘶哑。这更使我凝思屏息,听得紧张而集中。不,不要紧,我在心里对自 己说,在他随着他喜爱的大自然逐步远去的时候,歌声并没有失美。在我听来, 他清清楚楚地在那些旋律节拍之间,在高亢凄烈的竹子击打中挣跳,高傲而孤 单。他依然与众不同,一如旧日地闪烁不已。是的,仍是他人不能企及的独特光 芒。 确实,无论是歌,无论是文,决定的因素从来没有变,最终决定的还是有血 有肉的东西,还是人的真挚、拔群的气质,还是血肉的美。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日译本《北方的河》正好在日本出版。出版社居然找 到了他,而他,这前任“folk song之神”的冈林信康,居然为《北方的河》写 了封套环带上的一段话: 大约十年前,读了张在日本杂志上发表的冈林信康论,我从心底里流出了眼 泪。他是“红卫兵”这个留在世界史上的词汇的命名者;在沉重的前红卫兵标签 之下,持续着实现自己的严峻旅途。我想,正因此,他理解了在民谣之神的标签 下痛苦的我。人都是为了成为自己、为了实现自己而活着。在如此之深的的题目 下的这个故事,我只能祈愿,它能够在日本被尽量多的人读到。 他提及的冈林信康论,指的是我写的论文《绝望的前卫》。我是在拿到书之 前听说他为我写围带的事的,我有些震惊。因为这一段话将随着每一本书,在大 大小小的书店里为我促销——在书滞销时更会与书一同被冷落。他是在为了我破 例。我心里掠过强烈的不安,如果我在东京也许我会阻止这件事。但是,看到他 的名字印在封面汹涌的黄河浪头上,我又觉出一种莫名的安慰。也许对一个日本 歌手来说,靠近伟大的黄河,并非是一件小事。此外,他讲及的话题,于今天的 我更非无所谓。我不知道,此刻在我心里涌起的,是否也是流泪的感觉。 我还会继续听下去的,怀着善意的关心、学习的姿态和严肃的质疑,直到或 是他或是我先一步离开。已经不是简单的爱恶赞否,冈林信康,这个存在给了我 一个完整的现代主义艺术家的例证。他使我觉得亲切,也使我在双语寻求的路上 更有信心了。 (三) 我是在很久之后才觉察到,我爱听的歌,大多不是由汉语表达的。已经有人 非难,我自己也暗暗吃惊。 有一阵我主动补习西洋正统,托朋友买了一大批磁带,也去听音乐厅和朋友 的演奏。那些缥缈的演奏确实使人如梦如幻,我也自觉很喜欢。但在请教时我总 有一句话说不出来,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听着,我沉默。行家的解释好像周 密,但原因是暧昧的。他们说的不是被袭击时的感受,而是一种秩序般的诠释体 系。人不能在听觉上也随波逐流。我委屈地想,该有一针见血的、本质的解说, 在我找到它之前,我宁肯应声而去吧。 宿命的是,汉语之外的启发还刚刚开头。 是的,语言几乎不能更替。回忆蒙古古歌和冈林信康的时候,我只须十数一 二。喜爱的歌,会使人对一部分外语记得烂熟,并且使人悄悄进入他的语感和分 寸之中。然而真是学无涯;后来我多少次对朋友说过——临死前若是问我有什么 憾事,我就说,此生没有掌握哈萨克语,此恨绵绵!再后来,随着我对塔里木南 缘的文明开始了解,更对维吾尔浑如天成的文化构造禁不住地惊叹;我又斟酌好 久,最后把这句遗言里的语种,改成了维吾尔语。 在老城旧街的深巷里,若是彷徨良久,而并没有一个了解你的维吾尔家庭, 人会觉得难忍的孤单。我听说过叶文福(他才算得上是诗人)的一个故事。他从 喀什到乌鲁木齐的长途车上,和满满一车维吾尔人同路。维吾尔人唱了一路,照 例唱得疯疯癫癫。而叶没有言语,也不熟悉他们。他枯坐一路,那时的喀什路要 走六天。