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余光中散文选集(共四辑)》,时代文艺出版社,ISBN 7538711430 余光中,是台湾著名诗人、学者、散文作家、翻译家,他右手写诗,左手成 文,并兼擅翻译与评论,其诗文风格多年来屡变,日臻圆满,广受海内外文坛推 崇。本选集收录了余光中先生至今出版的12部散文及文学评论集,共分四册,充 分显示其情、理、意、事、景兼具的艺术风格和成就。余先生自称:“有点以诗 为文、而且以文为论。”其评论有情感有想象,而其散文富有诗意。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书斋·书灾 余光中   物以类聚,我的朋友大半也是书呆了。很少有朋友约我去户外恋爱春天。大 半的时间,我总是与书为伍。大半的时间,总是把自己关在六叠之上,四壁之中, 制造氮气,做白日梦。我的书斋,既不像华波尔(Horace Walpole) 中世纪的哥特式城堡那么豪华,也不像格力拔街(Grub Street)的 阁楼那么寒酸。我的藏书不多,也没有统计,大约在二千册左右,“书到用时方 恨少”,花了那么多钱买书,要查点什么仍然不够应付。有用的时候,往往发现 某本书给朋友借去了没还来。没用的时候,它们简直满坑,满谷;书架上排列得 整整齐齐之外,案头,椅子上,唱机上,窗台上,床上,床下,到处都是。由于 为杂志写槁,也编过刊物,我的书城之中,除了居民之外,还有许多来来往往的 流动户口,例如《文学杂志》,《现代文学》,《中外》,《蓝星》,《作品》, 《文坛》,《自由青年》等等,自然,更有数以百计的《文星》。   “腹有诗书气自华”。奈何那些诗书大半不在腹中,而在架上,架下,墙隅, 甚至书桌脚下。我的书斋经常在闹书灾,令我的太太、岳母和擦地板的下女顾而 绝望。下女每逢擦地板,总把架后或床底的书一股脑儿堆在我床上。我的岳母甚 至几度提议,用秦始皇的方法来解决。有一次,在台风期间,中和乡大闹水灾, 夏菩家里数千份《蓝星》随波逐流,待风息水退,乃发现地板上,厨房里,厕所 中,狗屋顶,甚至院中的树上,或正或反,举目皆是《蓝星》。如果厦门街也有 这么一次水灾,则在我家,水灾过后,必有更严重的书灾。   你会说,既然怕铅字为祸,为什么不好好整理一下,使各就其位,取之即来 呢?不可能,不可能!我的答复是不可能。凡有几本书的人,大概都会了解,理 书是多么麻烦,同时也是多么消耗时间的一件事。对于一个书呆子,理书是带一 点回忆的哀愁的。喏,这本书的扉页上写着:“一九五二年四月购于台北”(那 时你还没有大学毕业哪!)。那本书的封底里页,记着一个女友可爱的通信地址 (现在不必记了,她的地址就是我的。可叹,可叹!这是幸福,还是迷悯)。有 一本书上写着:“赠余光中,一九五九年于爱奥华城”(作者已经死了,他巍峨 的背景已步人文学史,将来,我的女儿们在文学史里读到他时,有什么感觉呢), 另一本书令我想起一位好朋友,他正在太平洋彼岸的一个小镇上穷泡,好久不写 诗了,翻开这本红面烫金古色古香的诗集,不料一张叶脉毕呈枯脆欲断的橡树叶 子,翩翩地飘落在地上,这是哪一个秋天的幽灵呢?那么多书,那么多束信,那 么多叠的手稿!我来过,我爱过,我失去--该是每块墓碑上都适用的墓志铭。 而这,也是每位作家整理旧书时必有的感想,谁能把自己的回忆整理清楚呢?   何况一面理书,一面还要看书,书是看不完的,尤其是自己的藏书。谁要能 把自己的藏书读完,一定成为大学者。有的人看书必借,借书必不还。有的人看 书必买,买了必不看完,我属于后者。我的不少朋友属于前者,这种分类法当然 纯粹是主观的。有一度,发现自己的一些好书,甚至是绝版的好书,被朋友们久 借不还,甚至于久催不理,我愤怒地考虑写一篇文章,声讨这批雅贼,不,“雅 盗”,因为他们的罪行是公开的,不久我就打消这念头了,因为发现自己也未能 尽免“雅盗”的作风。