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有只鸽子叫红唇儿            ·高行健·             作者的话   这不是一部传统章法的小说,虽然讲述的也还是人的命运。   小说有六个人物。一九五七年那个多事的夏天,快快、公鸡和正凡都 中学毕业了,年龄最小的快快当时只有十六岁。还有三个女孩子:燕萍、 肖玲和小妹。正像大部分男女孩子们一样,他们相爱,有过幸福,也经受 了痛苦。这都是一些非常真实的事,只不过从痛苦中走出来的人们并不要 求在小说中看到完全的真实,于是就把生活的真实裁剪为故事。到故事结 束的时候,春天和大地上的希望已经复苏了,他们也大都人到中年,而不 幸的快快刚离开了这个世界。肖玲则更早就告别了这曾经苦难的大地。然 而生活并未终止。   按照传统的小说的章程,必须有一位主人公,那我们就不妨公推快 快,这位夭折了的天才。因此这又是一部关于夭折了的天才的书,或者 说,是那个刚消逝的时代的悲剧。   书中主要引用了六个人物他们自己的话,至于叙述者的一些话以及叙 述者同人物的谈话,倘读起来觉得烦闷,尽可以跳过,作者应该尊重不同 的读者的不同的兴趣。             叙述者的话   你一定见过鸽子在晴空下盘旋吧?那是很美的呀。在蔚蓝色的天空 下,耀眼的阳光里,你仰望着一群鸽子带着呜呜的风哨,从院子上空飞 过,又掠过比邻的楼屋的屋顶,消失了。空中依然回响着呜呜的远去了又 逼近了的风哨,一群鸽子紧紧跟随着领头的一只,那最矫健、最敏捷的精 灵。还来不及细看清它的神情,在令人振奋的鼓翼声中,它们就又跟踪消 失在屋脊后面。于是,又是呜呜的风哨,带着扑扑的鼓翼声,在空中长久 地回旋……             正凡的话   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就喜欢养鸽子,鸽子是聪明的鸟儿,温和的鸟 儿,很惹人喜欢。望着它们在天上转圈儿,甚至是一种享受,我不知道你 有没有这种体会。我可是从小就迷鸽子。我母亲在世的时候,总反对我养 鸽子,为了养鸽子,我同她大吵、大闹过不知多少回,也伤透了她的心。 她说我心思不用在读书上,她一心希望我考上个大学,她再苦也愿意。老 实说,考上个大学,也不是特难的事情。我真要下功夫的话,当然比不上 快快和公鸡他们,他们两个是班上的尖子。快快更是全校最拔尖的一个。 五七年全市数学竞赛,他拿了个第三,还漏了一道题没做,印在卷子反 面,他当时没看见。我不敢同他比,他那脑袋瓜才是真正做大学问的人, 我没法不服他。可惜呀……你看,它飞得多好!那翅膀多有力,动作利 落,我讲的是领头的那鸟儿“红唇儿”,它嘴上有那么个小红疙瘩,等它 落下来的时候,你仔细看。你注意到吧?它翅膀剪那么两下,别的鸟儿得 扑打三下。你看那紫斑飞得多笨,那只白的,羽毛上带点酱斑的,一歪一 歪的,不会平衡。鸟儿中也有笨有聪明的。   鸽子这种鸟,你要是养上了一对好种,就会越来越多,起初我只养了 一对,后来就招来了三五只,最多的时候到二十来只。我母亲就骂,哪来 这么多米喂鸽子!我说,我星期天拣破铜烂铁卖去。不过,那时候人大 了,不好意思,怕同学碰见,我就到城外东码头去揽零星小工,挣点钱买 碎米、杂豆子。人要是在哪种事上着了迷,想什么法子也能办到。那些年 月,生活尽管苦,我倒不觉得苦。我想,只要我中学毕业了,工作挣钱 了,就能减轻母亲的负担,我也可以上夜大学进修。我不是只笨鸟,也不 是个不好学习的人,我只是没有快快、公鸡他们那样的经济条件,我当然 羡慕他们,可我不嫉妒。在我们男生中,朋友间是不嫉妒的。我希望他们 能做出成就来。要不是后来那些年胡搞乱搞,快快不会这样早就死,公鸡 也早就出成就了……   还是讲鸽子吧,你看,那红唇儿,飞得多好,从你头顶上过去像一阵 风似的。我以前有只非常好的鸟,它那羽毛蓝中透紫,紫得发亮,像电镀 过似的。脚上有三个圈,都是鸽子会得奖的标记。有个秃头出五十元钱, 我没卖。六○年经济困难的时候,叫个王八蛋用汽枪打伤了,伤在小肚子 上,里面有颗铅子。我母亲说,活不了几天了,你干脆杀了改善一下伙食 吧。我瞪了她一眼,后来我把它在城外土岗子上埋了。那样多鸽子也实在 养不起了,那几年你知道,人都没吃的,一点烂菜帮子还捡了又捡。那些 鸽子我一只没吃,全送人了,也不再问他们的下落。玩鸟的人是吃不下去 的。   这些鸽子是我从牢里放出来以后,在家养病等待落实政策的这段时间 里又养起来的。我爱人也不让我养,我说,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就这 是嗜好,你还唠唠叨叨,她也就再没吭过声了。我爱人可是个很好的人, 不要为这种事同她计较。我坐牢的时候,她为我吃了不少苦……你看,它 落下来了,就是径直落在笼子上的那只!             叙述者的话   这确实是只非常精神的鸟儿,瞧它左顾右盼时的神情,多么洒脱。一 双翅膀像剑一般收在两侧,它嘴上有一团殷红的肉瘤,同样殷红的脚趾轻 捷而分明地走着细步。它望着你的那副神情,目不转睛,那样安祥。正凡 转身去房里抓了一把米,走到院里,他刚张开手掌,这鸟儿便翅膀一张, 轻巧地落在他手掌上。歇在屋檐上的鸟儿都咕噜起来了,他撒了些米在地 上,鸽子纷纷落在他周围,在他脚前脚后啄食着。站在一群鸽子中间的正 凡,个子不高,却粗壮结实,额头上已经有两道分明的皱纹,喉咙里学着 鸽子鸣叫的咕噜声,却又显出几分孩子般的天真。   他是个镗工,专镗汽车发动机的底盘。一个底盘有百来十斤重。因为 没有流水线,每加工一个都要上下搬动,没有臂力和腕力是不行的。他 说,劳动竞赛的时候,他做到超过定额两倍多,没人干得过他。而目前他 们厂子里没有足够的材料,分配的定额要他做的活,只要四个小时就足够 了。不过,他现在身体已经垮了,还像十多年前那样干是顶不下来的。他 在牢里带过好几个月的手铐,把一只手从肩上反转到颈后和另一只手在身 背后铐在一起,一只胳膊弄脱臼了。可干些小件的活还是不成问题的, 车、镗、铣、刨,哪种机床他还都能看。问题是他七六年被捕还没有组织 结论。为他的事公鸡找了燕萍,因为听说燕萍的父亲这回真的要恢复工作 了,可能还当他文化革命前市委书记的职务。             公鸡的话   正凡不愿意呆在家里吃劳保,他要工作。我说你急什么?落得清闲。 我要的就是时间,可我没时间。我倒是巴不得吃劳保,可我请几天假都困 难,成天编写那种总结报告,鬼知道有什么用处,没有比浪费生命更痛苦 的事情了。当你明白你的生命是有用的,当你明白你的生命应该用在什么 事情上,当你明白而且坚信你做的事情是有益的,就没有比浪费你的时 间,白白糟蹋自己的生命更使你痛苦不堪的事情了。我今年已经三十七岁 了,如果我还能工作到六十岁,也只有二十三年时间,而在正经的八小时 工作的时间里,都要去编写那种鬼也不看,毫无实际用途的报告、小结、 总结、经验、年报之类的文字。今天要我写个大批判材料,明天要我写个 工业学大庆的典型经验,而全市供电却严重不足。不错,全市已经清查出 五十七个紧跟“四人帮”和犯有严重错误的人,可拿着稿子去念的人却还 是天安门事件后亲自指挥在全市进行大追查的“四人帮”的打手。真正敢 于在白色恐怖下挺身反对“四人帮”的英雄,像正凡这样的,问题照样挂 着,不能回车间工作。没有比写这种报告更无聊的事情了。我要的是时 间,快快要的是时问,我们都只能天天开夜车到深更半夜,节、假日和星 期天几乎从来没休息过,而那些屁事不做的人,他们都有的是时间。喝 茶,看报,扯淡,一件鸡毛蒜皮的事情,一句话就可以拍板的,都可以上 推下卸,挂上十天半个月,甚至半年、一年的。我是搞文学的,一个民族 没有文学照样可以生存。没有文学死不了人,可物质的贫困,不按科学办 事,就要勒裤腰带,口粮不足就瓜菜代。不尊重文学可以,不尊重科学就 要受到历史的惩罚。而受惩罚的不是不尊重科学的,竟然恰恰是搞科学的 人。快快死了,医生说死于心脏病。我说他死于这种政治,死于折腾我们 国家的那种“四人帮”的政治。啊,又说到了他们,我说了不要再说这帮 王八蛋,好,不说,我们谈文学,谈科学,谈人,谈谈夭折了的快快。   我同快快从初中到高中,同学整整六年。我们是好朋友,我们无话不 谈,即使是在那些因为一句话被告发了就可以打成反革命的年代里,我们 见面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发牢骚。在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包括像 个人生活上最隐秘的感情,包括他的初恋。我们之间是绝对相互信赖的男 子汉的友谊。现今有人把烟酒之交,你我之间的相互利用、相互交换、相 互开后门的关系也叫做朋友,是对这个美好的词的亵渎。   我们曾经像讨论科学一样讨论过爱情。我们很想弄明白这种令人激动 而又神秘的感情,虽然那时候我们谁也不懂得爱情,正像我们不懂得科学 一样。             叙述者的话   快快同公鸡说过,说他十岁的时候就爱过一个女孩子,他说那是最纯 粹的爱情。他还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随着搬家,转学到了另一所小 学。他和这个女孩子当时分坐在同一张课桌椅上,他们两个是班上成绩最 好的学生。这个女孩子皮肤很白,举止很文静,当然也应该说长得很漂亮 ……             快快的话   我,怎么说呢?说——是一种初恋吧?也许是。这是我最初爱上的一 个女孩子。我无法形容她的美貌,她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是那样的宁 静,那样的耀眼;并不因为时间的消逝这种印象逐渐暗淡。她总是像黎明 之前天边上的启明星,你只要见过一次,就会在记忆中永远保留那明亮的 印象。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会。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每天早晨总希望能够在路口——在我们那个去 学校的一个岔路口,她的家就在岔路口的那边——看见她的身影。我已经 说不出她那时经常穿的一件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可我总觉得,无论什么时 候,只要一见到她的背影,我就能辨认出来。她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 可是说来也觉得好笑,我从来没有敢在路上招呼过她。当她走在前边的时 候,我便默默地跟在后面,或者迅速地赶上前去超过她。可当她走在我后 面的时候,我便会放慢脚步,等着她走过来。但是,当她走到身边的时 候,我可决不敢回头去看她一眼或者对她说句话,哪怕是笑一笑,却让她 从我身边走过,仿佛我毫不在意似的。每天上学的时候,我差不多都这 样,希望碰到她,却又不敢对她说一句话。可在学校的教室里,我们同一 张课桌,坐的是同一条板凳,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也说话,毫无顾忌, 还互相借用铅笔。我记得有一次正在考试,我铅笔芯突然断了。我忘了带 铅笔盒,书包里翻来翻去就只有这一支笔。她仿佛觉察到了,把放在课桌 上面她的铅笔盒悄悄地朝我这边推过来。我看了她一眼,她却仍然低着头 在做她的试题。我从她的铅笔盒里拿起一支她削得尖尖的笔——她的铅笔 都削得那么尖,削得那么细,这是我们男孩子无法相比的。一切都修饰得 那么整洁,就像她那个人一样。她有一副很明亮的嗓子。听她说话的时 候,你觉得是一种愉快,我非常爱她的声音。老师叫她起来回答问题的时 候,我有时候发现,我并没有在听她回答的是什么,却在听她的声音。她 说得一口非常标准的北京话。在我们班里,能够说那么标准的北京话的, 只有她一个。而我可以算是半个。所以班上的同学把我们都叫做“北京 人”。同学们这样叫我们,我不明白是不是含有一种嘲弄的意味,一种羡 慕的意味,或者是一种孩子气的恶作剧。总之,听见叫我们“北京人”的 时候,我和她,谁都不答理。可是从心底,我却感到这个称号给人一种温 暖,把我同她仿佛联系起来了,又觉得是一种幸福。我们班的男女孩子之 间,也许是到了这样的年龄,也许是我们所处的那种社会环境,男女同学 之间,在公开的场合,界限划得非常分明。为了打消这种隔阂,老师安排 同学的座位,总是让一个男同学和一个女同学合坐在一块。可是,男女孩 子们之间,却仍然存在着相互隔阂的感觉。尤某是男孩子们,特别要故意 强调这种隔阂。所以在许多同学的课桌上,都画着一条分明的界限,男同 学和女同学谁也不许超过。唯独我们的桌子和板凳,从来也没有用粉笔或 小刀子画过一条分界线。在我们相处的那个学年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 争执,可也没有更多的接触。除了在课堂上和课间休息的时候,有时交换 过那么几句话。   有一次,我发现在她的铅笔盒里,有一张浅绿色的小卡片。我便问 她,能不能给我看一看?她向我笑了笑,说你喜欢我就给你。我很长的时 间一直珍藏着这张卡片,以后却不知被我收藏到哪儿去了,再也找不到 了。第二天,我从家里带来一颗通红的弹子——是我收集的一盒子弹子中 最漂亮的一颗。它红得像玛瑙,没有一点损伤,我从来舍不得投掷。只是 在盘弄我的弹子的时候,拿出来赏玩。这是我的那一盒子弹子中的一颗 “皇后”,或者说一个“公主”。小的时候,你一定听过白雪公主和七个 矮人的故事吧?我的弹子就好比这些矮人中的那位公主,我把它送给了 她。   小学毕业了。投考中学的时候,这之前,我们便再也没有见过面。我 考上了附中,而她后来考上了女一中。这是在两年后我才知道的,因为我 上学的路线变了。路上,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是我 在初二,暑假的时候,全市组织了少先队夏令营,那是一个非常愉快的夏 天。在夏令营里,我们睡在帐篷里,有篝火晚会、游泳、爬山比赛、讲故 事……那是无忧无虑的年代!就在那次夏令营的篝火晚会上,大家都聚集 在草坪上。这是一片非常平坦,又长得很茂盛的、剪修得很整洁的草坪。 现在是很难见到这种草坪了,即使原先保养得很好的草地,不是变得光秃 秃的,就是杂草丛生。可那片草坪用轧草机推得整整齐齐。篝火在湖边上 点着了,孩子们那个高兴劲!音乐声起来了,大伙儿跳着集体舞。男女孩 子们混杂在一起,手拉着手,一圈在外面,一圈在里面,突然里圈跟上来 了一个女孩和我并排,我面对着她的时候,发现正是她!还是那双长长的 辫子。她长高了,更漂亮了,还是那副宁静、悠娴的样子。她手上捏着一 块小手帕,当我们应该拉手的时候,她发现手上还捏着那块小手帕,朝我 抱歉似地笑了笑,立刻把手帕换到另一只手上,于是,我们手拉着手跳完 了这支曲子。当时,我觉得这个曲子是那么长。那么值得你去品味。另一 支乐曲又响起来了,她已经转到我前面去了。我看见她用手帕擦着她的额 头,擦着鼻子。我们相距便越来越远了。夏令营里,我们也还有几次机会 在路上相遇。我和我们男同学在一起,她和她的女伴们在一起。我们仍然 没有交谈过一句,只不过互相望了望,好像连表示一个笑意、打个招呼也 不曾有过。可是我觉得,她认识我,我所要回避的仿佛也恰是她要回避 的。这样又过了几年,再也没有遇到。   在高中毕业之前,我又见到过她一次。她骑了辆自行车,背上背了架 手风琴,从我身边一越而过。可是我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她,虽然这时候她 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两条辫子更长了。我望着她的背影过去,我坚信那 就是她,我所以说我见到的是她,因为在团市委举办的毕业生晚会上,有 一个节目——手风琴独奏。她走上台来,背着手风琴,坐在台中央,我一 眼就认出来了,是她!那天晚上,她演奏了一个非常热烈的曲子,可惜的 是,我没有记住这个乐曲的名字。之后,我再也回忆不起来是一个什么曲 子了。总之,我觉得那是热情的、奔放的,正像她本人一样。当然,她在 台上,我在台下,她并不知道我在场。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一次见面。以 后,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这个城市。你问我当时为什么不去找她。打听她 的下落?说来你一定要笑话,因为连她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的记忆中, 她同我只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北京人”。当然,在小学的时候我知道她叫 什么,可是多少年过去了,我没有留意她的名字,也没有记下她的名字, 也不曾去找过她。你也知道,我是一个在这方面非常拘谨的人。好像总也 没有时间去考虑,在这上面耗费更多的精力。我总是匆匆忙忙地生活,生 怕浪费掉一丁点时间。             叙述者的话   快快和公鸡上大学以后,有年暑假回来探亲,他们一起在公鸡家的小 阁楼上,谈到了爱情。快快向公鸡讲述了他的初恋。而公鸡却嘲笑了他的 这种爱情。他认为,这只不过是少年时一种憧憬,并不是真正的爱情。             公鸡和快快的对话   公鸡认为:爱情应该是火热的。它燃烧着你,使你无法摆脱;它激励 着你,令你苦苦追求;并且给你的事业带来一种精神的奋发。爱情既是精 神的,又是可以感触的。   快快问公鸡:如果你爱一个人,可以吻她吗?   公鸡笑着说:你这个傻瓜!如果你爱她,你就应该去吻她。谁像你这 样谈恋爱呢?你这纯粹是柏拉图式的!   快快说:这样不会影响学习吗?如果像这样爱的话,那还怎么把自己 全身心投进科学中去呢?   公鸡说:关键是看你找到的是否是你理想中的爱人。一个科学家应该 找一个他终身事业的伴侣。她应该理解你,支持你的事业,这是爱情的前 提。如果你所爱的人,她不爱你的事业,这样的爱情不可取。   快快问:能找到这样的人吗?她能完全理解你吗?她能完全理解科学 吗?女孩子,老实说,她们的脑袋瓜子不是生来搞科学的。   公鸡说:你不能要求一个女孩子憧你的科学,只要她理解你,信任 你,相信你所从事的事业是崇高的,这就够了。   快快沉思了一会儿说:你的话是对的。   公鸡问:你有女朋友了?   快快叹了口气说:可我不知道她对我到底怎么看。   公鸡又问:是你同班同学?   快快神色忧郁地回答说:我们同一个系的,比我低一年级,她叫燕 萍。             燕萍的话   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他头发总是乱糟糟的,从不梳一梳,可是很 纤细,像女孩子的头发丝样的。我没有他的照片,说来你也许不相信,他 从未给过我一张。我爱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是说不清楚的。你如果真爱 上了谁,我相信你也说不清为什么爱。这不是数学,爱情是无法计算的。 我并没有想到爱他,爱他是非常痛苦的事……   我向他请教过一道函数习题,只因为有了这道习题,我们才有了接 触。他说他早就认识我,因为我批判过他。有这么回事,那时候我刚进大 学不久,学校里批判“白专”道路,他在系里是“只专不红”的典型。我 代表我们新入学的同学,作了个发言,可那时候他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 他当时肯定也在会场上。后来我才知道,开大会的时候,他总是迟到,躲 在会场最后哪角落里,也许就是那次批判大会以后他养成的习惯。可他在 系里的同学们中间挺有名气,因为他学习特别好。有一次,在去食堂的路 上,我们都吃完了饭,他才挎着个书包,挟着饭盒子,低着头,迎面匆匆 赶来,要不是我们让开路,他差点碰着我,同我擦肩而过。我们班上的几 个女生都笑了,说,就是那个书呆子。他那时候,还像个中学生,一个很 不显眼的男孩子。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去向他请教。平时,我不同男同 学往来,免得招惹闲话。我觉得我比他大,虽然,我们同年,他还比我大 好几个月。他坐在阅览室窗前,背着阳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在阳光中那 么纤细,细得仿佛透亮似的。那次以后,我时常去问他功课,一起谈学 习,谈科学,并没想到会产生那种感情。他也很单纯,甚至津津有味地同 我谈他同他的好朋友公鸡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就墨水瓶子的颜色进行过 的争论,我不记得公鸡是否还记得。可我就喜欢他对科学的那种热情,也 许就是这种热情吸引了我……             叙述者的话   公鸡当然记得那次争论,他说那是在快快家里,他们一起在做功课, 快快用钢笔吸墨水的时候,突然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说这个瓶子装的是蓝墨水还是红墨水?”   “当然是蓝墨水,”公鸡说。   “不对,也许它既不是红颜色的,也不是蓝颜色的。它只不过是种谁 也不知道的什么颜色。可是由于我们见到这种色时,大家都说它是蓝的, 实际上我所看到的和你所看到的那个瓶子的颜色,双方是无法沟通的。只 不过,由于共同的语言,从你童年起,当引起你这种印象的时候,人们总 称之为蓝颜色,于是你就也把你所得到的这种印象的颜色也称之为蓝颜 色,可它究竟是什么颜色,谁也无从知道。”   公鸡沉思了一会儿说:“这就是说,这墨水瓶子和墨水的颜色,实际 上是不可知的。仅仅是由于语言的关系,给了它一个大家所通用的词,才 把各自的认识,通过这个词沟通起来。这不就是不可知论吗?这应该是一 个哲学问题。”   快快说:“不,这同时也是一个科学问题。”   他们沉默了。   “听,贝多芬的D大调!”公鸡说。   收音机里正播送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快快把旋钮转到了最 大音量,他们便立刻淹没在音乐的洪流中。琴弦上那个热情的主题在各种 器乐的交响中,痛苦地、执拗地重复着……快快家有一部留声机,他们经 常放的就是这个D大调。公鸡说,那套唱片已经磨损得失去了光泽,可唱 针的沙沙作响却湮灭不了这股音响的洪流。墨水瓶子的争论唤起了那种怀 疑的痛苦之后,从收音机里又听到了这个熟悉的旋律,它在你的心上敲打 着,搏击着;它询问,它追求,它要在否定之后去重新达到肯定,这是怀 疑的苦恼和将要获得的自信的甘甜之间的搏斗;它在你心上敲打着,搏击 着,它震撼着你的灵魂,那个热情的主题,要证实自身的价值;就是它, 就是这个逐渐强大的旋律!我同意公鸡的话,这个旋律就是快快,快快离 开了人世,可贝多芬的这个主题却是不朽的……   快快和公鸡他们就这样走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在科学上如同在爱情 上一样,探索着那不可知的领域。但是爱情毕竟更容易感知,公鸡朦朦胧 胧地爱上了肖玲。公鸡高中毕业那年,肖玲正初中毕业,女孩子在爱情上 比男孩子成熟的要早。他们的爱情可以追溯到一九五七年那个新年晚会 上。             肖玲的话   我那次就爱上你了?你真坏!我对你那时候还没一点印象,我根本没 有注意到你!新年晚会上,罗老师扮的新年老人多逗。棉花做的那么大的 胡子,戴着一顶尖尖的老高老高的帽子,还贴了好多飘带,红、黄、蓝、 绿各种颜色的彩带一直拖到地上。他走进礼堂的时候,同学们都一起叫 呀,笑呀,那时候我哪里注意到你了?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你。他从礼堂门 口进来,径直走上舞台说:“同学们,我给你们带来了新年礼物。我祝福 你们又长大了一岁,可我只是更老了,但我并不悲哀,我希望看到你们快 快长大,将来为人民做出贡献,你们之中将会出现科学家、音乐家、文学 家,也许会有同学成为奥林匹克运动会上未来的冠军,还会有许许多多的 先进工作者,出席全国的群英大会。那时候,我就是再衰老,我心里也是 高兴的呀!你们说不是这样吗?”你看多逗!大家都猜是谁?可当时谁也 猜不出来。他把嗓子压得那么低,后来他把胡子一除,摘下帽子,嗬!你 瞧大家那个热闹的劲呀!都喊:“罗成老师!罗成老师!”这小老头多有 意思,真是个老小孩子。   那时候我才没有注意到你呢!我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后来音乐开 始了,新年舞会多热闹呀!唉,我真希望再过一个那样的新年。可以后, 在大学里这些年,却再也没有这样的舞会了。你说,是我叫你跳的?你这 个人真赖皮!明明是大个子,你们班的文娱委员走到我跟前来说:“你为 什么不带他跳一个呢?他也想学跳舞。”他就把你推到我跟前。我说: “好吧,我教教你。”我带着你,可你多笨,连节奏都踩不准!这种舞可 是最简单不过了,我一看就会。你问我参加过多少次舞会?我告诉你吧, 除了在我们班上女生之间一起跳,我还从来不参加舞会呢!这是我第一次 参加舞会。我不跟大男生跳舞,整个晚会我都是跟我们女生跳的,谁让你 插进来了?当然,我还是很喜欢你的。你窘得耳根都红了,我好意思不带 你跳吗?那时候我无忧无虑,可真没有想到爱你,我只觉得挺好玩的。新 年都过了,你在路上突然塞给我一张贺年片,你说是谁?是你追求我,要 不,我心里根本没有你。你生气了吗?别这样,我是爱你的,真的,爱 你。你就是这样闯进我的生活中来了。可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令 人痛苦的爱情。我们为什么要爱呢?             公鸡的话   爱情萌发于一种无条件的绝对的信任,而再要好的朋友也并不总能达 到这种极点,这就是友谊与爱情之间的分界吧?   春天来了,临近毕业,忙于准备高考。我第一次面临着对生活道路的 选择。我和快快,我们是从来不屈服于命运的。是我们自己选择了自己的 道路,哪怕再艰难,我们也得一直走下去,因为这毕竟是我们自己选定 的。   我和快快从初中的时候,就喜欢数学,喜欢物理,喜欢自然科学。我 们也喜欢音乐,不过谁也没有想成为个音乐家。可我们都夸过海口,要成 为像牛顿、爱迪生和爱因斯坦那样的大科学家。同时,我又爱好文学,偷 偷地写诗,也想成为个诗人。后来,我发现历来的大诗人都是饱经痛苦 的,而我们的时代太平静,大幸福了,我们的国家又在建设中,一切都有 待我们去创造,还是科学家大显身手的时代。于是,中学毕业的前一年, 我和快快就在一起准备高考了。   我们买了各种数学竞赛的试题和从旧书店收罗来的纸都发黄了的各种 难题解,也开始啃微积分。因为功课好,老师对我们甚至都有些偏爱。有 时,明明看见我们并没有听课,却在那里演算什么难题,也听之任之。   到了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我记得那是开春之后,教室外面,满校 园都飘的是柳树的花絮。白杨树的新叶像碧绿的缎子一样,在令人发困的 阳光下闪烁。