车到乌鲁木齐,满车的维吾尔人心满意足地下车了,没有人理睬他。等 到叶踉跄下了车,他抱住一棵树,号啕大哭起来。 这个传闻使我感动不已。他能够为这样的事而哭,这是诗人的记号。 和叶难过的一样,我的命运也仅是旁听。听见了,爱上了,心里发烫了,又 无法深入,被拒之于外——那真是可怕的折磨。为了挣脱叶文福的厄运,我在喀 什到乌鲁木齐的路上拼命跟上他们;我跟着大声哼曲子,喊伴唱的吆声,迅速地 大致模仿哪怕一句,使劲地加入进去。他们露出了有名的微笑,不断回过头,向 我瞟着鼓励的眼神。邻座的胖大嫂干脆唱一个副歌是“郎呀郎,亲爱的郎,你要 找上一个好对象”的怪里怪气的知青歌来安慰我。 后来不再那么惨。我多少学了几段,多少进入过他们的环境。在果园子里, 在朋友们欢聚饮宴,在长途灼热戈壁路上。但我虽然努力加入还是停在表面,摆 脱外人的遗恨是那么难。这使我不能容忍,我几乎打算撤退回头。只是,在每一 次的离别之后,那快活的耳音,那亚洲腹地的气息,又挑逗一般不依不饶地追上 来,又一阵阵不由分说地摩挲充灌! 它使人迷乱,它一阵阵诱得人不由得把双肩着了魔似的渐渐端起,两脚蠢蠢 地寻找节拍。它被它的环境发酵得愈加浓烈,眼神都乜斜了,嘴角闭着微笑,白 杨叶子也哗哗地响着切分音。一头撞上了它,我怎么不晕眩,我只想一个劲地沉 入进去,向着它红艳或漆黑的神秘洞底。 这可是不折不扣地听音乐。由于不懂歌词,我听的是单纯的音乐,就像都会 里那些古典西洋大曲的崇拜者一样。只是它可不那么大雅大器,它不需要解释, 它新鲜明艳,它给人悦耳和心动的时刻,它不是“皇帝的新衣”——但是,它究 竟是一种什么音乐呢? 他们在尘土飞扬的广场上唱,在烈日炎炎的沙漠路上唱,在新娘子害羞地不 抬头的婚礼上唱,肥胖的大师傅在在油烟弥漫的灶台旁唱,蒙面的穷苦女人和伤 残的乞丐,在清真寺的尖塔下唱。我被它引着领略悦耳和心动,可是我哪里敢解 释。 所以在这篇随感里,前两节我能依仗经久的体验,而笔行至此,我只能大致 追着直觉和感觉。我无法弥补这个缺陷了;谁叫我多少次犹豫,没有决心攻下这 么美的语言。我惟有的侥幸心理是,歌毕竟是音乐而不仅是歌词;也许,歌声可 以用直觉和感觉来判断? 为了确认再次西行。而一旦再次踏进,感觉如封存后的发酵,它深沉了。它 不再那么明丽,又一次在心中掀起的,是又似无形又在涌起的重重大潮。 绝望其实往往也是希望,我最终不能容忍自己与它无缘。 在帕米尔的高原,那年夏天可怕的暴晒就象世道,地皮被晒焦了厚厚一层, 踏上去立刻升起一股白烟。听说有一个婚礼正在举行,我赶快跑了去。院落里积 着一尺厚的黄土粉末。即便那样他们跳得滋味浓足。他们一个个深眉俊目,锐利 的眼睛在挑着尘土的舞步中柔和了,嘴角挂着优雅的微笑。两个男子吹着鹰翅骨 制成的骨笛,两个女人击着大张的皮鼓。就那样两支笛、两张鼓,他们不间断地 奏出撩人的曲子,那异样的旋律不可思议。我目不转睛地听到天色昏黑,没有歌, 只有单调的四件乐器里流出的魅人乐曲。 我绝望于捕捉和记忆。那一刻我明白了,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此刻就只该这 样与他们同在,加入这肆情流意的中亚情调。背后是近在咫尺的冰峰,在尘埃中, 它若隐若现,如秘如谶,强大地吸引着渺小的我。 一个白皙的少妇接过了手鼓。它仍然击打着那个节拍,只是一举手一侧目, 明眸瞟过或淡淡一笑,都使我阵阵受伤。她简直不是此界的人物;我猜,一定在 只有最古老的两大文明混合时,才会有如此的美女诞生。是哪两大文明呢,突厥 和土火罗?或者是印度和波斯?