架上正摆着的,就有几本向朋友久借未还的书--有一本 论诗的大著是向淡江某同事借的,已经半年多没还了,他也没来催,当然这么短 的“侨居”还不到“归化”的程度。有一本《美国文学的传统》下卷,原是朱立 民先生处借来,后来他料我毫无还意,绝望了,索性声明是送给我,而且附赠了 上卷。在十几册因久借而“归化”了的书中,大部分是台大外文系的财产。它们 的“侨龄”都已逾十一年。据说系图书馆的管理员仍是当年那位女士,吓得我十 年来不敢跨进她的辖区。借钱不还,是不道德的事,书也是钱买的,但在“文艺 无国界”的心理下,似乎借书不还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了。   除了久借不还的以外,还有不少书--简直有三四十册--是欠账买来的。 它们都是向某家书店“买”来的,“买”是买来了,但几年来一直未曾付账。当 然我也有抵押品--那家书店为我销售了百多本的《万圣节》和《钟乳石》,也 始终未曾结算。不过我必须立刻声明,到目前为止,那家书店欠我的远少于我欠 书店的。我想我没有记错,或者可以说,没有估计错,否则我不会一直任其发展 而保持缄默,大概书店老板也以为他欠我较多,而容忍了这么久。   除了上述两种来历不大光荣的书外,一部分的藏书是作家朋友的赠书。其中 绝大多数是中文的新诗集,其次是小说,散文,批评和翻译,自然也有少数英文, 乃至法文,韩文,和土耳其文的著作。这些赠书当然是来历光明的,因为扉页上 都有原作者或译者的亲笔题字,更加可贵。可是,坦白地说,这一类的书,我也 很少全部详细拜读完的。我敢说,没有一位作家会把别的作家的赠书一一览尽。 英国作家贝洛克(Hi1aire Belloc)有两行谐诗:   When l am dead,I hope it may be  said:   “His sins were scarlet,but his bo oks  were read。”勉强译成中文,就成为:   当我死时,我希望人们会说:   “他的罪深红,但他的书都读过。”   此地的read是双关的,它既是“读”的过去分词,又和“红”(red) 同音,因此不可能译得传神。贝洛克的意思,无论一个人如何罪孽深重,只要他 的藏书尽皆认真读过,也就算难能可贵了。一个人,尤其是一位作家之无法遍读 他人的赠书,由此可以想见。每个月平均要收到三四十种赠书(包括刊物),我 必须但白承认,我既无时间逐一拜读,也无全部拜读的欲望。事实上,太多的大 著,只要一瞥封面上作者的名字,或是多么庸俗可笑的书名,你就没有胃口开卷 饕餐了,世界上只有两种作家--好的和坏的。除了一些奇迹式的例外,坏的作 家从来不会变成好的作家,我写上面这段话,也许会莫须有地得罪不少赠书的作 家朋友,不过我可以立刻反问他们:“不要动怒。你们可以反省一下,曾经读完, 甚至部分读过我的赠书没有?”我想,他们大半不敢遽作肯定的回答的。那些 “难懂”的现代诗,那些“嚼饭喂人”的译诗,谁能够强人拜读呢?十九世纪牛 津大学教授达巨生(C·L·Dodgson,笔名Lewis Carroll) 曾将他著的童话小说《爱丽丝漫游奇境记》(Alice in Wonder 1and),呈献一册给维多利亚女皇。女皇很喜欢那本书,要达巨生教授 将他以后的作品见赠。不久她果然收到他的第二本大著--一本厚厚的数学 论文。我想女皇该不会读完第一页的。   第三类的书该是自己的作品了,它们包括四本诗集,三本译诗集,一本翻 译小说,一本翻译传记,这些书中,有的尚存三四百册,有的仅余十数本,有的 甚至已经绝版。到现在我仍清晰地记得,印第一本书时患得患失的心情。出版的 那一晚,我曾经兴奋得终宵失眠,幻想着第二天那本小书该如何震撼整个文坛, 如何再版三版,像拜伦那样传奇式地成名。