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奴隶的母亲 柔石 她底丈夫是一个皮贩,就是收集乡间各猎户底兽皮和牛皮,贩到大埠上出卖的 人。但有时也兼做点农作,芒种的时节,便帮人家插秧,他能将每行插得非常直, 假如有五人同在一个水田内,他们一定叫他站在第一个做标准,然而境况是不佳, 债是年年积起来了。他大约就因为境况的不佳。烟也吸了,酒也喝了,钱也赌起来 了。这祥,竟使他变做一个非常凶狼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贫穷下去。连小小的 移借,别人也不敢答应了。 在穷底结果的病以后,全身便变成枯黄色,脸孔黄的和小铜鼓一样,连眼白也 黄了。别人说他是黄疸病,孩子们也就叫他“黄胖”了。有一天,他向他底说: “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也都卖去了。我想,还是从你底身上设 法罢。你跟着我挨饿,有什么办法呢?” “我底身上?……” 他底妻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刚满五周的男小孩──孩子还在啜着奶,她讷讷 地低声地问。 “你,是呀,” 她底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我已经将你出典了……” “什么呀?”她底妻子几乎昏去似的。 屋内是稍稍静寂了一息。他气喘着说: “三天前,王狠来坐讨了半天的债回去以后,我也跟着他去,走到九亩潭边, 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纵身就可落在潭里的树下,想来想去, 总没有力气跳了。猎头鹰在耳朵边不住地啭,我底心被它叫寒起来,我只得回转身, 但在路上,遇见了沈家婆,她问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诉她,请她代 我借一笔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饰去暂时当一当,免得王狠底狠一 般得绿眼睛天天在家里闪烁。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还将妻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你自己黄也黄到这个地步了。’” “我底着头站在她面前没有答,她又说: “‘儿子呢,你只有一个,舍不得。 但妻──’ ” “我当时想:‘莫非叫我卖去妻子么?’” “而她继续道:” “‘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这样,她就直说出:‘有一个秀才,因为没有儿子,年纪已五十岁了,想买 一个妾;又因他底大妻不允许,只准他典一个,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当的女 人:年纪约三十岁左右,养过两三个儿子的,人要沉默老实,又肯做事,还要对他 底大妻肯低眉下首。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说的,假如条件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 的身价。我代她寻好几天,总没有相当的女人。’她说:‘现在碰到我,想起了你 来,样样都对的。’当时问我底意见怎样,我一边掉了几滴泪,一边却被她催的答 应她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弱,停止了。他底妻简直痴似的,话一句没有。 又静寂了一息,他继续说: “昨天,沈家婆到过秀才底家里,她说秀才很高兴,秀才娘子也喜欢,钱是一 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并将日子也拣定了──本月 十八,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底妻简直连腑脏都颠抖,吞吐着问: “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昨天在你底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对你说不出。不过我仔细想,除出将你 底身子设法 外,再也没有办法了。” “决定了么?”妇人战着牙齿问。 “只待典契写好。” “倒霉的事情呀,我!── 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底爸呀!” 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底名字。 “倒霉,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我怕连 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五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领他便了,本来是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鸣鸣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在她过去的回忆里,却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却肢体分作四碎与五裂。刚落地 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声音很重的,手脚揪缩。脐带绕 在她底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想挣扎起来给她洗好,可是她底头昂起来,身子 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底丈夫,这个凶狠的男子,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 女婴的旁边。她简单用了她一生底最后的力向他喊:“慢!慢……”但这个病前极 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呀,呱呀,” 声音 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世的新生命,用他底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将杀 的小羊一般,扑通,投下在沸水里了!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 女孩一声也不喊──她疑问地想,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不响地愿意 冤枉死去么? 啊!──她转念,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剜去了 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这里,似乎泪竟干涸了。“唉!苦命呀!” 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这时春 宝拔去了奶头,向他底母亲的脸上看,一边叫: “妈妈!妈妈!” 在她将离别底前一晚,她拣了房子底最黑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萤火 那么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底头贴在他底头发上。她底思想似乎浮漂在 极远,可是她自捉摸不定远在那里。于是慢慢地跑过来,跑到眼前,跑到她底孩子 底身上。 她向她底孩子低声叫: “春宝,宝宝!” “妈妈,” 孩子含着奶头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底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 “妈妈那里去呢?庙里么?” “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宝宝去不得的。” “呃!” 孩子反抗地,又吸着并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爸爸底 话好了。 过三年……” 她没有说完,孩子要哭似地说: “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时用她底左手抚摸着孩子底右额,在这上,有他父亲 在杀死他刚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锄柄敲他,肿起而又平复了的伤痕。 她似要还想对孩子说话,她底丈夫踏进门了。他走到她底面前,一只手放在袋 里,掏取着什么,一边说: “钱已经拿来七十元了。还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十天后付。” 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较子来接。” 又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较夫一早吃好早饭来。” 这样,他离开了她,又向门外走出去了。 这一晚,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吃晚饭。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着。 轿是一早就到了。可是这妇人,她却一夜不曾睡。她先将春宝底几件破衣服都 修补好;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连孩子冬天用的破烂棉袄都拿出来,移交 给他底父亲──实在,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以后,她坐在他底旁边,想对他说几 句话,可是长夜是迟延着过去,她底话一句也说不出。而且,她大着胆向他叫了几 声,发了几个听不清楚的声音,声音在他底耳外,她也就睡下不说了。 等她朦朦胧胧地刚离开思索将要睡去,春宝醒了,他就推叫他底母亲,要起来。 以后当她给他穿衣服的时后。向他说:“宝宝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 打你。以后妈妈常买糖果来,买给宝宝吃,宝宝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么一回事,张大口子“唉,唉,”她唱起来了。她 在他底唇边吻了一吻,又说: “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轿夫坐在门首的板凳上,抽着旱烟,说着他们自己要听的话。