谁也再不可能猜测了,只有她的鼓点伴着鹰笛的 婉转,汇成世人不知但魔力无垠的音乐。舞步在凸凹的土地上轻挑慢踏,长长的 睫毛在肩头上面垂下。险峭的高原也被晕染了,我被蒙裹在色彩里。这种歌,这 种音乐——它是一个魔女,不留一丝残剩地,专门掠夺和俘虏人心。它又是一副 甜甜的毒药,谁饮下去谁就再不得脱离。 不能看着美逃跑。我在想办法,总会还有一些办法。 漫长的日子里我魂不守舍,中了魔症般一次次进入秘境。哪怕在最严谨的学 习中,感觉也是无法推翻的:这是一个文明林中的魔区。除了咬着牙一次次反复 奔波着靠近,除了多少学几句话几首歌,除了做些微的语言急救之外,我使出了 吃奶的劲,从其他方面补充。也就是说,阅读、学习、考古、旅途,反正追着它, 不舍弃。我读着,听着,一点一点地了解着它。渐渐地我的视野不再那么朦胧, 音乐开始显现一点轮廓。 它不是一道支流,它是一个枢纽或者核心。这和亘古的、我熟识的那种牧民 的长啸不同。绿洲像串起的文明珍珠,这里本身就是一个发达的文明中心。远古 的伊兰人(这个概念准确么,反正是一种印欧人)、粟特人在这里大规模活动过, 虽然在史料上无声无息。 后来突厥南下的浪头重重滚来,突厥化使得牧人的长调得到了质变。直到蒙 古铁蹄激起的狼烟散尽以后,西方和东方在一个扭结上再生了。 很久以后的突兀一天,人们才猛醒般悟到,伊斯兰是新文明响亮的名字。所 有古伊斯兰的、土火罗的、印度的、突厥的和回鹘、阿拉伯的和波斯的一切,都 响起了魅力十足的鲜艳旋律。当知道了这些以后再转过眼睛:它正如醉如痴地唱 着,它和它更富魔力的音乐形象遥遥微笑着,望着目瞪口呆的我。 第一次,这回是我独自笑了。因为恰巧我新配了一把钥匙。   秋天,秘密地带着我的钥匙,我又一次奔向沙漠南缘,奔向我已经对它刮目 相看的喀什葛儿和叶儿羌。   英吉沙古城的这个夏天依然酷热。白杨树和葡萄架的叶子在肆虐的日晒下, 已经不再绿闪闪地抖擞。夹道的馕坑铺子,沙哑的歌声琴响,这情调任世道变迁 不改底色。女人长裙,男子花帽,满街都是神秘异域的眼神。眼中是熟悉的中亚 小城风景。心里示翻卷的波澜。渺小的我,终于在一群维吾尔人中间,被他们紧 握着,簇拥着,走过他们的风情街道,走进他们的干净庭院。二十年后,终于有 了一个改变。在那个炎热的正午,我获得了和“它”关系的改变。   我也许已经累得衰老,但我怀着的,还是那年喀什路上的那颗心。那年我不 会一句,而今天——我掌握了几个关键词。   我跟着节拍,踏上了维吾尔人的、圆圈般的打伊尔。如今我们用音乐和舞步, 来畅谈我们心中的迪尼。依着门框的女人和那年帕米尔见到的一样漂亮。她惊异 这个东干,居然流畅地和男人们一道唱着即克尔。一个穿袷袢的人居然当场进入 了费那,他的脸颊上流下了幸福的泪水。   上述词语的注解是多余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气氛中的因子。重要的是终于有 了我们的话语。当然,其实语言也是次要的,充溢一切的是音乐。   望着这情景我不由笑了。忽然我想到了叶,若是坚持下来他也会笑的。胖胖 的母亲满面笑容,忙着在桌单的上面换上更多的食物。那个粗壮的汉子则着急地 准备给客人的礼物,我已经看见了英吉沙特产的镶嵌刀子。四壁的挂毯图案酷似 波斯,也像音乐一样难以捉摸。放下刚喝了半碗的奶茶,顾不上吃一颗晶莹的葡 萄。打伊尔上,人们已经开始旋转。   那是人一生中难得几次的、短暂的点悟时刻。因为我不仅见识了传奇中听说 已久的舞蹈祈念;还结识了第一个apiz。只有这个词需要解释一下:维语中需 要阿拉伯语汇借词时,通常省略词首的送气音h。