为那本书写书评的梁实秋先生,并不 那么乐观,他预计“顶多销三百本。你就印五百本好了”。结果我印了一千册, 在半年之内销了三百四十多册,不久我参加第一届大专毕业生的预官受训,未 再继续委托书店销售。现在早给周梦蝶先生销光了,目前我业已发表而迄今未印 行成集的,有五种诗集,一本《现代诗选译》,一本《蔡斯德菲尔家书》,一本 画家保罗·克利的评传和两种散文集。如果我不夭亡--当然,买半票,充“神 童”的年代早已逝去--到五十岁时,希望自己已是拥有五十本作品(包括翻译) 的作家,其中至少应有二十种诗集。对九缪斯许的这个愿,恐怕是太大了一点。 然而照目前写作的“产量”看来,打个六折,有三十本是绝对不成问题的。   最后一类藏书,远超过上述三类的总和。它们是我付现钱买来,集少成多的 中英文书籍。惭愧得很,中文书和英文书的比例,十多年来,愈来愈悬殊了。目 前大概是三比七,大多数的书呆子,既读书,亦玩书。读书是读书的内容,玩书 则是玩书的外表。书确是可以“玩”的。一本印刷精美,封面华丽的书,其物质 的本身就是一种美的存在,我所以买了那么多的英文书,尤其是缤纷绚烂的袖珍 版丛书,对那些七色鲜明设计潇洒的封面一见倾心,往往是重大的原因。《企鹅 丛书》的典雅,《现代丛书》的端庄,《袖珍丛书》的活泼,《人人丛书》的古 拙,《花园城丛书》的豪华,瑞士《史基拉艺术丛书》的堂皇富丽,尽善尽美…… 这些都是使蠢鱼们神游书斋的乐事。资深的书呆子通常有一种不可救药的毛病: 他们爱坐在书桌前,并不一定要读哪一本书,或研究哪一个问题,只是喜欢这本 摸摸,那本翻翻,相相封面,看看插图和目录,并且嗅嗅(尤其是新的书)怪好 闻的纸香和油墨味。就这样,一个昂贵的下午用完了。   约翰主博士曾经说,既然我们不能读完一切应读的书,则我们何不任性而读, 我的读书便是如此。在大学时代,出于一种攀龙附凤,进香朝圣的心情,我曾经 遵循文学史的指点,自勉自励地读完八百多页的《汤姆·琼斯》,七百页左右的 《虚荣市》,甚至咬牙切齿,边读边骂地咽下了《自我主义者》,自从毕业后, 这种啃劲愈来愈差了。到目前忙着写诗、译诗、编诗、教诗、论诗,五马分尸之 余,几乎毫无时间读诗,甚至无时间读书了。架上的书,永远多于腹中的书;读 完的藏书,恐怕不到十分之三。尽管如此,“玩”书的毛病始终没有痊愈,由于 常“玩”,我相当熟悉许多并未读完的书,要参考某一意见,或引用某段文字, 很容易就能翻到那一页。事实上,有些书是非玩它一个时期不能欣赏的,例如凡 ·高的画集,康明思的诗集,就需要久玩才能玩熟。   然而,十年玩下来了,我仍然不满意自己这书斋,由于太小,书斋之中一直 闹着书灾。那些漫山遍野、满坑满谷、汗人而不充栋的洋装书,就像一批批永远 取缔不了的流氓一样,没法加以安置。由于是日式,它嫌矮,而且像一朵“背日 葵”那样,永远朝北,绝对晒不到太阳。如果中国多了一个阴郁的作家,这间北 向的书房应该负责。坐在这扇北向之窗的阴影里,我好像冷藏在冰箱中一只满孕 着南方的水果。白昼,我似乎沉浸在海底,岑寂的幽暗奏着灰色的音乐。夜间, 我似乎听得见爱斯基摩人雪橇滑行之声,而北极星的长髯垂下来,挣挣然,敲响 串串的白钟乳。   可是,在这间艺术的冷宫中,有许多回忆仍是炽热的。朋友来访,我常爱请 他们来这里坐谈,而不去客厅,似乎这里是我的“文化背景”,不来这里,友情 的铅锤落不到我的心底,佛洛斯特的凝视悬在壁上,我的缪斯是男性的,在这里, 我曾经听吴望尧,现代诗一位失踪的王子,为我讲一些猩红热和翡翠冷的鬼故事。 在这里,黄用给我看到几乎是他全部的作品,并且磨利了他那柄冰冷的批评。在 这里,王敬素第一次遭遇黄用,但是,使我们大失所望,并没有吵架。在这里, 陈立峰,一个风骨凛然的编辑,也曾遗下一朵黑色的回忆……比起这些回忆,零 乱的书籍显得整齐多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