一息,邻村的沈 家婆也赶到了。一个老妇人,熟悉世故的媒婆,一进门,就拍拍她身上的雨点,向 他们说: “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你们家里此后会有滋长的预兆。” 老妇人忙碌似地在屋内旋了几个圈,对孩子底父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讨酬报。 因为这件契约之能订的如此顺利而合算,实在是她底力量。 “说实在话,春宝底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她说。 于是又转向催促她──妇人却抱着春宝,这时坐着不动。老妇人声音很高地: “轿夫要赶到他们家里吃中饭的,你快些预备走呀!” 可是妇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说: “我实在不愿离开呢!让我饿死在这里罢!” 声音是在她底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面,迷迷地向她笑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黄胖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呢?那边真是一份有吃有 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己底,也雇着长工养着牛。大娘底 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每次看见人总给人一些吃的东西。那老头子──实 在并不老,脸是很白白的,也没有留胡子,因为读了书,背有些偻偻的,斯文的模 样。可是也不必多说,你一走下轿就看见的,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 妇人拭一拭泪,极轻地: “春宝……我怎么抛开他呢!” “不用想到春宝了。”老妇人一手放在她底肩上,脸凑近她和春宝。“有五岁 了,古人说:‘三周四岁离娘身,’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肚子争气些,到那边, 也养下一二个来,万事都好了。” 轿夫也在门首催起身了,他们噜苏着说: “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这样,老妇人将春宝从她底怀里拉去,一边说: “春宝让我带去罢。”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给他拉到小门外去。当妇人 走进轿门的时候,向他们说: “带进屋里来罢,外边有雨呢。” 她底丈夫用手支着头坐着,一动没有动,而且也没有话。 两村的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轿夫的第二次将轿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细 雨,从轿子底布蓬里飘进,吹湿了她底衣衫。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很有心计的约 摸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 这当然是大娘了。可是只向她满面羞涩地看 一看,并没有叫。她很亲昵似的将她牵上阶沿,一个长长的瘦瘦的而面孔圆细的男 子就从房里走出来。他向新来的少妇,仔细地瞧了瞧,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向她问: “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底衣裳了。” 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底说话,也向她问: “还有什么在轿里么?” “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的;可是她们走进屋里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底心老是挂念着她底旧的家,掉不下她的春 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庭,和她所典 给他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讲话是那么地低 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妇人,她底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 话:说她和她丈夫底过去的生活之经过,从美满而票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 中间的三十年。她曾做过一次的产,十五六年以前,养下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 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天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 养过第二个。在她底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底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 不知是爱她呢,还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现 在。这样,竟说得这个具着扑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会苦,一时甜上心头,一 时又咸的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并将她底希望也向她说出来了。她底脸是娇红 的,可是老夫人说: “你是养过三四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是知道什么的,你一定知道的还比我 多。” 这样,她说着走开了。 当晚,秀才也将家里底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罢了。 她坐在一张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的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眼睛白晁晁地 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在橱子底面前来,问她: “你叫什么名子呢?” 她没有答,也并不笑,站起来,走在床底前面,秀才也跟到床底旁边,更笑地 问她: “拍羞么?哈,你想你底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底丈夫了。”声音是轻 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底袖子。“不要愁罢!你也想你底孩子的,是不是?不过─ ─” 他没有说完,却又哈的笑了一声,他自己脱去他外面的长衫了。 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底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谁,骂 烧饭的女仆,又好象骂她自己,可是因为她底怨恨,仿佛又是为她而发的。秀才在 床上叫道: “睡罢,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烧饭的 黄妈多说话,她却常要骂黄妈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底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却一 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底哭声有时竟在她耳朵边响,梦中,她也几次 地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缥渺,眼前的事务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 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是她底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 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秀才从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而同她说话, 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底房内去, 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狐狸迷着了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底老骨头是 多少重!”象这样的话,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 而旁边没有她坐着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她在旁边,有时也该让开些, 但这种动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别人看出,否则,她又要向她发怒, 说是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底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杂务都 堆积在她底身上,同一个女仆那么样。她还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底换下来的衣 服放着,她也给她拿去洗了,虽然她说: “我底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底衣服,也可叫黄妈洗的。”可是接着 说: “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那两只猪为什么这样喁喁叫的,或者因 为没有吃饱罢,黄妈总是不肯给它们吃饱的。” 