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 谱 ·梁实秋· 我要说的脸谱不是旧剧里的所谓“整脸”“碎脸”“三块瓦”之类,也不是 麻衣相法里所谓观人八法“威、厚、清、古、孤、薄、恶、俗”之类。我要谈的 脸谱,乃是每天都要映入我们眼帘的形形色色的活人的脸。旧戏脸谱和麻衣相法 的脸谱,乃是一些聪明人从无数活人脸中归纳出来的几个类型公式,都是第二手 的资料,可以不管。 古人云“人心不同各如其面”,那意思承认人面不同是不成问题的。我们不 能不叹服人类创造者技巧的神奇,差不多的五官七窍,但是部位配合,变化无穷, 比七巧板复杂多了。对于什么事都讲究“统一”、“标准化”的人,看见人的脸 如此复杂离奇,恐怕也无法训练改造,只好由它自然发展!假使每一个人的脸都 像是从一个模子里翻出来的,一律浓眉大眼,一律的虎额龙准,在排起队来检阅 的时候固然甚为壮观整齐,但不便之处必定太多,那是不可想像的。 人的脸究竟是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否则也就无所谓谱。就粗浅的经验说, 人的脸大别为二种,一种是令人愉快的,一种是令人不愉快的。凡是常态的,健 康的,活泼的脸,都是令人愉快的,这样的脸并不多见。令人不愉快的脸,心里 有一点或很多不痛快的事,很自然的把脸拉长一尺,或是罩上一层阴霾,但是这 张脸立刻形成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立刻把这周围的气氛变得阴霾。假如在可能范 围之内,努力把脸上的筋肉松弛一下,嘴角上挂出一颗微笑,自己费力不多,而 给予人的快感甚大,可以使得这人生更值得留恋一些。我永不能忘记那永长不大 的孩子潘彼得,他嘴角上永远挂着一颗微笑,那是永恒的象征。一个成年人若是 完全保持一张孩子脸,那也并不是理想的事,除了给“婴儿自己药片”作商标之 外,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不过赤子之天真,如果在脸上还保留一点痕迹,这张 脸对于人类的幸福是有贡献的。令人愉快的脸,其本身是愉快的。这与老幼妍媸 无关。丑一点黑一点,下巴长一点,鼻梁塌一点,都没有关系,只要上面漾着充 沛的活力,便能辐射出神奇的光彩,不但是光,还有热,这样的脸能使满室生春, 带给人们兴奋、光明、调谐、希望、欢欣。一张眉清目秀的脸,如果恹恹无生气, 我们也只好当做石膏像来看待了。 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好的游戏:早起出门,留心观察眼前活动的脸,看看其中 有多少类型,有几张使你看了一眼之后还想再看? 不要以为一个人只有一张脸。女人不必说,常常“上帝给她一张脸,她自己 另造一张”。不涂脂粉的男人的脸,也有“卷帘”一格,外面摆着一副面孔,在 适当的时候呱嗒一声如帘子一般卷起,另露出一副面孔。“杰克博士与海德先生” (Dr.Jckyll and Mr.Hyde)那不是寓言。识入仕途的人往往养成这一套本领。 对下属道貌岸然,或是面部无表情,像一张白纸似的,使你无从观色,莫测高深; 或是面皮绷得像一张皮鼓,脸拉得驴般长,使你在他面前觉得矮好几尺!但是他 一旦见到上司,驴脸得立刻缩短,再往瘪里一缩,马上变成柿饼脸,堆下笑容, 直线条全变成曲线条;如果见到更高的上司,连笑容都凝结得堆不下来,未开言 嘴唇要抖上好大一阵,脸上作出十足的诚惶诚恐之状。帘子脸是傲下媚上的主要 工具,对于某一种人是少不得的。 不要以为脸是和身体其他部份一样的受之父母,自己负不得责。不,在相当 范围内,自己可以负责的。大概人的脸生来都是和善的,因为从婴儿的脸看来, 不必一定都是颜如渥丹,但是大概都是天真无邪,令人看了喜欢的。我还没见过 一个孩子带着一副不得善终的脸,脸都是后来自己作践坏了的,人们多半不体会 自己的脸对于别人发生多大的影响。脸是到处都有的。在送殡的行列中偶然发现 的哭脸,作讣闻纸色,眼睛肿得桃儿似的,固然难看。一行行的囚首垢面的人, 如稻草人,如丧家犬,脸上作黄蜡色,像是才从牢狱里出来,又像是要到牢狱里 去,凸着两只没有神的大眼睛,看着也令人心酸。还有一大群心地不够薄脸皮不 够厚的人,满脸泛着平价米色,嘴角上也许还沾着一点平价油,身穿着一件平价 布,一脸的愁苦,没有一丝的笑容,这样的脸是颇令人不快的。但是这些贫病愁 苦的脸、还不算是最令人不愉快,因为只是消极的令人心里堵得慌,而且稍微增 加一些营养(如肉糜之类)或改善一些环境,脸上的神情还可以渐渐恢复常态。 最令人不快的是一些本来吃得饱,睡得着,红光满面的脸,偏偏带着一般肃杀之 气,冷森森地拒人千里之外,看你的时候眼皮都不抬,嘴撇得瓢儿似的,冷不防 抬起眼皮给你一个白眼,黑眼球不知翻到那里去了,脖梗子发硬,脑壳朝天,眉 头皱出好几道熨斗都熨不平的深沟─—这样的神情最容易在官办的业务机关的柜 台后面出现。遇见这样的人,我就觉到惶惑:这个人是不是昨天赌了一夜以致睡 眠不足,或是接连着腹泄了三天,或是新近遭遇了什么闵凶,否则何以乖戾至此, 连一张脸的常态都不能维持了呢? 选自《雅舍小品》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