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孔庆东《47楼207--北大醉侠的浪漫宣言》,ISBN 7531136775 有“北大醉侠”之称的孔庆东,生性粗犷豪放,文章生动有趣;而且愤世嫉 俗,那篇有名的写大学生活的《47楼207》不胫而走后,传媒称之为“继钱钟书 以来真正的幽默”,他的杂文寓庄严于荒诞,寓荒诞于庄严,散发着智慧的光芒 ,引发人遥远而真切的理性遐想。本书是“草原部落”黑马文丛的一种。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推荐) 侠之大者,钱理群 孔庆东   钱理群者,北大中文系参研中国现代文学之教授也。论年纪,不 老不少,到了那据说是“不战而胜”的公元1999年,他才60大 寿。如果我们赞同男人的真正生命从40岁才开始的高论,那么当那 辉煌灿烂的21世纪开幕之时,老钱还完全是个小伙子。   愣管钱理群先生叫老钱,一不是为了套近乎,二不是预备打秋风, 而纯粹是一种“约定俗成”。当着面你可以“钱老师”、“钱先生”、 “钱教授”地乱叫一气,背后则觉得非叫“老钱”不能过瘾,非叫 “老钱”不能表达出那份说不清的感情的氛围。于是,从教员到学生, 从北京到上海,凡与之相识者,都以一叫“老钱”为快。的确,一叫 “老钱”他的形象就全须全尾地浮现在你面前。而形象又让你觉得非 “老钱”无以名之。个中三昧,殊不可解,此等名实之关系,暂且留 待后人发微。   谈到老钱的形象,初看似佛门弟子,弥勒同人,实则不然。老钱 于宗教一道,颇有格格不入之概。生活中从未斋戒礼拜,精神上不能 心平气和。不参禅、不悟道,无拘无束,至性至情。但他身上自有一 种精神在。当他眼中逼出两道灼光之时,你会想到鲁迅《铸剑》中的 那个黑衣剑客;当他激动得脑门上直放红光之时,你会想到许多赴汤 蹈火的豪杰猛士,这时候,我再告诉你,老钱是个大侠,你一定会说 “英雄所见略同”,“于我心有戚戚焉”一类的话的。   老钱是大侠,已成定论。但大侠还不等于侠之大者。大侠者,武 功绝伦,力拔山兮气盖世,路见不平,能解人之缓急也。而侠之大者, 金庸在《神雕侠侣》中有一界定,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顶 桂冠,似乎过于庄严肃穆了些,但我以为若是排除了特定语境的干扰, 用于老钱,还是实实在在的。   写老钱的文章,已有不少,我最欣赏邵燕君同志的《是真名士自 风流》。我也写过一篇《老钱的灯》。其实老钱本人就是一盏巨灯, 多少年来,照着我们的脚步走。老钱从来不怕黑暗。夜越黑,他越亮。 我曾十分亵渎地对师弟说:“你注意到咱钱老师的脑门吗?多亮!” 师弟不敢呵佛骂祖,只默默地笑了笑,我便知他心中也被照亮过。但 老钱是被什么点亮的呢?我偶尔想。   老钱最近的一本专著叫《丰富的痛苦》,我想这个书名与其用来 概括该书的副标题──堂·吉诃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还不如用来概 括老钱本人更为恰当。老钱“曾有过自由做梦的年代”,但也许是梦 做得太自由了,大学毕业后被发配到黄果树瀑布的脚下去冲刷了18 年的魂灵。但他的梦没有被冲刷掉,他在那里为青年们讲鲁迅、讲莫 里哀、讲中国的未来。1978年那个清爽的秋季,他以第一名考取 了王瑶先生的研究生,回到了说不清是欢迎他还是排拒他的北京。   老钱是杭州人,却生于重庆,长于南京,本科毕业于中国人民大 学,1981年留在北大任教后,东南西北又跑了不少地方。丰富的 阅历和对这些阅历的不能忘怀,也许就是他痛苦的根源之一吧。但无 论是堂·吉诃德式的还是哈姆雷特式的痛苦,都不但没能使他“看破 红尘”,与世浮沉,相反,他说道:“真的,不管人生路上会遇到什 么曲折,我始终坚信:人生是美好的,青春是美好的。”(《人之患》) 我脑海中浮现出,他在南京上小学时,成为新中国第一个少先队大队 长的情景。我好像看见他们竞选时打出的横幅,上写“请投钱大头一 票”。也许就从那时开始,“为国为民”的责任感就深植于老钱的心 中了。   老钱现在除了任教北大以外,还兼做清华大学汉学研究所兼职导 师。出了十几本书,数量不多,但每一本都是沉甸甸的,每一本都饱 含着他的真诚和热血,以至许多不相识的读者都以为他是青年学者, 是所谓“第五代”学人,这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老钱学术精神的先锋性 和青春性。这些年来,他的几部心血之作《心灵的探寻》、《周作人 传》、《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等, 不但在学术界反响巨大,波及深远,而且也成了图书市场的畅销品, 成了广大青年学生的案头宝。在今日中国能够如此,不敢说别无二人, 但的确是谈何容易,真是非侠之大者,难以做到的。   