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 jin@iso.iso.unibas.ch (Song JIN) Date: 2 Apr 1996 08:12:47 GMT 四世同堂 老舍 第一部 惶惑 一 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在他的壮年,他亲眼看见八国联 军怎样攻进北京城。后来,他看见了清朝的皇帝怎样退位,和连续不断的内战;一 会儿九城的城门紧闭,枪声与炮声日夜不绝;一会儿城门开了,马路上又飞驰着得 胜的军阀的高车大马。战争没有吓倒他,和平使他高兴。逢节他要过节,遇年他要 祭祖,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的过着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即使 赶上兵荒马乱,他也自有办法:最值得说的是他的家里老存着全家够吃三个月的粮 食与咸菜。这样,即使炮弹在空中飞,兵在街上乱跑,他也会关上大门,再用装满 石头的破缸顶上,便足以消灾避难。 为什么祁老太爷只预备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呢?这是因为在他的心理上,他总 以为北平是天底下最可靠的大城,不管有什么灾难,到三个月必定灾消难满,而后 诸事大吉。北平的灾难恰似一个人免不了有些头疼脑热,过几天自然会好了的。不 信,你看吧,祁老太爷会屈指算计:直皖战争有几个月?直奉战争又有好久?啊! 听我的,咱们北平的灾难过不去三个月! 七七抗战那一年,祁老太爷已经七十五岁。对家务,他早已不再操心。他现在 的重要工作是浇浇院中的盆花,说说老年间的故事,给笼中的小黄鸟添食换水,和 携着重孙子孙女极慢极慢的去逛大街和护国寺。可是,芦沟桥的炮声一响,他老人 家便没法不稍微操点心了,谁教他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爷呢。 儿子已经是过了五十岁的人,而儿媳的身体又老那么病病歪歪的,所以祁老太 爷把长孙媳妇叫过来。老人家最喜欢长孙媳妇,因为第一,她已给祁家生了儿女, 教他老人家有了重孙子孙女;第二,她既会持家,又懂得规矩,一点也不像二孙媳 妇那样把头发烫得烂鸡窝似的,看着心里就闹得慌;第三,儿子不常住在家里,媳 妇又多病,所以事实上是长孙与长孙媳妇当家,而长孙终日在外教书,晚上还要预 备功课与改卷子,那么一家十口的衣食茶水,与亲友邻居的庆吊交际,便差不多都 由长孙媳妇一手操持了;这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所以老人天公地道的得偏疼点她。 还有,老人自幼长在北平,耳习目染的和旗籍人学了许多规矩礼路:儿媳妇见了公 公,当然要垂手侍立。可是,儿媳妇既是五十多岁的人,身上又经常的闹着点病; 老人若不教她垂手侍立吧,便破坏了家规;教她立规矩吧,又于心不忍,所以不如 干脆和长孙媳妇商议商议家中的大事。 祁老人的背虽然有点弯,可是全家还属他的身量最高。在壮年的时候,他到处 都被叫作“祁大个子”。高身量,长脸,他本应当很有威严,可是他的眼睛太小, 一笑便变成一条缝子,于是人们只看见他的高大的身躯,而觉不出什么特别可敬畏 的地方来。到了老年,他倒变得好看了一些:黄暗的脸,雪白的须眉,眼角腮旁全 皱出永远含笑的纹溜;小眼深深的藏在笑纹与白眉中,看去总是笑眯眯的显出和善 ;在他真发笑的时候,他的小眼放出一点点光,倒好像是有无限的智慧而不肯一下 子全放出来似的。 