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我是干死的那一条 赵琰 　　我是鱼，被人们认为有许多DHA在脑子里的一条海鱼。我很小，小 到总是被大鱼们成群地当作点心吃掉，也小到有可能从渔人的网子里 漏下，从捕食者的牙缝中逃生。我很喜欢做一条小小的海鱼，和许许 多多其他的小小的海鱼一起绕着彩色的珊瑚和窈窕的卖弄风情的海藻 兜着圈子，看懒骨头的螃蟹没骨头的蚌愣头愣脑的草食鱼莫名其妙的 水母和我们一起活着。其实我不像人类想象的那么无知，我会思考， 更重要的是，我懂知足也会理解。如我知足于我的海里小鱼的生活， 如我理解大鱼吞食我同胞的举动。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没能逃出那个 口腔，死去的那一刻，我会极平静——我们的种族几千几百年来固有 的两种死法之一，被吃掉，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另一种死法是老死， 那要有运气才行，我想我要是能老到那个程度，就是一条哲鱼了。 　　但有些事情永远不像你想象的那个样儿，当然你的想像力得不太 丰富这一条才管用。 　　我没想到。 　　我指的是干死。 　　暴风雨来的那一天的白天很普通，只不过海面上有云，海下比平 时暗些。我和我的伙计们一起醒来，叫那条打出生就和我在一起也谈 得来的朋友鳍并鳍地觅食。 　　然后我就对我的朋友建议去海边逛逛。说是海边，我平时也真的 不敢太靠边，到能听得到海滩上人声的地方就可以了。 　　人到了海边不是特乐就是特酸，他们说海让他们心胸宽阔，海让 他们返璞归真。我听见这样的话总是在心里笑说你不宽阔、不璞不真， 看见海就管用了？我比较喜欢人类中小小的那种，他们叫做孩子的。 孩子不太聪明，但是快乐——真的快乐是能看出来、能感受得到并充 满感染力的，我喜欢被快乐感染。 　　但那天我们运气不好，海边没什么人，大概是太阳不出来的缘故， 就是头上有几次过了船的阴影也都是朝一个方向走的，从后来的情况 看，那必定是归航了。我们随便转了两下，发了会儿呆，就悻悻地回 去了。 　　那天我们那里去了一条不常来的大鱼，回去的时候，伙计们已少 了许多，剩下的还是无所事事的样子。这种事遇得多了你也就不能再 多想些什么。 　　下午的海水有些浑，海底的东西被翻了上来，我们吃得很好。 　　然后就是晚上了。 　　晚上起了风，雨落在海面上声音很大，夹着一两声海鸥之类的怪 叫，有些可怕，可因为风雨之夜不是我们第一次经历，也就没往别处 想。 　　也不能再想了。 　　海上的声音越来越大，海水被狠狠地抓起来，抛上去，又重重地 摔下来，我们中有的被卷在里面险些送了命。我们想附住一处珊瑚礁， 但失败了。在海里，鱼群离海岸越来越近，我们渐渐可以感觉到身下 的沙子的粗糙和冰冷了。水在往回走，我们跟不上。我想，我们是被 留在岸上了。 　　现在我们的姿势不能算是游了，顶多是躺。既然有雨点不断地落 下，水是不缺的，但我们所在的沙坑实在太小，又有几十条或者几百 条鱼挤在一起，很不舒服。 　　幸好呼吸还不成问题。 　　我向天上看去，有云和闪电，闪电真可怕，我第一次看到。飞来 飞去的是海燕，很怪的一种鸟，不太买暴风雨的账，我又羡慕了。 　　我想睡一会儿，但不可能。和我呆在一起的伙计们都在抱怨，这 样的事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的。也许我们的祖先有，但没有任何鱼告 诉过我。那么就是说，他们没有回到大海。当我想到这儿的时候，雨 已经停了，只有少许的风，让人看不出来他刚才狂暴过。 　　天上有星星，真美，我从未这样看过星星，多得像海里的鱼。有 星星掉下来，我以为天空要裂开了，可它后面的那道光只是一瞬便消 失了，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很想知道星星落到哪儿去了，落下 来的星星是不是也会亮。但我的朋友说我太没心肝了，他说我们一定 是要死了，你还想着这个，你倒不如想想自己死了以后会在哪儿。 　　我们会死吗？死了以后会在哪儿？我没有心思去想，因为从这个 角度看世界真是太奇妙了。我看向海，惊叹于它的辽阔——我们平时 只呆在一个地方，是未曾想去海以外的别处看看的。我知道海很大， 但从未想到会这么大，这么——温柔。 　　在星光下，刚刚经历过暴风雨的海无比温柔地、轻轻地摇着。