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commad (迷谜) 追忆 罗曼.罗兰 我一回顾那遥远的年代,最使我惊异的就是“自我”的庞大。 从刚离开混沌状态的那一刻起,它就勃然滋长,像是一朵大大的 漫过池面的莲花。小孩子是不能像我现在这样的来估计它大小的, 因为只有在人生的壁垒上碰过之后,对自我的大小才会有些数目; 高举在天水之间的莲花,本来是铺展的,不可限量的,这座壁垒 却逼得它把红衣掩闭起来。随着身体的生长,在许多岁月中受尽 了反复的考验,这样一来,身体是越来越大了,自我却越来越小 了。只在青年期快完的时候,自我才完全控制住它的躯壳。可是 这种生命初期充塞于天地之间的丰富饱满,以后就一去而不可再 得了。一个婴儿的精神生命和他细小的身材是不相称的。但是难 得有几道电光,射进我远在天边的朦陇的记忆,还使我看到巨大 的自我,盘踞在小小的生命里南面称王。 以下是这些光芒中的—道,——不是离我最远的(还有别的 光芒照到我三岁的时候,甚至更早),而是最深入我心的。 我年方五岁。我有个妹妹,是第一个叫玛德琳的,她比我小 两岁。那时是一八七一年,六月底,我们随着母亲在阿尔卡旬海 滨。几天以来,这孩子一直是懒洋洋的,她的精神已经萎顿下去。 一个庸医不晓得去诊断出她潜伏的病根,我们也设想到过不 上几天就会离开我们了。有一次,她来到了海边:那天刮着风,有 太阳,我和别的孩子在那里玩着;可是她没有参加,她坐在沙土 上面的一把小柳条椅上,一言不发,看着男孩子们在争争吵吵,闹 闹嚷嚷。我没有别的孩子那么强壮,被人家把我排挤出来,噘着 嘴,抽抽咽咽的, 自然而然走到这女孩子的脚边,——那双悬着 的小脚还够不着地;——我把脸靠着她裙子,一面哼哼唧唧,一 面拨弄着沙土。于是她用小手轻轻地抚弄着我的头发,向我说: “我可怜的小曼曼……” 我的眼泪收住了,我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打动。我朝她抬起眼 来;我看见她又怜爱又凄怅的脸。当时的情形不过如此。过了一 会儿,我对这些就再也不想看了。——可是,我要想它—辈子哪 这个三岁的小姑娘,她那略微大了些的脸庞,她淡蓝的眼珠, 她又长又美的金发,那是我母亲引以自豪的,——她蓝白两色交 织的斜方格裙子,上部敞着露出雪白的衬衫,她悬宕着的小腿,腿 上穿着粗白袜子和圆头羔皮鞋……她充满了怜悯的声音,她放在 我头上的柔软的手,她惆怅的眼光……这些都直透进我的心坎。刹 那间我仿佛受到了某一种启示,那是从比她更高远的地方来的。是 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小动物什么都不摆在心上,受了别的吸 引,就把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了。 我们回到了住所。太阳在海面上落了下去。那一天正是小玛 德琳在世的最后一天。咽喉炎当夜就把她带走了。在旅馆的那间 窒闷的屋子里,她临死挣扎了六个钟头。人家把我和她隔开了。我 所看到的只是盖紧的棺材,和我母亲从她头上剪下来的一缎金发。 母亲疯了似的,连哭带喊,不许别人把她抬走…… 过了几天,也许就是第二天,我们回家去了。现在我眼前还 看得见那个载着我们的火车厢;那些人,那些风景,那些使我惶 恐不安的隧道,整个占满了我的心思。根本就没什么悲哀。离开 那个我所不喜欢的海,我心里没有一点遗憾;我也离开了在那个 海边发生的不愉快的事;我把一切都撇在脑后,一切似乎都烟消 云散了…… 但是那个坐在海边的小姑娘,她的手,她的声音,她的眼 光,——从来也没离开过我。好像这些都缕刻进我的肌骨似的!那 时她不到四岁,我也还不到五岁,不知不觉的,两颗心在这次永 诀中融合在一起了。我们两个是超出时间之外的。我们从那时起, 紧靠着成长起来,彼此真是寸步不离。 因为,差不多每天晚上临 睡之前,我总要向她吐诉出一段还不成熟的思想。而且我还从她 身上认出了“启示”,她就是传达了那启示的脆弱的使者,——这 启示就是:在她从尘世过境中的那个通灵的一刹那间,纯净的结 合使我俩融为一体,这个结合在我心里引起的神圣的感觉:—— 也就是人类的“同情”。 在我所著的《女朋友们》的卷尾, 当葛拉齐亚在客厅大镜子 里出现的时候,可以看到我对这道光芒的淡薄的追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