八个月了,那年冬天,她底胃却起了变化: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面,番 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多吃又要呕。而且还想吃南 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那里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这个变化 中所带来的预告了。他镇日地笑微微,能找到的东西,总忙着给她找来。他亲身给 她街上去买橘子,又托便人买了金柑来,他在廊沿下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的, 不知说什么。他看她和黄妈磨过年的粉,但还没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 罢,长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 有时在夜里,人家谈着话,他却独自拿了一盏灯,在灯下,读起《诗经》来了: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这时长工向他问: “先生,你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呢?” 他却摸一摸没有胡子的口边,怡悦地说道: “是呀,你也知道人生底快乐么?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你也 知道这两句话底意思么?这是人生底最快乐的两件事呀!可是我对于这两件事都过 去了,我却还有比这两件更快乐的事呢!” 这样,除出他底两个妻以外,其余的人们都大笑了。 这些事,在老妇人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气恼了。她起初闻到她地受孕也欢喜,以 后看见秀才的这样奉承她,她却怨恨她自己肚子地不会还债了。有一次,次年三月 了,这妇人因为身体感觉不舒服,头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 更不时地问她要什么,而老妇人却着实地发怒了。她说她装娇,噜噜苏苏地说了三 天。她先是恶意地讥嘲她: 说是一到秀才底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呀,头痛 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摆出来了;以前在自己底家里,她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娇养, 恐怕竟和街头的母狗一样,肚皮里有着一肚子的小狗,临产了,还要到处地奔求着 食物。现在呢,因为“老东西”──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趋奉了她,就 装着娇滴滴的样子了。 “儿子,”她有一次在厨房里对黄妈说:“谁没有养过呀?我也曾怀过十个月 的孕,不相信有这么的难受。而且,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罗王的簿里’,谁保的 定生出来不是一只癞蛤蟆呢?也等到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看见了,才可在我 底面前显威风,摆架子,此刻,不过是一块血的猫头鹰,就这么的装腔,也显得太 早一点!” 当晚这妇人没有吃晚饭,这时她已经睡了,听了这一番婉转的冷嘲与热骂,她 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了。秀才也带衣服坐在床上,听到浑身透着冷汗,发起抖来。 他很相扣好衣服,重新走起来,去打她一顿,抓住她底头发狠狠地打她一顿,泄泄 他一肚皮的气。但不知怎样,似乎没有力量,连指也颤动,臂也酸软了,一边轻轻 地叹息着说: “唉,一向实在太对她好了。结婚了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掌,简直连指甲都 没有弹到她底皮肤上过,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难惹了。” 同时,他爬过到床底那端,她底身边,向她耳语说: “ 不要哭罢,不要哭罢,随她吠去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的孵卵 是难受的。假如你这一次真能养出一男孩子来。我当送你两样宝贝──我有一只青 玉的戒指,我有一只白玉的……” 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忍不住听下门外的他底大妻底喋喋的讥笑声音,他急忙地 脱去了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底胸膛,一边说: “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胀的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别人的 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酷热的署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 希望的眼中过去。秋开始,凉风也拂拂地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 都到了希望底最高潮,屋里底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底心更是异常地紧张,他 在天井上不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它背诵那么地念去──“戊辰 ”,“甲戌”,“壬寅之年”, 老是反复地轻轻的说着。有时他底焦急的眼光向一 间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母底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天上 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 “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底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的野花 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底声音很重地在屋内叫,秀才却 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谈的晚餐 席上,秀才底大妻向佣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 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底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 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底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口子好, 有的称赞婴儿底两耳好; 更有的称赞婴儿底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 人却和老祖母那么地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 “够了,不要弄他哭了。” 关于孩子底名字,秀才是煞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 妇人底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 或“寿”同意义的字,如 “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 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 在他底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底老而得子底蕴 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 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底旁边去。婴儿底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底一边,不知思 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 “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底几对眼睛都转向她, 注意地静 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 “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 孩子也正养在 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 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底母亲: 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 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 “我不过因春宝想到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底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 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底母亲,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的抓住 了他底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 秀才底大妻呢,表面也爱他, 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底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 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底母亲愈紧, 而他底母亲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 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底身后的; 这样, 谁都将孩子底母亲底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来了: 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 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 “你要买她,那先给药死罢!”