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干校六记》 小引   杨绛写完《干校六记》,把稿子给我看了一遍。我觉得她漏写了一篇,篇名 不妨暂定为《运动记愧》。   学部在干校的一个重要任务是搞运动,清查“五一六分子”。干校两年多的 生活是在这个批判斗争的气氛中度过的;按照农活、造房、搬家等等需要,搞运 动的节奏一会子加紧,一会子放松,但仿佛间歇疟疾病,始终缠住身体。“记劳 ”,“记闲”,记这,记那都不过是这个大背景的小点缀,大故事的小穿插。   现在事过境迁,也可以说水落石出。在这次运动里,如同在历次运动里,少 不了有三类人。假如要写回忆的话,当时在运动里受冤枉、挨批斗的同志们也许 会来一篇《记屈》或《记愤》。至于一般群众呢,回忆时大约都得写《记愧》: 或者惭愧自己是糊涂虫,没看清“假案”、“错案”,一味随着大伙儿去糟蹋一 些好人;或者(就象我本人)惭愧自已是懦怯鬼,觉得这里面有冤屈,却没有胆 气出头抗议,至多只敢对运动不很积极参加。也有一种人,他们明知道这是一团 乱蓬蓬的葛藤账,但依然充当旗手、鼓手、打手,去大判“葫芦案”。按道理说 ,这类人最应当“记愧”。不过,他们很可能既不记忆在心,也无愧怍于心。他 们的忘记也许正由于他们感到惭愧,也许更由于他们不觉惭愧。惭愧常使人健忘 ,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干 二净。惭愧也使人畏缩、迟疑,耽误了急剧的生存竞争;内疚抱愧的人会一时上 退却以至于一辈子落伍。所以,惭愧是该被淘汰而不是该被培养的感情;古来经 典上相传的“七情”里就没有列上它。在日益紧张的近代社会生活里,这种心理 状态看来不但无用,而且是很不利的,不感觉到它也罢,落得个身心轻松愉快。   《浮生六记》——一部我很不喜欢的书——事实上只存四记,《干校六记》 理论上该有七记。在收藏家、古董贩和专家学者通力合作的今天,发现大小作家 们并未写过的未刊稿已成为文学研究里发展特快的新行业了。谁知道没有那么一 天,这两部书缺掉的篇章会被陆续发现,补足填满,稍微减少了人世间的缺陷。          钱 钟 书        一九八○年十二月 ---- 输入:xufeng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