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黑麻雀 王巨 (一九九二年) 他第一次看见麻雀是在九岁那年,母亲死了,父亲从老家把他带到矿 山的时候。他说,他的家乡一马平川,四周圈着山,象个大大的盆子。 他和母亲就住在这个盆子里,日日思念着远在山上当煤矿工人的父亲。 那时候,母亲坐在炕上,双腿柔柔地暖暖地盘成一个窝,他卷曲着身 子躺在母亲柔柔的暖暖的腿窝里,望着母亲忧伤的脸问: "爹在哪儿呢?" "在矿上呢。" "矿在哪儿呢?" "在山上呢。" "山在哪儿呢?" "在远远的天边呢……" 母亲抬起头,望着窗外天边下遥远的山峦,哼着一曲原始而苍凉的调儿。 父亲常年不回家,母亲想得苦了,就不让自己闲着。一闲就想,一想就 麻烦,一麻烦就掉眼泪。母亲拼命地干活:喂鸡,喂猪,喂羊……母亲 是因为思念和劳累死去的。他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把他母亲带走的 遥远的秋日。那天苍穹笼盖四野,他和母亲去山药地里割草,山药地 漫无边际开满白色的花朵,宛如无数只蝴蝶翩翩飞舞。他听母亲叫了声 "柱儿"就抬起头来,看见母亲慢慢地向后倒去,四周旋起一片白色的浪 涡,把母亲吞没了。那些日子,他恐惧地躲在老屋那扇陈旧斑驳的门背 后面,听着那些出出进进杂沓的陌生的脚步声。当一切归于平静,他看 见父亲一个人孤单地从院子里走进来,砰地一声关上了那扇门。 几天后,他和父亲坐了村里去矿上拉煤的马车离开了村子。他说,马车 走了整整一天才走进了那条沟。那条沟由南向北绵延了十余里,远近夹 着几个小村庄。村里错错落落的屋顶挂满了煤尘,一色灰黑。低矮的黑 房子拥挤在一起,远远望去象一窝窝雀蛋。沟底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把 村庄串起来,村名也就一溜水儿叫:马脊梁,峰子涧,枯树,店湾…… 沟顶上有两座浑圆的山头,象是个女人躺着时凸耸起的乳房。矿井就在 乳头山下,远远的象是一个黑色的斑点,工人们出出进进如同蚂蚁…… 第二天,父亲上班,他跟着父亲到了场上。他站在那条淌着黑水的沟边 看着父亲,父亲穿着黑衣烂衫,走进一间下栅按动立柱上的按钮,载者 煤的矿车呼啸着从井口飞出,牵引矿车的钢绳棍一般大打着地面。父亲 又按了电铃,矿车倒退着滑如叉道。父亲迅疾地调上车去,一脚踩住钢 绳,猛地一提插销,矿车箭一般地射出去,滑向翻楼。父亲顺势跳下 车,拖了钢绳到另一轨的空车旁,挂好,又走到小蓬去按电钮。五六个 空车咣铛光铛地拖起来,送入井下。父亲反反复复做着这一工作,一刻 不停。太阳热辣辣地照,父亲不时地用手摸一下脸,黑黑的脸上便有豆 大的汗珠啪楞啪楞往地下掉。父亲弯腰系了一下鞋带,一场急雨如期而 至,倾盆浇注。父亲在雨中仍不停地忙着,从煤车上跳上跳下,落淌鸡 似的。雨水打在他的背上,溅起一片水雾。 一次,矿车滑出了轨道。过来一个人,大声训叱父亲。父亲没坑声,弓 了腰去扛车。这时,天空划过一道黑光,一只黑鸟飞落到父亲背上,他 惊讶地尖叫了一声,父亲听见他的声音,朝下勾回头,脊背象造山运动 一样渐渐隆起,血红的眼睛看着他: “黑麻雀!” 从此,在他童年的记忆里,便有了一群黑色的雕像。 他头顶在窗玻璃上,两眼呆呆地望着院子。院子里有一群啄食的麻雀, 是黑色的。院墙上有几处泥皮脱落,形如人兽,象远古时代的壁画。有 时,几只黑麻雀飞落到壁上,似画在上面的。 这时候他想起了第一次看见黑麻雀时的情景,就讲给妻子听。坐在他身 后的妻子了,就搂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背上。他的背结实宽大的象一 盘炕,能睡人。他攥住妻子的手腕,回头瞥了地上那把轮椅。那把轮椅 静静地停在那里,向是一个十分遥远的传说。 他说,他来到矿山,十多个春秋,一晃而过。他长成了一个身体魁梧, 满脸疙瘩的大后生,而他的父亲却渐渐地衰老下去,终于有一天,枯瘦 的身躯卷曲在炕上,爬不起来。