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的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 以后,他反儿做着笑脸 地: “你想想孩子没有娘……” 老妇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说: “我不好算是他底娘么?” 在孩子的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这两种的冲突了: 一边,她底脑里老是有“三 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底生活便变做在秀才家里底用人似的了。 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 掉春宝呢?可是另一面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 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 于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底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宝 睡在她底怀里,含着她底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底旁边,她伸出手去 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 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 样, 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开罢,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 可 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眼前的事实来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底母亲底前夫去 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底大妻 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 “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底结发夫妇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 “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 “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谟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拨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底;绝种虽然是绝了你家底种,可是我却仍然 吃着你家底餐饭。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拼 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老妇人似乎还有许多刻毒的锐利的话,可是秀才走远开听不见了。 在夏天,婴儿底头上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位老妇人就到处 地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儿底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 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 掉。于是这位老妇人就高声叹息,向秀才说: “你看她竟一点也不介意他底病,还说孩子是并不怎样瘦下去。爱在心里的是深 的;专疼表面是假的。” 这样,妇人只有暗自挥泪,秀才也不说什么话了。 秋宝一周纪念的时候,这家热闹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 衣服,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银制的狮●(犭+ 至),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 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给孩子钉在帽上的,许多礼物,都在客人底袖子里带来了。 他们祝福着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 主人底脸孔,竟是荣光照耀 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着在他底颊上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从朦胧的暮光中向他 们底天井走进,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粹异常的乡人,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 底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那里人,他口吃似地答了,主 人一时糊涂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 “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了?你真不必的呀!” 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 “要,要的……我来祝祝这个宝贝长寿千……” 他似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地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 是拿出四只铜制镀银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字。 秀才底大娘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 人们互相私语着。 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的胡乱与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碗盛着酒互 相比赛,闹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 坐着不动,客人们也不招呼他。等到兴尽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 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贩却吃到最后,俑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在 那里,他遇见了他底被典的妻。 “你也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那里又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 “那末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晚?” “我那里来买礼物的钱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里买礼物, 走得乏了,饿了,也迟了。” 妇人接着问: “春宝呢?” 男了沉吟了一息答: “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 “为春包来的?”妇人惊异地回音似地问。 男人慢慢地说: “从夏天来,春宝是瘦的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那里有钱给他请医 生吃药,所以现在,病是更厉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静寂了一刻, 继续说:“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 这时妇人底胸膛内,简直似有四五只猫在抓她,咬她,咀嚼着她底心脏一样。她 恨不得哭出来,但在人们个个向秋宝祝颂的日子,她又怎么好跟在人们底声音后面叫 哭呢?她吞下她底眼泪,向她底丈夫说; “我又那里有钱呢?我在这里,每月只给我两角钱的零用,我自己又那里要用什 么,悉数补在孩子底身上了。现在,怎么好呢?” 他们一时没有话,以后,妇人又问: “此刻有什么人照顾着春宝呢?” “托了一个邻舍,我仍旧想回家,我就要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揩着泪。女的同时哽咽着说: “你等一下罢,我向他去借借看。” 她就走开了。 三天以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问这妇人道; “我给你的那只青玉戒指?” “在那天夜里,给了他了。给了他拿去当了。” “没有借你五快钱么?”秀才愤怒地。 妇人低着头停了一息答: “五快钱怎么够呢!” 秀才接着叹息说: “总是前夫和眼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本来我很想再留你两年的,现在,你 还是到明春就走罢!” 