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控诉大会 □杨绛 (摘自:《杂忆与杂写》,杨绛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ISBN 7108013606 本书是“三联精选(第三辑)”的一种。作为一位著名作家、翻译家,杨绛所译 的文学名著《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至今仍深受好评。读过其《洗 澡》、《干校六记》的读者,可在这本散文随笔集《杂忆与杂写》中,重温那 种令人感动的情怀。本书收录杨绛散文凡35题。内分二辑:第一部分为“忆 旧”,多写左邻右舍的小人物,或下放干校时期的难友,委婉有致,一往情深; 第二部分为“拾遗”,辑录其三四十年代的旧作,读来空灵飘逸,可称美文。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三反运动期间,我在清华任教。当时,有的大学举办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图书展 览,陈列出一批思想腐朽的书籍。不过参观者只能隔着绳索圈定的范围,遥遥望见几个书 题和几个人名,无从体会书籍如何腐朽。我校举行的控诉大会就不同了。全校师生员工大 约三千人都参加,大礼堂里楼上楼下坐得满满的。讲台上有声有色的控诉,句句都震动人 心。 我也曾参与几个“酝酿会”。那就是背着被控诉的教师,集体搜索可资控诉的材料, 例如某教师怎么宣扬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某教师怎么传布资产阶级的思想等等。 我当时教一门“危险课”。外文系的“危险课”原有三门:诗歌、戏剧、小说。后来 这三门课改为选修,诗歌和戏剧班上的学生退选,这两门课就取消了。我教的是大三的英 国小说,因为仍有学生选修,我只好开课。我有个朋友思想很进步,曾对我说,你那老一 套的可不行了,得我来教教你。我没有虚心受教,只留心回避思想意识,着重艺术上的分 析比较,一心只等学生退选。两年过去了,到第三年,有些大学二年的学生也选修这门 课,可是他们要求精读一部小说,而大三的学生仍要求普遍的分析讨论。我就想乘机打退 堂鼓。但不知谁想出一个两全法:精读一部小说,同时着重讨论这部小说的技巧。当时选 定精读的小说是狄更斯的《大卫·考伯菲》。狄更斯受到马克思的赞许,也受到进步评论 家的推重,公认为进步小说家。他那部小说精读太长,只能选出部分,其余供浏览,或由 老师讲述几句,把故事联上就行。 可是狄更斯的进步不免令人失望。比如主人公穷困时在工厂当擦皮鞋的小工,当然很 进步,可是他公然说,他最痛苦的是日常与下等人为伍。把工人看作“下等人”,羞与为 伍,我可怎么代作者装出进步面貌呢?最简便的办法是跳过去!小说里少不了谈情说爱的 部分。我认为狄更斯喜剧性地描写中下层社会中年男女谈情,实在是妙极了,可是描写男 女主人公的恋爱,往往糟得很,我干脆把谈恋爱的部分全部都跳过拉倒。 跳,有时有绊脚石。一次,精读的部分里带上一句牵涉到恋爱的话。主人公的房东太 太对他说:你觉也不睡,饭也不吃,我知道你的问题。学生问:“什么问题?”我得解 答:房东太太点出他在恋爱。我说:写恋爱用这种方式是陈腐的滥调。18世纪斐尔丁的 小说里,主人公虽然恋爱,照常吃饭,照常睡觉。19世纪的狄更斯却还未能跳出中世纪 骑土道的“恋爱准则”。我不愿在这个题目上多费功夫,只举了几条荒谬的例子,表示多 么可笑。我这样踢开了绊脚石。 酝酿控诉大会的时候,我正为改造思想做检讨。我的问题,学生认为比较简单。我不 属“向上爬”的典型,也不属“混饭吃”的典型,我只是满足于当贤妻良母,没有新中国 人民的主人翁感。我的检讨,一次就通过了。开控诉大会就在通过我检查的当天晚饭后。 我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随我的亲戚同去听控诉。 我那位亲戚是活动家。