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利亚·埃莱娜·圣马科 博尔赫斯 一条车辆和行人的河在我们中间流过;那是一个寻常的下午五点钟 的事;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条河竟成了生死永诀的悲哀的阿克隆特。 此后我们没有再见面,过了一年,你死了。 现在我追忆往事,想起当时的情景,觉得不像真的,那次漫不经心 的告别竟是永恒的分离。 昨晚我饭后没有外出,为了把思路理理清楚,我重新阅读了柏拉图 记叙的他的老师的最后教导。我读到:肉体死亡时,灵魂就逸去。现在 我不明白的是真理在于进一步的不祥的引伸呢,还是在于当时毫无猜疑 的告别。 因为如果灵魂不死,那么告别时理所当然不会郑重其事。 互相告别就是否认分离,等于说:我们今天假装分别,但是明天还 会再见。人们之所以发明再见是因为尽管他们知道生命短暂偶然,他们 认为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不朽的。 德利亚:有朝一日我们-在哪一条河边?-将继续这次含糊的对话, 我们会自问以前在茫茫平原的一个城市里,我们是不是当过博尔赫斯和 德利亚。 乌尔里卡 博尔赫斯 我的故事一定忠于事实,或者至少忠于我个人记忆所及的事实, 两者相去无几。事情是不久前发生的,但是我知道舞文弄墨的人喜欢 添枝加叶、烘托渲染。我想谈的是我在约克市和乌尔里卡(我不知道 她姓什么,也许再也不会知道了)邂逅相遇的经过。时间只包括一个 夜晚和一个上午。 我原可以无伤大雅地说,我是在约克市的五修女院初次见到她的 (那里的彩色玻璃拼镶的长窗气象万千,连克伦威尔时代反对圣像崇 拜的人都妥为保护),但事实是我们是在城外的北方旅店的小厅里相 识的。当时人不多,她背朝着我,有人端一杯酒给她,她谢绝了。 她想用这句话表现自己的机敏,我猜决不是第一次这么说。后来 我明白她并不是那样的人,不过我们并不是永远言如其人的。她说她 去参观博物馆时已过了开馆时间,但馆里的人听说她是挪威人,还是 放她进去了。 在座有一个人说: “约克市并不是第一次有挪威人。” “一点不错,”她说。“英格兰本来是我们的,后来丧失了,如 果说人们能有什么而又能丧失的话。” 那时候,我才注意打量她。威廉、布莱克有一句诗谈到婉顺如银、 火炽如金的少女,但是乌尔里卡身上却有婉顺的金。她身材高挑轻盈, 冰肌玉骨,眼睛浅灰色,除了容貌之外,给我深刻印象的是她那种恬 静而神秘的气质。她动辄嫣然一笑,但笑容却使她更显冷漠。她一身 着黑,这在北部地区比较罕见,因为那里的人总喜欢用鲜艳的颜色给 灰暗的环境增添一些欢快。她说的英语清晰准确,稍稍加重了卷舌音。 我不善于观察;这些细节是逐渐发现的。 有人给我们作了介绍。我告诉她,我是波哥大安第斯大学的教授。 还说我是哥伦比亚人。 她沉思地问我: “作为哥伦比亚人是什么含义?” “我不知道,”我说。“那是证明文件的问题。” “正如我是挪威人一样,”她同意说。 那晚还说过什么,我记不清了。第二天,我很早就下楼去餐厅。 夜里下过雪,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荒山野岭全给盖没。餐厅里没有别 人。乌尔里卡招呼我和她同桌坐。她说她喜欢一个人出去散步。 我记起叔本华一句开玩笑的话,搭腔说:“我也是这样。我们不妨一 起出去走走。” 我们踩着新雪,离开了旅店。外面空无一人。我提出到河下游 的雷神门去,有几英里路。我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乌尔里卡;除了 她,我不希望同任何人在一起。 我突然听到远处有狼嗥叫。我生平没有听过狼嚎,但是我知道 那是狼。乌尔里卡却若无其事。 过了一会儿,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我昨天在约克礼拜堂看到的几把破剑,比奥斯陆博物馆里的大船 更使我激动。” 我们的路线是错开的。乌尔里卡当天下午去伦敦;我去爱丁堡。 “德·昆西在伦敦的茫茫人海寻找他的安娜,”乌尔里卡对我 说,“我将在牛津街重循他的脚步。” “德·昆西停止了寻找,”我回说。“我却无休无止,寻找到 如今。” “也许你已经找到她了,”她低声说。 我福至心灵,知道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对我来说并不受到禁止, 我便吻了她的嘴和眼睛。她温柔而坚定地推开我,然后痛快地说: “到了雷神门的客栈我就随你摆布。现在我请求你别碰我。还 是这样好。” 对于一个上了年纪的独身男人,应许的情爱是已经不存奢望的 礼物。这一奇迹当然有权利提出条件。我想起自己在波帕扬的青年 时期和德克萨斯一个姑娘,她像乌而里卡一样白皙苗条,不过拒绝 了我爱情。 我没有自讨没趣问她是不是爱我。我知道自己不是第一个,也 不会是最后一个。这次艳遇对我也许是最后一次,对那个光彩照人 的易卜生的坚定信徒却是许多次中间的一次罢了。 我们手挽手继续走去。 “这一切像是梦,”我说,“而我从不梦想。” “就像神话里的那个国王,”乌尔里卡说,“他在巫师使他睡 在猪圈里之前也不做梦。” 过一会儿,她又说: “仔细听。一只鸟快叫了。” 不久我们果然听到了鸟叫。 “这一带的人,”我说,“认为快死的人能未卜先知。” “那我就是快死的人,”她回说。 我吃惊地瞅着她。 “我们传树林抄近路吧,”我催促她。“可以快一点到雷神门。” “树林里太危险,”她说。 我们还是在荒原上行走。 “我希望这一时刻能永远持续下去,”我喃喃地说。 “永远这个词是不准男人们说的,”乌尔里卡十分肯定地说, 为了冲淡强调的语气,她请我把名字再说一遍,因为第一次没有 听清楚。 “哈维尔·奥塔罗拉,”我告诉她。她试着说一遍,可是不成。 我念乌尔里卡这个名字也念不好。 “我还是管你叫西古尔德吧,”她微微一笑说。 “行,我就是西古尔德,”我答道,“那你就是布伦希尔特。” 她放慢了脚步。 “你知道那个萨伽的故事吗?”我问道。 “当然了,”她说。“一个悲惨的故事,后来被德国人用他们的 尼贝龙根人的传说搞糟了。” 我不想争辩,回说: “布伦希尔特,你走路的样子像是在床上放一把剑挡开西古尔德。” 我们突然发现客栈已在面前。它同另一家旅店一样也叫北方旅店, 并不使我感到意外。 乌尔里卡在楼梯高处朝我嚷道: “你不是听到了狼嚎吗?英国早已没有狼了。快点上来。” 我到了楼上,发现墙上按威廉·莫理斯风格糊了深红色的壁纸, 有水果和禽鸟交织的图案。乌尔里卡先进了房间。房间幽暗低矮,屋 顶是人字形的,向两边倾斜。期待中的床铺反映在一面模糊的镜子里, 抛光的桃花心木使我想起《圣经》里的镜子。 乌尔里卡已经脱掉衣服。她呼唤我的真名字,哈维尔。我觉得外 面的雪下得更大了。家具和镜子都不复存在。我们两人中间没有钢剑 相隔。时间象沙漏里的沙粒那样流逝。地老天荒的爱情在幽暗中荡漾,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占有了乌尔里卡肉体的形象。 From: zone (怨怨) 〖新语丝电子文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