所以,apiz(阿皮兹),就 是阿语中的harfiz。解释它很复杂;在这里,它指专司伴唱的苏菲世界的歌手。   他是一个绿衣的中年男人,眼睛里含着忧郁。他总是叹息般地望着我,一件 暗绿的长衫上绣有绿丝线的花纹,对扣的襟口也缝着银绿的花边。看来,他在激 动的时候不外现,神色严肃。不像比比皆是的巴扎摊和饭铺子歌手,不是那种粗 鲁的莫合烟嗓子,他有着一副颤抖的、圆润的职业歌喉。   歌声如怨如诉,踏着使人摇晃的节拍。正是这个调子,你使我痴迷了半生。 现在你正为我响起,阿皮兹就站在我的身旁,从他那儿,歌声流水般不住地汩汩 淌入打伊尔。都陶醉了,但阿皮兹没有一刻间歇,他边唱边轻轻地摇着头,象是 体会着自己的歌唱。我尽心地投入陶醉,随着拍子在在圈子上旋转。我要抓住难 逢的机会,和我尊重的他们一共度良辰。微醺之中,我勉强地分出一念确认着葡 萄、馕,还有和田壁毯,我提醒自己说:记住幸福。   如今问题就有趣了,究竟是这片世界的音乐底色,使得统一它的信仰沾染了 浓重的音乐味道呢;还是信仰输入时也一路送来了音乐?是阿拉伯、波斯,还有 印度都溶成一道道源流灌溉了这片古老的绿洲呢,还是这秘境的风土使得伊斯兰 唱起了丰饶快乐的歌?   追究也许可有可无,总之此刻他们是浑然一体。它们早就再也难分难辨,宛 如一首歌中的曲和词,一种歌中的情调和内容。阿皮兹,如果远息的古文化里没 有它,那么它随着强劲的文明之风吹来时被催生了。如果它本初就是生活中的 水,那么它已经被兑上洁白的乳和香醇的酒了。重要的是阿皮兹的存在,还有他 胸中无穷无尽的歌。   走下打伊尔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了朋友。刚才哭了的男子久久拉着我的手, 难受地说“难道胡大真的要我们马上分开么”。领袖般的老者翘首朝着天空,自 语着感谢上苍。只有阿皮兹没有表达,他抚抚青绿的长衫,默默地目送着我,他 已经在咏歌时表达过了。   那一天,绿洲的暮色从来没有那么温柔。高空的白杨长梢,在沉重地摇来拽 去。我只能离开;推辞水珠滚动的大串葡萄,推辞满是金黄的粘稠汁液无花果。 我实践着又一次的离别,就像我经常非要离开美好的时候一样。我甚至没有顾上 伤感;因为对我来说,阿皮兹——的发现席卷了并充斥了我的心。   我紧紧抓着他。淡绿的绣花袖口,遮住了我们紧握的手。舍不得,我想着。 抬头望去,毒日头还在骄横地施虐。还是不要久留吧,我做出了决定。阿皮兹不 眨眼地注视着我,象是在审视我追求真知的程度。我觉得他的双眼那么美,那么 深陷的眸子,就像深藏的夜星。   也许,传说中的木卡姆,喧嚣中的木卡姆,其实就是缘于阿皮兹的苏菲之歌? 我想着,又觉察到自己的不安分。但是我更判断着学术和逻辑,是不安分么?我 突然心花怒放,我笑了,一边把阿皮兹的手握得更紧。   最后的感觉,是欣慰呢还是难过?你在为无法更深入而难过的同时,也在最 后辩出了它的本相。最后的时光我默默无语。你也许是一个失败者,但你毕竟向 往过、甚至两脚尘沙地探寻过——所谓天籁。不必强求做到更多了,我想,你已 经耗尽了一生,不该奢望过度。不仅如此,当失助的文明被歧视和欺侮时,你留 下了你的判断与正义的辩解。你已经成为了一个美好绝唱的、哪怕是蹩脚的介绍 者。那么,在剩下的时间里,你不妨悠闲地走走,做一个享受者和欣赏者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常在古迹上散步。   在近郊,在仅仅隔了一步就和都市离开的冷清野地里,矗立着泥涂表面的迪 尼麻扎。   