那是一节数学课。快快递给我一道习题。这是一道看来似乎 非常简单的几何题。圆中间有一个三角,大约是要求求证一条什么定理。 整整一节课,我不停地画来划去,用去了好几张纸,仍然没有找到答案。 又持续了一节课,我的思路已经枯竭了。柳树的花絮从窗外飘了进来,在 我们课桌上滚成绒毛般的一团。我一吹,它们又腾起飞散开来……我突然 觉得解这样的习题多么枯燥乏味,而我一辈子将要同无穷无尽的这样的难 题打交道,把自己禁闭在试验室和书本里,这将是恼人的。我撂下笔,凝 望着窗外,迷漫在阳光下的是点点柳絮,而碧绿得透明的杨树叶闪着缎子 一般的光泽,招惹着我。我觉得我的秉性并不适于搞科学。我醒悟到我爱 春天,爱生命的气息,爱生活胜过于书本和那些抽象的思维逻辑。下课铃 响了,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出了教室,躲开了快快,到操场旁边的小树林 里,踱来踱去。   上课铃响了,我回到教室,把习题交给快快说:   “这道题我不解了,以后我再对你说。”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们从来没把对方出的题目原封不动地退 回去。   整整一个下午我没有和快快说一句话。一上完课,我就到图书馆去 了,图书馆专为住校的毕业班的同学开辟了一间准备高考的复习阅览室, 是低年级同学不能进去的。阅览室里很清静。我在阅览室里随手翻翻往年 的高考复习提纲和各高等学校的专业介绍,这我都很熟悉了。我转了一 圈,正准备出去,看见墙上有一幅俄罗斯画家的风景画,那是一条幽静的 小路,铺满了金黄的落叶。一只喜鹊刚落在小路上,为了保持身体的平 衡,翘起尾巴。望着落叶覆盖着的通向林间深处的小路,那只正落在路上 的喜鹊,更增添了这份寂静中的诗意。而在宁静的寂寞中的人们的足迹, 不正在呼唤一种对美的追求?这较之枯燥的习题、公式、抽象的逻辑思考 对我来说,更为诱人,更为神秘!去探索这个领域,不仅是理智,而且是 心灵的悸动,我应该去学文学,学艺术。我知道我自己有这份感受和激 情。我走出了图书馆,便拿定了主意:从明天起,我就要和快快分手了。 这一晚,我非常平静,又带着一种快意,清算了数学、物理、化学和那些 难解题,因为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快快的话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公鸡递给我一张纸条,写道:“我不同你一块复 习了,我想改学文学。而且,我已经拿定了主意。”   我立刻转过身问他:“我们已经复习了这么长时间,准备了将近一年 的高考,现在就要考试了,你却突然改变主意,你是发疯,不能这么办!”   “以后我给你解释,”他说,“这不能再改了。我当然很可惜不能和 你一块复习功课了,可我们在不同的道路上可以——”   “你是不是因为那道题做不出来就泄气了?我一点你就会明白,我也 有做不出的时候。”我安慰他说。   “根本原因不是在这道题,我不像你,我不适合搞科学。”公鸡说。   “是你的畏难情绪在作怪。”我想刺激他。   “我并不是怕做难题,上千道题都做了,我还在乎这一道题?”他反 驳道。   “你是怕我越过你,你大小心眼了。”我知道他非常要强,便故意将 他的军。”   “我现在不想解释!”他恼火了。   “得了,我是替你惋惜。”   “我不要谁替我惋惜。”他脸都红了。   “算我说得不对。”我只好和解地说。   “我们又不是女孩子。只不过各走各的道路,我们的交情不会受到影 响的,你相信我吧。”他说。   “你会后悔的,等你再回头来准备,考试肯定会受到影响的。”我说。   “我经过深思熟虑,你说服不了我!”   教师走过来了,看了我们一眼,我们便不作声了。这之后好几个月, 一直到高考发榜前,我们再也没有多交谈过,那很不是滋味。             公鸡的话   那是一个雨天,我们毕业班已经停课了,我到学校来取复习提纲。校 园里的林荫道上,两旁长着粗壮的梧桐树。肖玲打着雨伞迎面过来了。我 从她走路的样子就看准了是她,虽然向前撑着的雨伞挡住了她的脸。她若 有所思,走了过去,我叫了她的名字,她侧过脸看见了我,扬起眉头,朝 我笑了笑,在哗哗的雨中,那副笑容特别美。我同快快有两个月不见面 了,我感到孤独,我伤害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本来是可以同他解释得清楚 的,我没有去做这种解释。再说,大家都忙于复习,等考完了,以后再说 吧。可我需要人了解,尤其是友谊的温暖,因为我拿不准我这样的选择将 给我一生带来什么结果。肖玲的笑容给予我的正是这种温暖。我对她说:   “你知道吗?我改变志愿了!我不考理科了,决定学文学。”   “当然考文科好,理科多枯燥,我将来也要学文学。”肖玲毫不为奇 地回答。   “我那好朋友快快不同意,”我说。   “各有各的生活道路,好朋友也不必都学一样的专业。”她的回答就 这样干脆。   “就是准备的时间来不及了。”我不能不表现得很郁闷的样子。   “我相信你考文科也一定会考得很好!”   我期待的正是这样的话。   伞外是哗哗如注的大雨,鞋子和裤脚都被雨水湿透了,雨伞下的光线 变得越来越暗了,她才想起必须回家了,奶奶要着急了。她没让我送她。             快快的话   同公鸡那场争执之后,我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我也不需要和其他同 学一起上复习课。只不过隔一段时间到学校里来一趟,问问有什么消息。 考试的前两个星期,我到学校里来,已经放暑假了,校园里没有往常那种 喧闹。空荡荡的球场上,正凡一个人在大太阳底下打篮球,浑身是汗。他 一个劲地投篮,拍球,运球,投篮,又投篮……一个人玩个不歇。我向他 打招呼。正凡见我来了,抱住球,停了下来。我问他:   “你功课准备得怎样了?填写了哪些志愿?”   他没有回答我,抬手把球扔进篮里。我觉得奇怪,察觉到他心里烦 闷。我接过了球,也扔了两下,然后把球踩在脚下。   “怎么回事?你——”我问。   “我不准备考试,可家里要我考。我随便填写了几个学校,我并不希 望考取。”他说。   “为什么?”我又问。   “我不愿意再上五年大学,让我母亲再供养我。我现在需要工作,我 跟你的情况不一样。”   “那你干吗还要参加考试呢?”   “她一心希望我上大学。我不考一考的话,太伤她的心了。可我如果 考不取,那她也就没话说了。”   他又拍球、运球、投篮……             正凡的话   我父亲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我妹妹才两岁,就靠我母亲一个人 做工养我们兄妹俩,还要再供我上五年大学,我不忍心。我对我母亲说, 将来让小妹妹上大学吧,我工作供她上学,一家子有一个大学生还不就够 了。她怪我不求上进,我能忍心她白天厂子里干了一天活回来又为我们的 生活操劳?我和妹妹俩的衣服、鞋子全是她做的,家里花一分钱都得算计 着。我上中学的时候,没买过一张电影票。寒暑假里的学生场,五分钱一 张票,我都不向她要钱。我上高中的书本费全是我偷偷去做小工,捡破烂 挣来的钱。学校里对我还是比较照顾的,学费全免。有时候,图书馆整理 图书,班主任老师叫我去帮忙,学校里给点补贴。不是我不爱看电影,我 是怕看上了瘾就老想看。后来是公鸡发现了,他就替我买过好几次票。那 一次上制图课,老师把我叫起来,问我为什么总不用制图纸做作业,我怎 么说呢?他态度也不好,说再不按哥斯特(规格俄文叫哥斯特)的作业, 今后他一律不改。我就顶了他一句,只要图画得合符规格,你管我用什么 纸呢?是他先火了,说不想上制图课的可以出去!我就出去了,在教室外 的台阶上坐了一节课。后来,你串通了公鸡,给我买了制图纸、鸭嘴笔, 怕我不肯收,偷偷塞进我的书包里。你们不是公子哥儿,也就那两个零花 钱,还不是自己省下来的。我发现你们塞在我书包里的那卷制图纸、鸭嘴 笔和一张小纸条子。纸条子上写了几个字:“请你一定收下,我们佩服你 刻苦求学的精神。”你们当时没留下名字,可我认得你的笔迹。我很感 动,我从来不向人诉穷的,也不要人施舍,我跑到图书馆楼下的拐角里哭 了一场。你们是难以理解这种心情的。我现在就可以挣钱了,我需要工 作!             叙述者的话   快快头一次发现人生还有这样的悲哀。他父亲是一位民主人士,有相 当高的地位,家庭经济条件也好,他从来也没有感到短缺过什么。听到自 己的同学因为家庭经济条件的限制,竟然做出这种牺牲,放弃自己的前 途,还要蒙受落榜的耻辱,他非常难过。眼前,正凡却清醒地等待着这种 不幸。如果替一个同学仅仅是买个鸭嘴笔,或是交付一些书本费,快快可 以向父母要,他们也会给他的。但是,要负担一个人整个大学期间的费 用,这他想也不敢想,也不能向父母开口,他没有办法帮助自己的朋友, 沉默了许久,只好说:“走吧,你不是没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转转。”   他觉得,他应该陪伴正凡,分担一点朋友的痛苦,这就是他所能做到 的。   他们出了校门,沿着一条小巷子走着,两人一言不发。此刻,对他们 来说,这种默契胜过于任何语言。他们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小巷,来到了大 学的门口。   这正是五七年的夏天,那个不寻常的夏天。他们当时还不懂得社会生 话中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也不关心,学校大门口贴满了“大鸣大放”的 标语和大字报。他们出于好奇,便站住看。其中有揭发学校领导官僚主义 作风的;有要求改善学生待遇的;有对一些党团干部的批评;还有对国家 政治生活的许多议论。而那些大胆的评论使他们吃惊,大字报中揭发的那 些问题也使他们愤慨。但是,快快又觉得,这一切似乎离他十分遥远,他 身边还没有过这种感受。他是在幸福中长大的,他感觉到的激情和不平瞬 间也就消失了。他们进到校园里,又看了一会大字报,之后便分手了。             快快的话   我回到家里,刚进门,见客厅里父亲在和一个人谈话,来人正在向父 亲劝说什么。说到要他“鸣放”,“发表意见”,“向党提建议”,诸如 此类的话。我上楼去了,回到我那间小书房里,又沉浸在我的功课中。傍 晚,我下楼来吃完饭,就又上楼了,一直坐到半夜。几个月来,我天天如 此。下楼睡觉的时候,经过父母亲的房门,发现房里还亮着灯。往常,这 时他们早睡了。母亲坐在椅子上,父亲来回走动着。   “我没有什么可说的,”父亲说,“这已经是第三次来动员我了,我 的意见早说过了。”   “组织上来找你,要你主持会议,整党整风,你老推托不好,”母亲 说。   “你不知道,这是政治!当前的情况复杂,有些人很偏激。如果我出 来召集会议,我就得对自己召集的会议负责任。”   “组织上这样动员你,三番五次了。你是院长,你不召集谁来召集? 党要搜集群众的反映,偏激的意见又不是你的意见,你也可以说明嘛!工 作你不能不做,这样多不好!”   “唉……”父亲叹了口气。   我这才感到大学里发生的事情同我家也有某种联系。我没有深思,回 到自己房里,入睡之前,还听见楼上房里父亲沉重的脚步。   我考上大学了。但是,我不知道那时候我父亲正在做检查。那天下 午,当我从邮递员手里接到录取通知书,我立即甩掉了脚上的木拖鞋,赤 脚跳进房里,高兴地喊道:“妈妈,你快来看呀!我考取了!”   母亲从楼上下来,她接过通知书的时候,手都哆嗦了,看完她就哭 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哭?难道凭我的成绩还考不取吗?她完全不必有这 种担心!我对妈妈说:“我早就料到了,我准能考取而且准能考取我的第 一志愿。”我那时很骄傲。我说:“我是我们同学中成绩最好的一个,我 们学校又是全市最好的学校,如果我都考不上,那还有谁能考得上?”   到大学以后,我看到了我的考分,确实是最高分。可是我不知道,我 竟是一个幸运儿。尽管我考分这样高,我也完全有可能考不上。我母亲的 这种担心我后来才理解。我们学校的教务主任,就是在新年晚会上扮演新 年老人的罗老师,他为我做了一件好事。他把我父亲单位关于他的右派问 题的材料在抽屉里压了半个月,才寄到招生委员会去。所以,转到学校的 时候,我已经报到了。我是那许多不幸的孩子之中的一个幸运儿。我这是 后来从一个党员同学那里间接听说的。学校里讨论过是否把我退回去的问 题,我们系的党总支书记为我说了话。他是个好人,五九年被打成右倾机 会主义分子,到图书馆去当一名管理员,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他,也许是 调到别的地方去了。在我入大学的时候,他替我说了话,大致是说我还是 孩子,进大学时我还不满十七岁,在中学论表现论成绩都好,既然收来 了,还是留下吧。这样,我就被保留了学籍,可大学那些年的生活,对我 这个幸运儿来说,却又是不幸的。因为我从一进学校起,就背上了家庭包 袱。             公鸡的话   还是说五七年那个夏天吧。快快见我也考上了第一志愿,原谅了我对 科学的背叛。他来祝贺我,我们便和解了。我们又不约而同谈到了正凡, 便约好了一起去他家看他。   正凡出来了,穿着个汗背心,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们都不敢看他 的眼睛,因为我们是幸福的人,而他不幸。我们约正凡一块出去玩玩。正 凡说:“去哪儿?”我想起爬山,就说:“爬天台山!”天台山在城外, 有三十多里路,我们说好第二天天不亮就动身。吃的、喝的由我们带,他 就别管了。快快说:“把你的画板带上就行了。明天早晨四点钟到你窗上 敲窗子。”   正凡没有让我们到他家里去坐,我们知道那天他母亲工厂里休假,正 在家。可他妹妹出来了,招呼我们说:   “妈妈叫你们进去呢!公鸡和快快哥哥你们进去呀!”   小妹那时候只有八、九岁,还在上小学。她拉着我们俩的手,拖我们 进去。正凡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便对她说:   “同你妈妈说,我们改天再来吧。谢谢伯母了!”   小妹撒娇地说:“干嘛不进来?”   正凡向我们挥挥手,意思是让我们快走,我们俩便走了。转身的时 候,见小妹正缠住正凡,一个劲地嚷:“哥哥,明天我也要去爬山,我也 要去!”   正凡烦躁地推开她:“没你的事!去,去!”   小妹却朝我们大声地叫道:“公鸡哥哥,快快哥哥,我也要去!明天 带我去,哥哥不带我去。”   我们都加快步伐走了。             叙述者的话   生活就是这样,有不幸,也有幸福;有痛苦,也有快乐;但生活中的 痛苦与快乐,我觉得又都是美的。你不这样认为?不认为痛苦也是美的 吗?只要这种痛苦是高尚的,是出于一种善良的心愿,痛苦我以为也美。 就是在那种心情下,幸福的快快和公鸡同时又感受着他们的好朋友正凡的 不幸。             公鸡的话   我爱山,也爱海,海是壮美的。可是我那时候还没有真见过海,只是 在影片里,在绘画中,看到海那样开阔,气势澎湃,奔腾不息。我真正见 到海还是在肖玲死后,我两次找寻过海。这之前,海在我心中只是个热情 的、单纯的梦幻,我并不认识它真正的面貌。而山的美,由于我经常有机 会登山熟悉的缘故吧,我当时觉得它又比海更细致,更丰富,给人多种的 情绪。有时候,你站在山顶上,看到起伏的群山,听着由远及近的松涛 声,那种感受我以为可以和海比美。当你穿过幽深的树林,在浓荫下呼吸 着腐烂的树叶的气味——腐烂的树叶有一种香甜的气味,在松林子里,松 脂又有一种清香——每当我呼吸到这种气息的时候,就觉得心情特别宁 静。这种宁静,如果绘画的话,它是一种暖色调,和海唤起的那种宁静是 不一样的,海有时也唤起人心灵的平静,可是那种平静,我总觉得是带着 蓝颜色的,是一种冷的调子,有点单调的、孤寂的感觉。可在树林子里、 荫凉下,你躺在枯树叶子上,仰望着头顶上在风中摇曳飘动着的树枝,望 着从缝隙中透过的点点蓝天,或是几柱阳光,给你的那种宁静,是很善良 的。它唤起你对生活和对人们的爱,对友谊,对爱情的渴望……   中午的时候,我们来到了林中的一个不大的湖边,在山洼子中间。快 快说:“在地质学上讲,这应该是一个断层湖。”确实,湖水很深,幽蓝 幽蓝的,深邃得有点可怕。但是在正午的阳光下,又蓝得非常可爱。我们 对这山里的情况非常熟悉,这个湖我不知道山里人有没有个名称,可我们 把这个湖叫“蓝宝石”。因为当时,我们读过一本小说,写的是几个探险 家的故事,他们好像在西伯利亚发现了一个水银湖。所以,有一回,我们 走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大家就说,也给它命个名吧。叫它“蓝宝石”湖! 如果能潜到水底,准能发现许多蓝宝石,因为湖水是那样透明,那样碧 蓝。这个名字是我取的,以后在我们同学中就叫开了,说去找“蓝宝石”, 就是指的这个湖。有时我们找得到,有时走岔了路,又找不到。它就像蓝 宝石那样神秘,那样珍贵。   那天我们不费劲就找到了“蓝宝石”。它突然出现在林子的尽头,周 围安静极了,没有人迹,鸟雀的声音也听不到。快快说:“游一会吧!” 我说:“对,赤条条一下!没有人上这来的。”我们便脱光了,一个接一 个卜通卜通都跳进水里。我和快快兴致很高。只有正凡,他在水里游了一 会儿便爬上来,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大家都没有讲话,因为我们都感觉 到,这是在向我们的少年时代告别呢!迎接我们的生活,将会是另一个模 样。当然它也可能很美,却不会有这种单纯。在这种时候,是不需要言语 的。调皮、捣蛋和孩子气也显得幼稚。我们或是默默地仰游,或是在石头 上晒太阳,都不说话,只是尽情地享受阳光和清凉的湖水,享受着那份宁 静。   下午,我们在山里已经走得很远了,谁也没有提出来回去。我们就信 步向山里一直走去。大约是下午四点多钟的光景,太阳已经偏西了。我们 走到一幢颓败的石头房子跟前。快快说:“这也许原来是个别墅。”从它 毁坏的样子看,我们推测,是战争中炮击或是飞机轰炸时被摧毁的。它修 建在半山腰上是很奇怪的,按常理,不会有人把一个别墅修在这样的深山 里。总之,谁也琢磨不出这所房子的来历。正凡突然发现了一个角度,斜 阳照在山腰上几棵姿态优美的松树上,给松树染上了一层金黄,再加上这 栋颓败了的房屋的残迹,构成了一幅非常忧郁的画面。他叫我们到他那个 角度来看,那是很美的。正凡坐下来画画了。我没有心思画,只是坐在他 身边欣赏着,他沉浸在他自己的情绪中。我们一起坐了很久,一直等他把 整幅画的构图勾好,又用水彩着了些颜色。正凡的画,画得很好,他也有 那种感受,可惜他得不到发挥他才能的机会。他如果有条件的话,去学美 术,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家。   太阳快要落山了,是往回走还是继续登山?谁也没有意思沿着老路回 城里去,大家一致决定:登山!“我们同太阳比赛吧,看谁落在后边!” 快快喊叫着向山上跑去。我也吆喝着,挥舞着手上的书包。我们奔跑、呼 唤着,一个劲对直往山顶上爬。   我们毕竟赶不上太阳,它很快的就消失在山梁的背后,林子里阴暗 了。我们在朦胧的暮色中继续登山,穿过荆棘丛,扒着岩石,一直往上 爬。   天完全黑了,我们也已接近山顶。可挡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块陡峭的岩 壁,没有办法再上去了。正凡说:“你们站在我肩上,我把你们托上去。” 他让我跨在他肩上,快快又踏在我肩上。然后,我们慢慢地伸直了腿,搭 成了一个人梯。快快扒到了岩石顶,他又把我拉上去,只剩下正凡在下 边,我们没法够得着他。我们把书包带子解下来,仍然不够长。正凡在岩 壁底下估计足足折腾有半个多钟点,突然在我们意想不到的方向伸出手 来,向我们喊道:“拉住我,使劲拽吧!”他终于爬上来了,嗬!我们那 个高兴劲儿!可正凡黑暗中沮丧地说:“我的裤子刮破了。”我一摸,果 真,齐膝盖的地方划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快快说:“怎么办呢?回去你母 亲要说你的吧?”正凡说:“没关系,我就可以挣钱了。”这是我们那天 听到正凡的唯一坚定而自信的话。   我们在山顶上站了许久。山风吹来,凉飕飕的,汗水全收了。不知道 什么时间。我们三人中只有快快有一块旧式女表,是他考取了大学,他母 亲给他的。但他不好意思戴,总是揣在口袋里。这时候他想起他的表了, 从口袋里摸了出来,表蒙子却在爬山的时候碰碎了,表也就停摆了。我们 站在山头,头顶上是绚烂的夜空,繁星满天。而远处该是城里,灯光闪 烁,也像天上的繁星一般。我们便认定了方向,朝着城市的方向下山。快 快突然想起说:“这里有豹子吧?”于是我们三个便大声地吼叫着,“喂 ——,喂——!”一方面为了鼓自己的勇气,而黑夜里这呼唤又是那么快 意。我们三个人的声音回荡在这寂静的山林之中。   我们终于出了林子,来到城外一条小河旁,大家都洗了洗。我们精疲 力竭,走到了铁路的一个岔道上,瘫坐在枕木上。想必已经凌晨两三点钟 了。一列客车奔驰而来,我们只好站了起来。列车嗖嗖地从我们面前驶 过,铁轨震荡着,我们心里也在震动。我们今后的道路通向哪里?这也许 是我们各自的生活道路的一个交叉点吧?             叙述者的话   生活的道路就这样分开了,三个朋友分别在三个城市,只有寒暑假, 才有见面的机会。头一年,快快没有回家。   那是“大跃进”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正在一个水库工地上劳动。学校 决定不放暑假了。快快给母亲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我不能回家了。不 过这样也好,我可以在火热的劳动中得到锻炼。有时间的话,可以多学习 一些。”他没有向父亲问好,甚至都没提到父亲。   他已经知道父亲被定为右派分子了。他也参加过学校的反右斗争。斗 争会上他也发言,也跟同学们合伙写大字报。他竭力表明并不因为父亲的 问题而左右他的政治态度,他是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党的,在斗争的高潮 中,他还向团组织写了一份入团申请书,虽然明知道他的申请不会得到批 准,但这至少可以表明他的忠诚。他真恨这些右派分子!准确他说,他厌 恶这些右派分子,他们把他的生活搅乱了。如果没有他们,像他那么老实 的父亲不会跟着去犯下这些罪行。他父亲不是一个爱闹事的人。他知道, 老头对所负担的工作总是不辞辛苦,在谈到国家建设的时候,也总是满腔 热情。但是他父亲又确实是个右派分子,他相信组织,父亲既然被定为右 派分子,肯定总有不可饶恕的罪行。   他不是不想回家。他还从来没有这样长久离开过母亲。他也想念父 亲,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便仿佛听见母亲劝说的声音和楼 上房里他父亲踱来踱去的脚步声。送别的时候,父亲站在车窗外,良久地 望着他,似乎要同他说什么,却又无话。一直到火车开动了,他退到了白 线后面,又追赶着火车,才大声地说:“记住,你已经成为大人了,要学 会独立生活!”父亲是爱他的,他知道,只不过不像做母亲的表现得那么 明显。他努力去克服这种感情,觉得那是自己软弱之处。他一个人躺在床 上的时候,总感觉到这种软弱。   他在外地工作的大哥给他来过一封信,那是在父亲划为右派不久,可 母亲的信里从来没有提到父亲的事。大哥信中说:   “父亲犯了错误,你应该和他划清界限。因为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中, 除了有父母、夫妇、子女的亲属关系,还有一种更重要的关系,那就是超 越于骨肉之情之上的阶级关系。我希望你能鼓起勇气,面对这个现实。我 当然并不是说你现在就不要接受家庭的经济援助,你还没有独立生活。一 旦你有条件做到这一点,我也不反对。”   这以后,他给家里的信中就从来没有提到过父亲。在学习上遇到难题 的时候,他没有气馁过。他相信,今天做不出的题目,明天,最迟在后天 他总能解答。可在生活中遇到的这种难题,他却束手无策。最好的办法是 不去想它!只有在修水库这样的高强度的劳动中,困乏不堪,他才能得到 解脱。不放假也好,他同时也避免了回到家里不知如何同父亲相处的那种 难堪。             快快的话   我在班里,年纪最小,身体也瘦弱。可无论是挖上,还是挑担子,我 都尽力不落在后面。这种艰苦的劳动对我是一次很好的体力和意志的锻 炼。暑热下,工地上,沙子晒得都烫脚,温度达到摄氏四十一度,一担沙 土有百来十斤,平均每人一天要挑到四个多土方。一担又一担,我从来也 不轮空一次。工地上每天都有晕倒的。班里有的同学娇气,吃不了苦。女 同学有的都哭了,男同学有的耍些小滑头,找个借口去喝水,或是上厕 所,一去就半个多钟点不回来。我看不起这样的同学。肩膀压肿了,又磨 破了,伤疤上的血水把伤口和衣服都粘在一起,扁担压上去火辣辣地痛。 我真咬着牙干,为了战胜自己的软弱,就故意把担子压在化浓了的右肩 上。最艰难的是,每天的中午和傍晚将要收工的时候,肩膀压得已经麻木 了,倒是腰干像要断了似的直不起来,真想躺倒在地上。可我终于坚持下 来了,我希望成为挑担子的英雄。   劳动结束了,我没有评上红旗手,只在连队里得到了口头表扬。最初 我有些沮丧,因为我确实超乎我的体力的限度,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但随 后我对自己还是满意的,因为我已经渡过了艰苦的体力劳动的难关,也取 得了这样的自信,今后再艰苦的环境里我都不会落后。我甚至怀念那种高 强度的劳动,只要它没有白白被浪费掉,只要水库还能蓄水、排洪、发电 和灌溉。   这之后,我们又从水库工地上回到学校里,参加大炼钢铁的会战。操 场上挖得都是一个一个土坑,据说可以用土法炼钢。校院里不分白天黑夜 三班轮流作业。女同学们被分配去收集废钢铁,最后连学校的大铁门也被 锯成一段一段的,作为炼钢的材料,可炼出来的都是些像蜂窝般的铁碴。 我的热情越来越低落了,渐渐消失了。这种劳动对我来说也成了一种难以 忍受的负担。班里小结会上,我已经从被表扬的行列转到了受批评的名单 中,他们说我意志衰退,劳动态度也不好。大学生活对我已经失去了吸引 力。有时候,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星期六,本指望可以读点书,却又得去 参加“除四害”,站在屋顶上,摇着根竹竿,竹竿上拴个破布条,一有麻 雀落下来就舞着竹竿吆喝。又不准带书,就那么整天轰麻雀。尤其热闹的 是,居然全城出动摩托车队,报告麻雀的行踪。我开始感到厌倦,而且产 生疑问了。   眼看着时间从手指缝里白白地流走了,却不能学习。我只能利用上厕 所的时间,或是克扣自己的睡眠时间,来看一点书。我苦恼极了,给公鸡 写了封信,抨击了这一切,发泄了我满腔的激愤,因为我现在只有同他才 能谈谈心里话。             公鸡的信   快快:     读到你的来信,非常不安。     