一 点点的光，一点点的浪，一点点的忧伤——再也回不到这样的海的怀 抱了，我忧伤。 　　可忧伤只不过持续了一会儿，因为天快亮了。 　　只是一点点的光亮，白的，后来红了大半个天。太阳一点一点地 出来了，样子挺困难，但困难又怎么样呢？他太美、太亮、太有震撼 力了啊！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心的存在，因为太阳的可爱的光直接照 到了我的心，充满了我的心——它快要胀开了。我的水，我的赖以生 存的水，它又为我阻挡了多少这样的光亮和这样的美呢？ 　　太阳用一种丝毫没有道理的方式美丽着，不容分辩，不容忽视。 我想欢呼，可当我看到伙计们和朋友的绝望的眼神时，我知道不能这 么做。我也感觉到了身边的水的减少。我呼吸困难，一方面因为受了 震撼，另一方面是因为水真的不多了。 　　因为太阳，水消失得很快，我朝向太阳的那一面开始干燥、发紧， 很疼——阳光的触摸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舒服，但我就是没有办法恨他。 没有办法，虽然我的身边是一片诅咒声，我只想大喊，我没有办法恨 他。 　　我还能活着吗？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我似乎倾向死亡，我又似 乎不再理解死亡，思维从不这样混乱过，大概是因为身体上的——痛 苦。 　　是真的痛苦，那是一种撕裂的感觉，整个的身体都像在燃烧，都 像是有利器在扎。我也第一次把肉体的存在感觉得如此真实，我的肉 体在慢慢死去。 　　我的思维很乱，太阳太亮了，可作为鱼我是闭不上眼睛的。 　　闭不上眼睛的我这时看到了一个小男孩。我看到的这个小男孩正 在我们的水洼边拾起我的伙计们，一条一条地扔向大海。我只觉得整 个世界颤了一下。 　　我的朋友显然也看到了他，朋友动了一下，我看得出他是用了全 身的力气，我也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引起了男孩的注意可能就意味着 生存。但他没有成功，而且他的力气和我一样不多了。 　　小男孩还在继续着他的动作，一条又一条。我开始呼吸短促，我 必须迅速地张口闭口。越来越想活下去，是的，通过那个男孩的手活 下去，只要活下去。太阳的光线照得我一阵目眩，意识有片刻的空白 但不久又被活下去的念头占满了。 　　我没法儿动，我只有等待。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我有些希望他能加入那个孩子，但我本不该 希望的，因为希望太奢侈了，那是易碎品。他就在我的身边，他对小 男孩说：“孩子，这水洼里有几百条小鱼，你救不过来的。” 　　“我知道。”我看见了那只胖胖的小手。 　　“哦？那你为什么还在扔，谁在乎呢？”又一条回去了。 　　“这条小鱼在乎，”他抓起一个伙计，扔出去。“这条在乎，这 条也在乎，还有这一条，这一条……” 　　孩子的眼睛像刚才的星星一样美，看着这样的眼睛，我的意识又 清晰了，清晰得容不下生存。我在心里狂喊，我在乎，我在乎。是的， 我在乎这样的生，我不在乎这样的死，这样地死去了又有什么不妥呢？ 我见过了星星，我见过了太阳，我见过了这个男孩。回去的鱼们会向 后代讲述陆地的恐怖和险恶，可是谁又能如我看到这其中的美丽呢？ 谁会在乎呢？有些东西，已经只为我所拥有了。 　　我好像看到男人也弯下腰来，他一次扔得出至少三条，男人的眼 睛在笑。我觉得自己也笑了，我突然快乐了，这快乐让我觉得自己以 前从未快乐过，没有痛苦了，没有理由痛苦了。这不是麻木，我不能 比现在更敏锐、更清醒了。阳光照射过的皮肤在开裂，口腔和鳃在滴 血，但阳光照射过的灵魂在歌唱。我想我见过人类的灵魂了，我也拥 有了一个灵魂了，传说中的人鱼公主放弃一切换来的灵魂我用生命作 为代价拥有了。我在人的灵魂中看到了它的可贵，比生命更可贵。 　　他们的手没有落在我的身上，虽然我感觉得到他们的气息。对于 生命我从未说放弃，但我明白，我要死去了。可如果我不曾这样死去， 我也不会懂得生命和灵魂的意义—— 　　灵魂　应该很像太阳　明亮温暖　不屈 　　虽然我从未曾想到　但　我愿意 　　意识正在离我而去　灵魂和我在一起 　　我沉入黑暗　如沉入海洋深处 　　安谧 　　而且快乐 　　我是一条快乐的小小的干死的海鱼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