我走近时,看见那里独自跪着一个农民,破旧褐衫的枯瘦老人。他拨弄着一 小堆点燃的枯树枝,把手指直接插进火堆里。篝火很小,不过是熄了又亮的,一 小簇枯树枝架起的火苗。褐布的袷袢和土地混为一色。他的靴子满粘着红褐的泥 巴。他痴痴凝视着微弱的轻烟,漫声哼着一些句子。那身四郊最普通的褐色袷袢 和也晒成了土褐色的圆帽,与几天前结交的、洁净绿衣的阿皮兹恰好成了一对。 而歌声却一模一样;他独自地低唱着,若有所思地摇着肩头。他不时把手伸进火 苗拨着枯枝,好像火苗一点也不灼手。   我在寂静的空旷中走近。间或他浊重地咳嗽,他的曲调时有时无。但是声音 慢慢散开,原野如同被点化着,浮现了情调。我那时靠得很紧,听着那些滑落的 音节和沙哑的喘息,远处的暮霭一层层次第苍凉了。我要溶入,我捧起了双手。 我摹仿着,追随着空中的旋律,开口吟唱起来。开了头,当吟到《阿叶提·库勒 西》时,褐衣的老人礼貌地对我欠起了身。 他浊哑地问道: Siz…Dini uxun ma? (您是……为了迪尼吗?) Man…bir Apiz boldem. (我是……一个阿皮兹。) 我轻声地回答。   剩下的傍晚时光,都是音乐的低诉。无论一身土褐散漫坐着的维吾尔老农, 还是满脚尘沙的我。我们各自吟叹,时间就在身边流过,旷野里只有我和他。我 抬起头来,看见喀什噶尔大地上,荡漾着暮霭的黄色。   我觉察到了难以言说的和谐。我信服了,人间的音乐,确实起源于神授。我 记忆着心灵的洗涤,记忆着这个永恒的边缘。我紧靠着它,它温暖着我,一直到 黑蓝晶莹的夜幕完全垂落。 * * *   我迷恋着各种异族的音乐,心里却想着母语和故土。从远古的礼乐时代开 始,其实我双脚踏着的这块土地,也是一个音乐的源头。只是旋律随时间而僵硬, 和声之律变成了铁序。不知为了什么,气质和真情一丝丝被排斥,鼓乐衍化成了 统治的礼教,音乐可哀地异化了。   只剩下边缘死角。只剩下贫瘠不毛的旱渴之地,还残存着几丝炽热和苦涩, 还缭绕着一响扰人的呼叫。   当植被和绿色都破坏净尽,当世界已是一派荒漠的黄色,人的心事更重了。 年复一年,我徘徊在黄土的塬坪峡谷之间,寻寻觅觅,山东山西地找着新的《三 十里铺》,高山空谷地听着《花儿》和《少年》。但是,封建主义是一个无处不 在的主宰;他使人呐喊着又要矜持,渴盼之中又要规矩。它总使每一股鲜活的情 感,都依附在另一股强大的束缚之上。   于是我便步不可收,急剧地滑下了深渊。忆起来如同前世的定然,三十年过 去了,留下脚印般的履历。在漫野的美声魅惑中,我如中魔症,如被夺魂,离官 俸利益、大势时潮步步远了。猛然觉醒时,才发现自己像是初次做人,刚刚尝到 一点人性的滋味。   有一些纠缠我半生的命题,诸如木卡姆与苏菲的关系,诸如不同语言的乐 感、它们与曲调的承载谐调……,要承认自己已经很难深入了。不用说更使我倾 心的那个题目——关于那个覆盖着广袤欧亚内大陆的音乐之海,究竟是从印度起 源还是从波斯起源——不,已经不是此生可以穷究的领域了。   但是更多的依然是满足的感觉。因为我毕竟听见了,我没有完全坠入失聪, 这是一件使我悄悄喜悦的事。   怀着感激,我不断地学习,一次次踏上长旅。我和深爱的人们时散时聚,分 享和分忧着文学和生计。流年之中,我总是听见耳际充斥着一脉歌声;是的,就 是它,是它在陪伴着我,生息度世。 1998.3 ~4 输入:付振宪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1998.3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