我们生活在一个火热的时代,当然生活中也会有谬误和愚蠢,这   是任何伟大的时代也难以完全避免的。可你只看到了谬误和愚蠢。由   于你不知不觉在站到了一个旁观者的立场,你就感觉不到这个时代蕴   藏的巨大热情,我并不主张把炼好的钢材再回炉弄成废铁碴,更不赞   成站在房顶上去成天轰麻雀。我建议你读一读高尔基的小说《克里·   萨木金的一生》,虽然洋洋百万言读起来很费时间,我也是千方百计,   包括利用上厕所的时间,才读完的。书中的主人公只看到了在革命中   被踏伤的人。当然你绝不是萨木金,你千万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是说   别因为看到了这些革命中的幼稚病就对整个群众运动也态度冷漠,那   很可怕,会使你心灰意懒,陷入到与我们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孤独中   去。你不是那个灰色的聪明人萨木金,你不是个意志软弱的人,你有   你的事业。我只是劝你别因此消沉。我也不是为谬误辩护。我相信这   些谬误一旦为党中央了解,很快会得到纠正。当人们清醒过来,会因   为做了这些蠢事羞愧的。想放卫星是良好的愿望,但是卫星不是苦干   一个昼夜就可以放到天上。科学的道路上必须脚踏实地。走自己的   路,不管他人说什么!这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的序言中引用过的但   丁的话。马雅可夫斯基也视为自己一生的格言,他并不总为人理解。   他自杀了。他是诗人。他的诗并不因此就消亡了。前人走过他们自己   的路,我们这一代人的路也还得我们自己来走。我不因为有人在背后   嘀嘀咕咕,就放弃我学习的权利。你能放弃你的科学吗?建设社会主   义靠科学不靠无知。振作起来。走你的路吧!                           公鸡             叙述者的话   这是一个寂寞的暑假。公鸡回来了,快快却不在。   公鸡和正凡像以往一样,坐在正凡家房门口的门槛上聊天。有穿堂 风,夏天坐在这里特别凉快。正凡进了汽车制造厂,当车工。他谈到他的 师傅老鲁每天少不了来二两老白干,还找他去喝酒,因为他从来还没带过 这么顺手的徒弟。本来嘛,他们车间里的工人没几个高中生。他说他一进 厂,没几天就能看图纸,这没什么稀奇的。他谈到车间里的活并不难,无 非是进刀,退刀,他改革了夹具,什么夹具?晦,小玩艺,不就是机械 制图上那点学问,他已经可以顶替个三级工了。他谈到工人们之间的哥们 义气,他也交了些新朋友,有时一起下棋、甩扑克、钓鱼。工厂里有许多 是他看不惯的,周围没有学习的气氛,工厂毕竟是干活的地方,不是学 校。他羡慕公鸡和快快能上大学,不无惆怅地说:“我这辈子也就这么定 了,当个车工吧。”   公鸡也谈到了他在课堂上同迂腐的教授的一场争论和他对革命现实主 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见解,却发现正凡对他的大学生活并没有多大兴趣, 便没有再谈下去。   穿堂风从他们两人之间吹过,正凡的肩膀就堵住了门的一半。他肩膀 变宽了,粗壮的胳膊,低沉的嗓子,剃了个平头,真像个工人的样子。小 妹从门中间一会跑出,一会跑进,正凡大声喝道:“别讨厌了,快去玩 去!”俨然像个家里的长者,这都是公鸡所不习惯的。   也许是为了掩饰他们之间的疏远感,正凡又谈到了他的鸽子。他指给 公鸡看他花十块钱买的一对小鸽子,用的是他头一次拿到的奖金。   “春天才孵出来的,一对好种,他们的老子放到过广州,从岭南飞过 来用了两天。一起放的二十只鸽子,只回来七只,它得了头奖!”   他发现公鸡望着鸽子时也没有他那种兴奋,便朝钉在墙上的鸽笼吆喝 着,把手一挥,歇在笼子上的、地上的和屋檐上的鸽子,扑扑地腾空飞了 起来。他拍着公鸡的肩膀说:   “走,我请你,我们上趟馆子去!”   “算了,”公鸡笑着说,“你才挣几个钱,刚工作,家庭负担也重。”   “请你吃顿饭还是请得起的,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请顿饭算得了什 么。”   这都是公鸡所不熟悉的声音,带着一种满不在乎,一种新建立起来的 自信,一种有点大男子汉的气息,一种希望成为生活主人的调子。             公鸡的话   这一年只给了十天的暑假,在家日子虽短,却过得无聊。原来准备超 几天假的,结果提前半天返校了。少年时代结成的友谊好像就这样一去不 复返了。正凡又来看了我一次,可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了。   我去快快家也看望了一次。他家已搬出了原来的那栋小楼房,新的家 只有两间房,比我们家那机关宿舍的房子宽敞不到哪里去。这倒不是主要 的,我曾经挺羡慕的快快家中那种和谐安适的气氛消失了。他父亲本来是 个挺精神的人,就是在家里拖着双皮拖鞋,也穿的是绸子的短袖衫,花白 的头发总梳得服服贴贴。可这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驼着背,老了,仿佛干 瘪了。老人只同我点了个头,便进到里间去再也不出来。快快的母亲对我 很殷勤,又是泡茶,又是陪我坐,问我大学里的情况,也讲了快快给家里 的来信,说到他学习和劳动都很好,可我觉得快快母亲的殷勤中带着一种 迟疑的语调,掩盖着难以言传的悲哀。他一再说:“你们是多年的老同学, 很好的朋友,你们要多通信。他比你幼稚,你要多多帮助他……”我忍受 不了,没坐多久便走了,就再也没有去快快家。   我回家的第二天,就给肖玲写了封信,问可不可以去看她。我好几次 故意经过她家,希望能在门口碰上她。可临走既没见到她一面,也没收到 她的回信。             肖玲的话   你那封信里写着“我回来了”,回来就回来了。我当然知道是你写来 的信,一看笔迹就知道。你问我当时怎么想的?我觉得挺自然,没多想。 你问我为什么不回信?可为什么要回呢?你不是说想来看我吗?既然想 来,我又在家,可你并没有来呀,又能怪谁?我等了你两天,第一天没 来,第二天你也没来,第三天上午我也没出去,下午同学来找我,我就出 去玩了。我没必要守在家里等你,就这些。当时我也没想得更多,不像 你。当然,收到你的信我还是很高兴的。你收到信不高兴吗?收到谁的信 我都高兴!   我生活得很充实,忙极了。一个暑假,我得看完十本小说,这是我自 己规定的。得写三篇作文,还有很多的暑假作业。我还画画,也唱歌。还 有那么多的同学,不是她们来,就是我去,我们一起看电影。我最喜欢看 电影,所有的新片子我都去看,不管好的、差的。我还帮着做家务,奶奶 身体不好,我得去买菜。我没什么不快活的,我只是忙极了,真的!             叙述者的话   公鸡的信并没有把快快从苦闷中解救出来,他却越益陷入孤独中去。 那一年正当教育开始革命了,拔白旗了,当然没有后来六六年那场文化大 革命来得彻底。大学生们白天劳动锻炼,晚上则开会谈思想收获。他往往 只能在晚上,全校统一的熄灯铃之后,在厕所里挨到宿舍里的同学都入睡 了,再悄悄溜到空寂无人的教室楼里去看书。他没有公鸡豁达,总免不了 有种负罪的感觉。因为他不曾积极为墙报抄写稿件,看的又不是政治理论 书籍,加上他的家庭出身,自然有走白专道路之嫌。学校里开展了“交心 运动”,这也是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的先声,每人心须把自己心灵深处的丑 陋统统挖掘出来。一次小组会上,他也止不住交了心,讲了自己的苦闷。   他说他害怕孤独,可他更害怕无所作为,虚度一生。他承认他不愿意 甘当一颗小螺丝钉,哪怕是发亮的小螺丝钉。为什么不可以作个大螺丝钉 呢?为什么不可以当一部发动机?他认为社会主义建设需要有螺丝钉,可 更需要发动机。他检查他自己的骄傲,他自认为智力过人,他想推翻一些 过时的概念,创立新的学科或新的学派。说实在的,他也渴望荣誉,希望 有朝一日做出大贡献,赢得人们的承认和尊重,当当作响地度过一生。他 说他并不认为这就是个人主义,可他确实感到自己情绪不健康,同这火热 的时代格格不入。他内心很矛盾。他还说他不是个个人主义者,他愿意为 社会主义祖国作出一切牺牲,甚至于生命,只要这生命不至于白白被浪费 掉。他恳请大家帮助他分析批判,他愿意驱逐掉内心中的阴影,生活得光 明磊落。   他没有料到他被提为全年级的典型,之后又成为系里的典型。他没有 作为“白专”来批判而只作为“只专不红”予以大会帮助,已经是一种幸 运了。因为两者多少还有些区别,尽管帮助和批判的政策界线有时也不容 易划得那么清楚。   全系大会上,各年级都有代表发言。发言也都非常尖锐,资产阶级个 人主义啦,名利熏心啦,从不关心政治已经滑到危险的边沿啦!只差没有 把他说成是右派分子。有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孩子讲得特别激烈,仿佛他就 是大家的敌人。他本来低着头缩在会场的角落里。可那女孩子口齿灵利, 一些最尖锐的言词接二连三地飞迸出来,他不能不抬起头痛苦地望着她, 他不明白素不相识的这位女孩子为什么竟对他怀着那么大的仇恨。她剪着 运动员式的短发,一双活泼的眼神,嘴角分明,脸蛋绯红,她太激动了。 可她列举的例子都不是事实!他真想站起来反驳,但还是克制住了,他知 道反驳将会引起公愤,就更脱不了身。她如果不是长得这样讨人欢喜,他 也许还不至于这样痛苦。他真想不到,她心底竟这样狠毒,和她的外表全 然相反。他总认为女孩子们都应该是可爱、善良、温顺的。他不了解她 们。真是深不可测,眼前就是这样一位。   后来他才知道,批判她的这个姑娘是刚入学的新生,也在他们系,还 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她的名字叫宋燕萍。             快快的话   我绝没有想到后来她竟主动来找我请教。我在阅览室里总有个固定的 位子,堆着一大堆参考书,我不愿每天背来背去。我的位子靠窗口,光线 好。冬天,阳光射进来,也很暖和。我正在看书,她走到我身边,先向我 笑了笑。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她那种讨人欢喜的微笑,我也没忘记一年前她 对我的那番批判。   “对不起,我想打搅你一下,”她说,“可以请教一道习题吗?”   那有什么不可以?我心里说。她便伏在桌子上把课本摊开,问了一道 函数习题。我向她作了讲解,又把做这种习题的几种解法都列举出来。   “明白吗?”我问。   “你讲得很清楚,都懂了。”她又是那么一笑,我当然也只好笑笑。   真怪,批判我的是你,主动来向我问问题的也是你。这就是女孩子, 她们捉摸不定,今天不知道明天要干什么。她竟然拉过一把椅子,在我旁 边坐下了。   “如果不占用你太多的时间的话,我想请你谈谈你的学习经验,”她 说。   都是这一套,我们班里的那些女生都以为学习上有什么捷径。可她那 么直率地看着我,我不能拒绝。我说,没什么经验可谈,要说经验,就是 不满足老师讲的,因为老师讲的只不过为完成教学大纲,将来独立工作需 要的却是自己分析解决问题的能力。我以为这样应付一下,她可以走了。 当然,我并不想应付她,也不希望她就走。我想说的是心中要有个高标 准,那些小障碍你一鼓劲就跨过去了。比方说跳高,杆子放在一米三,你 把它当作一米五来跳,自然就越过去了。一米五的高度你作两米的高度的 练习。为什么不可以把标尺定得更高一些呢?国家纪录之上还有世界纪 录。可我能同她这样交底吗?她没有走,还望着我,等我继续讲下去,那 双清亮的眼睛,充满了信赖。我就真介绍起自己的经验来了。   我说上大学不像上中学,仅仅做做习题,把笔记整理好,背一背,那 都是小孩子的学习方法。她眼睫毛一扬,看了我一眼,显然她就是这么学 习的。我并没有挖苦她的意思。我怎么会去挖苦她呢,老实说,她那么看 我一眼倒使我很不自在。我避开她的眼睛,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我还 谈到不要迷信老师。如果你想成为一个数学家,你就得怀疑你的老师,找 出新的路子来。我这可能又狂妄了吧?女孩子就是健忘,正是她说过我狂 妄,别人没用过这个词。我平时很随和,从来就不是个狂妄的人。自信不 叫狂妄,不学无术又蛮不讲理才是狂妄。她当时在批判我的发言中说我 “狂妄自大”,我真恼火极了。一个学生不想超过他的老师,不想在他所 学的知识中得出新的见解,我说,那么他只能永远是个学生。如果这就叫 狂妄,我觉得有这样的狂妄比没有更强。可话刚出口我就觉得失言了,我 不应该这样责怪她,她当时并不了解我,她依然望着我,认真听着,好像 完全忘记了她过去发言中对我的攻击,我当然也就原谅了她。你怎么能同 一个女孩子去计较呢?更何况,她那双眼睛那样清亮……             叙述者的话   窗外的阳光,被洁白的雪反射着,而这份明亮都映在燕萍的那双眼睛 里。那是一双令人神往的眼睛。睫毛的闪动都令人心跳。此刻,快快多希 望谈话能继续下去,但燕萍把书本合上了,说:   “谢谢,以后有做不出的习题,我还要请教你。”   “不是请教,应该说是讨论问题。”快快接着说。“因为我们已经过 了做习题的时代。”他又觉得他必须在燕萍面前保持他的傲慢。             快快给公鸡的信   公鸡:     好久没收到你的信了,我最近遇到一件麻烦事,我指的是谈恋   爱。我好像爱上了一个姑娘,而且还是一个批判过我的人,你看这多   倒霉,当然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这还不是问题的主要方面,主要的是   我不知道她对我究竟怎样看。我觉得她似乎对我有好感,她经常来向   我问问题。我们现在的接触已经到了频繁的阶段,就是说,每隔一两   天都能碰一次面。只要我不上课,而她也没课,在阅览室里我总能看   见她。你也许又要笑话我这柏拉图式的恋爱了。     我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也没向她表示过爱慕的意思,只是一起   讨论功课,或者说,我给她辅导。可我爱上她了,这多么糟糕。我也   冷静地考虑过,这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事。她的父亲,你知道是谁?   就是宋责成,我们市的市委书记。可我出身这样的家庭,我根本不敢   向她表露这方面的意思。我现在又处在困境之中。我相信你的判断能   力,相信你对生活,对人的了解,包括对女孩子们的了解,都比我   强。你能给出点主意吗?我应当继续下去,还是到此为止,还是仅仅   维持这种辅导员的关系?希望及时得到你的回信。                           快快             公鸡给快快的回信   快快:     你的信收到了。我以为这个问题很好处理;关键看你有没有勇   气。你既然看到了幸福,就应该去把它牢牢抓住。把幸福从身边放过   的人,我认为是傻子,是懦夫,你不是这样的人!     在科学的道路上,你深信没有艰难不能克服,那么,在生活道   路,你也应当敢于去争取幸福,向她大胆表白吧!如果她犹豫,或是   回避你,我甚王要说些你不愿意听的话,那就追求她,追求你的爱   情。从你的信中看得出,你非常爱她。爱情和科学同样需要巨大的热   情。伟大的事业伴之以巨大的热情;真正的爱情也同样产生于强烈的   热情。我以为科学与爱情两者并不矛盾,是可以很好结合的。一个科   学家不应当心肠冷漠。心肠冷漠的人是不可能持之以恒去从事一种事   业的。你不是一个冷漠的人,我相信你生活上的难题也能迎刃而解。   你不要怕在这上面花费一点时间,谈恋爱要花费时间,但爱情会以另   一种方式来报偿你,促进你的事业。     给她写信吧,向她表白,当然最好是当面向她表白。和她散步,   和她约会,怎么样?有这样的勇气吗?我相信你一定有的!                           你的公鸡             燕萍的日记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我完全没有料想到,不,说没有料到也不对。有 种预感,我不明白,也说不清……他就来了,就向我表白。   我认识他才不过三个多月,三个月零十天。当然,一年前我刚入学的 时候,似乎有那么回事,在发言中我狠批了他一通。有没有说他狂妄我记 不清了,可他还记得呢。他不狂妄,他是个有才能的人。当人们对才能不 了解的时候,一般人眼里,会认为这是狂妄。可我越同他接触就越了解 他。他有高尚的理想,他一心扑在科学上,那么专心致志,别的什么都不 在乎,都不计较。他是我见到过的男孩子中最杰出的一个。我周围的男孩 子都好逞能,说大话,没有真才实学。自从和他接触后,我才感到我们不 少干部子弟,那么浅薄,却自负狂妄得可笑,无非是靠父母亲的条件来讲 阔气,摆排场。他却完全不一样。我相信他将来会有非常大非常大的成 就。他那个脑袋瓜多宽阔,天门很高。外表看来,他似乎瘦弱,可实际上 他比别人更有力量,因为知识最有力量。   他对自己那么自信,我有时忍不住,真想敲敲他的脑门子,别那么自 信。他使我不能安宁,能说我爱他吗?还不能这样回答,我只能说我喜欢 他。这和爱是一回事吗?不知道,我不能回答他,但他要求我回答。怎么 办?不知道!             快快给公鸡的信   公鸡:     我又给你写信了,我现在心烦意乱。有时我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有时又觉得痛苦,爱情不是我这样搞科学的人应有的。     你又要责怪我了,说我软弱,说我不敢追求她。我照你的意见办   了,给她写了信。可一个星期过去了,她也不回我的信。她有时避开   我,装作没看见。但有时她又照样和我坐在一起问问题,就是绝口不   提我和她之间的事。我问她收没收到我的信?她笑了笑。我又追问   她,她才说:“收到了。”我还问她:“那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   她仍然不回答,却说:“我们谈别的好吗?”我说:“我又不是机器   人。”她笑了。这就是全部情况。     我觉得她在折磨我,爱情是残酷的。我永远也无法理解一个女孩   子的心理。你帮我分析分析吧。焦急地等你的回信。                           快快             公鸡给快快的回信   快快:     你真是个傻瓜,有你这样谈恋爱的吗?你想想,她收到你的信还   愿意和你见面,可有时又出于女孩子的羞涩心理,或是矛盾复杂的心   情,回避你,这正说明她对你还是有感情的。你应该给她再写封信。   乃至接二连三。可我认为现在最主要的是你要和她开诚布公地谈一   谈。开诚布公,你不要理解成像开科学讨论会一样,双方摆出各自的   观点,不是那种书呆子的模式。你可以同她约会,约她出去看电影也   好,去公园里玩也好,借机会再一次向她表白。也就是说,你可以亲   吻她一下。当然前提是她同意,否则不能做那种莽撞的事,弄不好就   全砸锅了。     我不知道控制论中有没有关于这种分寸感的论述,你可以做一个   精微的计算,用于生活中,来衡量一个女孩子的感情。我想你至今也   还没同她亲吻过吧?那你就试着去做一次!很快你就会摆脱这种困   境,都会一目了然。我的建议也许是不得当的,你自己斟酌吧,因为   对于爱情来说,这太微妙了,是无法事先制定作战方案的。明白吗?     祝你成功!                           公鸡             叙述者的话   他们约会了,但是快快始终也没有勇气去亲吻一下燕萍。他犹豫了许 久,终于放弃了这个可怕的尝试。   上晚自习的时候,快快走到燕萍的座位前,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你 可以和我出去走一走吗?”燕萍合上书本和他出去了。   他们在校园里走着,快快没有说话,一直走到路的尽头,到了女生宿 舍区,燕萍才问:   “你不是要找我谈吗?”   快快很窘,然后说:“我们出去走走吧。”他指的是校外。   他们出了校门,沿着林荫道走去。冬天无风的夜晚,寒冷的空气令人 肺腑清新。路上没有几个行人。一弯明净的月亮从光秃的树梢间窥探着地 上的灯光,给日夜喧嚣不息的城市带来了一片宁静,而宁静又洗涤了人们 在繁杂的日常生活中的苦恼和烦躁。   “多好的月亮!”燕萍说。   “你也很久没有看见月亮了?”快快问。   他们并肩走着。快快不敢打搅这种宁静,生怕破坏了此刻的幸福。他 突然觉得这种幸福对于他来说都已经过分了,他不应当再企求别的什么 了,宁愿就这样长久地走下去,永远也没有尽头。一辆卡车迎面驶来,雪 亮的车灯照着他们,他们不觉细眯起眼睛,站在路旁,让过了卡车。卡车 从他们身边驶过时,快快感到燕萍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卡车远去了,他们 依然肩膀挨着肩膀,重新沉浸在昏暗的夜色中。这使他又鼓足了勇气。   “你看了我的信了?”他问。   “我们不谈这些好吗?就这样走走多好,是吗?”   “是的。”快快答应着,心里叹了口气。两人沿着大路一直走下去。 他再也没有勇气,打破这种沉默。到了拐弯处,燕萍说:   “我有些冷,我们回去吧。”   快快默默地跟着她往回走。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燕萍低着头说。“我们今后不谈这些好吗? 像这样做个好朋友不是很好?我现在不愿谈这些,我们都还年轻,你别往 这方面想,也别生我的气,不是我对你有什么意见。我们生活的路还长, 将来再说好吗?你答应吗?”   “答应!”快快说。同时,他又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因为他简直不 敢指望比这更多的了。他觉得轻松了,逃脱了那可能使他无法忍受的打击。 于是他们便又谈起了学习、各自班上的事、同学间的关系,仿佛那种使他 们不敢正视的感情都已经过去了。   燕萍讲起了她的童年。她说她怎样和男孩子一块去偷桃子。他们家附 近有一个果园,那时她父亲还在军区工作,果园是附近一个农学院的。她 放学后,钻进铁丝网,和男孩子们一起去偷包在纸袋里的水蜜桃。她说那 种水蜜桃比什么桃子都甜,她后来再也没吃过比这更甜的桃子了。你看我 小时候有多淘气。   快快也很兴奋地讲起他小时在水塘边玩,看见水里有一条黄鳝在游。 别的孩子问他:“你敢不敢下去抓它?”他就扑通跳进水里去抓黄鳝。当 然没抓着,人却滑在水塘里。他那时候还不会游水,呛得半死。回来被母 亲打了一顿,以后再不许他上塘边玩了。   他们就这样七扯八拉、海阔天空地漫谈着,声音越讲越响,互相不断 地打断对方的话。   噢,童年多么幸福!这就是他们共同的结论。             公鸡的话   快快后来给我写信,谈了他们的散步,谈了那个美妙的夜晚,却又感 叹女孩子的心真是无法揣摸。   “我有时觉得燕萍是喜欢我的,她愿意接近我,不仅仅是学习上向我 求教。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更多的是谈天,什么都谈,谈科学,谈童年。 有时我们也谈小说,谈电影,甚至谈些同学关系中的琐事。可是每当我想 要向她透露一点什么意思的时候,她就立刻把话题扯开。所以,有时我又 觉得,她在戏弄我,把我当一个小孩子耍。尽管这样,我还是爱她,因为 她没有恶意。也许那个时刻确实还没有来临,我就应该这样等待下去。总 之,我没有照你给我开的方子去处理这件事。有时,我也很苦恼,但只要 我和她在一起,这些苦恼又都消失了。我不敢破坏眼前得到的幸福。有 时,我想干脆摆脱对她的感情,完全回到自己的学习中去,但她总牵挂着 我。谈恋爱,绝不轻松,比解答数学上的难题,我以为深奥得多,我是无 能为力的。”   我也是这样,初恋就是这样又甜蜜又痛苦。我和肖玲经常通信,她也 回我的信。在信里,我们之间,彼此那么了解,那么信任。她对我还那么 崇拜。可我每次回家的时候,她又居然避而不见,哪怕我一再给她写信。 她总要到暑假结束,我回到学校里,才回我的信。她给我寄过她的照片, 全然是个大姑娘了。她依在家门口的葡萄藤架上,长长的辫子弯弯地垂在 隆起的胸前,俏丽的脸蛋上带着一丝忧伤的微笑。我同她三年没见过面 了,可当时她还只是个调皮的小姑娘。   大学三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贸然上她家去了。 她开的门,忽然见到我,手足无措,很慌张的样子。说实在的我也同样慌 乱。当然她还是让我进了门,请我坐,还端来了茶水。她父母亲都不在 家,只有她奶奶坐在客厅里。她把我介绍给奶奶,说:“奶奶都认识你的 笔迹,你写来的信奶奶一看就知道。”弄得我很窘,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似 的。接着,她便叹息说,她就要考大学了,她非常喜欢文学,她太喜欢文 学了,可她怕考不上。   我们第一次约会了。通了整整三年的信,才重新见面,第一次约会。 她有一颗那样纤细的心。             肖玲的日记   和他一起去看《保尔·柯察金》,这是新拍的彩色片,比我以前看过 的那个黑白片要好得多。可惜我们这个时代留给我的生活这样平静。如果 我也处在保尔的那个时代绝不会成为冬妮娅。冬妮娅最初还是挺可爱的, 可她最后成了一个令人讨厌的资产阶级太太。保尔多高贵,他就有些像保 尔。我相信他像保尔一样顽强。如果他处在保尔的那个时代,他一定会做 出像保尔那样英勇的事迹来。但他不会像保尔那样不幸,我们这一代人再 不会经受保尔经受过的那么多的痛苦。   生活真美,可又好得使人过于幸福了,让我们无法得到锻炼。我如果 早生二十年,也能经受革命战争的考验,那多好!可我也不会变成像丽 达。在我们之间绝不会出现保尔和丽达之间的那种误会。我们这个时代一 切悲剧都消失了,等待着我们的只是学习。创造性的劳动和美好的生活。   我现在面临高考。我真怕考不上,我要像他那样有毅力,一旦选择了 自己的志向,就坚定不移地走下去。我一定会考取的。   啊,生活真美呵,我真幸福。回家的路上,他对我说了那句话……他 的声音就活在我心里,我是一只快乐的小鸟,有一颗滚热的心,那句话现 在就活在小鸟的心里。我想大声唱歌,可爸爸、妈妈都睡了。夜这么静, 风吹着树叶在飒飒作响,静极了……我真想放声歌唱,可我不能唱,把奶 奶吵醒了,会说我发神经病的。好了,不写了。             燕萍的话   我们年级的党支部书记找我谈话。他说:“支部研究过你的申请。你 各方面都表现很好,确实应当考虑解决你的组织问题。不过,同学中有些 反映,说你跟一个落后同学接触过多。当然我不是说不可以接触,我不相 信同学中的风言风语,也不是说大学期间绝对不可以谈恋爱,主要是你对 他的情况不了解。组织上对你关心,不能不提醒你。他父亲是右派分子, 他自己的表现,他们年级的同学都知道,在系里也是‘只专不红’的典 型。你是一个干部子弟,自己又是团的干部,和他经常在一起,对你影响 不好。”   我那时很幼稚,也很不冷静,当场就同我们支部书记顶起来了。