从那时起,他接了父亲的班,成了一名 煤矿工人。父亲退休后,一个人回老家去了。辞别时,父亲把那张跟随 了他十几年的狗皮褥子往肩上一背,回头说了一句“你妈还等着我呢!”, 就走了。那天他没说一句话。跑上了山头,目送着父亲的背影。父亲不 让他送,想一个人走。父亲说那年他就是一个人这样走到山里来的。他 看见父亲下了山坡,沿着河滩朝南走。父亲象是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 朝前踉跄了几步。他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他的眼里看见一个模糊的小 黑点儿在晃动…… 父亲走后,他心里空落落的,孤独得要命。和他同班的一个工友,看着 他笑笑,说:“该成个家了。” 他说:“我的女人丈母娘还没给生下来呢。” 工友说:“她正在后山拉骆驼着呢,你信不?” 他摇摇头:“说没的呢。” 工友说:“咱们打赌” “打赌就打赌。” 后山距矿上百里之遥,远远地只能看见天边下的那座孤峰。那位工友的 家就住在后山。走到山脚下,他真的看见一位姑娘站在草地上,背后跟 着一头高大的骆驼,一根缰绳弯弯的牵在他的手里。那位老兄走过去, 和那姑娘说了几句话,回头朝他挤挤眼,丢了一句“我在村口等你的”, 一溜烟儿跑的没影了。 他呆呆地站着,山风吹动他的衣襟。那姑娘撩一撩披在脸上的头发,眯 了眼看他,甜甜地笑。他发现那是一双毛乎乎很好看的眼睛,就盯住走 过去,说想骑一下骆驼。姑娘就让骆驼卧下,让他骑。姑娘问他:“你 叫啥?”“大柱。”他说,“你呢?”“毛眼眼。”姑娘答。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都骑在驼背上,女的在前,男的在后,贴的紧紧的。 骆驼慢慢地径直朝村里走。村庄悬在半山坡上,遥遥的,梦幻般朦胧。 天上有白云在飘。 “毛眼眼。”他叫。 “嗯。”姑娘应。 “做我老婆吧。”他说。 “你打我不?”毛眼眼说。 “不动你一指头。”他说。 “那我就给你做老婆。”毛眼眼说。 晚上,他催工友去姑娘家提亲。姑娘有个老奶奶,反对这门亲事,坐在 混暗的屋角影子似的对她说:“孩子,你爷爷是个窑黑子,他死了二十 多年,奶奶尿出的尿还是黑的。” “黑就黑,我不怕。”姑娘态度坚决。 老奶奶叹了口气,说:“苦命的孩子……" 掉下了几滴老泪。 当娘的想了想,说:“既然孩子同意,就随她吧。孩他爹,你说呢?” 姑娘的父亲说,彩礼要一辆大马车…… 第二天,他要回矿上,姑娘送他。他对姑娘说:“回去我就在山上盖间 小屋,小屋盖好我就接你去。” 姑娘点点头。她走在他身边,细细的腰,圆圆的臀,婀婀娜娜地扭。他 耐不住,伸手搂住了姑娘的腰。姑娘身子一软,瘫倒在他身上。他就抱起 姑娘,摇摇晃晃地走进山沟沟去。山沟里惊飞起一群野鸡。 回到矿上,每天下了班,他就上山背石头,在山坡上垒呀垒,三个月后, 一间崭新的小屋搭成了:薄薄的墙,薄薄的顶,小小的窗,矮矮的门…… 他前看看,后看看,觉得小屋可爱极了,就挥动双拳,兽一般地仰天长吼: “我有窝了……" 四周响彻着他的声音。 几天后,一路唢呐的哇哇声,把后山拉骆驼的姑娘,吹进了乳头山下这间 小屋。姑娘一双毛毛眼,一口洁白的牙,一笑还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引 起了不少后生夜里站在屋檐下,猫了腰听房。屋里灭了灯,小俩口在甜甜 地拉呱: “这是啥?”男的问。 “馍馍。”女的羞羞地答。 “给谁吃呢?”男的又问。 “哥哥……"女的声音颤颤的。 一阵平静过后,是地动山摇般的震颠。屋檐下是一溜黑影儿一个个软瘫在 地上。第二天一早,小俩口起来,发现窗台下横躺竖卧着几个人,在呼呼 地打鼾…… 小两口就这样过日子,他上班,她做饭,生活甜甜蜜蜜,红红火火。谁料 天会塌下来呢?一场井下事故把他变成了下肢截瘫--命运把他安排在那张 轮椅上了。 他回过头来,又痴迷地去看院子里那些黑麻雀,象是这样看了许多年似的。 屋子里很静,只有钟表的滴哒声。