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 器 的 诗 ·巴金· 为了去看一个朋友,我做了一次新宁铁路上的旅客。我和 三个朋友一路从会城到公益,我们在火车上大约坐了三个钟头。 时间长,天气热,但是我并不觉得寂寞。 南国的风物的确有一种迷人的力量。在我的眼里一切都显 出一种梦景般的美:那样茂盛的绿树,那样明亮的红土,那一 块一块的稻田,那一堆一堆的房屋,还有明镜似的河水,高耸 的碉楼。南国的乡村,虽然里面包含了不少的痛苦,但是表面 上它们还是很平静,很美丽的! 到了潭江,火车停下来。车轮没有动,外面的景物却开始 慢慢地移动了。这不是什么奇迹。这是新宁铁路上的一段最美 丽的工程。这里没有桥,火车驶上了轮船,就停留在船上,让 轮船载着它慢慢地渡过江去。 我下了车,站在铁板上。船身并不小,甲板上铺着铁轨, 火车就躺在铁轨上喘气。左边有卖饮食的货摊,许多人围在那 里谈笑。我一面走,一面看。我走过火车头前面,到了右边。 船上有不少的工人。朋友告诉我,在船上作工的人在一百 以上。我似乎没有看见这么多。有些工人在抬铁链,有几个工 人在管机器。 在每一副机器的旁边至少站得有一个穿香云纱衫裤的工人。 他们管理机器,指挥轮船前进。 看见这些站在机器旁边的工人的昂头自如的神情,我从心 底生出了感动。 四周是平静的白水,远处有树,有屋。江面很宽。在这样 的背景里显出了管理机器的工人的雄姿。机器有规律地响着。 火车趴在那里,像一条被人制服了的毒蛇。 我看着这一切,我感到了一种诗情。我仿佛读了一首真正 的诗。于是一种喜悦的、差不多使我的心颤抖的感情抓住了我。 这机器的诗的动人的力量,比任何诗人的作品都大得多。 诗应该给人以创造的喜悦,诗应该散布生命。我不是诗人, 但是我却相信真正的诗人一定认识机器的力量,机器工作的巧 妙,机器运动的优雅,机器制造的完备。机器是创造的,生产 的,完美的,有力的。只有机器的诗才能够给人以一种创造的 喜悦。 那些工人,那些管理机器、指挥轮船、把千百个人、把许 多辆火车载过潭江的工人,当他们站在铁板上面,机器旁边, 一面管理机器,一面望着白茫茫的江面,看见轮船慢慢地驶近 岸的时候,他们心里的感觉,如果有人能够真实地写下来,一 定是一首好诗。 我在上海常常看见一些大楼的修建。打桩的时候,许多人 都围在那里看。有力的机器从高处把一根又高又粗的木桩打进 土地里面去;一下,一下,声音和动作都是有规律的,很快地 就把木桩完全打进地里去了,四周旁观者的脸上都浮出了惊奇 的微笑。地是平的,木头完全埋在地底下了。这似乎是不可信 的奇迹。机器完成了奇迹,给了每个人以喜悦。这种喜悦的感 情,也就是诗的感情。我每次看见工人建筑房屋,就仿佛读一 首好诗。 1933年6月在广州 选自《旅途随笔》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