我 说:“我们只是同学关系,我不过在学习上向他请教些问题。为什么不能 向一个学习好的同学请教?我认为你们不了解他。他并不像一些人反映的 那样只专不红。你们不应当偏听偏信。他有远大的志向,学习又刻苦。有 人说他只专不红,从我和他接触中,看不出来。有人就是好嫉妒,难道做 那种空头政治家就好?一个同学刻苦钻研,学习好,难免有人会嫉妒,这 是我的看法。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根本没有那回事,纯属造谣!”我当 时把他堵回去了。说真的,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抗议!   谈话之后,我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好几天都心神不安。我醒悟到我确 实爱他,我不允许有人再污蔑他。我为他担心。生活中总有那么些小人, 他们嫉妒别人,告别人的状,以此抬高自己。有一天,我忍不住了,提醒 他:“你当心,有人打你的小报告。”他说:“我不在乎,十年以后看吧, 看谁对人民的贡献大。”我也照样和他往来,我就是这个脾气,他们越说, 我越不怕。这以后,吃过晚饭,我经常和他散步,就在校园里,我就要让 人们看看,我敢跟他接触,气气那些人。   我们年级的党支部又把我找去了,这次三名支委都在。他们说:“燕 萍,我们要和你非常严肃地谈谈,这是经过支部研究的。”“谈呗!”我 说。这回是我们的组织委员主讲,支部书记不吭声了。潘淑贞她人并不 坏,我们女生背后都叫她胖大姐。就是不知她那脑袋瓜怎么长的,总觉得 这个同学有问题,那个同学不怎么样……最好大家都规规矩矩,别说过头 话,别有任何出乎常规的举动。她到幼儿园当阿姨倒不错,可当组织委 员,做大学生中党的工作,真是天知道。她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对我 说:“我们要和你谈谈你和他的关系问题。”我问:“什么关系?”她倒 愣住了。“我们不是说你和他有什么关系,问题是你是一个干部子弟,又 是团支部书记……”得,又来了。“干部子弟怎么样?团支部书记又怎么 样?我爱他!”我不知怎么冒出这么一句,说完我就哭了,还哭得真伤 心,我也不知为什么。   从小,家里没人管束过我,干嘛我现在这么大了,一举一动都要被盯 着?连谈恋爱也要管,难道我连谈恋爱的权利也没有?也要引起这么多非 议?他们都慌了手脚,呆坐在那里,只有我们的支部书记年纪大一些,他 叹了一口气。我心想,你叹什么气!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给你 们都背上了包袱。我又觉得好笑,就又笑了出来。我说:“什么事情也没 有,我和他之间什么事情也不会有的,你们放心吧。我和他是朋友,是同 学,不过在学习上我经常向他请教就是了。”潘淑贞便拉着我的手,紧挨 着我,说:“我们相信你的话,也没有怀疑你和他之间有什么不正常的关 系,就是谈恋爱也是允许的。只是他情况不同,你父母亲知道了,也不会 同意的。他的思想和你不一样,你单纯。他可不,他思想中那些阴暗的东 西未必和你讲。既然谈到他,我们不得不对你说,你可别向他透露。”   我真的吃了一惊。我说:“他有什么问题?我从来没有听他讲过任何 反动话。”   “他不会对你说的。”潘淑贞说。   我抢在她前面,打断她的话:   “他从没提过他的父亲,也从没流露过什么不满。我看到他哥哥的一 封信,不是他给我看的。他夹在笔记本里,我出于好奇,无意中看到了。 从他哥哥的信里,可以看出,他母亲就向他哥哥抱怨,说他回家的时候对 他父亲很冷淡,没喊过他父亲,话也很少说。他父亲心里很难过,觉得对 不起儿子,有时只好等他睡着了,偷偷走到他床前,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望 着他。他母亲希望他哥哥做做他的工作,让他回家的时候别这样对待他父 亲。”   “这些我们都相信,”潘淑贞又说了,“我们不谈他的家庭问题。他 本人思想深处也有许多和我们这个社会格格不入的东西。他个人主义非常 严重,满脑子资产阶级名利思想。对社会、对党、团组织都有一些阴暗心 理,他不会对你说这些,但我们掌握情况。”   听到这些话,我心都凉了,我真为他担心。他们根本不了解他,准是 听信了一些人的汇报。可这是谁干的?我真恨这些小人,为了自己往上 爬,可又没本事,学习上不行,就拼命踩别人,真卑鄙!   这以后,我照样和他接触。不过,我终究有些顾虑,不得不约束自 己,尽量少同他见面。他有时问我:“你怎么了?”我说:“忙,班里的 事情太多。”就这么支吾过去。可我心里真为他难受。有一次,我实在憋 不住了,便问他:“你得罪过谁,你班的同学?”他傻了眼,望着我: “没有啊,什么意思?”我说:“你再想想。”他望着我还是说:“我和 谁都没矛盾,不过不太往来就是了。我没那么多工夫和大家闲扯,有那些 时间用在学习上多好。”他真是个书呆子。   谈话时,我随手翻弄他桌上的笔记本。他笔记本中有句话无意落进我 眼里。大意是:人类还处在蒙昧之中,在大量琐屑的争执和繁忙中,毫无 意义地浪费着自己的生命。其实,只要用最基本的科学方法,将生活重新 安排一下,讲究一下功效,那将会增加多少精神和物质的财富。这些意思 他以前和我谈话时也讲过。可现在我突然觉得这种话在一些人眼里也许就 是异端吧?我就说:“你把笔记本借给我看看。”他说:“你都拿去吧。”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把他进大学以后的十多个笔记本都翻阅了一 遍。里边有大量的数学公式、各个学科的新成就和新观点的摘要。这些摘 要许多我看不懂,不少摘自于英文、德文、法文、俄文的科技书籍和资 料。他这时已经能用四种文字对照着字典看专业书籍了。摘录之外,还不 时记下他自己的一些见解。当然,大量的是对一些科学问题的设想,间或 也有一些抽象的议论。可基本上都是关于科学的方法论的一些感想,偶尔 发几句牢骚罢了,大概针对班上和学校里的事情发的感触。比方说:“牛 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可人吃的是粮食和肉类,屙出的却是粪便。什么 也不生产的人,只消耗能量,把高能转变为低能,最多只不过肥田。应该 建立这样一个学科,研究怎样才能改变这种对社会能量的无效的消耗,将 会比宇航学对人类的贡献更大。”   “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笑说:“发发牢骚,没什么意思。”随手就在那句话上打了两道叉。   我又问他:“你做这些笔记有什么用?”   “这已成为一种习惯了。过一个阶段,我就把笔记本再翻阅一遍,检 查前一段的学习,看自己得到了哪些新的思想和启发。也许将来写什么东 西或思考问题时,可以开阔思路,这就是我储存记忆的电脑。”   这种笔记本来是一个搞科学的人习以为常的事。可有人准是看过他的 笔记,汇报上去了,而且歪曲、夸大不知到什么地步。他毕业以后也一直 受到歧视,我想都同他的这些笔记有关。也许汇报上去的那些摘录,现在 还存在他的档案里。而他那些真知灼见,一些对未来的发明的设想,却不 会有一个字的记载。因此,在人们眼里,他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   “你以后别把这些笔记随手乱扔,用完就收进书包里。”我说。   “这笔记里有什么?”他问。   他真是个傻孩子。老实说,看了他的这些笔记,我更理解他了。他总 渴求着新知识、新观点。他的脑袋像一部奇妙的机器,把知识吸收进去, 就产生许多新鲜的见解。如果他能活到今天,继续把他的事业做下去,他 会出很大的成就,这一点我坚信不移。             叙述者的话   当你经历了一场不宣而战的内战——十年的动乱,当你眼见多少家庭 家破人亡和那些迟钝的目光;当你遇到那种狂热的武斗和随之而来的无谓 的牺牲;当你亲自体会到你最亲爱的人的亡故带来的那种空虚和对自己所 从事的事业的深深的绝望;当你感到自己被欺骗了,白白耗费着自己的生 命,那小儿女的眼泪的辛酸就算不得什么了。当你终于见到了那铅灰色的 天空下奔腾咆哮的大海,那漫天的波涛,你就会知道你一个人的悲哀是怎 样微不足道。海潮从天边滚滚而来,一道道向前推移着,又都撞碎在褐色 的岩石上,在你脚下溅起无数的水沫,肖玲因为没考上大学那一点辛酸的 眼泪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考试,就连她那柔弱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公鸡的话   我陪着她在长着荒草的城墙根下走着,她低着头。过完暑假,就要回 学校去了。我安慰她说:   “考试并不总能说明一个人的真正水平,在一次考试中失误了,那有 什么,明年再考。”   我又告诉她怎样复习功课,反复讲了许多安慰她的话。她依然默默不 语,总低着头。我不忍心见她这样,拉了一下她的胳膊,在路灯下站住 了。   “你应当有信心。”我说,“我相信你明年准能考上。”她抬起头, 昏暗的路灯照着她苍白的面孔,我看着她,心痛极了。你说有什么办法能 够安慰她?我只蹦出了一句:   “就是你考不上,不管你将来做什么,在哪里,我都和你在一起!”   她望着我,眼睛湿润了。我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便拉住她的手,走 到灯柱后面,她靠在灯柱上,闭上了眼睛。我吻了她。我们谈恋爱这么长 时间,这是我第一次吻她,咸酸的泪水流到我的嘴边。我说:“你怎么 了?”她摇摇头,仍然闭着眼睛,随后靠在了我的怀里……   我们如醉如痴,在城墙下走来走去,一直将近半夜。我送她回家的时 候,在她家门口,葡萄架下,黑暗中,她又让我吻了她。如今葡萄藤已经 早铲除了,架子也拆掉了,这屋里进出的也都是陌生人了。可我永远记得 她柔软、无力的嘴唇和头发中的清香在我心中留下的那种颤动和温暖的记 忆……             肖玲的信   亲爱的:     你给了我生命的勇气,我会振作起来,我会乖乖地听你的话,把   功课复习好。你放心,我会注意身体,我每天还要锻炼。我现在给自   己安排了一个日程表——早晨六点起床,然后在阳台上做早操,读四   十分钟的俄文,再替奶奶上街买菜。早饭以后,读一小时的古文,主   要是背诵课文,九点以后复习历史或地理,下午就看你指定给我看的   那些参考书和小说。一星期写一篇作文。累的时候唱唱歌,画画画。   晚上的时间属于自由支配,或是陪爸爸、妈妈和奶奶聊一会天,偶尔   也去看电影,但绝不在下午。     我现在又觉得充实了,总是忙碌得很。我给你绣了一块手帕,绣   得不好,可花却是我自己设计的。你不认为这是浪费时间吧?当然,   我不会花很多时间去绣花的。     吻你!                           你的玲             叙述者的话   肖玲没有考上大学的真正原因她自己是不知道的。大学发榜后,她饭 也不吃,人也消瘦了,像害了一场大病,把做父母的急坏了。这个和睦的 学者的家庭中为了他们的小女儿发生了一场从未有过的争执。做父亲的认 为她学习不刻苦,应该教育女儿从中吸取教训;母亲则坚持认为是判卷子 的错误,要去招生委员会查看成绩;奶奶唠唠叨叨要请医生。医生请来 了,卷子没有看到,女儿关在房里直哭。她除了奶奶不见任何人。老人没 有办法解决这场家庭纠纷,只好去找沈伯伯、孙阿姨他们。三十年代,老 人在海外讲学时,曾经通过他们援助过党。他们如今都是省、市党政机关 的领导了。他们便打电话查询这件事,查询的结果是肖玲的成绩够入学的 标准,可是由于考虑到入学学生家庭出身的比例,她家里又有海外关系, 再说她的哥哥、姐姐都已经上了大学,便没有再录取她。老人知道情况 后,真的发了火。招生办公室的负责人又表示道歉,承认在执行党的统战 政策上有偏差,愿意找一个补救的办法。一些全国重点大学当然进不去 了,但本地的师范学院还可以给肖玲补个名额。老人没有同意,说:“肖 玲不想进师范学院,她年纪还小,待一年就待一年吧,不过明年考试的时 候,希望不要再出现这种情况,凭成绩录取。”   叔伯、阿姨们没有告诉肖玲父亲的是,老人本人在反右斗争中,内定 要划为右派分子,正是这些老同志出面干预,老人才得以幸免。老人是在 文化革命开始时在他的斗争会上知道的。肖玲则是斗争会之后她父亲告诉 她的。然而,在公鸡的爱情的温暖中,在父母和那些伯伯、阿姨们的关怀 下,天真的肖玲毕竟比较容易克服这种不幸,一、两个月后,她这个温室 中的小鸟又自个儿歌唱了。   不幸的倒是燕萍,经过那次谈话之后,怎么也抹不去笼罩在她心里的 那层阴影,不知不觉疏远了快快。她不能不顾及周围的压力和同学中猜忌 的目光。但是快快却蒙在鼓里,也不懂得怎样去捍卫他们的爱情。他甚至 都没有敢向燕萍打听个究竟,只是默默忍受着这种日渐疏远带来的痛苦。             燕萍的话   我真怨恨他!我需要他给我力量的时候,他却缩在一边。他全部心思 都被科学占据了,他不懂得感情!我有时想,也许我对他是可有可无的, 那我为什么要做这种牺牲呢?   夏天,我回到家里,母亲三番五次问我:“你在大学里有没有男朋 友?”我说:“没有,我没有工夫谈这些,你们烦死我了。”我时常莫名 其妙地发脾气。母亲说:“你也到了这个年纪,我们不反对你谈恋爱,但 交朋友要慎重,要同家里商量。”   说来真有意思,这年夏天,到我们家来的男孩子还特别多。不是父亲 的老战友的孩子,就是我母亲同事的孩子,再不就是他们的战友的战友的 孩子,都来了!好像我等着出嫁似的。说真的,当时我很苦闷。他们来, 无非是玩玩呗,游泳、看电影去,看剧、听音乐,或骑自行车去郊外野 游。我就跟他们散散心,谁请我都去,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有的我看着 就讨厌,有的还跟着他们父母亲来,我心里很明白,都是来相亲的。有 时,我就故意说些损他们的话,叫他们下不了台。   他们中有个男孩子,是军区副司令员的儿子,叫陆南。他外表挺神 气,大高个,留着长头发,有点小胡子,挺潇洒的,谈话也不俗气。他在 军事工程学院念书,学的是导弹。他说:“一毕业,我准当个上尉。”我 就叫他“皮巧林上尉”。他还真有那么点花花公子的味道,人倒还聪明。 他也大言不惭地说:“我们俩是天生的一对,你设计轨道,我放导弹!” 我知道他谈过许多女朋友,有不少女孩子还追求他,可我没那么轻佻。有 一回看完电影他送我到家门口,我正要按电铃,他突然一把扯住,要吻我。 我推开他说:“这是什么意思?”他就来硬的。我啪地给了他一个嘴巴子。   妈妈对我说:“陆南好像对你挺有意思似的。”我说:“他对谁都有 意思。”妈妈又说:“我是和你说真的,他母亲也找过我,正式提出来我 们两家结亲。”我说:“那就结呗,谁愿意结谁就和他结好了。”妈妈生 气了:“你怎么变得油嘴滑舌的。”我说:“我向来就这样,你惯的。”   男孩子就这么讨厌,你要迁就他,他反倒不珍惜,你越傲慢,越不理 睬他,他倒真来劲。陆南三天两头,不,几乎天天泡在我们家。我拿他没 办法。他别的本事没多少,不过说俏皮话倒挺拿手,他成了我斗嘴的对 手,我们没有一天不打嘴仗,他也真油,就赖着不走。   男孩子谈恋爱没有比快快更笨的了,他不懂女孩子的心理,他从来没 有和我约会过,总是问:“你有时间吗?星期天你到哪里去?”陆南就不, 他来得可干脆:“明天,走,咱们游泳去!”我还没答应他,第二天一早 他就提着救生圈、游泳裤来了。他有辆摩托,他说:“我带你兜风,你要 开多快我就给你开多快。”我当然去了,他开得可真快。我揪着他的衣角 说:“当心,别翻车了。”他说:“撞得粉身碎骨才好呢。和你在一起, 撞死也情愿。”快快嘴里就从来也说不出这种招女孩子欢喜的话。陆南就 不,他说:“明年暑假和我一起上青岛吧。我们到那儿避暑,游泳、在海 滩上晒太阳。我包你玩得痛快。”他见我不作声,又说:“你怕什么,我 有一个姨在青岛,她家就靠海边,在海军基地。要是不愿意这样去的话, 咱们就干脆算做旅行结婚,怎么样?”他耍起贫嘴来确实也搅得我心烦意 乱,就这样算是交上了朋友。在妈妈眼里仿佛他就是我未来的丈夫,她的 女婿。   回到学校后,他一个星期给我来两封信。我有时回,有时不回。可他 照旧这么个劲,一星期准两封,而且写的话越来越放肆。同学中都传开 了,说我有个男朋友,在军工,是学导弹的,小伙子挺潇洒。他寄来了他 一张又一张照片,有穿着飞行服的,有在舰艇上拍的,我却觉得这一切都 那么可笑。你爱的人,他不懂你的感情,而你不爱的,他又缠住你不放。 快快尽管一天到晚钻在书堆里,这种风声当然也传到他耳朵里。他回避 我,现在是他回避我了,你看他有多傻。这种状况持续了一年,又到快放 暑假的时候了。我在路上碰到他,我迎面走去,他躲不开了,在我面前像 个傻子似地站着。我对他说:“暑假他约我到青岛玩去。”你猜他说什 么?“去吧,我祝你幸福!”扭头就走了。我气得跑回宿舍,扑在床上, 用被子蒙着头,大哭了一场。同学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瞎猜,以为是陆 南同我吹了,还劝我。我浑身都哆嗦,我真恨快快,他没有一点男子汉的 气概。   暑假,我真的到青岛去了,我觉得这是对他的一种报复。这个夏天发 生的事情我就不说了,很没有意思。他需要我,我就给了他,给了陆南 ……阳光和海风,从海滩上回来,他一再要求,死缠住我,我疲倦极了, 我想忘掉快快……我们说好了结婚,一毕业就结婚。我,上尉的老婆,上 尉的妻子,不是上尉的女儿。   快快是五七年入学的,历年来成绩最好的一个年级。他们的学制延长 了一年,变为六年,算是专门培养高材生。他的毕业论文答辩我去了。我 想,就算是最后见他一面,什么话也用不着说,只让他知道,我在场,这 就够了。可我没有料到他重新点燃了我对他的感情,我忘不掉他……             快快的话   并不是我想和指导老师陈先生故意为难。我发现他给我出的毕业论文 的题目本身条件不足,是做不出来的。或者说这个题目的提法不大合理。 我向指导老师提出,想放弃这个题目。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也有错误。 我如果仅仅说不做这个题目,请求换一个题目,他也许会答应。可我一开 始就说,这个题目站不住脚,这就伤了他的自尊心。我本来以为一个真正 的科学家,是不会计较这些的,我们只承认科学,科学以外的一切都应服 从它的检验。   我拿到题目后,摸索了一段时间,做不出来,有些怀疑它的前提。后 来,我看到最近国际数学讨论会上的一篇德文论文,得到启发,又用了将 近两个星期查证了一些资料,发现这个题目本身确实不能成立。我向他解 释,可他当时完全听不进去,相反却说:“你做不出来,就说做不出来, 这个题目也不是我提出来的,国外文献上早就讨论过,你如果想图省事, 想找个容易的题目,当然也可以。”他的话刺激了我,同样也伤了我的自 尊心。我想:那我就证明给你看,这个题目为什么不能成立。   又过了几个月,我认为我终于找到了这个题目之所以不能成立,条件 不充分的根据。但我觉得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应当再找出一条处理这个问 题的新的途径,或者说,提出一个新的命题,开拓一个新的方向。我当然 不能同他这样谈,他更要认为我狂妄,但这个题目已花费了我许多时间, 再去另选题目已经来不及了,自尊心也不允许我找一个省事的、能顺利通 过毕业答辩的题目。我把新的结果向他汇报了。这次他总算耐着性子听完 了,然后说:“我考虑一下,过几天答复你。”   过了几天,我们班长传话给我:总支书记要找你谈话。我去了,他狠 狠批了我一顿,说我不尊重指导老师,还没毕业就目中无人,说连全国著 名的教授也不放在眼里,你这样下去很危险!就这样训了我一顿。在领导 眼里,我是一个一心只想成名成家、只专不红的典型,这还讲得客气些, 实际上他们认为我走白专道路。我想大概又要借这次毕业论文的机会整我 了。在别的问题上我没有发言权,谁也不会相信我的表白,唯一能够表明 我自己的是科学,我只有仍然从科学上去找到解救。   我写了一封信给国内一位著名的数学家,请他来裁判谁是谁非,我想 这会有充分的说服力。信中我说:“先生,我们是一群年青的数学工作者, 正在讨论一个题目,发生了争执,想向您求教,究竟哪种意见是合理的, 哪种意见是不合理的;或者各自有哪些正确的和错误的地方,盼望得到您 的指教。”我把双方的观点都客观地叙述了一遍,把式子和演算列上给他 寄去。我足足等了两个星期,没有得到他的回信。我没有办法,便又抄写 了一份,寄给另一位著名的数学家,请求他在百忙之中复我们一个简短的 意见。没过多少天,我收到前一位数学家的回信:“赞同乙方的观点。” 也就是我主张的观点,并认为这种设想是很有意思的,建议我进一步求证, 做更深入的阐述。他还约我到他家里去做客。第二封信跟着也来了,这位 先生没有就我们双方的观点谈他的意见,看来很慎重,只是谈些想法,从 中却可以明显地看出,他倾向乙方观点,认为乙方观点“富有启发性”。   我带着这两封信去找系总支书记。他不懂数学,可结论是很明显的, 任何外行都可以从这些结论中看出谁是谁非。理明明在我的手里,可总支 书记却说,你这种作法很恶劣!我毕竟少年气盛,当时就和他争执起来。 我说,我们讨论的是科学,这不是上政治课。他抓住了我这句话。我当然 说得不好,说走了嘴,但他就不允许别人改正错误,说,你不是偶然的, 批我什么极端个人主义,资产阶级名利思想的恶性膨胀,什么品质恶劣 ……我最不能容忍的是说我品质恶劣。但我无法辩解,辩解也无用。那种 情况下,唯一能帮助我的只有科学,有两位数学家的信在。可总支书记不 准我拿出这两封信,他害怕这样会损伤我们这位副系主任的威信。   我绝没有想到我会捅这么大的漏子。我很苦恼,没有一个人能谈,只 好给公鸡寄了一封信,他建议我还是去找找我的指导老师,就把这两封信 给他看,开诚布公地谈谈。如果对方是真正爱科学的话,他就会在科学面 前低头,服从科学。如果他仅仅是一个“靠科学吃饭的学术骗子”,这是 公鸡信中的话,那你就到论文答辩会上和他见面,拿出你的充分论据,把 他驳倒!   我照公鸡的意见办了,晚上去陈先生家了。他书房里亮着灯。我在门 前足足转了一个多小时。我想,究竟是先把信拿出来呢,还是先向他道 歉?如果先向他道歉,后给他看信,他会认为我虚伪;可如果先给他看 信,不是对他的刺激更大吗?临了,我也没拿定主意就敲门了。是他爱人 开的门,他爱人脸色很难看。以往我去,她总是蛮热情的,因为我曾经是 他先生的得意门生,名师出高徒。而现在我这个“犹大”,我从她脸上分 明看出这个“犹大”来了。我怀着非常屈辱的心情,低着头,跟在她身后 进去了。他爱人说:“你坐一会。”我明白她是去问陈先生的意见,我等 了许久,他爱人才出来,说:“陈先生不舒服,你改天再来吧,有什么事 和我谈也行。”   虚荣心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力量,我从来不曾想到虚荣心也会窒息一个 科学家的良心。   我又说了一遍,我只想再见一见陈先生,他爱人站着不动。   “还是为你的论文吧,如果你写得出来就写下去,写不出来,写多少 就算多少,他根据你平时的学习成绩,会给你打个公正的分数的。”他爱 人说。   再也没有和解的余地了。我从他家里出来,在校园里转了很久。   这之后,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把这个题目做出来,也就是说,我 要证明这个题目不成立或至少命题上是有缺陷的。又苦干了两个月,到毕 业答辩前一个星期,我才把论文交上去,就等着答辩了。我意识到这对我 将是一场严峻的考验,肯定会影响我的前途,我想当然还是会给我毕业 的,因为我平时学习成绩在那里。接着,便是研究生的考试,陈先生当我 的指导老师,决不会给我好的评语。我只好听天由命,晃荡了一个星期, 什么书也不看,成天打球,打得疲劳极了。这时,我突然想起正凡。六年 前也是初夏的时候,他一个人在空荡荡的球场上懒洋洋地玩球的样子:运 球,跨步,弹跳,投篮,转身,运球,跨步,弹跳,投篮……我从来也没 这样吊儿郎当过……             叙述者的话   快快觉得自己把朋友忘了,大学这几年他没有交上一个像公鸡、正凡 这样的好朋友,唯一给过他温暖的是燕萍。可只要在去食堂的路上或教室 楼前,一看见她的背影,他就有一种辛酸的刺痛,赶忙躲开。他自己家 里,他也成了陌生人。他和父亲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墙,虽然近两年,他 也叫他爸爸,回去也和他谈谈,他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无论如何父亲养育 了他,而且,从小父亲一直那么喜欢他,直到他上大学,是他离开了父 亲。对于母亲,他也没有带给她多少欢乐,他总记得接到大学通知书的那 天,他赤脚跑进屋里,喊着妈妈,母亲从楼上下来,隔着楼梯的扶手,接 过通知书就哭了。由于这些年他对父亲的态度,也伤透了母亲的心。他每 次回家从没和妈妈倾心交谈过,甚至都没有很好地陪她坐坐,总是钻进里 屋看他的书,他太吝惜时间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冷酷的人,甚至是 自私的人。为了科学,也许是为了自己的成就,而把一切人情都淡漠了, 连自己的老师也得罪了,这一切都是为了科学啊,可这难道值得吗?             燕萍的话   论文答辩那天,我去迟了,坐在最后一排。他的答辩在同学中引起很 大的兴趣,不少教师也来参加,大家都听了些对他的传闻。黑板上写着他 论文的题目。大教室前两排的椅子搬开了,两侧各放着一张长方的会议 桌,上面铺了白桌布,放着茶水。平时很少见到的老教授们也都出席了。   他站在台上,低着头,脸色苍白,仿佛在接受批判的样子,我真难 受。我相信他是个天才。他三年级的时候便读完了大学五年级的专业课, 还经常去旁听别的系的课程。到毕业时,他已能用四种外语顺利地翻阅专 业文献资料。可是这一切却不能给他带来一丁点光荣,这多么不公平啊!   他头发散乱,衣着邋遢。那件上衣,准有好几个月没有洗过了。他一 直低着头,脚在地板上擦来擦去,很不自在。他如果知道我来了,精神也 许会振作一些。我想坐到前面第二排的一个空位子上去,但是我没有力气 走到前面去,就这样一直坐着。他的指导老师陈先生走上了讲台,他在这 种场合,依然保持过去的旧习惯,穿着烫过的衣服,虽然前额早秃了,头 发还梳得光溜溜的,脚上穿着一双擦得雪亮的皮鞋。这些老先生总有些古 怪的脾气,把毕业论文答辩会作为显示他们权威的盛大节日。   他首先宣布了快快毕业论文的题目,要他就论文做一个提要,接着便 坐回到右边铺着白桌布的长条桌后面。快快转身在黑板前用粉笔迅速地写 出一系列式子,然后便讲解他的论文题目的立意。他说着说着,突然顿住 了,他看见我了!我像触电了一般,而他也是,我觉得他在哆嗦,不,是 我在哆嗦,我连忙低下头,我不能打搅他。我不应该来。我应该来!我什 么也没有听见,只听见他断断续续不太清楚的声音。他的话音刚落,整个 大教室一片哗然。他说什么?我问身边的一位同学,说是他要证明这个题 目不能成立。他发疯了!