她不知哪里听说我的检讨获得好评,特来和我握手道贺,然后 和我同去开会,坐在我旁边。主席谈了资产阶级思想的毒害等等,然后开始控诉。 有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子上台控诉。她不是我班上的学生,可是她咬牙切齿、顿足控 诉的却是我。她提着我的名字说: “XXX先生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 “XXX先生教导我们,恋爱应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XXX先生教导我们,见了情人,应当脸发白,腿发软。” “XXX先生甚至于教导我们,结了婚的女人也应当谈恋爱。” 她怀着无比愤恨,控诉我的毒害。我的亲戚晚饭后坐在人丛里已开始打鼾,听到对我 的这番控诉,戛然一声,停止打鼾,张大了眼睛。大礼堂里几千双眼睛都射着我。我只好 效法30年代的旧式新娘,闹房时戴着蓝眼镜,装作不闻不见,木然默坐。接下还有对别 人的控诉,可是比了对我的就算不得什么了。控诉完毕,群众拥挤着慢慢散去,一面闹哄 哄地议论。我站起身,发现我的亲戚已不知去向。 谁这么巧妙地断章取义、提纲上线的,确实为控诉大会立了大功。但我那天早上的检 讨一字未及“谈恋爱”,怎么就没人质问,一致通过了呢?不过我得承认,这番控诉非常 动听,只是我给骂得简直不堪了。 我走出大礼堂,恰似刚从地狱出来的魔鬼,浑身散发着硫磺臭,还带着熊熊火焰;人 人都避得远远的。暗昏中,我能看到自己周围留着一圈空白,群众在这圈空白之外纷纷议 论,声调里带着愤怒。一位女同志(大约是家庭妇女)慨叹说:“咳!还不如我们无才无 能的呢!”好在她们不是当面批评,我只远远听着。 忽然我们的系主任吴达元先生走近前来,悄悄问:“你真的说了那种话吗?” 我说:“你想吧,我会吗?” 他立即说:“我想你不会。” 我很感激他,可是我也谨慎地离他远些,因为我知道自己多么“臭”。 我独自一人回到家里。那个时期家里只有我和一个女佣,女佣早已睡熟。假如我是一 个娇嫩的文人,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我只好关门上吊啊!季布壮士,受辱而不羞,因为 “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我并没有这等大志。我只是火气旺盛,像个鼓鼓的皮球,没法按 下个凹处来承受这份侮辱,心上也感不到丝毫惭愧。我看了一会书就睡觉。明早起来,打 扮得喜盈盈的,拿着个菜篮子到校内菜市上人最多的地方去招摇,看不敢理我的人怎样逃 避我。 有人见了我及早躲开,有人佯佯不睬,但也有人照常和我招呼,而且有两三人还和我 说话,有一人和我说笑了好一会。一星期后,我在大礼堂前稠人广众中看见一个老朋友, 她老远的躲开了我。可是另有个并不很熟的女同志却和我有说有讲地并肩走了好一段路。 避我只在情理之中,我没有怨尤。不避我的,我对他们至今感激。 不久《人民日报处》报道了我校对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控诉大会,还点了我的名为 例:“XXX先生上课专谈恋爱。”幸亏我不是名人,点了名也未必有多少人知道。 我的安慰是从此可以不再教课。可是下一学期我这门选修课没有取消,反增添了十多 个学生。我刚经过轰轰烈烈的思想改造,诚心诚意地做了检讨,决不能再消极退缩。我也 认识到大运动里的个人是何等渺小。我总不能借这点委屈就掼纱帽呀!我难道和资产阶级 腐朽思想结下了不解之缘吗2我只好自我譬解:知道我的人反正知道;不知道的,随他们 怎么想去吧。人生在世,冤屈总归是难免的。 虽然是一番屈辱,却是好一番锤炼。当时,我火气退去,就活像一头被车轮碾伤的小 动物,血肉模糊的创口不是一下子就能愈合的。可是,往后我受批评甚至受斗争,总深幸 这场控诉大大增强了我的韧劲。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