妻子轻轻地下了地,端来了脸盆,用热 乎乎的毛巾给他擦脸。洗过脸,妻子又给他做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 上面还有两只荷包蛋。 “吃饭吧。”妻子说。 他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嚼。他最爱吃妻子竿的面条,薄而匀,筷子一跳长 长的,可口。放下饭碗,他说耳朵里痒痒。 妻子说:“我给你掏掏。” 他把头枕在妻子的大腿上。他闻到妻子的肉体散发出的特异的熟悉的香气, 就用鼻子不住地嗅。妻子从头上取下一只发夹,柔顺地给他掏着耳朵。一 股温馨的气息吹他昏昏欲睡。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看着妻子聚精会神的脸,说:“你真象我母亲。” 妻子妩媚一笑:“你就是我的乖孩子。” “如果我们有个孩子就好了。”他叹了口气,“你跟我说说,我是怎么被 抬出井口的。” 妻子说:“那天中文,我等你吃饭等得很心焦,在家里坐不住,就站在门 外嘹。一会儿上来几个人,是矿上的领导,要来咱们家看看。我想太阳怎 么从西边出来啦。就问他们见你了没?他们说你出差了。我说出差怎么不 跟家里打招呼?你们在骗我,他一定出事了。他们就说井下出事了。你还 没被抢救出来。我说要到井口看看,他们就扶我去了。井口两边的山坡上 站满了人,黑压压的。我站在井口边,大柱--大柱--地喊你。这时矿井里 响起了脚步声,一会儿五六个人把你抬出来了。你躺在担架上,头歪在一 边象是睡着了,一支胳膊耷拉在外面,晃晃悠悠的……” 他说:“那时候,我正在做着一个梦,梦见小时候和你在一起玩摆家家, 家家快摆好的时候,就塌了。” 妻子没说话,扶他坐起来,望望窗外,说:“今天天气好,出院晒晒太阳 吧。” 他说:“好。” 妻子把他抱到轮椅上,推出了院子。春天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暖暖的,他 就坐在窗台下晒太阳。几只黑麻雀啾啾地叫着,在他身边欢快地跳来跳去, 啄食院子里的小米。那些小米是妻子特意撒的,为引诱黑麻雀,妻子知道 他最爱看黑麻雀。 他听见妻子咣当咣当洗完锅,又肩了一担桶,下山去挑水。水井在沟底, 有一里路。他看着妻子瘦小的身影出了院子,消失在坡下。半个时辰后, 妻子挑了一担水,悠悠地回来,哗啦哗啦地倒进水缸里去。妻子一连挑了 三担水,额头沁出了汗,凌乱的头发有几缕粘在了脸颊上,那脸红红的。 妻子把水桶扣在窗台下,扁担立在墙角,又抱了一大堆衣服,坐在院子里 嚓嚓地洗,嘴里哼着一首歌: 黑麻雀飞来了, 飞进屋檐筑个巢 啾啾啾 两口儿有家了。 …… 歌声如泣如诉,如梦如幻。院子里,那群黑麻雀飞落到墙头上,排成一 溜儿。 他坐在轮椅里,闭着眼睛,象是睡着了。 有时候,他在家里闷得慌,妻子就把他背下山坡,推着他在街上逛。轮椅 溜坡的时候,妻子就跨坐在后面。街上,车辆来来往往,人群川流不息, 他就看车辆,看人群。妻子顺便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一次,妻子从街 上买了一个很大的洋娃娃,抱在怀里嗷嗷地哄着。还给缝了小衣服,小枕 头,夜里搂在怀里睡觉,推着他的肩膀说:“转过来看看我们的孩子。” 他给了妻子一个脊背,不耐烦地说:“睡吧。” 妻子怔怔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又到了一个星期六,是给他洗澡的日子。妻子特意买了一只大浴盆,能躺 一个人。水热好,妻子就把他脱了个精光,抱进浴盆里。他舒适地躺在温 水里,任妻子洗摸。妻子从上到下细细地给他擦。擦到下面,妻子的手停 住了,两眼呆呆地望着那地方,嘴里喃喃着: “象是一窝黑麻雀。” 睡觉的时候,他一句话没说,又给了妻子一个背。妻子轻轻地伸出手,抚 摸他宽大的脊背,心想:真象一堵墙…… 她天天这样过日子:挑水,洗衣,做饭,服侍他起居,端屎倒尿。