我没想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这样的事, 不,这正是他,他第一次显露了他的本色,我为他骄做!             快快的话   我没有看见她,谁也没有看见,我太紧张了,我需要镇静,我只有这 一次最后为我自己表白的机会了。啊,你要知道,一生中只要有这么一次 机会,能对别人的误解作充分的表白,那也是幸福的。我有这样的自信, 能把问题说得清楚。我不会讲话,尤其在这种场合,可我能摆出一系列的 式子,数字的语言是最精确的语言,我写满了一黑板的式子。这些式子都 在我心里,不需要我死记硬背,它是演绎出来的,像流水一般,逻辑是永 远不会枯竭的河流。我没有看见她,我根本没有想到她会来。她在天上, 我在地下,站在悬崖边上,作不公平的决斗。陈先生向我接二连三地提出 问题,可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就那么巧。我没有迟疑,我一边驳他,一边 把式子列给他看。   他讲完了,我也讲完了,教室里安静极了,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有 那么好一会,他才咳嗽了一声,说:“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可提的?”没有 人回答。他又干咳了一声,说:“我宣布答辩通过了。”我感谢他!我向 他鞠躬。大家朝我鼓掌,我太过分了。这时候我才看清了是几位老先生带 头鼓的掌。陈先生向我伸过手来,我跑上前去,紧紧握住他那双瘦骨嶙峋 的手,他是个真正的学者,我向他道歉,我不知道我嘟嘟囔嚷讲了些什么, 我突然变得结巴起来。总之,我感谢我的老师,我太冲动了,我把他想得 太坏了,这都是由于这些年来我变得太冷酷了的缘故。他是个很好的老头 ……             燕萍的话   我眼泪流了出来,没等散会,就跑出了教室。我一个人在校外转了一 个下午,沿着我同他第一次散步时走过的那条林荫道,一直走下去,到了 郊区的公路上,往来的车辆扬起仆仆的尘土,还有好些行人,大都是郊区 农村的社员。这样倒好,谁也不认识我,我就这样无目的地走下去。可他 的声音就在我耳边,还有他拿粉笔时那种笨拙的样子,我怎么也摆脱不了 ……他以他对科学巨大的热情,而不是对我的爱,彻底征服了我。我从来 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他,我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那样渺小,我应当请求他原 谅。   晚上,回到学校,我在他阅览室的老座位上找到了他。我已经很久没 有到这个阅览室来了,我怕见到他。我对他说:“你有时间吗?我们一起 出去走走。”我居然用他以前和我说话的腔调问他,我显得那样可怜,可 我就愿意这样,他会原谅我的。             叙述者的话   他们在学校后面一片玉米地里走着,小路两旁玉米已经长得很高了, 晚风吹来,飒飒作响。   她问他:“你不生我的气吗?”   他恍恍惚惚,连连地说:“哪里,哪里……”   又是一个月夜,多好的月亮,快要满圆了。   “你记得吗?”他说,“上一次是下弦月,这一次是上弦月。”   “你连月亮的形状都记得,”她说。   “记得,什么都记得。”   “你不怨恨我吗?”她问。   “不,别说这些……”他回答。   他们紧紧偎依着,晚风在他们耳边絮语。   “我已经不是一年前的我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   “我已经给过他了……”   “不!别说了……只要你爱我……”             燕萍的话   我给家里和陆南同时各发了一封信。给陆南的信里,我说:“我们的 关系就这样结束吧。你也不必再给我来信,这丝毫没有用。我不爱你,从 来没有爱过,那不过是一时的冲动,也许是空虚,就是空虚,不管怎么 说,我们以往的关系完全是个错误……”   我给父母的信里详细地介绍了快快的情况,并且说:“我已经决定和 他结婚。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就这样决定了。”             叙述者的话   燕萍的父母亲给她打来一个电报,要她立即请假回家几天,否则就要 亲自到学校里来。学校也通知燕萍回家,显然他们也收到了同样的电报。   快快把燕萍送到火车站。快开车的时候,燕萍说:“只要你说一声叫 我留下,我就不走。”   快快没有这种力量,他在科学上已经懂得顽强地捍卫自己的观点,在 爱情上却不懂,或者可以说还不足以成熟到有这样的力量去捍卫自己的幸 福。他反而规劝燕萍:   “我相信你父母是通情达理的,只要和他们把事情讲清楚,他们会同 意的。现在不是封建社会,他们都是党的干部,婚姻只能由做儿女的来作 主,这种常识他们不会不明白。你好好和他们谈,千万不要急躁,我一旦 研究生考试结束,就回来,去看望两位老人家。   然而,两位老人并不理解女儿的心情,他们也不愿意去理解,他们自 有他们的道理。燕萍无法使她的父母明白她为什么偏偏爱上这么一个出身 右派家庭,而且本人政治上还有问题的人。   “陆南哪一方面不比他强?本人是党员,人也聪明,学习也不差,又 学的尖端科学,有远大的前程。我们不说是要门当户对,可他们家确实是 个好家庭,一家人都是革命干部。再说长相,那个快快又怎么能和陆南相 比?”母亲觉得女儿真是莫名其妙。   父亲说:“你那位同学有才能,就算有很大的才能吧,才能能给你幸 福?有才能的人有的是,犯错误的也不少,关键看走什么道路。按他这种 状况,肯定不会有好结果,你何必要把自己的一生和他拴在一块?感情。 感情也可以培养嘛……”   母亲立刻出来现身说法:“我和你父亲,我们没有你们那么浪漫,谈 什么恋爱。经过领导上介绍就认识了,我们的感情不是也很好吗?那些外 国小说看多了,就晕头转向。”   父亲最后下了结论:“你是我们的小女儿,我们不能离开你,我们希 望你能在我们身边。你不能那么自私,也要替我们两位老人想想,我们同 时也是为你着想,另的事我们都依着你,唯独这件事,我不同意!我不能 找一个右派分子做亲家,我们两家还怎么往来?关于你那个同学的情况, 我们做了调查,学校也给我们来信了,他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在我们国家 里,一个年轻人政治上有问题就可怕了。你还是小孩子,不懂这些,凭一 时感情冲动,以后要吃苦的。作为你的父亲我要对你负责任。你听也好, 不听也好,毕业分配时,我们都要把你调回来,我已经跟学校讲了。”   燕萍嚎啕大哭,做母亲的还是怜惜女儿,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数落 着:“你不喜欢陆南,我们也不强迫你,以后还有别的男孩子,你挑一个 中意的,这都由你。但跟他绝对不行。都是为你好啊,你以后就会明白我 们这些用心。”   燕萍病倒了,整天躺在床上哭,母亲当然也就慌张了。   “都是太娇惯你了,才把你养成这么个坏脾气。”母亲叹息道。   她终于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那就是在快快考研究生时帮助他,他们 将给学校去信,找有关方面介绍快快的情况。“孩子有才能,希望录取研 究生时从爱护人材出发,只要成绩合格,照样录取。至于今后他自己如 何,那就看他自己了。”可先决条件是燕萍毕业分配必须调回来,至于他 们的婚姻,断然不行!             快快给燕萍的信   燕萍:     我早应该给你写这样一封信了。我们命中注定不可能走到一起,   我并不相信命运,可是现实比命运更严酷,我多少算懂得了一点现   实。我反复考虑过,我们无法结合在一起,这不会带给你幸福,我也   不会成为你生活中的伴侣。因为我不会照顾人,相反却从你那里得到   了太多的照顾。老实说,这种照顾使我感到屈辱。     我还是感谢你,你为我做的已经太多了。而我,无论现在还是将   来都不能给你带来多少快乐。我爱科学,甚于爱你!这是真话。我想   人活在世界上总要给人类增添点什么,我的事业占据了我全副身心,   我们不可能成立一个温暖的小家庭,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来照顾你,你   也肯定会苦恼的。那时候,你就会看清我,知道我是一个非常单调的   人。像你这样一个富于感情和幻想的女孩子是不能长久忍受我的这种   单调的生活的,我想这条理由足以说明我为什么不能接受你的爱,我   不配得到这份幸福。     也许会有那一天,当荣誉到来的时候,也就是我终于做出一点成   绩,而你我都已衰老了,这对你也就失去了意义。在这之前,冷板凳   我还要长久坐下去。我非常清楚,在科学上真要做出贡献,是要付出   多大的代价。不为人理解且不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受歧视就不错了,   我不指望得到更多的帮助。谢谢你父亲给予我的帮助,我永远忘不   了。这就是我不能再爱你的第二个原因。     你的生活应该是光明的,你完全有条件得到幸福,包括美好的爱   情。你还年轻,你将会找到一个很好的伴侣,我祝你幸福!     他不配你爱。     你也不必等他了。                           快快             叙述者和主人公们的谈话   你相信命运吗?   “相信。”肖玲说。   “不,不知道。”燕萍说。   “我是从来也不相信命运的。肖玲,你别生气,你听我说,”公鸡说, “我们应该去创造自己的命运,如果有所谓命运的话。”   “你创造出来了吗?”肖玲问。   “让快快哥哥说,”小妹叫道。   “我不相信它,可我总是不幸的,”快快笑着说。   “我也相信。”小妹低着头说,“要不是命不好,我也可以和你们一 样,读完中学上大学,不至于到现在还在农村插队,我们一起下去的女生, 有办法的都上来了,我已经干了六年了。”   “上了大学还不一样,快快和公鸡,还不照样弄到农村去,”正凡说。   “得了呗,当工人就好?你当工人还不照样坐牢,打成反革命,”小 妹反驳他哥哥。   “那是我自找的。”   “我们这一代谁都不幸,”燕萍悲凉地说。   “因为是时代的不幸,”肖玲补充说。   “但是我们曾经有过幸福,”公鸡说。   “那已经过去了,死去了的爱情。不要再提了。”肖玲闭上了眼睛, 硕大的泪珠沿着苍白的面颊滚了下来。   我记起她已经死去了。她死前夜里在学校后面的小河边上徘徊时就这 样痛哭过吧?   “我们应该创造一个更好的命运,”公鸡固执地说。   “它会来的,我相信,可是我已经等不到了,我们再努力也只能为后 来的人探路。不过我们的足迹还是留下了,”快快说。   我意识到快快也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死前的一分钟还在工作。   “说点别的不好吗?为什么要谈命运?”燕萍责问我,她的悲哀是圣 洁的。   “对,谈点别的,谈鸽子吧!”正凡说,“你看,它飞得多好呀,那 只红唇儿,真是只好鸟儿……”   请读者原谅,我走神了,让活人同死人一块谈话是不应该的。那么, 还是谈谈那场不宣而战的战争之前他们最后的一次聚会吧。             公鸡的话   还是别谈这些,那一切都很遥远了。正如你所说的那是战前的事。经 过了这场灾难,再来回顾我们当时的痛苦也好,欢乐也好,包括我们那时 候的理想与追求,都是那样的幼稚。别那么感伤了。快快,你不这样认为 吗?   (快快插话说:可那毕竟是美好的。)   也是孩子气的。包括你对待燕萍的那些作法。你为什么给她写那样一 封让人伤心的信呢?为什么她来找我,要我转告你,希望在你走之前见你 一面,你拒绝不见呢?我们自以为是生活的主人,可我们并不懂得生活, 也不懂得人,更不懂得珍惜我们所爱的人的感情,不懂得爱护别人,也不 懂得自卫,听任命运的摆布,如果有所谓的命运的话。我们做了多少傻 事,难道不应该吸取教训吗?我们太愚蠢了啊!是你断送了燕萍的幸福, 是我杀死了肖玲!   (燕萍打断他:别这样说……)   可我要说,如果你成熟一些,不做那种蠢事,你会像现在这样痛苦 吗?你给我的那封信和我给肖玲的那封使她致命的信我都还保存着。你拿 去把它撕了吧。             燕萍给公鸡的信   公鸡:请原谅我这样称呼你。     收到我的信你一定会奇怪,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相信   你,因为我只有向你才能袒露这些心里的话。你是快快的好朋友,你   肯定会责怪我。我结婚了!我爱人是谁,你也能猜到,快快可能告诉   过你,我们不谈他,他不是个坏人,他对我可以说还不错,我结婚是   自愿的,没有谁强迫我,当然也不可能强迫我,那样的时代早也应该   结束了。我是一个乖女儿,听父母亲的话,如此而已。你总该明白了   吧?他们说我应当结婚了,说陆南一直对我很好。我说,那么就结   呗,我就这样结婚了。我没有独身主义的勇气,这是我的软弱。你可   以责怪我,责怪我对快快不忠诚。但是,自从你交给我的那封信以   后,他就没有给我写过一个字,也得不到他的一点消息,就是在这种   情况下,我结婚了。这能完全怪我吗?不知道。我也许不了解他,也   许如他自己所说,他爱科学,但不爱我。我不反对他爱科学,正是因   为他比平常的男孩子更高尚,更有才能,我才对他抱有特殊的好感。   可这一切都过去了。你的朋友太骄傲了,可他又太软弱,他不能争取   他的幸福,这又怪谁呢?我的这些话也许是刻毒的,但是我憋不住,   不能不说。你可以把这封信撕掉,如果你这样看待我的话,就不必转   给他,当没有这回事。可是我还是止不住给你写这封信。我只请你告   诉他一句话,那就是我结婚了,让他怨恨我吧,而他是自由的,他会   找到比我更好的女孩子……             叙述者的话   以下的笔迹便被泪水模糊了,可以辨认出来的是“告诉我他的消息。” 但这句话又涂去了。   公鸡当时没有把燕萍的信转给快快,只是在信中告诉他燕萍结婚了, 快快在一个雨夜里给公鸡回了封信。             快快给公鸡的信   公鸡:     窗外春雨绵绵,无声无息,潮湿清新的晚风吹进房里,我现在的   精神状态很好。我多想让雨水落在脸上,打湿了衣服,在这夜雨中独   自散步。但是我没有权利得到这种享受,一分一秒的时间对我都是宝   贵的。我得到一位很好的导师,而且能看到最新的科技资料和学术动   态。我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我现在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我并不怨   恨燕萍的父母,他们给了我帮助,我只应当感激他们,怨恨是不公平   的。谁让我出身于一个这样的家庭?我也不能去怨恨我父亲,我只能   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弥补。我将用我的劳动和勤奋,来证明我无愧于我   们的时代。我将用我的全部精力和我这一生来证明我对我们社会主义   祖国的热忱。我们国家既已从政治上摆脱了奴役,应当在科学上也成   为世界上举目瞻望的一座灯塔,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应给予人类的贡   献。这其中也将会有我的一分劳动。我要通过我自己的劳动赢得作为   我们国家的一个主人公的权利和骄傲……             叙述者的话   快快信里没有再提燕萍,他以为他已经在心里埋葬了她。   春天就这样过去了,也有过种种烦恼,也有忧虑,也有过痛苦,却毕 竟是温暖的。公鸡不愿意提起,因为那春天对他来说,太明洁了;当他发 现他并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的时候,这回忆当然太痛苦了。肖玲死在一九 六六年那个酷热的季节里,而四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她给公鸡的一封信里 说她做了个梦。             肖玲的梦   亲爱的,昨晚,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让我原原本本把这个梦告诉 你。我现在在给你写信时心还在跳。我梦见我们去巴西。真怪,怎么会去 巴西?巴西的甘蔗园里,就你和我,天是橙红色的,缀满了银色的星星。 我从来没有见过橙红色的天空。我小时候见过失火,半边天烧红了,很可 怕。但我梦中这橙红色的天空却美丽极了!银色的星星圣诞节的贺年片上 有过。星星就应该是银色的,还会发出叮叮的响声,你说是吗?你拉着我 的手,我们在甘蔗林里穿行。天气炎热,我走不动了,累极了,便靠在你 怀里,你吻了我……突然,听见了枪声,敌人来了,你拉着我跑。跑啊, 跑啊,机枪在扫射,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你把我按在地下,我们屏住呼 吸,子弹嗖嗖地从我们头上飞过。天快黑了,星星都不见了,后来就黑极 了黑极了,我们还出不了林子。你说:“你待着,我探路去。”我不让你 走,我怕。你说:“我们不能待在这里等死,我们要找队伍去。”你叫我 留下。你刚走,我听见手榴弹炸响了,我知道是你拉响了手榴弹,把敌人 引过去,好让我脱身。我哭了,哭得晕了过去,后来就醒了。   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奇怪的梦?我相信,如果祖国遇到需要我们为她去 牺牲的时候,你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我也不会落在你后面,我也不会吝 惜我自己,你说是吗?   你真好,我真爱你!                           你的             公鸡的话   我并不像她梦中想象的那样,我不是英雄,只不过是一头蠢驴。我对 不起她,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没有去拉住她,却推了她一把。我只有 悔恨,这是无法挽回的了,永远也无法挽回。在这个世界上,我什么事也 没有做成,却葬送了肖玲,这就是我的功绩。我是凶手,可谁也不来追查 我。我没有醉,醉的不是我,是那些还在打派仗的人。那些搞武斗的人才 喝醉了。他们以为他们是英雄,是烈士,那才叫喝醉了。肖玲是我害死 的,我推了她一把。她把我想得太美了,才会那样深深地绝望。没有我的 信,她是不会死的。我叫她同家庭划清界限,我说她软弱,我说这就是群 众革命运动,不是绘画绣花,我们的感情必须经受火的考验。我说了这些 昏话,她误解了,绝望了。我没有一句温情的话,可我是英雄,反工作组 的英雄!别人都认错了,交待了,揭发了,我充好汉,光荣的孤立!我叫 她也不要怕打击,不要怕光荣的孤立。我是英雄!像蠢驴一样落进圈套 里。正凡,你让我讲下去!快快,把酒瓶给我!我清醒得很,比任何时候 都清醒。我知道肖玲死了,人死了是不会复活的。死了就死了,悼念是做 给活人看的,需要安慰的不是死者。活人也不要感伤,干嘛要哭?小妹, 你真孩子气。你已经二十二岁了吧,你比肖玲姐姐小五岁,她死的时候才 二十一岁。你应该比她成熟,可我们当时多幼稚啊,多蠢啊。我们应该认 识到自己的愚蠢,为的是将来再也不做这种蠢事了。我们再也不要跟着他 们后面喊了,他们说这个人是“黑帮”,我就觉得比黑帮还黑,是反革命! 不要关窗子,我讲的是他们的那位小小老百姓陈伯达,不是那位旗手,被 街上的人听见没关系。我讲的是那位林副统帅,他叫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我们就振臂高呼口号,以为这就是革命;报纸上登出来“革命造反精神万 岁”,我便以为万万岁的就是我们那种盲目的热情。我们被愚弄了,我说 的是我被愚弄了。可我还要去愚弄肖玲,把她往死里推。燕萍,你别这样 看着我,我没有醉。再干一杯,为你和快快重新见面,为结束青年时代的 愚蠢,干一杯!好,我不说了。             正凡的话   别听他的,他有时候胡说八道,让他在床上躺一会,他心里难受。   肖玲死的前后我都知道,运动刚开始那一阵子,都像疯了一样,今天 揪这个,明天斗那个。满街游行,广播里也全是声讨。大家都像热锅上的 蚂蚁,活也不干了,磨拳擦掌,打倒打倒,可打倒谁呢?我打你,你打 我,搅得一塌糊涂。我们厂里也是,先是把厂长革掉了,然后又轰厂党委 书记,过两天奖金也革掉了。我干活倒不为奖金,可我想五八年大跃进不 是革掉一回了?革了尽废品。汽车一出厂还没开到使用单位就抛锚。这回 又来了。倒不是我有多高的觉悟。我想,这两年生产刚搞得好一点,一大 把票证差不多也都取消了,霉豆子也不吃了,怎么又折腾了?我一张大字 报没写,哪个战斗队我也没参加,我得看看怎么回事。接着就开始上街游 斗了,不光是游斗,然后就听说这里死人,那里自杀。最初我并没有想到 去你们家看看。有一天我下班见小妹和她的几个同学在家门口叽叽咕咕, 我一到跟前,她们就不讲了。   你们讲什么?我问。她们吞吞吐吐,神色挺不自在。在我的追问下。 她们才说她们学校的校长跳楼自杀了。我又问为什么跳楼?她们说,下乡 开批斗会,给她脸上倒了一脸的墨汁,她回去后就开开窗户从楼上跳下去 了。我一听就火了。我问她们,你们往她脸上泼墨汁的?她们不吭声。我 又问小妹,你拨的?她说,是几个男生泼的。我又追问小妹,你呢?她半 天不吭声,后来才支支吾吾地说,她只掀了一下脑袋。说得好轻松,只掀 了一下人就跳楼了?当时我火了,上去给她一巴掌。我就看不惯她那两个 髻髻。辫子也剪了,扎的那两把小刷子,还有那身从同学那里换来的一条 洗得发白的旧军裤,胳膊上套着个红箍。我说,有你们这样革命的?把人 革死了!她哇哇直哭。死了人,将来要你们偿命的!她那一伙几个都溜 了。我把房门关上,对小妹说,扯下你的红袖箍吧,发什么神经病!学校 不上课,给我在家里待着!她这时哇哇大哭起来。我妈赶来了,还护着 她:死人怎么能怪到你妹妹头上?小孩子不懂事,讲两句就行了。小妹哭 得更凶了,好像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也不想想,不是他们这么干,人好 好的,会跳楼寻死?我真见不得,那时候连女孩子都发了疯,挽着袖子, 叉着腰,站在台上,拳头一挥,大腿一踢,动不动就“滚他妈的蛋”!搞 得哪像个人样?我这时想起应该到快快他们家去看看。当时我还没有想到 去肖玲家。有事的话,我想公鸡会给我来信的。   我是等天黑下来了,才到快快家去的。房里零乱不堪,他们家的那张 长沙发也开膛了,露出棉花和麻布条,显然抄过家了。快快的父亲连连 说:“有过一次经验了,有过一次经验了。”我看两位老人精神状态还好。 他们问我快快的消息,我说好久没有收到他的信了。倒是他们告诉我,快 快来信说在参加运动,很忙,我也就放心了,坐了一会就走了。我没有想 到去肖玲家。   小妹被我打了那一巴掌以后,规矩些了,晚上总在家里待着。那以后 没几天,我正在厨房里洗澡,小妹叫我:   “哥哥,肖玲姐姐来了!”   我连忙擦干身子,穿上衣服,从厨房里出来。小妹站在房门口,肖玲 在门外黑暗中。   “怎么不请你肖玲姐姐进来?”我怪小妹。我迎出门,肖玲站在门口 不肯进来。屋里的灯光照着她,脸色苍白。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我 对小妹说:   “给你肖玲姐姐洗个杯子,倒杯茶来。”   我故意把小妹支开,她那时太不懂事。小妹到厨房里去了。我问: “有什么事?”   肖玲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我,说:   “你交给他。”   “这是什么?”我见纸包没有封上,便问。   “等我走了你再看,”她说着就要走。   我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她摇摇头说:“没什么事。”   我把纸包打开,全是公鸡给她的信!我抬头,她已经走了。我追出去 喊她:“你等等!”   她一个劲小跑着。我穿着拖鞋,等我赶到院门口,她已经跑到路口。 路灯下迎面来了个邻居,我这么去追一个女孩子,叫人看见了像什么样 子?便站住了。   又是一桩不幸。我到那时还没有认真谈过恋爱,我喜欢过一个姑娘, 可人家看不起我。谈恋爱是双方的事,你强迫不了谁。我不会去做那种傻 事,追着女孩子不放,这我不干。我们车间里几位老师傅要给我介绍对 象,我觉得那种方式挺别扭。再说,我也不着急。什么时候自然而然地认 识个姑娘,我看中她,她也看中我,性格合得来,有话说,我们就结婚。 我不同意把谈恋爱搞得那么庸俗,也不同意像公鸡和快快那样搞得那么复 杂,真伤脑筋。   我翻了翻公鸡给肖玲的那一大包信,总有一百来封。公鸡给肖玲的最 后一封信里有这样的话:   “你太软弱了,你应该和家庭划清界线,站到革命这边来,显然这种 选择是痛苦的。正像任何一次大革命一样,在我们面前有主流和支流,曲 折和回旋。你应该冷静地对待革命中必然出现的种种混乱。这终究会过去 的,我相信你会经得住时代的考验。我相信你,相信我们的爱情。”   真是书呆子。肖玲家肯定受到了冲击,她自己在大学的处境也不会好 受。他应当设身处地想想,写这样一封信,说这些空话,怎么能安慰肖 玲?他就没有想到,像肖玲这样娇生惯养的姑娘,突然受到这种打击,一 个人怎么受得了?这种时候,他应该回来一趟。当晚我就给公鸡去了一封 信,说了他一顿,叫他马上请假回来,照看肖玲几天。还告诉她肖玲把他 的信都退给他了。             叙述者的话   但是,公鸡这时回不来了。他在运动初期,参与了反工作组,被打成 了反党分子,正在隔离审查之中,已经失去了自由。他给肖玲的那封信是 在他借故出去买烟时,偷偷扔进街上的邮筒里去的。   他以为他迎接的是一场伟大的革命。报纸上那些慷慨激昂、蛊惑人心 的语言使他激忿,同时又唤起他满心的喜悦和激情。他心甘情愿投身到这 场运动中去。刚开始批“黑帮”的时候,他便向党支部递交了他的入党申 请书,表示“要在大风大浪中接受最严峻的考验,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 保卫党中央”。因此,反击的大字报贴出来,把他作为反党分子点名时, 他甚至带着一种殉难者的傲慢,在日记本里写道:“我正缺少这一课,这 只能使我更加成熟,更加坚定。”他随后被勒令交出的这本日记则进一步 成了他顽固不化的罪证。同他一起写大字报反对工作组的战友们,在强大 的压力下,如今又纷纷反戈一击,检查、交待、揭发,痛哭流涕,表示要 重新做人,便把他推到了最前面,作为个替死鬼,生活就这样嘲弄了他。   工作组交来了拆看过的正凡的信,连肖玲也抛弃了他,他觉得自己就 这样被完全出卖了。             公鸡的话   人们,你们是多么卑微啊!我鄙视你们,我鄙视爱情!但是,我依然 摆脱不了对肖玲的思念。我要严厉地训斥她一顿,然后再原谅她,因为我 实在爱她。   