老钱的声音永远是激越的。讲课时满头大汗,激情奔涌。他做的 学问从来不是冷冰冰的理论拼盘,而是喷出冰谷的跳跃的火焰。虽然 不是党员,但他从不掩饰自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从不讳言自己的 思想源头是毛泽东和鲁迅。他自觉地把自己的学术倾向与时代的脉搏、 与人民的心声贴在一起,在他的著作里,强烈的人文精神像降龙十八 掌一样拍击着读者的灵魂,令人心如澡雪,奋发昂扬。   在《心灵的探寻》扉页上,老钱用激动得颤抖的笔迹写道:“向 青年学生讲述我的鲁迅观:这是做了几十年的梦。现在使命已经完成, 我应当自动隐去。但仍期待于后来者──鲁迅的真正知音必在中国当 代青年中产生。”   从这段“鲁迅式”的话中,让人分明感到一个肩起闸门的形象。 难怪有人称老钱为“启蒙学者”或“后启蒙学者”。我想,在老钱看 来,学术活动如果完完全全于世道人心无补,那何必如此执著,世上 比做学问轻松好玩者不是俯拾皆是吗?   老钱的学问做得颇有些苦。他选定的科研对象都是令人大为棘手、 望而生畏的,他就以一种“攻城不怕坚”的劲头钻进去。温儒敏教授 说他是围起一块地,一定要打出井、喷出油来。此论甚当。他总是在 掌握了对象的全部资料后才“论从史出”,不打无把握之仗。他也这 样要求自己的学生。扎实的基本功是老钱所最为看重的,他甚至亲自 为学生改正不大通畅的句子。有好事者从他的著作中寻出一二处错误, 他仔细地记下来,准备再版时订正。除了做学问,他似乎完全没有别 的乐趣。不论你跟他谈什么,总是不知不觉之中发现,在他的哈哈大 笑声中,又扯到学问上去了。他的学问是无所不在的,就像他的上帝。   另一方面,老钱的普通日常生活也是充满情趣的。他喜欢聚会, 喜欢热闹,喜欢跟一大群人彻夜长谈。他知道自己绝不是“振臂一呼, 应者云集”的英雄,但他还是常常振臂,时时呐喊。对于社会上的一 些不正之风、道德沦丧现象,连他的学生们都觉得习以为常,淡然处 之,而他却疾言厉色,愤恨得不行不行的。所以弟子们一致认为:钱 老师不能当官。当官必须在一定程度上懂得维持现状,而老钱却永远 不满现状,对黑暗和丑恶缺乏宽容,连公共汽车停在离他不过几十米 远这样的玩笑也不能接受,倘若当起官来,有些人受得了吗?   老钱在生活中大概属于粗人。粗人想细事,往往可乐。所以他不 大去琢磨别人的心理。他只是一团火似的烧着。不论你对他是爱是妒, 是誉是毁,他永远把你往好处想,永远以诚相待。有一次,一个不大 听话的学生远出未归,老钱以为发生危险了,便在校门口久等,学生 终于深夜归来,老钱扑上去紧紧抱住那个傻小子,学生也被他感动得 落了泪。   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学者生活是枯燥、死板、乏味的。从老钱的 身上,我却得出结论,如果有人过着那样的生活,那他不是真正的学 者。尽管老钱教育自己的学生,要耐得住寂寞,要有甘坐冷板凳的精 神,但他自己的全部生活的确是生机勃勃,张弛有致的。在他的大侠 节奏中,也存在着一份不经意的平常心。他对大学生讲:“是学生, 当然要进图书馆;但这不是(也不能成为)学生生活的全部。该‘进’ 时就专心致志地读书,该‘出’时就痛痛快快地玩,这样,不是更自 然、也更洒脱么?”(《人之患》)   侠之大者当然要为国为民,但老钱从未把这样的话挂在口头上标 榜。他只扎扎实实地去做,一本一本地写书,一封一封地回信,一节 课一节课地去播撒真理和良知,一句话一句话地去传递温暖和力量。 80年代一大批受他影响的学生已经成长起来了,90年代的学生又 聚集到他的周围。他的私人藏书是学生们的“小图书馆”,处于流通 状态的书籍保持在数百本。你如果找他的学生找不到,直接去敲他的 屋门,十有八九准在。老钱从未说过“为人民服务”之类的感人话,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这样做快乐,这样做活得才有意义。他生命中那些 “丰富的痛苦”都化做了刚猛的内功,然后反过来战胜面前的痛苦。 正像他说的:“既然上帝安排我们依旧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在我 们多少‘明白’了一点以后,就挺起身走下去吧──走自己的路!”   如今,寂寞学术界,纷纷适乐土。老钱坚守着自己的园地,荷戟 不彷徨。年轻一代的学者已经开始赶超他,而僵化保守的人们还在责 备他。两面夹击中,老钱没有遁入纯学术的象牙塔,更不屑披上某种 新潮理论的软胄甲。他好比《天龙八部》中的萧峰,“天生神武,处 境越不利,体内潜在勇力越是奋扬。”老钱用自己的一双血肉之掌, 在自己的学术天宇上拍出四个大手印──侠之大者。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