她的脸 上失去了笑容,一天天瘦弱了下去。一次她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不想起来, “哇”地一声哭了。 他就睡在她身边,听着她哭。哭过后,她一抹眼泪爬了起来,抓柴,打炭, 生火做饭……问他: “想吃啥?” “啥也不想吃。” “不吃饭怎么行?就吃烙饼吧。” 一天,他的老丈人赶着马车来看女儿。他让妻子买酒割肉,和老丈人坐在 炕上喝。三盅下肚,他对老丈人说:“您女儿跟着我没享一天福。” 老丈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是命。” 他抬起红红的脸:“我求您一件事。” “啥事?”老人吸溜了一口酒,问。 他顿了顿,说:“您回去的时候,把毛眼眼……领走吧。” 在锅台旁做饭的妻子,一捂脸呜呜地哭了。老人端着的酒杯放在了桌上, 不解地问:“她哪儿做错了?” 他摇摇头:“不是。” “那你为啥要让她走?”老人生气了。 他端了一盅酒,一口而尽,说:“我是个废人,还拖累她干啥呢?她还年 轻,还没好好活呢,求求您,把她代回去,给她再找个好人家吧。” 他的妻子跑过来,靠在他的背上,哭喊着:“不!我不离开你。你不能让 我走!” 老人看着他们两个人,口气强硬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们王家 不做昧良心的事,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他拿起酒瓶咕咕地灌了几口。他妻子一把把瓶子夺了过去。他送走了老丈 人,在家里躺了三天。第四天头,他坐了起来,对妻子说,“我想回老家 看看。” 妻子说:“该回去看看了。”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他回到了村子。村子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些旧 屋,那些街道,那些老树。他坐在轮椅上,妻子推着他穿过几条街,来到 自家的大门前。大门紧紧地关着,已破败不堪,门上两排黑桃大的铁钉锈 迹斑斑显示着岁月的沧桑。妻子嘎嘎吧吧地推开那扇老门,他看见熟悉的 老式的窗台下坐着一位蓬头垢面的龙钟老人,手里拄着一跟桃木拐杖,混 沌的两眼注视这大门。妻子推他来到老人面前,他叫了一声: “爹。” 老人声音沙哑:“你是柱儿?” 他点点头。指着站在旁边的妻子说:“这是您的儿媳。” 妻子叫了一声“爹”就搀扶这老人进屋。老人颤威威地离开窗台时,他看 见老式陈旧的砖墙上坐出了一个“呆”形印儿。 人们告诉他,他父亲从矿上一回来就天天坐在窗台下,两眼痴痴地望着大 门,等他母亲回来,不管春夏秋冬,风霜雨雪…… 他在村里住了一个星期,去了母亲的坟上。坟地上长满了艾草,开满了粉 红色的小花,溢满了浓郁的香气。有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他让妻 子从山药地里摘了许多白色的花朵,庄重地放在母亲的坟前。然后回过头, 一动不动地盯着身后左下角的一块地方。 “你在看啥呢?” “那块地方。”他两眼痴呆。 “那里什么也没有呀!” “有,”他说,“有一个孩子睡在一个很大的盆子里,那盆子在一条大河 上漂流,那条大河来无头去无尾……" "那孩子是谁?” “我。”他说这话时,一阵秋风从远古吹来…… 一天,她上街买菜回来,看见一群黑麻雀从四面八方飞到自家的院子里, 密密麻麻不住地往下落,落满了屋顶,喳喳喳的叫声响彻天空,在山谷中 回荡。 她急忙向家里跑去。一推开院子门,怔住了:院子里到处都是小米,无数 只黑麻雀在争夺着啄食。那把轮椅静静地停在院子中央……。 山上有歌声飘下来,原始,古朴,苍凉,如泣如诉,如梦如幻: 黑麻雀, 飞走了 飞进大山沟里头, 啾啾啾, 不再回来了。 ……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