国庆节之前,撤走的工作组组长又被揪回来在大会上作检查,称我为 “革命同志”,向我当众赔礼道歉,并且宣称要学习我的造反精神。二十 天前,我还是“跳梁小丑”在这台上被批斗,现在又在掌声和此起彼落的 口号声中上了主席台,成了代表革命路线的英雄。   我是赶在国庆节那天回来的。事先没有给家里写信,也没有告诉肖 玲。我要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面前,像一个奇迹,并且带着英雄所具有的 那种高贵神情,对她说:傻丫头,不管你家庭出了什么问题,我也不会抛 弃你。让渺小的人去为渺小的痛苦悲伤吧,靠在我的肩上,你应当坚强起 来!   肖玲两个月前的信里告诉过我,他父亲被揪斗了。我估计她家可能查 封,或是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了,这思想准备我有。我敲了敲门,里面没 有声音。门虚掩着,客厅已经搬空了,满地的旧报纸。她父母住的那间房 门上了锁,贴着封条,这也在我预料之中。我在楼下喊了声肖伯母,没有 回答。我又叫了一声,听见走廊尽头的房里有了动静,那是她奶奶睡的一 间,门也紧闭着。我便敲了房门,门开了一线缝。门缝里她母亲的那副模 样使我大吃一惊,我简直不敢认。她头发散乱,衣饰不整,成了个苍老的 老太婆。她望着我,目光迟钝,好像也认不出我来了。我又叫了她一声伯 母,她才让开了门。我进去了。一屋子堆满了箱子和散乱的衣物,没有下 脚的地方。中间是一张大床,上面躺着一个干瘪的老太婆,我问,肖玲的 奶奶吧?您好。她那双似乎瞎了的眼睛转向我,也不说话。刹那间我全原 谅了肖玲,不,我应该请她原谅我,原谅我那种可卑的骄傲。   “您身体不舒服?”我低声问,很不自在。房里没有可坐的地方,我 只能站着。我又问肖玲什么时候回来?她还是不说话。   “她住在学校里?”我又问。   她奶奶用嘶哑的声音说:   “她在这儿呢!”   我朝着她头挪动的方向寻去,看见柜子上面放着一个木盒子。我恐怖 极了,一下子血都冰凉了。   “她死了。”她母亲的声音。   我不能相信我的耳朵。这些日子里,什么都可能发生,我眼前一黑。 一片空虚……   我不知道我怎么从她家里逃出来的。秋天的太阳,耀眼的太阳,幽蓝 色的太阳,浮动着的远去了的太阳,视网膜上的白斑,眼前是飘忽不定的 五彩缤纷的星星……蝉鸣……都秋天了,也真怪,还有不死的蝉。啊—— 啊的欢呼声。我仿佛被人推来推去。但大街上除了车辆并没有多少行人, 都在收听节日的广播。这是不可能的,这是可能的,这都是可能的,这都 是真的。秋天的太阳还那么炎热。灯柱上的高音喇叭在欢呼,欢呼些什 么?在欢呼万岁,在欢呼胜利。啊——啊——啊,她柔软无力的嘴唇,头 发中的气息,那股清香,那么甜的嗓子,她的眼睛,睫毛下咸酸的泪水, 信中那些火热的语言,全部从心口涌了上来……这是不可能的。全都是真 的。   我没有泪水,它是慢慢涌上来的。你越趋于平静,就越涌上来,随着 那阵隐痛。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平反了,我正确,我是英雄,而她死 了。多荒谬啊!当我沉静下来,又感到一种恐惧。我那封信,写得多浑! 可我不知道她的处境,又怕我的信落在别人手里被检查。你逞什么英雄? 她正是在绝望中,得不到我的温暖和支持,才这样做的。无法挽回的错 误。我哭了,哭的不完全是她,哭的是我自己,哭我的愚蠢。在她需要依 靠的时候,我不去拉住她,却推了她一把!我算什么英雄?卑鄙的英雄! 我杀害了她,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我没有罪。而谁有罪?收到正凡的信我 没有及时赶回来,也没有敢给她寄一封温情的信。不错,你在隔离中,你 不愿意让她知道,你要考验她的忠贞。你要保全自己,显示你那种愚蠢的 英雄主义。多荒谬啊,你这个可卑的英雄,你杀害了她!             公鸡梦中和肖玲的对话   公鸡:你过来,让我亲一亲你。   肖玲:不,我怕。   公鸡:你怕什么?   肖玲:我不知道,什么都怕。   公鸡:有我在呢。   肖玲:可你那么遥远。你还是去爱别的姑娘吧,我不值得你爱。   公鸡:你这是什么话!   肖玲:我说真的,谁也不需要我。   公鸡:你太悲观了。   肖玲:也许是。   公鸡:我求你……你跨过来呀!   肖玲:我跨不过去。   公鸡:肖玲,你别走!   肖玲:我们去哪儿?   公鸡:哪儿也不去。我真想在你怀里休息,我太疲倦了。   肖玲:那你就睡吧。   公鸡:你手真软,我可以把它捏碎。   肖玲:那你就捏吧,把它捏碎吧!   公鸡:你在想什么?   肖玲:我什么也没想。啊,铃响了!我得去了。   公鸡:肖玲!肖玲——             叙述者的话   肖玲的尸体是在校园后面的一条小河里发现的。她平时不去那里散 步,那是学生们偷偷地谈恋爱的地方,她不必同谁去那里约会。她同宿舍 的女同学都说,晚自习她总是在宿舍里。她如果不是感到孤寂,被抛弃, 绝不会跑到那个僻静的地方去。   检查现场时,还发现老柳树根下有一块手帕,白绢子上绣着小兰花, 她同宿舍的女同学认出来那是她的手帕。公鸡当然知道,这是他毕业后第 一次领到工资时买的,从信封里给肖玲寄去的。这块手帕曾在宿舍的女同 学中传看过,后来就不知道交到什么地方去了。   总之,她肯定哭过,哭她那年轻的生命和夭折了的爱情吧?她把公鸡 给她的手帕带在身上,大概在临死前还指望着奇迹。当她最后明白生活中 不会有奇迹,就把手帕扔了,扔在河边老柳树根下。她死前的痛苦可以想 见。可这是渺小的痛苦,因为大地承受的痛苦实在难以计算。像她这样一 个渺小的姑娘的渺小的痛苦,当然是微不足道的。谁叫她过于纤细、过于 敏感、过于脆弱呢?像一朵娇嫩的花,风暴来了,她也就跟着凋零了。要 知道,早就宣告了风暴要来的呀!还是不要去渲染她那渺小的痛苦吧。   她的尸体学校保卫处的干部看过,说头发和脸上都沾有污泥,因此断 定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他们也怀疑过她的死会不会有什么政治问题?可是 查看了她床头和书包里的日记和笔记本,没有发现一句反动话。她同宿舍 的女同学回忆,也想不出她说过这类的话。看来她还是因为绝望而自杀 的。   女同学们说,死前她和大家一起在食堂吃晚饭,没吃完就端着碗回宿 舍了。死的时候,她的那碗饭还放在宿舍里的桌子上呢。   她们还说,那天晚上两派群众组织都在开会。她曾经提出过参加一派 组织的申请。由于她出身不好,经过群众讨论,没有吸收。这也不能怪群 众组织,谁愿意玷污自己组织的纯洁而被对方攻垮呢?   大家说她生前和同学们都相处得很好。她没有得罪过谁,宿舍里谁也 没有对她说过难听的话,因为她哪一派组织都没能参加,她是一个逍遥 派。   大家还说,如果那天晚上,不是都去开会的话,宿舍里有人,她也不 会出去的。她胆子很小,她怕孤单,准是一个人闷在房里想不开。她死前 没有留下任何话。   从时间上看,她死在她父亲之后三个星期。如果说她是死在子夜时 分,无人察觉;她父亲则死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游斗中暑死的,当 时围观得水泄不通。她当时在教室里帮同学抄大字报,打到系办公室的电 话叫她去。她赶到医院,看见了她父亲的遗体,浑身倒满了墨汁,鼻孔里 流着一些粘液,嘴张开着,面孔像猪肝一样紫中发黑。傍晚她又回到学 校。据她的同学说,第二天系里开大会的时候,她站起来宣布和她的反动 父亲划清界限,她支持群众的革命行动。她作这番表态时,浑身哆嗦,并 没有哭。   算日子的话,公鸡的信是她父亲死了四五天以后收到的。这之后,她 回了家一趟,第二天才到校。大概正是这天晚上她把公鸡的全部信件退给 了正凡。   学校的教师觉得不好理解的是:如果说她因为背上了家庭包袱才不想 活的话,应该紧跟在她父亲死之后自杀。可又过了三个星期,也该渡过感 情上最波动的时期了。这原因只有公鸡知道,她在等待公鸡的回音。她退 回他的信是一个信号,愚蠢的公鸡当时没有懂得她的暗示。   主持系里的文革筹委会(即文化革命委员会筹备委员会)工作的教师 没有给她下“自绝于党和人民”的政治结论。因为他们觉得,这样做对一 个女孩子太严酷了。只通知了她的母亲,叫她来认尸体,随后就火化了。             快快的话   公鸡是他自己跳进火里去的,我却躲避不及。它没有放过我,我说的 是命运。公鸡因为受骗了感到痛苦,我痛苦的是因为我很清醒。我看见它 朝我来了,我的厄运。我的导师方先生作为反动学术权威首先被揪出来了, 我知道不久就该轮到我。果真,一个星期后,在批判方先生的大会上,有 人就点了我的名。你是方某某的得意门生,最了解情况,怎么不站出来揭 发?我一听见点我的名,就站起来了。到前面去讲!那意思就是陪绑。我 去了,并不害怕,心里很坦然,因为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揭发了几条方先 生的所谓资产阶级治学方法,无非是理论脱离实际,脱离生产,鼓励学生 成名成家啦。这都算不了什么严重问题,这些帽子可以扣在任何一个科研 人员头上。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他,可我想他会原谅我的。要打倒他的人需 要的是那种“钢鞭材料”,即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言论, 我的揭发当然通不过。我也准备了托词:他是先生,我是他的学生,这种 话他当然不会随便同我讲。我被轰下台来,可我并不庆幸。我知道我还是 逃不过去的。   果真,没几天,大字报上又把我作为修正主义黑苗子点出来了。我也 准备受批判,无非我听着,绝不顶撞,再写个检查,自我批判一通。经方 先生推荐,我在国外学术刊物上发表的两篇论文,以及我过早在全国性的 学术刊物上发表的其他几篇论文,我都自我先行批判了一番,说成是资产 阶级方向。科学还有什么资产阶级方向?做出来就是成绩,做不出来什么 方向也是空话。这样说罢了,可以减少一些人出于眼红对我进行的攻击。 再说,这并不影响我的工作,我还照样干我的,无非等运动过了,再把成 果拿出来就是了。同时,我每天也提前五分钟到研究室去坐班,打开水、 扫地、擦桌子,多少做点表面文章。人们既然计较这些小事,我也得学着 点。但我仍然惴惴不安,就怕把我打成个政治问题,就怕剥夺我的工作条 件。可厄运它还真朝我来了,我怎样也躲不开。   一天早上,还没上班,我提前五分钟到研究室去扫地。在走廊上,我 看到了一张刚贴出的大字报,标题是“揭发一个裴多菲反革命小集团”。 我晕了,预感到是朝我来的。我的名字用红笔打上叉,像法院告示上判处 死刑的犯人的名字一样,打上了红叉的我的名字在那些可怕的政治术语的 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反复出现,我立刻浑身冒汗了。它来了,我知道早晚 要落在我身上,可我没有料到它竟这样狠毒,要一下子把我砸得粉碎。   走廊里,上班的人来了,我匆匆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心还在怦怦地 跳。我打开窗户。窗外生活照样进行:电车到站了;公共汽车开走了;小 轿车、卡车来往不息;骑自行车赶去上班的人;一个母亲牵着孩子过马 路;行人走在人行道上。我再也不能自由自在地走在人行道上了。这条大 街,窗外的生活,再也不属于我了。还有满街的太阳光,又是炎热的一 天,就连这份炎热我也不配得到。我只能像耗子一样藏在一个阴暗的洞穴 里,再也没有权利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街上的行人并不知道街道两 旁的办公楼里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不,他们也都知道,他们也上班,在他 们工作的单位里也一无例外地在搞运动。不过,他们眼前至少是自由自在 的。而我,却已经从生活中被一脚踢开了。再也没有必要去扫地、擦桌 子、倒烟灰缸、打开水了,都不必要了。我在我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望 着桌上放着的那堆书和资料。我恐怕连翻阅这些书和资料的权利也会很快 被剥夺。我就等着人来揪斗了。你能逃得脱吗?就是有孙悟空的本事你也 逃不脱。这就是我的厄运。我从运动初期挨整起,一直整到“清队”,隔 离审查,迸“专政队”,最后被弄到农村落户,“监督劳动”。   所谓“裴多菲反革命小集团”,根本没有这么回事!不过是几个像我 这样的所谓业务尖子,我们经常在宿舍里讨论些学术问题。我们也一起聚 餐过,拿漱口缸子喝过啤酒。还有一次出去游湖,划过船。大家都是单身 汉,我们之中只有一个结了婚,爱人在外地。我们还谈不上彼此十分了 解,也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仅仅是兴趣相投,聚在一起,曾经闲扯过 建立科学家组合的问题。在国外,攻些重大课题时,往往采取科学家集团 的方式,把不同领域的一些科学家聚集在一起,共同来解决一些难题。这 种工作方式我们很感兴趣。我们都是年轻人,思想活跃,可以无拘束地发 表自己对于新学科、新发现的意见,从中相互都得到些启发和鼓励。我也 确实希望建立一种更为经常的联系,就一些跨学科领域的问题进行比较深 入的讨论。就是平时不着边际漫谈的时候,我难道讲过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吗?我实在记不起来。我为了怕惹麻烦,是提出过:我们这里的讨论,只 限于对科学的探讨。可大字报上我头一桩罪名就是“在不谈政治的幌子 下,发泄对社会主义制度的不满”。怎么能这样诬蔑我呢?但是没有人会 听我的辩解,因为我的家庭、我的档案都是不干净的,谁肯为我去澄清 呢?   从大字报贴出来的那天上午起,研究室里就没有人敢同我讲话了。大 家照样说挤公共汽车怎样艰难,又是孩子生病,又是买不到蔬菜,再不哪 里自杀一个,谁又被揪出来了……却没有一个人看我一眼,打一声招呼, 仿佛我这个人并不存在一样。我就这样被开除出生活之外。             叙述者的话   把他揪出来!   揪出来示众!   站好!   低下你的狗头!   你傲什么!   你想找打?   别装死!   你老实交待!   交待!   你说话呀!   你借谈科学为名那股反党的疯狂劲哪里去了?   你说不说?   教训教训他!   大声点!   ×××不投降,就坚决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你不要避重就轻!   你从大学时期起的那些反动言论我们都掌握了,要不要我念一条你听 听?   你说,你这话指谁?   你好猖狂啊,打——倒——×××!   你认罪不认罪?   抗拒从严,坦白从宽!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光点头就行了?交待你的罪行!   打他的态度!   就要叫你出汗!   你心里没鬼,冒汗做什么。   你不服,你颤栗,你抗议,你支持不住了,你认罪,你交待,你麻木 了,你一度失去了生的欲望,你又放弃了死的念头,你望着窗外的蓝天, 洁净无云的蓝天,你想到过那颗红得像玛瑙、透明得像水晶的玻璃球吗? 你想到过朋友?想到过父母?想到过燕萍?没有,一片空虚,连鸟儿也不 飞翔……   啊,那是一个像中世纪一样古老的时代。公鸡,你不觉得你和快快说 的是已经陈旧了的故事?读者都亲身经历过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比这更 痛切的体会,都不愿再听,不愿再看了。正如你说的,死了的就死去了。 肖玲和快快都不在人世了,让他们安息在爱他们的人的记忆里吧。你不能 给我们讲个新鲜一点的故事吗?比方说,谈一点希望,或是讲一个童话。 对不起,我忘了,童话那时候也是被禁止的。人总还可以笑吧?讲个笑话 吧,痛痛快快地乐一乐,轻松一下吧。             公鸡的话   好吧,那我就讲一个我怎样找寻海的故事。   (小妹插话:好玩吗?公鸡哥,你要保证大家听了都笑!   正凡:不能喝了就把酒倒给我。)   这些年,我一直梦想着海,找寻着海,总想到海边去,亲眼看看它真 实的面目。我弄到个出公差去天津的机会,外调我们单位看门的老头,据 说他年轻的时候在租界上当过巡警——   (小妹插话:你说的是真事?   正凡:别打岔。)   我的故事都是真实的。还是谈海吧。天津离塘沽不远,塘沽就在海边 上,从地图上这么看。我到了塘沽,谁知道到新港还有一大段路。我又坐 汽车到了新港,来到了海河口,终于闻到了海风腥咸的气息。也见到了灯 塔和宽阔的水面上巨大的海轮,却仍然望不到海。海河口上横着一道堤 闸,海还在堤闸的外面。去海口的方向是造船厂,一个个深水泊位都在工 厂的大门里面。我没有通行证,门卫硬是不让我进去,因为他们同全国各 地一样也在“清理阶级队伍”。   生活就像海,想要认识它,如同认识自己一样,并非那么容易。   一路上,我看见了盐场。盐场自然是海的伸延,一直走下去,总可以 见到海吧?   我又走过了一块块蓄着海水的盐田。这里,那里,堆起沙丘般的盐 堆。我一直向前走,手里提着凉鞋,赤脚走在沙地上,非常快意。我总算 可以见到海了。   坚实、细腻的沙地,在阳光下已经龟裂了。   我就这么一程又一程地走着,到了空旷无人的海滩。   面前果真是海在闪烁,那一线明晃晃的大海。可这之间还有一大片旷 漠的海滩,我不知道海竟这样遥远。   清新的海风从海面吹来,而造船厂的敲击声、火车的鸣笛,以及人们 繁忙生活的喧响,城市的种种噪音都落在后面了,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听 起来非常微弱。   到了被海水浸湿了的海滩上了,而海依然在前面,还是同样遥远。我 把鞋子扔在干的沙地上,继续朝前走,潮湿的泥沙比较松软。   淤泥漫过了我的脚面,光亮的海依旧那么遥远。   我加紧脚步朝前走,一群群白色的海鸟在我前面飞起又落下,落在明 晃晃的海面上。淤泥漫过了我的小腿。我把裤脚卷过膝盖,继续朝前走。 一些活的东西在我脚下骚动。我伸手在淤泥中摸到了小鱼和小螃蟹。这稀 泥汤竟是个充满生命的世界。   海鸟在身边飞起,又在更远处落下,它们在寻觅、啄食这些小东西。 啊,海就在我眼前了,明晃晃的阳光下,波动着幽蓝的大海。我估计好到 海的距离,加紧朝前走。可越来越艰难了,每前进一步都要从深深的淤泥 中先拔出腿来。海鸟现在在我的左右飞翔,淤泥已经过了我的膝盖,身前 身后都是一潭潭的水洼,像雨后泥泞的土路上的积水。   海依然在前面诱惑着,那幽蓝的、明晃晃的海面,还是那么遥远…… 我这才明白了,那并非真正的海,不过是同我身前身后一样的一潭潭积 水,由于阳光照射的缘故,明晃晃的一片,给人以海的错觉罢了。天边, 出现了一丁点大的航船,仿佛高悬在海天之间,那才是海呢。到海之前, 却还要经过齐胸。没顶的积水和淤泥!   (“后来呢?”小妹问。)   我向远处的地平线大声呼喊,海风把喊声吹散了,没有一丝回响。我 突然意识到海潮如果这时袭来,我肯定逃不出去,来不及跑在它的前面。 我只得怀着无限的怅惘和深深的不安匆匆往回赶。   (“公鸡哥哥,你到底见到海没有?”小妹问。)   我后来才知道,地理上这叫海涂,还不是海。   (“这故事一点也不好笑,”小妹说。   “去,小妹,把窗户打开,屋子里尽是烟,”正凡说。)             小妹的话   公鸡哥哥那次走了以后,没两个月我就下乡了。我是我们班里第一批 报名上山下乡的。学校贴出了光荣榜。我回家告诉我妈,我妈死活不肯, 说:“你年龄还小,等两年再下去,又不是养不活你。”我说:“早去早 上来,同学们都要下去的。”我妈说:“你能干得了什么?不是你们平常 下乡,三天两天就回来了。这回下去,可能回不来了。”我说:“妈,你 放心,回不来,我就在农村干一辈子革命!”我当时想,下去劳动锻炼锻 炼,我又不是吃不了苦,我可没想得那么远。我哥是一直没有说话。直到 临走,我让他帮我打行李包,他把我的被子朝床头一扔,说:“别走了, 我养你。”当时我气得冲了他一句:“我才不在家里吃闲饭呢!”我也不 要他替我打行李包了。走的时候,我硬是不让他们到车站去送,我怕我妈 哭。我想,不就跟大串联一样嘛,到处瞎闹一通,挺快活的,还谁都怕我 们。车站上来送行的好多家长哭,我们班的女同学都哭了。幸亏我妈没来, 这种场合她准哭得比谁都凶。不过,火车开动的时候,大家哭唏唏的,我 心里倒也挺难受。   就这样,我到了农村。我们几个女同学集中住在生产队里的一个旧仓 库里。头半年,我还是过得挺开心。也没大人管,于完活就唱啊,跳啊。 我们还搞宣传队,办起了红夜校,挺神气。社员也都叫我们毛主席的红卫 兵。我们就说:“我们是向贫下中农学习来的。”就是农活重,不过我不 怕,我身体好,也不那么娇气。下去头半年,我就能挑一百来斤的担子, 跑个半里路一里路不在话下。我那个时候能吃能睡,晒得黑黑的,大家都 开玩笑,叫我黑姑娘。黑有什么不好?黑劳动好!社员下地,那些年青妇 女还怕晒黑,我可不,晒得越黑越好,没那些穷讲究。   可时间长了,我也真想家,只好忍着。头一年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 了。不过,我发现我们同学中,刚下来时的那股热劲没有了。她们说我 傻,又说我太积极,想冒尖。我觉得有些同学嫉妒我。女的就好嫉妒,其 实我根本没有冒尖的想法。我想既然下来就好好干,要不干吗下来?   春节的时候,大家都忙着要回家,我也准备回家,公社把我们叫去, 号召大家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留下来挖河泥积肥。不少同学还是走了。 我心里很犹豫。我们宿舍有个叫小严的同学,她出身不好,父亲是资方代 理人。我过去没听说还有这么个成分,估计同资本家是一类的吧?他文化 革命中不知怎么死了。小严她母亲也早死了。小严要我留下和她作伴。我 见她一个人怪可怜的,就留下了。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要过一个革命 化的春节,不回家了。小严比我大一岁,人长得挺秀气,几个女生都不大 和她合得来,说她阴阳怪气的。这跟她的家庭出身不好有关系,她们瞧不 起她。不过,我不这样看人。她身体弱,可劳动起来真干,我们挺要好 的。   大年夜吃年饭,就我们俩一起,我们杀了一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鸡 汤,足足开了一顿,还喝了点酒,她耳根都红了。她说:“我们唱唱歌好 吗?”我说:“好啊!”她就把她偷偷藏着的一本《外国名歌二百首》拿 了出来。好些歌我以前都会唱,可是破“四旧”不让唱了,说尽是黄歌。 黄歌就是爱情歌曲。反正就我们两人在,我们也就撒了野,唱了一首又一 首,一直唱到半夜。唱完歌,挺兴奋的,我们俩也睡不着觉,就吹了灯, 她和我头靠头躺在一起。我发现她身子一抽一抽地,哭了。我问她怎么回 事,她说她有个男朋友,因为她出身不好,不可能再和她好了。我问她: “他在哪儿?”她说他也下放了,到建设兵团去了。她一边说,一边哭, 哭得很伤心。我心里也很难过,想好好安慰她,可又讲不出什么能安慰她 的话来,就抱着她也傻哭了一场。打这以后,我们什么都谈。她问我有没 有朋友,我说:“我压根儿还没想到这问题。”她说我会生活得很幸福, 可她命中注定不幸。我只好劝她别多想,我同情她。但我绝没有想到她遭 到真正的不幸。   就在春节期间,同学们还没回来,有一天下午,队长来找我,叫我帮 助油房的会计算帐。我一直弄到天黑,点灯的时候才忙完。回到宿舍,屋 里墨黑,房门敞开着。我进屋点灯,她不在。我又到屋前屋后、山坡上喊 她,也没有人应。我只好回来,见灶上她洗好的菜。我下了两人的米,菜 饭都做好了,她还没回来,我只好一个人吃了饭,把她的饭温在锅里。很 晚了,还不见她回来。我有点担心,便跑到附近的老乡家,他们都说没见 她来。我又回到宿舍,她还是没回来。夜深了,我也不敢出门,插上门 闩,一个人坐在床上。   我从来没有害怕过,可这个夜晚我真怕。我吹了灯,躺在床上,睁大 了眼睛,仔细听着四下的动静。狗叫,屋后小溪汩汩的流水声,风声,可 就是听不见她的脚步声。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醒了,全身像长了毛似 的不舒服。天快要亮的时候,我听见门上扑通一声。我大声嚷道:“谁 呀?”才听见她微弱的声音:“我……开门……”我立即跳下床,赤着脚, 扑到门前,又问了一声,确实是她的声音,我把门闩拉开。她一进门就抱 着我痛哭起来。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不说。我把灯点着了,只见她披头 散发,两腿都是泥。我好歹把她弄上床,给她洗了脚,盖上被子,然后陪 着她。她还是什么也不说,只是抱着我不停地哭。在我的追问下,她才吞 吞吐吐地告诉我,我出去后,队长来把她污辱了。她说她想死,又没有勇 气。她不让我对任何人讲,她怕传出去,她就没脸再活下去了。她说她还 年轻,她还想活。我憋得难受,她使我从梦中一下子醒来,觉得周围是那 么可怕。恶心,我实在受不了。我真怕黑夜,要不是后来知道快快哥哥也 在这里受苦,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             正凡的话   有一天,我在自行车铺门口打气,后面有个女的接过气筒。我看脸很 熟,可想不起是谁。她也望了我好一会,才问:   “你是快快的同学正凡吧?”   我记起来了,她是燕萍!她胖了些,可脸型没变。   “你一直没离开这里?”我问。我听说她父亲关进牢里了,我不好多 打听。   “我刚从干校回来。我父亲的问题正在解决。他放出来养病……”她 说。   我点点头,也没有更多话好说的。她父亲反对她同快快好,这已经是 老早的事了,可老头自己又哪能想到他在运动中会倒这么大的霉。体育场 的批斗大会,我们厂里的工人都去开了,我也在场。几个小伙子把老头的 胳膊反拧着,老头跌跌撞撞地被推上台来……也够惨的。   我们推着车走了一段路,她没上车的意思,我不好就上车。我对她也 没有什么意见,原来还很有些好感,她不像有的高干子弟那样盛气凌人。 她很开朗,人也随和。我有些同情她,这些年的打击恐怕也够她受的了。   “快快有信给你吗?”她问我。   还惦着快快呢,我又为她难过。我完全原谅她了,便告诉她,快快在 农村插队落户了,现在在一个公社中学代课,还不是正式教员。   我们又走了一程,她还没有上车的意思,我便又补了一句:   “他一直没有结婚。”   她的自行车前轮碰到我的车上了,她仿佛扶不住车,我立即站住了。 她咬了一下嘴唇,随后又不好意思地苦笑着。我懂得那是什么滋味,便 说:   “你想知道他的情况的话,我们厂明天轮休,我在家。我妹妹插队和 快快在一个县里。你以前不是和快快来过我家?还记得吗?”   她点点头,我因为要赶去上班,便蹬上车,回头见她扶着车还站在路 口……             燕萍的话   生活真像一场梦,什么都变了。我看透了人善变的脸,真像演戏一 样,一场又一场。我不也在变?从市委书记的女儿一下子变成黑帮的女 儿。