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都市的表情 张承志 (摘自张承志等著《以笔为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ISBN 7500426038 90年代中期,商业化、世俗化浪潮高涨,文学领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文坛众说纷纭,由此引发的学术讨论方兴未艾,本书收入了王晓明、朱学勤、 张承志、陈思和等人的探讨人文精神的篇章,或尖锐深刻启人心扉,或广征 博引开拓视野,读来收益颇丰。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一 我发现,除了老舍先生(他能说是艺术地处理了北京方言)之外,喜欢 用京腔写东西的文人,大多并不是北京出身。 他们的写作,未必是独独地情钟北京,大概还是下意识地做着一个“安 全的低姿态”。其间微妙,不易说清。有一点是可能推测的:这块地方的 京腔,给了他们某种做人哲理的共鸣。 我不同。我生在北京,却不喜欢京腔。我常说我只是寄居北京。我常常 不无偏激地告诫自己:京腔不同于任何幽默,若使用北京方言而缺乏控制 的话,会使文章失了品味。由于这偏颇的观点,我有意节制北京话的使 用,更不让京油子的俚语流词,进入自己的作品。 这不仅是语言问题。语言就像人一样,反映着不同的气质。而思想和立 场的选择,说到底,其实决定于气质。 而且也不是一个传统或文化的问题。我在北京贫贱的街区长大,我根据 自己的童年认为--艺能化了的京腔,并不能代表北京底层的精神。 家屋都国,都有样相,所以中国文化里最深奥的,是风水堪舆之学。若 是相个面,如今北京的相貌是大而空,目无神。一半官僚般地摆大架子, 一半兵营般保甲森严。人习惯怀旧,总觉得以前的北京不是这样,要好得 多,只是,那个北京已经被消灭了。 从山野回到北京,下车伊始,泛滥喧嚣的市井味儿就轻狂地拥来了,无 端的不快立即涌涨,充斥得一腔子满满。久了,留意到自己总是那么古怪 地不自在,人多少就不禁想:究竟自已是怎么了。 是如达者诠释的“小人常戚戚”呢,还是得了一种什么罕见的心理病? 自我批评着,心里却抗议地喊:不,我不过是要像人一样地生活! 像“人”?--今天,这真是个不同的、混账的问题。 遥远的孩提时代,遥远的喜爱北京的时代--大雪飘飞的北京,平民邻里 的北京,贫穷勤劳的北京,无论如何真实地存在过。我生长于斯,我作 证。我记得那个北京的神情,那神情依依在目。 二 都市的神情各有不同。 比如东京。特别是这一座城,不易描画。画它,就犹如画女人的风韵, 是件很容易弄得不伦不类的难事。难道某种文明发育得过分丰满,所以就 富于暖昧么?不知道。只是,发达本身会带来遮蔽,十有八九的东京写手 都完结于浅薄。见是洋洋洒洒,毕竟终是误解。那些深知三味的人,一般 是不敢动笔的,因为他们觉得,东京活脱是个文化陷阱。 在这座巨大陷阱里漫游,我也常把浮层初识,当做了解释结论去接受。 吃的亏多了,就总结了一点经验之谈:教训常在似是而非处。自己不敢浪 言,渐渐地缩手缩脚,自戒闯入。 若是在做了这么些说明之后,再想说一句的话,我觉得,东京的缄口, 给了我相对稳定的印象。这一点,或是它与其他都市的区别。 不张扬,不北京式地吹牛,在一派汪洋大海般的摩天楼和霓虹灯的包围 中,东京低垂着眼皮。不知为什么它有一点羞耻。它局促、紧张、尽量不 露声色,暗暗加劲,好像只打算忙碌掉这短暂浮生。 就连它的色情文学,也古怪地分配笔墨。其描写,常在意淫的好读之士 意料之外,在那儿莫名地徘徊。而且结尾时冷丁地,突然是凄烈的殉死。 这一路数的小说作法,与中国文人的思路,完全不同。 它有美女深潭般的文化,它又有嗜血侵略的经历。它的政治的、近代的 丑,无情地否定着古代的、气质的美。它无法解脱这自身的矛盾。它总是 在行使着“秘默权”,把头垂得低些,更低些。 城市与市民之间,有性格的联系。东京就似乎如此。暴富,犯罪,所谓 河东河西,沧桑不已。它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包括语言,我发现一旦向 日本人问及他们那又多义又暖昧的语词,最后就落得个双双精疲力尽。 年复一年,它变成了一个:发达的谜语。 三 唉,说不清东京,还是说伊犁。 当然,我同样不是伊犁的合格代言人。我写,是因为该写的人不写,我 虽写不好,但我清楚--我是伊犁的同伙。 本质都在--前90年代的旧伊犁。是尚存在着诸如汉人街等小巷集市、还 没有恶意地大改建前的伊犁。那时,风情闻名的集市,尚未按照官僚的意 欲,被集中到营房般的大棚里。城市还有黄昏和夜晚,日暮时分是一天重 要的时间。男孩从小都玩吉他,以便以后“当了小伙子”,能潇洒地当街 弹奏。成排的女友穿着一式一色的连衣裙,优雅地齐步从林荫道上走过, 她们是伊犁著名的景象:高傲的美丽眼睛对着前方,对完全仰慕的视线不 理不睬。 站在马良骏的陕西大寺后墙,一眼望去,那时的汉人街口,就像--有三 个写法:一场走马灯般不休幕的民族团结表演,一个《卡门》写过的直布 罗陀的市街,或者如那伙专事偷盗的探险家所说,一个地道的人种博物 馆。 那时常有山上下来的哈萨克牧民,鹰眼睨视,三五并辔,蹄铁叮当地驱 马走过市街。东干,也就是回民,总是在酿皮子、凉面条子的摊子上忙 碌,神情和谁都不一样。那时,清真寺前常有醉鬼躺着。在宗教史上,固 执的教条主义从来都是被固执的歧视压迫催生的;既然和谐平等的空气在 弥漫,那么,连教规也在自然地朝着宽松发展。 咦,又是一个卖私酒的小贩。他慢慢地靠近一群晒太阳的维族汉子。不 久,我看见一个大汉拧下自行车的大铃铛盖子(最老式的那种),小贩也 轻轻从人造革包包里抽出一个酒瓶。著名的,使传奇更加有趣的伊犁街头 靠一个自行车铃铛盖子进行的传杯聚饮,开始了。 那时我只是觉得好玩。而如今,就风景而言,何止贩子和饮者,连陶然 微醺的汉人街口风景区,都被整肃了。伊犁城里三教十族彼此微笑、握 手、围成堆喝喝酒的,那随意和平的空气,都散去了。 那时的伊犁混合着伊斯兰、俄罗斯,还有突厥诸族的各色情调。它有些 俏皮,但更高雅,很难形容。它不仅拥有果子沟森林或者赛里木湖畔草原 的美景;不仅有连衣裙、伊犁马、红辣子、无烟煤和果园,而且各族和 平、相安无事、共享着多少有些甜味的斑驳生活。 很久我都认为,天下城市,惟有伊犁美难超越。惟有伊犁具备了“美” 的各种条件。现在我悟出来:原来,那不一定是什么美。其实我看见的不 一定是美,而只是看见了伊犁最放松、最和平的神情。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