女人简直连泪也没有地呆着了。 几天后,他还向她那么地说: “那只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一下就拿去当了!幸得她 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个月好闹了!” 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没有精采的光芒在她底眼睛里起来,而讥笑与冷骂的声 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内了。她是时常记念着她底春宝的病的,探听着有没有从她底本乡 来的朋友,也探听着有没有向她底本乡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个关于“春宝的身体 已复原”的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 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没 有,她不时地抱着秋宝在门首过去一些的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的路。这种情形却 很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 “她那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 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睡梦中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苦起来了。秀才就追 逼地问: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可是女人拍着秋宝,口子哼哼的没有答。秀才继续说: “梦着你底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一边答: “不,不,……好象我底前面有一圹坟呢!” 秀才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底前面展现开来,她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底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 士们来给孩子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的母亲的别离──永远的别离的命远就被 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说: “叫一顶轿子送他去么?” 秀才底妻子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 “走好巴, 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确她又那里有钱呢? 听说她底亲夫连饭也没 得吃, 她不必摆阔了解路也不算远郊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十里路的人,她的脚比较大, 半天可以到了。 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 她的泪如溪水地流下,孩子向她叫: “婶 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她向咽 咽地答应。 他很想对她说几句话剧意思是: “别了,我底亲爱的儿子呀!你的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罢, 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 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底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一 边轻轻说: “拿去罢,这两块钱。” 妇人扣好孩子的钮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 老妇人又近来了, 主意着秀才走出去的背后,又向妇人说: “秋宝给我抱去罢,免得你走时他哭。” 妇人不做声响,可是秋宝总不愿意, 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妇人底脸上, 于是老妇 人生气地又说: “那末那同他去吃早饭去罢,吃了早饭交给我。” 拼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 “半月来你就这样了,你真来的时候还瘦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今天,吃一碗 下去罢,你还要走三十里路呢。” 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 “你对我真好!” 但是太阳是升的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的母亲,老妇 人便狠狠地将她的坏里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的肚子上,用小小的拳头发, 高兴呼喊她。妇人在后面说: “让我吃了中饭去罢。” 老妇人却转过头,汹汹地答: “赶快打起你底包袱去罢,早晚总有一次的!” 孩子的哭声便在她的耳内渐渐去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是听着孩子的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看她 打近甚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她离开他的大门时,听见她的秋宝的 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的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的路,在她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止地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的 时候,她很想停止她的那么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照见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去 了。但在水坐了一会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的影子。太阳已经过午 了,一股村里的一个年老的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个老人说: “伯伯,请你代我就近叫一顶轿子罢,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 老人门。 “是的,” 她那时坐在村口的凉亭里面。 “你从那里来?” 妇人静默了一时答: “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为自己会走的。” 老人怜悯地也没有多说话,就给她两位轿夫, 一顶没蓬的轿。 因为那时下秧的 季节。 下午三四时的样子,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过了一顶没蓬的轿子,轿 里躺着一个脸色枯萎如同意张瘪的黄菜叶那么的中年妇人,两眼朦胧地颓唐地闭着。 嘴里的呼吸只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们个个睁着惊异的目光,怜悯地凝视着过去。 一群孩子们,争噪地跟在轿后,好象一件奇异的事情落到这沉寂小村镇里来了。 春宝也是跟在轿的孩子们中底一个,他还在似赶猪那么地哗着轿走,可是轿子一 转一个弯,却是向他底家里去的路,他却直了两手而奇怪了,等到轿子到了他家里的 门口,他简直呆似地远远地站在前面, 背靠一株柱子上,面向着轿,其余的孩子们 胆怯地围在轿的两边。妇人走出来了,她昏迷的眼睛还认不清站在前面的,穿着褴褛 的衣服,头发蓬乱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样的短小,那个八岁的孩子是她的春宝。突然, 她哭出来地高叫了: “春宝呀!” 一群孩子们,个个无意地吃了一惊,而春宝简直下的躲进屋子他父亲那里去了。 妇人在灰暗的屋内坐了许久许久,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一句话。夜色降落了,他 下睡的头昂起来,向她说: “烧饭吃罢!” 妇人不得已地站起来,向屋角上旋转了一周,一点也没有气力地对她丈夫说: “米缸内是空空的……” 男人冷笑了一声,答说:“你真是大人家里生活过了! 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 内。” 当天晚上,男子向她底儿子说: “春宝,跟你底娘去睡!” 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的母亲走近他,一边叫: “春宝,宝宝!” 可是当她底手去抚摸他的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子加上说: “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 她眼睁睁地睡在意张龌龊的狭窄板床上,春宝陌生似地睡在她底身边。在她底已 经麻木的胸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去抱,可是身边是 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她的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 的鼻声中,脸伏在她的胸膛,两手抚摩着她的两乳。 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长的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 一九三0年一月二十日 输入 金明学 1997年8月25日 选自《中国现代文学名篇先读》 mhkim@hanbat.chungnam.ac.kr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