原来恭维我的人立刻变脸了,恨不得扑上来,踩到我身上。这不是我 小时候做恶梦,都真真切切,就连我那位丈夫也一样。   我父亲一揪出来,我也成了他向上爬的包袱。他回到家里,就说某某 人因为家庭有问题,被调出了军队,谁谁谁又因为同样的问题,从指挥机 关调到了地方部队。机关里,人们都躲得我远远的,没有一个战斗队敢吸 收我参加,我并不在乎。可回到家里,也同样没有一点温暖。他从来没有 安慰过我一次,就连他有时不得不克制他那种烦躁,也好像是对我的恩 施。我才开始明白,她爱的是市委书记的女儿,并不是我。我的价值原来 竟同我父亲的政治地位联系在一起。你明白,我醒悟到这点的时候,我是 什么心情吗?你是不会明白的,这变化对我的打击有多大,因为正凡你们 是靠自己的努力去生活的。而我,不管我自己愿意不愿意,都依仗着这种 条件,我现在却连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都不如。我真后悔,我当时为什么 屈从这种条件。我现在才明白,只有在快快面前,我才是我,才是我自己 的模样……父亲入狱了,他对我的态度更坏了,可这时候我发现我怀孕 了。我告诉他,他只说了一声,知道了。我哭了整整一夜,他却装做睡着 了。我真恨我自己……   我不该同你讲这些,对不起,因为你是他的好朋友。我是说,生活真 像一场梦,可这一切又都是真的,人真会做戏。   现在我父亲放出来了,听说要安排工作。我家才给的两间房又热闹起 来了,都是来看我父亲的。他过去的老战友,和他一起倒过霉的人,过去 不敢沾边的,现在都来了。而过去批他、斗他的人也笑呵呵地来了,还是 ‘书记”长、“书记”短叫着,仿佛在前一幕里,他们就根本没有当过打 手。我父亲说到林彪,他们就骂这秃子怎么坏,比我父亲骂得还凶。我父 亲说,这些年,把国家搞得一塌糊涂。他们也赶紧跟着说,是啊,乱极 了,乱极了……我父亲一说要整顿,他们就举出火车晚点,车间里上班工 人打扑克,再不就是昨天他们家不远的一条巷子里就有人手表被抢了,来 说明我父亲的看法英明。原先我单位里那些在清队时追查我的所谓“反动 言论”的人,见到我也又有说有笑,没有事也要打个招呼,说句笑话。他 们完全忘了,我怀孕反应,恶心呕吐,不能上班的时候,正是他们要我每 三天交一张医院的病假证明,也正是他们带着公函,到医院去对大夫说我 是逃避运动,不能给我开病假证明,同时勒令我每天八点整必须到清查组 报到。我变得胆小了,我怕被批斗,我怕受到侮辱,我怕挨打,我只得谨 小慎微、担惊受怕地熬日子。我每天七点钟就出门,上班挤车。我跌倒了 ……我睁开眼睛,看见车轮子缓缓滚过,似乎就轧在我身上……我流产了 ……我不该同你谈这些……我没有人可谈……真对不起……在我流产后不 到两个月,单位里第一批下放,他们又把我下放到干校去盖房子……我是 后来才转到我母亲的干校里去的。她在干校病故了……把我的情况都告诉 他吧。噢,我父亲回来后,我已经同陆南正式离婚了……小妹什么时候回 来?             小妹的话   快快哥哥和我在一个县,我一直不知道。还是去年大学招生,除了公 社推荐还要考文化课。最难的是数学,我们区四个公社就一个考生考到二 十来分。大家都急坏了,忙着抓复习功课,他就是这样从插队落户的地方 被抽到上河坝公社中学当代课老师的。我们这些插队知青都想找老师补 习。大家传开了,说上河坝公社中学请了个数学家补课,还说他会好几门 外语,在国外都发表过用英文写的论文。我和几个同学就找去了。我们属 下河坝公社,离上河坝公社只有十几里路,翻过一道岭就到了公社所在 地。他在公社粮站的楼上借了一间小屋住,因为粮站的何站长也找他帮他 儿子补习功课。   我们推开他的房门,他一个人正背对着,坐在窗前。房里就一个木板 床,一张方桌于,地上、桌上和床上都堆满了书。他穿着汗背心和裤衩, 瘦伶伶的,见我们几个女孩进去,连忙套上长裤,穿上衬衣。我一看,这 不就是快快哥哥!他还没有认出我来,我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他当然认不 出我了。我辫子也剪了,晒得漆黑,像个农村姑娘,社员都说看不出我是 城市里来的。大家问问题的时候,我就偷偷翻了翻床上的书,上面写着名 字,果真是他。可我不愿意大家知道他跟我哥还是好朋友,我就装做也问 了些问题。第三天是星期六,他学校里没课,我一个人去找他。我想他弄 到这地方来,准有什么问题。我们家床底下还存了一大包用旧报纸包着的 他的笔记本呢,他也不取走,肯定跟哥哥也没联系。   那一天我真开心,我像找到了亲人一样。我们谈过去的事,讲到我们 偷船玩,人家追来了。他说我急得直哭,他挟着我,把我抱下船来。他问 我还唱歌不?我说,早不唱了。他还记得我那时候唱过的《听妈妈讲过去 的故事》,我都忘了。妈妈死了,这首歌我不知怎么搞的就再也不想唱了。   他卷碎烟叶子抽,又咳嗽,眼角、嘴角都是皱纹,跟过去大不一样 了。我说:   “快快哥哥,别抽这破烟了,这样老得快。”   他苦笑了。我立刻觉得这话讲得不合适,改口说:   “这对你身体不好,你看你多瘦啊。”   后来,我谈到了我们家床底下他的那包笔记本。他眼睛立刻放光了, 问:   “都还在?”   我说:“当然在,每回打扫房间的时候,都要为你那包东西折腾一番 呢。我哥说,这都是你的心血,他用绳子捆得好好的,把你的那个包放在 垫了石灰的破瓦盆里,说怕受潮发霉了。”我又说,“我哥特崇拜你。”   这回他又笑了,笑得挺美的。他说:   “我也时常想他,可不能给他写信,怕连累他。”   “你怎么到这地方来的?”我又问。他不愿多说,我们就扯开谈别 的。   我也老了。我记得妈妈在世的时候,老讲过去的事,反过来正过去总 说个没完。我说,妈,人家都听过上十遍了!人老了就只会记住过去的 事。我也变成这样了。快快哥哥说:“对过去的事,值得记忆的,应该永 远记住,不值得记忆的,就应该把它忘个干净,就当它根本不存在!”燕 萍姐姐,你说他这话对吗?我有时真想照他的话办,可不知怎么的,总是 常常想起在家的时候,一点小事都记得很清楚,就是忘不了。   有一次我哥打我,他要同公鸡和快快哥哥去游泳,我也要去,他们不 带我去,我就告诉我妈了。我妈不准我哥游泳,怕他淹死。他回来,我妈 狠狠把他骂了一顿,还要打他。他跑到厨房里,把门紧紧顶住,我妈怎么 也进不去,气得直跺脚。后来我妈气消了,也就没事了。可我哥特恨我, 为这件事,他拧过我耳朵,还警告我:“我看你下次还敢告密不?死丫 头!”就连这事现在回忆起来,也觉得心里热呼呼的。燕萍姐姐,你也经 常想过去的事吗?             快快的话   小妹把我从大学到研究所那些年的五十多个笔记本全给我带来了,把 我以为失去了的前半生的生命又捡回来了。翻阅着这些笔记本,我发现, 原来我的这些想法在大学就已经萌芽了,不知不觉地在这方面收集了许多 资料。这些资料是我现在根本无法找到的,它们又补充、丰富了我的想 法,刺激我进一步思考。你问我这一套系统工程体系的思想是从什么时候 开始有的?我从我大学四年级的笔记本中找到了这样的话。你看:“人们 对各个学科都做了那么深入的研究,却缺乏对各个领域中的发现加以总体 的考虑,远远没有充分利用现代科学所取得的成就。有人说这种综合是不 必要的,有人说这不过是科学思维的一般的方法论。不,应该有一门新型 的现代科学,它专门研究基础理论和工程技术的结合。那么,便可以把认 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差距缩小到最低限度。”   爱迪生一生取得了一千多件发明,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能超过他。他显 然找到了,或者他并不意识到,可他确实有一把充分利用他同时代科学研 究成果的钥匙。如果今天能找到这样一把金钥匙,并且把它系统化,那么 便可以免去人们在盲目摸索中被浪费掉的难以计算的无效劳动。在二十世 纪也许可以创造本来要等到二十一世纪才能达到的文明。公鸡,你知道 吗?就是这样一些幻想使我着迷。你要知道,在科学的道路上,没有幻 想,将多么寂寞啊。幻想就像一座灯塔,它在迷茫的夜雾中指引着你,它 就有那么一种神奇的力量。科学上任何一个重大的发现都来之不易,可发 现之后,却要等上几十年,甚至一两个世纪,才得到应用。如果有了这样 一门科学,把两者结合起来,并且有一批人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人类的文 明就会加速度前进。   一个人在一生中将不再只是做出几件、几十件发明,而是成百、成 千,甚至上万件,那人们的生活将会有怎样急剧的变化啊!你想想,这是 多么有意义的工作。公鸡,这不会使你着迷吗?             燕萍的信   快快:     你想不到吧,我会给你写信。你这个骄傲的人。你还活着,我也   活着。我不愿意谈到别后这些年来我的经历,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样   过来的。我从正凡的妹妹那里得到你的消息,所以给你写了这封信。   现在正在落实政策,有消息说我父亲就要恢复工作。他还没有得到组   织上的通知,可现在我们家又门庭若市了。对不起,我又谈到了他,   可我毕竟是我父亲的女儿。正因为如此,我也许能给你一些帮助。     你想必在运动中也受到很大的冲击,你能给我写份材料吗?把那   些加在你头上的不实之词和你的情况写一写,寄给我。我想找一些关   系。我现在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父亲关押期间,妈妈病故在干校。我   怀过一个孩子,流产了,正像我的婚姻一样,这样倒也好。希望你不   至于不回我的信。                           燕萍             快快的信   燕萍:     收到了你的来信,小妹也告诉了你的消息。我不是个骄傲的人,   只不过由于固执,吃了很多的苦。然而本性难移,我依然是固执的,   我不抱怨。是我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如今我才充分认识到为科学献   身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对我一生来说,也许是个极大的错误,可我已   经陷得这么深,再也无力自拔了。我曾经躺在田间的坟头上,傻望着   天上的浮云,或是太阳落山放工之后,沿着陡峭的河岸,长久地听着   河水在昏暗中咆哮……我当然也想过就此罢休,拿一辈子锄头,种一   辈子田,不让国家再负担我的口粮。那么,世上多我这么个人又有什   么意义呢?如今,我不为别的,只为科学活着,因为没有人再需要我   了。可也正是这种痼疾挽救了我,帮助我渡过了难以忍受的孤独。我   又重新开始我的工作了。     我刚完成了一篇论文,现在抄写一份寄上。这是我一系列的论文   中的一篇。我需要时间,需要能继续工作的条件,也就是说能够看到   一些最新的科技资料。如果你能给我一些这样的帮助的话,我就感激   不尽了。     至于我的问题,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开始批我是“修正主义的黑   尖子”,以后说我搞什么“裴多斐反革命小集团”,这完全是无中生   有。我们几个研究生,不过是一起讨论过科学上的问题。我先作为专   政对象弄到了干校,“监督劳动”,以后又作为“废品”“处理”了,   到农村插队落户。到底我有什么问题,组织上从来也没有对我正式宣   布过。我现在的处境还好,每月二十五元生活费,只要不停发,还能   维持生活。我也不再参加农田劳动了,抽到中学里代课,当然还没有   一个正式教师的名义。但是,你要知道,农村的空气毕竟比城市好,   没有那么多污染。当然,这里的河水由于化肥和农药过量,鱼虾据说   比过去少多了。不过还能够吃到,只是价钱贵一些。过去的事就让它   过去吧,要善于学会遗忘。     祝你快乐!                           快快             叙述者的话   燕萍到处托人打听,终于找到了快快那个地区的一位地委副书记。他 说县里没有快快的档案,只在县“五·七”办公室查到了一份由他原机关 的军管小组盖章的材料,说他“从大学起,一贯走白专道路,资产阶级个 人主义恶性膨胀,以至对现实不满,思想反动。在研究所工作期间,组织 反革命小集团,攻击党和社会主义,属清理对象,送农村长期监督劳动, 就地消化。”   燕萍又托关系找到了快快原单位政工组的一位干部,他说这是军管时 期处理的案子,当时的情况他们不清楚。显然处理过重了。可这类的积案 太多,不只他一个人,如何处理,再请示上级。   燕萍又找了她的叔叔、阿姨们,说她有一位朋友托她办这件事。他们 也为人才叹息,可又觉得棘手。建议她,如果情况属实,让当事人写个申 诉,他们可以替他转送到中央有关部门去。但那都是遥遥无期的事,远水 解不了近渴。   燕萍又托那位地委副书记,请他设法给快快安排一个工作。这位地委 副书记把这事交给了地区落实政策办公室,他们以调查人才“学非所用”, “科技人员归队”为名,到快快所在的县里去交涉。县里表示同意安排, 可是没有合适的工作,建议把他安置到学校,顶个正式教员的编制。可县 教育局长不同意把这样一个政治问题严重的人正式弄到学校来。代课可 以,也可以从学校的勤杂费用里开支,经济上给他一点补助,但用这样的 人来补充教师队伍是路线问题,将来运动来了他吃不消。   这样辗转了一年,快快的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还是公鸡给他出了 个主意,要他回原单位去,直接找原单位的领导,不落实政策,就住着不 走。由于燕萍所托的那些关系,县里知道他毕竟有些来头,对他稍微客气 些了,允许他离开农村自己去活动。   生活中散文本来多于诗,因此只能去记叙,也还有大量大量的公文, 虽然枯燥,却也是生活。   秋天的时候,快快先回到了家。一九七五年的秋天,仿佛孕育着春天 的信息,人们便以为春天不远了,心中被遗忘了的希望也在萌动。公鸡这 时候,经过一年多的奔波,也终于从干校上调,回到了家里,等待分配工 作。   经过整整十年的动乱,朋友们又都会面了。大家约定要好好聚一聚, 疯一疯,像他们的学生时代那样。             正凡的话   我邀他们到我家来,一是我母亲去世了,我家没有老人,大家爱怎么 闹就怎么闹;二是外面出去谈话不方便。多少年了,大家都憋了一肚子心 里话,可以畅开好好谈一谈。好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小妹说我现在变得 老气横秋的,倒也是,这些年哪有心思?我母亲前年去世后,退休金当然 也没有了,小妹在农村只能勉强挣回她自己的口粮,经济上还得我负担。 我不能不管她,她是我亲妹妹。我并不是不想结婚成家,可我这样的经济 条件,再说我也不能为小妹找个不肯养她的嫂子。   小妹是和快快一起回来的。她听说我要请公鸡和快快他们来一起喝一 杯,前一天就开始张罗了。我说随便弄两个菜,大家高兴高兴就是,可她 却七拼八凑,居然弄出一桌的菜。谁要娶了她这么个媳妇,可有福享。小 妹如果能把户口转回城里来,找到个工作,遇上个好小伙子,成个家,我 也就了了心愿。可她在乡下,我这么个当工人的哥哥又有什么法子呢?除 了找后门送礼。可我也送不起。那些年要买个工作可不容易呀,不是几瓶 高粱大曲能解决问题的。   她在厨房里弄得盘子、碗直响,我问,要帮忙吗?她就指点我做这, 做那。要不是个我看中的小伙子,我决不把她嫁出去。我不能让她婚后吃 那种苦,我心想。   最先来的是公鸡,然后快快到了。我对公鸡挤挤眼说:   “还有一个呢!”   “谁呀?”快快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我说。我要给他来个出其不意。我事先和公 鸡商量好了,没让他知道燕萍也来。             小妹心里的话   他们在房里高谈阔论,我先听见敲门声。我猜准是燕萍姐到了。我开 门,果真是她。我陪她从厨房过,迸房里,可她在门口愣住了。后来我才 知道,我哥也没告诉燕萍姐说快快哥哥也来。她一眼就看见了快快哥哥。 他也站了起来。两人谁都不说话,愣在那里。我知道他们过去谈过恋爱, 我也知道燕萍姐姐的父母不同意她和快快哥哥好。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 他们还是那样,把感情一直藏在心里。她爱快快哥哥,我一下子全明白 了。从快快哥哥那种失神的样子,我一眼看穿了,他心里也一直想着她。 我扭头跑进厨房里。我应该为他们见面高兴才是,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我切蒜,没看见,手切破了。蒜是辣的,血是咸的,我吮着手指,并不觉 得手痛,却觉得心痛,我真傻!我不愿意败坏大家的兴致,怕大家看出 来,我就在厨房里使劲切菜,把盘子和碗故意弄得叮当直响,好像我挺忙 似的。             燕萍内心的话   我预感到你在。正凡说,你快回来了,我就来了。我应该显得轻松 些,故意开玩笑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回答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回来了?说得多笨啊,快快,你在感情上总是那样笨拙,你就不敢说一 句热情一点的话吗?都是你的老同学,大家都知道我们的事,还有什么必 要隐瞒呢?我不要隐瞒,我不要再装作那个不是我的样子了。             快快内心的话   她向我伸出手来,这些年我已经不会握手了。她的手冰凉、无力…… 大家都看着我们。她胖了些,可她那轮廓分明的嘴角,那双幽深的眼睛, 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可还是那样讨人喜欢。我一定又瘦又憔悴,我 不值得她爱。但她是爱我的,从她手上可以感觉出她的温柔……我对不起 她,我为什么还要使她痛苦呢?有一个痛苦就够了。可这种痛苦,原来已 经死了,不再感受到,又复活了。             叙述者的话   公鸡打破了他们俩面面相觑的那种难堪场面,举起酒杯大声地说:   “为我们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干杯!”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孔是扭曲的,抽动着。他一饮而尽,然后又喊 道:   “小妹、小妹,你也来干一杯,你不是也还活着吗?”   小妹匆匆忙忙跑到房门口,公鸡给她递过酒杯。小妹接过去,靠在房 门上。   “小妹辛苦了,为小妹干杯!”快快说,干瘦的面颊上有了红润。   小妹涨红了脸,一饮而尽,带着酒杯,跑到厨房里去了。公鸡和快快 抽烟。   “给我来一支,我也试试,”正凡要过一支烟。   公鸡又把烟盒递到燕萍面前,问:   “你不也抽一支吗?”   “抽就抽吧!”燕萍说。她居然蛮老练地接过一支烟,真点着抽了起 来。   “你也学会抽烟了?”快快问。   “男女平等,为什么女人抽烟就看不惯?”公鸡说,“这是一种陈腐 的美学观。”   “这些年你还写东西吗?”快快问。   “一抽屉的稿子,你们要有兴趣的话,将来我都念给你们听,当然不 是为了发表。但总有一天会发表的,我相信这一天,而且日子不会太远 了。什么时候他们完蛋,就该这些稿子出笼。”他笑着说。   “会很快完蛋吗?”快快问。   “我相信这一天,”公鸡说,“要不,我也不必费那么大的劲,还要 冒着被打成反革命的风险。我在干校看变电站,房里就是高压线。我在门 上画了个骷髅,平时谁也不敢来,怕触电。”他哈哈大笑,屋里的空气变 得活跃了。   “你还是为了要发表啊,”正凡说。   “不被社会承认的劳动,等于无效劳动。这是马克思说过的话。你问 快快,他写的论文难道不指望发表?”   “你原来不是说要去当隐士吗?”正凡向快快挤挤眼睛说。   “我干吗要像条蛆一样隐着呢?他们不让人讲话,到人可以说话的时 候,为什么不讲?我预先准备好,等到那一天,我们要讲话的,要替我们 这一代人讲话。否则,后人也要说,你们这一代人不是白活了吗?我们时 代的历史我们不作记录,难道等我们的孙子来考证?只要还活着,总得做 些有用的事。”   “你没变,”快快说,“还是老样子。”   “你不也没变呀?”公鸡一手搂着快快的肩膀,一手拿酒瓶给燕萍斟 满酒,对她说:“燕萍,有什么大报上没有的小道消息?给咱们助助兴。”   小妹打开厨房通往院子的门。是让凉风吹一吹她被炉火烤得通红的 脸?还是因为切洋葱熏得睁不开眼?             大家的话   公鸡:你还记得贝多芬的D大调协奏曲吗?   快快:记得。要没有那种热情,是很难坚持下来的。   公鸡:你家的那些唱片还在吗?   快快:都砸了。   公鸡:为被砸烂的贝多芬也干一杯吧!感谢他给我们这样持久的热情。   快快:也为爱因斯坦干一杯,也为我们的教导主任罗成老师干一杯。 我听说,他也吃了不少苦,在大操场,脖子挂着黑板,跪板凳呢。后来不 知道下放到哪里去了。   公鸡:燕萍,你怎么发愣?不喝呀?   燕萍:小妹,你怎么总躲在厨房里忙个不停?我敬你一杯。   快快:对,我也敬你一杯,小妹!   小妹:来了。切洋葱来着,熏了眼睛……我不能喝,喝了头晕。   正凡:喝吧,没事。   快快:小妹,给我们大家唱个歌吧!   小妹:我唱不好,我没有肖玲姐姐唱得好。对不起,我不该提到她。   公鸡:为死去的人干一杯。   小妹:哥,你别让他喝了。   正凡:这是难得的聚会。来,咱们再干一杯!   燕萍:我真想醉一回,尝尝醉是什么滋味。   小妹想:喝了酒,她脸色多好看。   公鸡想:只缺少她,大家都在。要是她——可这是不可能的——从门 外进来,还穿着那件小花的衬衫……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快快想:我绝没有想到还能同她在一起。她还是那样,像过去一样。 我为什么不该享有幸福?她是爱我的。   燕萍想:我真想疯一下。我为什么没有疯的权利呢?我为什么要约束 自己呢?为什么只有受苦的权利,没有快乐的权利?   小妹想:我应当高兴才是。我太自私了。   正凡:喂,你们还记得我们最后那次郊游偷船玩吗?         快快、公鸡、正凡、小妹共同的回忆   记得,记得,记得,怎么能不记得呢?快快收到了研究生录取通知 书,再过两天他就该动身报到去了。   快快走的前一天,大家约好了,一起到城外郊游。是的,是的,小妹 也去了。她正在长个子,瘦条条的,刚上中学,留着两条又粗又长的大姑 娘的辫子,和她细瘦的小脸不太相称。可她很调皮,也很快活,给我们这 一天郊游增添了不少生气。啊,更热闹的是肖玲来了。她白白净净,有一 双孩子般的小手。和她握手,你会觉得那双手非常柔软。   快快你那天很少讲话。如果不是有了这两位女孩子,我们这一次郊游 会非常沉闷。对了,公鸡让肖玲给大家唱个歌,肖玲唱起来了。她有一副 好噪子,唱得很甜。不知是谁的提议,唱一首《共青团员之歌》吧!因为 歌词里有“再见吧,妈妈”,很符合当时我们大家的情绪。大家面临着新 的生活,可又感到一种怅惘,不觉都跟着唱了起来。肖玲明亮的嗓子高高 飘扬在我们男声之上,使人想起高空中盘旋的云雀……你去逛过植物园 吗?园里有一大片盛开的玫瑰,阳光煦烂,园里静悄悄的,空中充满了蜜 蜂的营营声。肖玲的歌声仿佛带着阳光下玫瑰的颜色和空中蜜蜂飞舞的那 种轻微的和鸣……   唱完了歌,大家都夸奖肖玲的嗓子好,却没注意到小妹一个人离大家 远远地坐在那里,一个劲地拔草呢。我们打开饭盒子,野餐时连连叫小妹 几声,你都不过来,还记得吗?别讲了,别讲了!对了,是快快提醒正 凡:   “小丫头怎么了?是不是生气了?叫她过来吃饭。”   可怎么叫她就是不动,还低着头在那里拔草。可人家肖玲以她女性特 有的敏感笑着说:   “你们带人家出来玩,怎么做哥哥的?又把人撂在一边,人家怎么能 不生气呢?”   肖玲跑过去,抱住她,搔着她的胳肢窝,嘟着嘴的小妹忍不住笑起 来。肖玲把她拖到大伙跟前,说:   “来,我们叫小妹给大家唱一个好不好?”   小妹把长辫子一甩说:“不嘛!”   “吃你肖玲姐姐的醋呢!”公鸡说,哈哈大笑起来。   小妹低下了头,忸怩着。行了,别说啦!   “就你讨厌!”还记得吗?肖玲冲了公鸡一句。   “听,小妹给我们唱歌了。”肖玲说。   大家都望着小妹,她很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又回头问她哥哥:   “唱什么呀?”   “就唱你最喜欢唱的那支《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正凡说。大伙 又起哄:   “对,就唱这个!”   小妹用她那未脱童音的嗓子唱了起来……   还记得吗?我们走到湖边,芦苇丛中有一只船。正凡对大家说:   “你们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偷船玩吗?怎么样?咱们再偷它一回。”   大伙一起吆喝起来:   “再偷它一回!偷,偷!最后一次就洗手不干啦!”   记得,记得,公鸡,你叫得最响。   正凡一个箭步跳到船上,拔起篙,把船撑到岸边。我们接二连三跳到 船上。正凡把衬衫脱了,只穿个汗背心。   “开船罗!”   他大声吆喝,使劲用篙一顶,船便像一支离弦的箭,向湖心穿去。肖 玲搂着小妹,两人一起放声唱起来,我们就跟着哼哼,起哄,叫呀,笑声 不绝。正闹得开心的时候,岸边有人追来了,挥手朝我们喊:   “该死的!你们吃饱了撑的?回来!”   大家都不知所措了。可正凡,还是他沉得住气,依然一篙一篙地撑 着,还大声朝岸上喊:   “老乡,借你的船玩一玩。弄不坏的,我们付你租钱。玩一个钟点, 我们就把船撑回来。你停在那里也是白停!”   “老乡,不要紧的,租你船玩玩就撑回来!”我们大家都七嘴八舌地 叫着。老乡不作声了,站在岸上望着我们,拿我们没法子。   “不好,船漏水了,要沉了!”肖玲突然尖叫起来。   “有咱们哥儿三个,淹不死你的,”公鸡开心地说,“你瞧正凡的胳 膊,一只手就能把你托起来,你怕什么呀?”   我们几个正想到水里去泡泡呢,所以也不顾女孩子们的叫唤,都嚷 道:   “撑吧,撑吧,别管她们,撑吧!”   “人家追来了,”小妹又喊起来了,“快逃吧,哥哥,快逃!”   芦苇丛后面,那人正沿着湖岸追来。正凡便急忙撑船靠岸。可这一带 水浅,船靠不到岸边。正凡他先跳下水,拖着船帮,一边叫大家:   “快跑,快跑!”   大家便跳下水,撒腿跑上岸。只有小妹仍然站在船上不敢下水。还是 快快回头,跑过去抱你下来,挟着你,把你拖上岸的。我们足足跑了好一 程,估计来人迫不上了,才歇下来。看着彼此裤腿湿淋淋的那种狼狈的样 子,全都止不住哈哈大笑。肖玲笑得蹲在地上直不起腰来,我们便躺在草 地上。正凡,还记得吗,你还在地上翻了个跟头呢!             叙述者的话   文学是无力的,生活那怕再平凡,也要比它丰富一百倍,美一百倍。 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前人未必曾经过的这么巨大的变化,这么多的痛苦。 