把长孙媳妇叫来,老人用小胡梳清清的梳着白须,半天没有出声。老人在幼年 只读过三本小书与六言杂字;少年与壮年吃尽苦处,独力置买了房子,成了家。他 的儿子也只在私塾读过三年书,就去学徒;直到了孙辈,才受了风气的推移,而去 入大学读书。现在,他是老太爷,可是他总觉得学问既不及儿子--儿子到如今还 能背诵上下《论语》,而且写一笔被算命先生推奖的好字--更不及孙子,而很怕 他们看不起他。因此,他对晚辈说话的时候总是先愣一会儿,表示自己很会思想。 对长孙媳妇,他本来无须这样,因为她识字并不多,而且一天到晚嘴中不是叫孩子 ,便是谈论油盐酱醋。不过,日久天长,他已养成了这个习惯,也就只好叫孙媳妇 多站一会儿了。   长孙媳妇没入过学校,所以没有学名。出嫁以后,才由她的丈夫像赠送博士学 位似的送给她一个名字--韵梅。韵梅两个字仿佛不甚走运,始终没能在祁家通行 得开。公婆和老太爷自然没有喊她名字的习惯与必要,别人呢又觉得她只是个主妇 ,和“韵”与“梅”似乎都没多少关系。况且,老太爷以为“韵梅”和“运煤”既 然同音,也就应该同一个意思,“好吗,她一天忙到晚,你们还忍心教她去运煤吗 ?”这样一来,连她的丈夫也不好意思叫她了,于是她除了“大嫂”“妈妈”等应 得的称呼外,便成了“小顺儿的妈”;小顺儿是她的小男孩。   小顺儿的妈长得不难看,中等身材,圆脸,两只又大又水灵的眼睛。她走路, 说话,作事,都是快的,可是快得并不发慌。她梳头洗脸擦粉也全是快的,所以有 时候碰巧了把粉擦得很匀,她就好看一些;有时候没有擦匀,她就不大顺眼。当她 没有把粉擦好而被人家嘲笑的时候,她仍旧一点也不发急,而随着人家笑自己。她 是天生的好脾气。   祁老人把白须梳够,又用手掌轻轻擦了两把,才对小顺儿的妈说:   “咱们的粮食还有多少啊?”   小顺儿的妈的又大又水灵的眼睛很快的转动了两下,已经猜大老太爷的心意。 很脆很快的,她回答:   “还够吃三个月的呢?”   其实,家中的粮食并没有那么多。她不愿说了实话,而惹起老人的罗嗦。对老 人和儿童,她很会运用善意的欺骗。   “咸菜呢?”老人提出第二个重要事项来。   她回答的更快当:“也够吃的!干疙疸,老咸萝卜,全还有呢!”她知道,即 使老人真的要亲自点验,她也能马上去买些来。   “好!”老人满意了。有了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就是天塌下来,祁家也会抵 抗的。可是老人并不想就这么结束了关切,他必须给长孙媳妇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   “日本鬼子又闹事哪!哼!闹去吧!庚子年,八国联军打进了北京城,连皇上 都跑了,也没把我的脑袋掰了去呀!八国都不行,单是几个日本小鬼还能有什么蹦 儿?咱们这是宝地,多大的乱子也过不去三个月!咱们可也别太粗心大胆,起码得 有窝头和咸菜吃!”   老人说一句,小顺儿的妈点一次头,或说一声“是”。老人的话,她已经听过 起码有五十次,但是还当作新的听。老人一见有人欣赏自己的话,不由的提高了一 点嗓音,以便增高感动的力量:   “你公公,别看他五十多了,论操持家务还差得多呢!你婆婆,简直是个病包 儿,你跟她商量点事儿,她光会哼哼!这一家,我告诉你,就仗着你跟我!咱们俩 要是不操心,一家子连裤子都穿不上!你信不信?”   小顺儿的妈不好意思说“信”,也不好意思说“不信”,只好低着眼皮笑了一 下。   “瑞宣还没回来哪?”老人问。瑞宣是他的长孙。   “他今天有四五堂功课呢。”她回答。   “哼!开了炮,还不快快的回来!瑞丰和他的那个疯娘们呢?”老人问的是二 孙和二孙媳妇--那个把头发烫成鸡窝似的妇人。   “他们俩--”她不知道怎样回答好。   “年轻轻的公母俩,老是蜜里调油,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真也不怕人家笑话! ”   小顺儿的妈笑了一下:“这早晚的年轻夫妻都是那个样儿!”   “我就看不下去!”老人斩钉截铁的说。“都是你婆婆宠得她!我没看见过, 一个年轻轻的妇道一天老长在北海,东安市场和--什么电影院来着?”   “我也说不上来!”她真说不上来,因为她几乎永远没有看电影去的机会。   “小三儿呢?”小三儿是瑞全,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老人老人还叫他小三儿 ;事实上,他已快在大学毕业了。   “老三带着妞子出去了。”妞子是小顺儿的妹妹。   “他怎么不上学呢?”   “老三刚才跟我讲了好大半天,说咱们要再不打日本,连北平都要保不住!” 小顺儿的妈说得很快,可是也很清楚。“说的时候,他把脸都气红了,又是搓拳, 又是磨掌的!我就直劝他,反正咱们姓祁的人没得罪东洋人,他们一定不能欺侮咱 们头上来!我是好意这么跟他说,好教他消消气;喝,哪知道他跟我瞪了眼,好像 我和日本人串通一气似的!我不敢再言语了,他气哼哼的扯起妞子就出去了!你瞧 ,我招了谁啦?”   老人愣了一小会儿,然后感慨着说:“我很不放心小三儿,怕他早晚要惹出祸 来!”   正说到这里,院里小顺儿撒娇的喊着:   “爷爷!爷爷!你回来啦?给我买桃子来没有?怎么,没有?连一个也没有? 爷爷你真没出息!”   小顺儿的妈在屋中答了言:“顺儿!不许和爷爷讪脸!再胡说,我就打你去! ”   小顺儿不再出声,爷爷走了进来。小顺儿的妈赶紧去倒茶。爷爷(祁天佑)是 位五十多岁的黑胡子小老头儿。中等身材,相当的富泰,圆脸,重眉毛,头发和胡 子都很重很黑,很配作个体面的铺店的掌柜的事实上,他现在确是一家三间门面的 布铺掌柜。他的脚步很重,每走一步,他的脸上的肉就颤动一下。作惯了生意,他 的脸上永远是一团和气,鼻子上几乎老拧起一旋笑纹。今天,他的神气可有些不对 。他还要勉强的笑,可是眼睛里并没有笑时那点光,鼻子上的一旋笑纹也好像不能 拧紧;笑的时候,他几乎不敢大大方方的抬起头来。   “怎样?老大!”祁老太爷用手指轻轻的抓着白胡子,就手儿看了看儿子的黑 胡子,心中不知怎的有点不安似的。   黑胡子小老头很不自然的坐下,好像白胡子老头给了他一些什么精神上的压迫 。看了父亲一眼,他低下头去,低声的说:   “时局不大好呢!”   “打得起来吗?”小顺儿的妈以长媳的资格大胆的问。   “人心很不安呢!”   祁老人慢慢的立起来:“小顺儿的妈,把顶大门的破缸预备好!” 小崔由街上回来,没有拉着车,头上有个紫里蒿青的大包。 瑞宣没意思招呼小崔,不是小看一个拉车的,而是他心中烦闷,不想多说话, 可是,小崔像憋着一肚子话,好容易找到可以谈一谈的人似的,一直扑了过来。小 崔的开场白便有戏剧性: “你就说,事情有多么邪行!” “怎么啦?”瑞宣没法不表示点惊疑。只有最狠心的人才会极冷淡的使有戏剧 性的话失去效果。   “怎么啦?邪!”小崔显然的是非常的兴奋。“刚才我拉了个买卖。”他的眼 向四外一扫,然后把声音放低。“一个日本兵!”   “日本兵!”瑞宣不由的重了一句,而后他慢慢的往“葫芦腰”那边走。小崔 的故事既关联着日本兵,他觉得不该立在胡同里卖嚷嚷。   小崔跟着,把声音放得更低了些:“一个二十上下岁的日本兵。记住了,我说 的是一个日本兵,因为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不像日本兵的地方。