但我们精神上是富有的。后人在谈论我们时代的时候,他们会忘掉我们的 痛苦,只羡慕我们,你们说呢?             公鸡的话   别去发这种空洞的感慨!喂,你们见过海吗?你们要没见过海,一定 要去见见,还是让我给你们讲讲海吧!那是在我去干校的路上,我突然想 起,干吗那么着急呢?不就是去种那几块农民都不肯种的连种子都未必收 得回来的盐碱地?火车到济南车站,有十八分钟停车时间,我犹豫了十分 钟。我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匆忙的事要去办了,生活是按着它自己的轨道, 我无能为力。在农村我将没完没了地改造下去,也不会再回到城市。我没 有必要再匆忙地生活,我应该去看看海!我就下了车,转了去青岛的火 车。   啊,我终于见到了大海。我还在上大学的时候,写过一首歌颂海的长 诗,那时候我还没有见到它的真正面目。它那样开阔,一望无际,呈现在 我面前。   我沿海堤走着,海风吹来,湿润的、腥咸的海风,这才真正是海的气 息。海潮澎湃,奔腾着,喧哗着,拥到了岸边,拍碎在沙滩上。啊,我终 于见到了铅灰色的天空下,秋天的大海。它并不是蔚蓝的颜色,像在我心 中那固定的印象。你是无法描绘的。那样深宏博大、真切而又永恒地存在 着,却又瞬息变幻,运动不息。它并不像我那空泛的诗行中咏叹过的那样 一种抽象的创造精神,它是这样生动,这样精微。洁净的海水从平展展的 沙滩上退回去,留下了让泥沙吸吮着的泡沫,暗绿色的海草和海带却留在 了岸上,根部爬满了细小的麻虾。它们爬着,折腾着,未必明白他们是再 也无法回到海洋深处去了。海天之间,看来平静的海洋深处,又孕育着新 的波涛,从那似乎墨绿、似乎深黑又泛着灰白的光亮的海天融合之处,闪 现悸动着的层层海潮,波动,隆起,然后向前推移着。在浪峰上涌现出一 线线洁白的浪花,带着越来越深厚的喧哗涌来,扑打在褐色的岩石上,溅 起无数的水沫。啊,潮湿腥咸的海风,这才是海的气息。而遗留在沙滩上 的海草和海带根部那些细小的麻虾,像是一些微小的愿望,爬动挣扎着 ……   我以为我是时代的歌手,我以为我走在时代最前列,我以为我得到爱 情,而且是最神圣、最坚强的,却像溅起的水沫一样消散了。应该重新考 虑自己的生活。我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就要消失了,浪费了的生命就像沙滩 上被吸吮的海水一样,只留下一点肮脏的泡沫。我今后应该做些什么呢? 损失了我的青年时代,那些最美好的感情,也损失了肖玲。已经够多的 了,只有生命还属于我自己。我将怎样去使用我剩下来的生命?   我长久地在海滩上走着,让水沫和浪花溅湿了我的衣服、裤脚,我就 愿意这样。我还从来没有得到这样宁静的时刻,只是一味地往前赶,究竟 到哪里去?却不明白,虽然我以为我明白,有两个人在堤岸上望着我,我 爬上岩石的时候,他们就在我后面。我向他们招招手,我不会自杀,放心 好了。他们走了。   潮湿的海滩上留下的脚印,没有意义。新卷起的海潮就会把它们冲洗 得不留一点痕迹。我们做了多少蠢事啊,再也不能白白浪费生命了。不包 括你,快快,你做的工作还是有意义的。我说的是我自己,是海帮助了我 找到自己的道路。喝酒吧,为我们今天重逢,为我们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 义干杯!             快快和燕萍的谈话   我送送你。   我们又走到一起了。   听说你父亲要复职了,你又会是市委书记的女儿。   可目前还是黑帮的女儿。不谈这些好吗?   好,不谈。   可惜今天晚上没有月亮。如果有的话,该是上弦月还是下弦月?   应该是满圆的月亮,你相信吗?   相信。   可我是这样的处境,比十年前还糟糕。   会改变的,我要尽我的一切努力来改变你的处境。   谢谢你的帮助。可这种帮助让我付出的痛苦的代价可就更大了。   可你会得到得更多。   什么意思?   我也不是十年前的我了。那时候我太不成熟,现在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再说,我父亲经过这场冲击,他也不会再阻拦我了,老头思想也变了。   跟一个不戴帽子的反革命分子——   跟一个天才。   可不被社会承认的劳动是无效的劳动,你记得刚才公鸡说的吗?没被 发现的金子,比铁的价值还不如。   可金子毕竟是金子。   也许是一块没有开采价值的黄铁矿呢?   只要你在我心目中是金子就够了。你知道吗?你有一颗金子做的心。   那我太幸福了,活着毕竟是幸福的。   你想到过死吗?   没有,不,有过一闪念,不过很快就过去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 只要我那些事情还没有做完,我怎么能死?再说,还有你在这个世界上, 我要做出来让你看看,你明白吗?   可我活过来并不容易……   你想到过死?   想到过。我有一阵子觉得活着实在没有意思。   把你这些年的经历都告诉我吧。   以后我都告诉你,你什么都会知道。   我现在就要知道。   你真固执。   我可以吻你一下吗?   你早就该这样了。   可那时候我不敢。   你真是个傻瓜,一个非常可恨的书呆子。   你哭了?   没有,我高兴……             公鸡内心的话   我又看见你了,澎湃、喧哗的大海!潮湿腥咸的海风吹来,浪花涌到 了岸边。海水镶着白色的泡沫的花边,拥上沙滩,漫过脚背,停留了片 刻,又退了回去,将暗绿色的海草和海带留在沙滩上。附着在根部数不清 的小麻虾,爬着、折腾着,还不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到海的深处去了。海洋 深处又不断涌起新的浪潮,向前推进着,然后在浪峰上出现一线洁白的浪 花,带着喧哗,挺而涌起,便又扑到岸边,粉碎了,溅起无数的水沫…… 你写不尽它的深宏博大。海风在海面上搏击着。更远处,海仿佛又是平静 的。可深深的海洋里,每一次思考,每一次悸动,澎湃的浪涛都唤起永不 平息的喧哗。海总是看不厌的,啊,我多么想再来到你的身边……             小妹的话   燕萍姐姐,快快哥哥走了,就我一个人留在农村里。我怕黑夜,我真 怕呀……从房檐下、墙缝里吹进来,呜鸣地响。风大的时候,连窗框子也 摇晃,格格直响。我整夜不能合眼……我们这个集体被拆散了,我被挪到 村头路边上一间孤零零的破房子里,靠路边那堵墙也是歪的。我说:“下 场大雨,这堵墙就会倒的。”队长说:“这会儿队里没劳力,凑合住吧, 过些时候,给你修。”白天没什么,可到了晚上,一个人呆在这么一栋破 房里,我都不愿意点灯,总怕招惹来什么人。冬天天一黑,早早就睡,噢, 夜真长啊。有时,半夜里,总好象有人在推门,摇晃窗框子。   有一天夜里,我突然被窗框子的咯吱声惊醒了,我看见糊窗纸上有个 人影。窗外好大的月亮,人影映得清清楚楚。窗户纸也破了,有人在往里 面望,手伸了进来。我心都凉了,伸手从枕边摸到我哥给我的那把电工 刀,心想,我跟你拼了!当时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胆子,我翻身下床,走 到窗前,大喊了一声:   “干什么的?”   影子虚了,他退缩了一下,离远了。   “把门打开,有事找你讲。”   一副哑嗓子,果真不错,就是他。我就骂了一句:   “真不要脸,你喝醉啦?”   可窗上的影子还在,他还没走。他说:   “把门打开,下一批招工让你头一个,要上大学也行。”   我气得浑身直哆嗦,就手把刀子朝窗户上砸过去!我听见咚咚的脚步 声。他跑了。可我心跳得都要蹦出心口。我瘫坐在冰凉的土地上,抱着膝 盖就整整哭了一夜……我喊妈妈,我妈死了,我哥他也听不见,就是听见 他也救不了我。燕萍姐姐,我偷偷地嫉妒过你,你把快快哥哥弄走了。你 帮帮我,也想法子帮我调上来吧,我再也不嫉妒你了。燕萍姐姐,我怕黑 夜,怕刮风,怕下雨,怕闪电,什么都怕……             叙述者的话   你是否记得有这样一支歌谣?     天上好多星,     池塘里亮晶晶。     伸手捞不着,     一碰都碎了……   你害怕黑暗,就别往暗中看。紧闭上眼睛,便看不见不平,就不会有 义愤,也就会安心。   在黑暗中摸索的人,毕竟勇敢,你承认不承认?   啊,正凡,得让你谈谈,你做出了英雄的业迹,也该谈谈你自己。             正凡的话   别拿我开心了。我不是英雄,也从没想到当英雄。我不过讲了大家心 里的话,给大家出了口气,本来就算不得什么。搞得连句真话也不能讲, 那才叫人寒心呢。事情是这样的,周总理去世了,上头下来一道又一道的 禁令,又是不准做花圈啦,又是不准戴黑纱啦。报上不是还装模作样发消 息,我们群众就不能自己有一点表示?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好谁坏,就是 哑巴吃汤团,心里也有数。总不能都是哑巴吧?总理死的时候,我们车间 的花圈被收掉了。清明节快到了,我就出了个主意,用钢管焊一个大的, 我们抬到烈士陵园去,叫他们拆!不是我要挑头,我不讲,也会有人讲。 我回到家里,我这时结婚还不到半年,我对我爱人说,我来写个挽联,运 动中我一张大字报没写,也算是补一份。我没有你们那份才气,写个挽联 还是不难的。我就想了这么两句:打鬼卫忠魂,自有后来人。我问我爱人 怎么样?她说不错,就是别惹来麻烦。我想我是工人,我母亲是工人,我 父亲是工人,我祖父是挑担子做糖人的,你查三代去吧。我用毛笔写好 了,找到厂里的划样工小何。我要他替我用钢板弄这么十个字。花圈焊接 都是大伙干的,我就做了这么点事。   清明节前两天,我们就抬去了。一路上我们拣最热闹的大街走。后来 追查我的动机不动机的,说实在的,动机还不能说没有。我就想点把火, 把大家的火气都点起来。谁也不想找死,可活也不能活得这么窝囊,连句 心里话都不敢讲。   清明刚过,上头文件下来了。当众宣读,把这都说成是进行反革命煽 动。公安局派人来厂里追查,把我叫去了。我们厂的保卫科长老张问我:   “你哪里抄来的?”   他指的是挽联。我说我自己写的。他又问:   “谁指使你干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要替我开脱。可我心里想,这么点事都不敢担?我 担着。我说:   “要指使我还指使不动呢。”   “这鬼字你指的谁?”那穿便衣的就问。   “是中国人都懂,”我顶了他一句,“你不是中国人?”   我回家,我爱人怪我,你不会说是街上抄来的?我想倒也是。当时要 这么推一下,让他查去吧。我没有想到第二天就来抄家,幸亏快快的笔记 本和公鸡的那些箱子早取走了。同时就办了我的学习班。   有人为我担心,叫我躲一躲。我能躲到哪里去?我一没有多余的粮 票,二没有存款,混得了这个月,混不了下个月。要抓就抓好了。只是我 爱人受苦了。她真心实意跟我好,结婚的时候也不要一房家俱,也不要自 行车、手表,小妹在农村插队我还得负担,她也认了,只是苦了她。我本 来光棍一条,国家搞得好,我也好,国家乱糟糟,我不就混日子。我一个 人好办,干嘛要结婚呢?我对不起她。   我就这样坐了牢,当了英雄。我是一个普通工人,没有多高的理论。 我只是想,做人要正派,一是一,二是二,不要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硬 说成白的。眼看他们把我们国家这样胡搞糟蹋,就都不吭声?可牢里还真 有人敢讲。同我关在一起的有机关干部,有大学生,有党员,有工人,还 有年纪轻轻的中学生。我们都成了政治犯。我们之中还真有些不怕死的硬 骨头。我从他们那里学了不少东西,也看到了希望。每回审问,我顶他们 的话当然也都成了我的罪状。不过,我早就料到了他们肯定得完蛋,这话 我不是今天才说。             叙述者和公鸡的对话   叙述者:现时代,在自然科学领域中,研究得那么细致,对任何一种 自然现象的研究都可以建立一个学科。然而,在人们最切身的日常生活中, 到处都是问题却无人研究,人们被盲目的命运摆布,确实是十分悲哀的。   公鸡:你的意思是还应当建立一门专门研究生活的学问,或者叫生活 哲学的学科吧?   叙述者:如果有这样一门学科,又确实找出些规律供人参考不是很有 教益的吗?   公鸡:这种学科永远不可能建立。要么谈政治,谈法律,谈哲学,谈 社会学,谈历史,谈经济学、心理学,但千万不要去谈什么生活哲学。   叙述者:为什么?   公鸡:那是骗人的玩意,不是变成感伤,就是道德说教。生活的路只 能自己去走,别人是无能为力的。我不反对人去认识自己的生活。人应当 成为生活的主人,而不是生活的奴隶。这同所谓的什么生活哲学毫不相干。   叙述者:这你就自相矛盾了。你既主张人应该认识生活,又反对去研 究生活的规律。   公鸡:我反对用一种假科学去解释纷繁的现实。人们可以通过另一种 方式,那就是文学。它具体地展现生活,并帮助人认识生活。在这方面, 哲学代替不了文学作品的作用。还是写文学作品吧,让泛泛空谈的所谓生 活哲学见鬼去吧!   叙述者:那你的文学难道帮助了你和你的朋友快快、燕萍他们吗?   公鸡:快快是不需要帮助的,他是坚强的。再说我也帮助不了他。燕 萍也会从自身的痛苦经验中找到自己的路。   叙述者:既然如此,文学又有什么用?它并不能帮助人改变自己的生 活,照你的观点。   公鸡:更正一下,它虽然能帮助人认识生活,但路还是要靠自己去走。   叙述者:从你这番话中是否可以引伸:不要夸大文学帮助人认识生活 的作用?   公鸡:可以这样认为。   叙述者:你还只说了一半。   公鸡:我承认文学帮助人认识生活的作用毕竟有限,这就是你要我说 的后半句话吧?   叙述者笑了。   公鸡:但我还是爱文学,因为它多少帮助人,也包括我自己,去认识 生活。你满意了吧?你真狡猾。             叙述者的话   快快写完给燕萍和公鸡的信,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他觉得还早,还 可以再工作几个小时。这些天他没有在凌晨两点以前睡过觉。他又获得了 重新工作的条件,每一分、每一秒对于他来说都来之不易。他不能不把一 天当十天来用。他得加紧完成他的著作。   他感到胸口发闷,一阵痛疼,几年来这已经是经常的毛病。他像往常 一样,遇到这种情况,便伏在桌上,休息一会。   窗外是秋天,凉风吹来,十分清爽。站在窗前深深呼吸一下秋夜的气 息,也是一种享受。可他只能在思想中去领会这种享受。他生活得太匆 忙,早已没有这份闲暇了。夜空中又该是满圆的月亮了吧?对了,明天就 是中秋节,脸盆里有他买的一个像圆枕头一样的哈密瓜,抽屉里还有一包 月饼。补发了工资,他也可以尝尝生活的甘甜。他很爱吃哈密瓜,现在可 以吃个够。这时候要吃上一片冰凉的哈密瓜,心里该多舒服。可脸盆放在 墙边的地上,得绕过同宿舍的工农兵学员小李的床。他没有力气站起来, 太瞌睡了。只要迷糊一小会儿就行。胸口痛。窗外又吹进来清凉的晚风, 他想深深呼吸一下,解除心中郁积的憋闷。憋闷此刻又转为一种刺痛。以 往,遇到这种情况,他要是深深地、均匀地呼吸几下,便缓和了,消退下 去。但这次不知怎么了,心里一阵比一阵更剧烈的绞痛……桌上放着他的 手表,按他自己的工作时刻表,还太早,他不能就躺到床上去,一觉睡到 天亮。他还有两个小时可以工作。             公鸡的话   他说到过他的病。他说他心脏大概有点毛病。我劝过他去医院检查一 下。我说,我也心痛过,连续一段时间开夜车写东西,搞得太疲劳了,胸 口就隐隐作痛。他说,是的,就是太疲劳了,我知道,不过问题不大。我 问他怎样疼痛?在哪个部位?时间持续多久?他说经常如此,三四年了。 往往几天,几个星期,甚至连续一两个月,心口总是发闷,而且还疼痛。 可不知什么时候又消失了,一点不舒适的感觉也没有,照样可以跑、跳。 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主要是睡眠不够。我问他有没有过剧痛?他说,有, 从背心一直穿到肩膀和胳膊,浑身没劲,气都喘不过来。我说,这可不是 好现象,你比我严重得多,你肯定是心脏病,你必须去医院看看。他说, 还不至于吧。我又劝他把烟戒了,别再开夜车了。他反问我,你呢?我说 我那只是一点轻微的感觉,他就笑了。             快快的话   应该去医院看看,可是现在没时间。我正在赶这本书,出版社来人看 过了我的提纲,表示很有兴趣,希望我把稿子赶出来。你知道吗?这将是 我国第一部关于系统科学的著作。我最后看到了欧美一些国家有关这方面 的文章和著述。老实说,那不过是些小册子。我讲的是它们的内容和对问 题研究的深度,只谈到了这方面的一些概念,而且还在相互争论之中,当 然也提出了一些实用的方法,再不就是用系统科学的思想来解决一些重大 工程的实例。可我以为,我已经初步建立了这门被称之为科学的科学的一 套体系,并且基本上可以用严格的数学方法把它表述出来。你我之间,我 可以毫不客气地这样说。我这套体系,已经到了可以用电子计算机进行实 际运用的阶段了。我已经走在这门新科学的前列了,如果不算是最前列的 话。我要争取这门新科学的第一部严谨的理论著作出在中国,而且用中文 写成。我要让人们知道汉语不仅仅用于记载一种古老的文化,也不仅仅是 一个民族的文学语言,它同时也是表述现代科学的语言。中国人的脑袋瓜 不比世界上任何民族来得笨。我们只要有人家一半的工作条件,或者再减 半,四分之一乃至八分之一,我们就可以做出至少是同等水平的成绩。可 惜的是往往这点起码的条件也得不到,我要抢回失去了的时间!         快快给公鸡的最后那封没有发出的信   公鸡:     我的书正在加紧进行。现在我总算找到了几位志同道合的同志,   他们自愿利用业余时间帮助我做些辅助工作,缮写手稿,查找资料,   审核我涉及的其他学科的论述。我现在可以全神贯注去改善并找寻最   好的表达方式。我已经找到了我的链,虽然有些地方尚在不明之中。   正像你写作品一样,一旦有了灵感,你就会把那些幽暗处不甚分明的   情绪和感受诱发出来。我有充分的信心会找到一系列准确的式子来表   达清楚。如果书中的叙述语言能由你来写,那该多好!可惜我没有你   那份文采,否则,那将是一本用数学公式和诗一般的语言写成的科学   著作,可现在我只好自己来磨练那些句子了。     进展应该说还是很快的,我自己也还满意。告诉你,我又是个幸   福的人了!燕萍下个月将要到这里来出差,她要待三个月时间,不仅   不会妨碍我,还将帮助我工作。当然,我必须在她到来之前,把目前   遇到的几个难题克服掉。那时候我们将可以比较轻松地工作一段时间   了……             燕萍给快快的信   亲爱的快快:     我不会妨碍你的,只会给你促进,你说是吗?爱情应该是这样。   我将帮助你工作,帮助你抄稿子,整理资料。我还可以陪伴照顾你,   替你去食堂打饭,替你削苹果,督促你换衣服,把你的脏衣服都洗   掉。如果你嫌我在你身边妨碍你,我就会走开,让你一个人安安静静   待在房里去思考问题。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立刻来到你身边。以   后,我们将会有个家,应该有两间一套的一个小单元。你一间,我一   间。你说对吗?什么时候你说要工作了,我就悄悄地把你的房门掩   上,回到我的房间里去,做我的事。我也会有很多工作的,但我绝不   让自己太累,因为我还要照顾你这个不会生活的大孩子……         快快给燕萍的那封最后没有发出的信   燕萍:     还有五分钟就该凌晨零点了。我把一天最后的时刻和新的一天最   初的时辰用来给你写信,因为这是我生命的时钟最清醒、最振奋的时   候。     亲爱的,我等着你来。你绝不会妨碍我,我真想你。你一来,只   要你愿意,我们马上去登记,当然不登记也无所谓。但是,为了避免   人们讲闲话,我们还是要先去登个记,你同意吗?     我们将会有一个简单然而舒适的小家庭,听说我们所里计划要造   新房子了,解决科技人员的宿舍。我们也会有煤气罐的,我不要你当   灰姑娘去捅煤灰生炉子。我们所里已分配到一批煤气罐,当然现在还   轮不到我这个单身汉。可第二批一到,我想应当有我们的一个。但   是,要得到两间一单元的房子我想暂时还不可能。我们只有两个人,   除了有一天我们有个孩子。因为现在双职工有两个孩子的,甚至三代   人住一间房的还大有人在。我得先给你泼点凉水。能马上给我们一间   房我就够满足的了。我当然会尽量要一间朝南的房子。我不是傻子,   我知道暖气烧不暖的北屋冬天夜里工作时冻手冻脚的滋味。总之,我   们会有一间房子的。你只要用块布帘子给我隔出放一张书桌和一把椅   子的地方就行了。等我不工作的时候,就从帘子后面出来,吻你那双   幽深的眼睛,同你在一起。不说傻话了,现在的时间是零点四十二   分,我开始工作了。                           你的大孩子             主人和他的心的对话   主人:怎么啦,又犯毛病了?   心:我憋闷。   主人:使劲跳一下吧,就会过去的,没有越不过的障碍。   心:我不行了……   主人:别急,稍休息片刻,鼓足劲再跳!   心:我劳损过度了,这你知道。   主人:可你是我的心脏呀。我不过才跨入壮年,手脚强壮,我能跑能 跳,我的大脑一丁点毛病也没有!你可倒未老先衰了。朋友,这合乎逻辑 吗?   心:你别责怪我了。都怪您,主人,您平时太不爱惜我了。   主人:不要叫我主人,我们是朋友!伙计,帮帮忙吧,我的工作才有 了点眉目,我才开始生活。你跳!让我站起来!   心:可我真的不行了……   主人:你骗我!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的生命充其量才走到中途,就 算我命短,也还得再给我三分之一的旅途吧?   心:快快,我已经被你拖垮了。你不想想,你没有白天黑夜,没有节 假日……我不是抱怨,我是一颗心,一颗活人的心呀!就是一匹马跑了一 段长途之后,也要溜达溜达的呀,可你散过步吗?   主人:我不是在黄昏时也了望过落日吗?我也沿着陡峭的河岸听过河 水的喧哗……   心:那也能算休息?你折磨我,比你在抽象的数学演绎中还叫我伤 神。再说,那是哪一年的事情了?   主人:算了,我们不争论了,你快跳一下吧!我觉得我在出虚汗,我 手脚已经痉挛了……你,你快跳吧……   心:我跳,我在跳,可我实在没有气力……   主人:努力做做好事吧!我没有求过谁,可你是我的心脏,我求求你 ……她就要来了,她会安慰你,安慰我,我们将一块听音乐,陶醉在音乐 之中,你听到了吗?世界在旋转,怎么回事?啊,这美妙的世界,她来 了,向你,向我微笑呢……你这颗干涩的心……   心:原谅我吧,快快……             叙述者的话   快快就这样伏在书桌上他那一堆零乱的稿纸上永远睡着了。这之前想 必有一阵剧烈的疼痛,可他连站起来的气力也没有。他一只脚别在椅子腿 里,他显然曾经想站起来,摸到他床上去。他当然不会甘心把生命就交给 死神,他刚刚才开始生活呢。但是他实在耗尽了精力,再也发不出一点声 响了,没有惊醒他同屋那位工农兵学员。年轻人睡得太死,这不是他的过 错。   灯彻夜亮着,主人放在桌上的手表的秒针依然一圈一圈旋转着。窗外 不断吹进来凉爽的晚风。外面用铁丝网隔开的果园里,苹果都熟了。月亮 似乎已经满圆了,迷朦的月色像一团梦。在夜的透明的寂静中,你一定会 听见被累累的果实压弯了的枝丫的折裂声……那一年是苹果的丰收年,据 说苹果是隔年丰收的。             公鸡的话   我总记得,快快同我谈过,他说他十岁上就偷偷地爱过一个小女孩, 以后既忘记了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没有再见到过她。他曾经送 给了她一颗通红的弹子,一颗红得像玛瑙又透明得像水晶的玻璃球。那是 一个美妙的世界,装着童年时的梦幻与憧憬。他死前,我相信,那颗红得 像玛瑙又如同水晶一般剔透的玻璃球,一定在他眼前旋转……那里面该有 一个叫不出姓名的小女孩,向他沉静地微笑吧?他就这样追求了一生。我 一想起快快,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那个通红透明的玻璃球,而玻璃球中站 着一个宁静地微笑着的小女孩。   收音机里,我又听到了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那执拗的、激 越的旋律,使我想到他,他一生就是这样一种节奏,不间断地重复着那个 热情的主题。             正凡的话   市委书记和公安局长在“四人帮”倒台后又混了两年,终于被撤掉 了,所以,我的问题也总算解决了。星期天,我在家休息,喂鸽子,我爱 人在院子里洗衣服。燕萍来了,我让她到房里去坐。正在化雪,屋檐下直 滴水,院子里到处都是稀泥。她不进去,说就在外面,太阳底下暖和。我 给她拿了一个小板凳。我爱人擦干手要去泡茶,她也说不用了,坐会儿就 走。   我好久没见到她了,也不好问她近来的情况。还是她先讲了。她说帮 快快整理手稿的他那几位朋友来了封信,把新近发表的快快的几篇论文的 稿费也给她寄来了。意思是他们不能拿这些稿费,这都是快快生前的劳 动,他们不过帮助整理一下。他们还在继续整理他的书稿,有些章节很吃 力,可他们还是想让这部书尽可能完整地出版。他们还告诉她,快快的那 些文章发表后,已经收到了国外不少学者的来信,有邀请他出席国际学术 会议的,也有请他去讲学的。   燕萍来是让我把这些钱交给快快的母亲,她说她自己不去了。她又问 到小妹上调的事,我说,正在托关系办。她告诉我新调去的县委书记是她 父亲的老部下,前两天来看她父亲。她把小妹的情况讲了。她父亲也说: “下放知识青年的问题要解决好。对迫害知识青年的坏分子要严肃处理。” 她说完就要走,我爱人拉住她,要她留下吃饭,她不答应。我只好送她到 院子门口。她说她父亲要调到北京去工作,她将和他一起走。她也是来告 别的。临走时,她说她一到北京,就给小妹去信。如果小妹上调遇到问 题,叫小妹快给她去信。她坚持要走,也留不住她。   我望着她在化雪后满是泥泞的土路上走着,拣干净地方下脚,背影慢 慢远去了……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叙述者的话   早春的阳光下,化了的雪水积成一个个水洼。水洼中映照着的天空特 别蓝,你不觉得吗?一群鸽子,带着风哨,呜呜地从头顶上飞过,在蓝天 下盘旋着,仿佛是受了春天气息的感染,飞得特别活跃,特别欢快。领头 的那只红唇儿,你看它那么利落地剪动着翅膀,像一支回旋的箭,在屋顶 上空划一道弧线。成群的鸽子便紧跟着它去了,呼呼地拍动着翅膀。它又 飞过来了,可往高处去了,昂着头,仿佛就知道别的鸟儿是追不上它的。 多骄傲的精灵!风哨声远去了,蓝天中只现出闪动着的一些灰色的斑点, 你能分辨得出哪一只是你心爱的红唇儿吗?                 一九八○年八月十一日初稿                 一九八○年十月十二日二稿于北京 (全文完) 一华扫描输入并校对 底本为春风文艺出版社1997年8月版《有只鸽子叫红唇儿》 (《名刊文库——〈收获〉选萃(1957-1997)》D册)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