我告诉你,祁 大爷,我恨日本人,不愿意拉日本人,不管给我多少钱!今天早半天不是庆祝保定 的——”   “——陷落!”瑞宣给补上。   “是呀!我心里甭提多么难受啦,所以快过午我才拉出车去。谁想到,刚拉了 一号小买卖之后,就遇上了这个日本兵!”说着,他们俩已来到空旷的葫芦肚儿里 。在这里,小崔知道,不管是立着还是走着谈,都不会被别人听见。往前走,不远 便是护国寺的夹道,也是没有多少行人的。他没立住,而用极慢极缓的步子似走似 不走的往前挪蹭。“遇上他的地方,没有别的车子,你看多么别扭!他要坐车,我 没法不拉,他是日本兵啊!拉吧,有什么法子呢?拉到了雍和宫附近,我以为这小 子大概要逛庙。我没猜对。他向旁边的一条很背静的胡同指了指,我就进了胡同, 心里直发毛咕(原注:毛咕:心里害怕。),胡同里直仿佛连条狗也没有。走两步 ,我回回头;走两步,我回回头!好家伙,高丽棒子不是干过吗——在背静地方把 拉车的一刀扎死,把车拉走!我不能不留这点神!高丽棒子,我晓得,都是日本人 教出来的。我的车上,现在可坐着个真正日本人!不留神?好,噗哧一下儿,我不 就一命归西了吗!忽然的,他出了声。胡同两面没有一个门。我一愣,他由车上跳 下去。我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等他已经走出好几步去了,我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没 给我钱;进这条背静胡同大概就为是不给钱。我愣了一会儿,打不定主意。这可只 是一会儿,听明白了!把车轻轻的放下,我一个箭步蹿出去,那小子就玩了个嘴吃 屎。我早看明白了,单打单,他不是我的对手;我的胳膊比他的粗!不给钱,我打 出他的日本屎来!他爬起来,也打我。用日本话骂我——我懂得一个‘巴嘎亚路’ 。我不出声,只管打;越打我越打得好!什么话呢,今个早上,成千上万的学生满 街去打降旗;我小崔可是在这儿,赤手空拳,收拾个日本兵!我心里能够不痛快吗 ?打着打着,出了奇事。他说了中国话,东北人!我的气更大了,可是我懒得再打 了。我说不上来那时侯我心里是怎么股子味儿,仿佛是恶心要吐,又仿佛是——我 说不上来!他告了饶,我把他当个屁似的放了!祁先生,我问你一句话,他怎么变 成了日本人呢?”   他们已走到护国寺的残破的界墙外,瑞宣决定往北走,北边清静。他半天没有 回答出话来。直等到小崔催了一声“啊?”他才说:   “记得九一八?”   小崔点了点头。   “老一辈的东北人永远是中国人。在九一八的时候才十几岁的,像你打的那个 兵,学的是日本话,念的是日本书,听的是日本宣传,他怎能不变呢?没有人愿意 作奴隶,可是,谁也架不住一天一天的,成年论月的老听别人告诉你:你不是中国 人!”   “真的吗?”小崔吃惊的问。“比方说,天天有人告诉我,我不是中国人,我 也会相信吗?”   “你不会!倒退几年,你就会!”   “祁先生!那么现在咱们的小学生,要是北平老属日本人管着的话过个三年五 载的,也会变了吗?”   瑞宣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听小崔这么一问,他浑身的汗毛眼都忽然的一刺,脑 中猛的“轰”了一下,头上见了细汗!他扶住了墙,腿发软!   “怎么啦?”小崔急切的问。   “没什么!我心里不好受!” ------------------------------------------------------------ 金颂iso.iso.unibas.ch 纳兰性德: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