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捷克)米兰·昆德拉 七、卡列宁的微笑 1 窗子外是一个山坡,长满了枝干歪扭痉挛的苹 果树。密密树林在山坡之上占据了一大块空间,山 岭的曲线一直伸向远方。黄昏降临的时候,皎洁的 月亮升入白晃晃的天空。特丽莎向外走去,久久地 站在门槛上。一轮玉盘悬在尚未黑下来的夜空,看 似人们早上忘记关掉了的一盏灯,一盏灵堂里的长 明灯。 沿着山坡生长出来的弯弯苹果树,没有一棵离 得了他们的扎根之地,正如无论是托马斯还是特丽 莎都离不了他们的村庄。他们已经卖掉了小汽车、 电视机、收音机,这样才从一位搬家进城的农民那里 买来了一栋小小的房舍和花园。 对于他们来说,乡村生活是他们唯一的逃脱之 地。只有在乡村,人员才会出现经常的紧缺,居住设 施才会富余宽松。去地里或树林里干活,不会有人 来找麻烦看你过去的政治表现,也没有人嫉妒你。 特丽莎庆幸自己终于放弃了城市,甩掉了醺醺 醉鬼对她的侵扰,还有在托马斯头发上留下隐名女 人的下体气味。警察局不再来纠缠了。同工程师的 那段插曲与佩特林山上一幕混为一体,她很难说清 那是真实还是梦境。(事实上那工程师是秘密警察雇 佣的吗?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借一套房子用来幽会 并且不再与同一个女人来往的男人,也并不少见。) 不管怎样,特丽莎高兴地感到她终于达到了目 的:她和托马斯单独生活在一起了。是单独?让我说 得更准确一些:“单独”生活,意味着与以前所有的朋 友和熟人中断关系,把他们的生活一刀两断。然而, 他们还是生活在人们的陪伴之下,与这里的乡下人 工作在一起,完全感到温暖如家。他们经常互相串 串门。 他们那天在有俄国街名的矿泉区,碰到那位地 方集体农庄主席。当时特丽莎在自己心中发现了一 幅田园生活的图景。这幅图景来自她曾经读过而且 至今记得的书本,或者来自她的先辈。这是一个和 谐的世界,大家一起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大家庭里,有 着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生活常规:星期天的教堂礼 拜,男人们得以避开自己婆娘的小酒店,星期六在小 酒店厅堂里的乐队演奏以及跳舞的村民。 然而,当局管治下的乡村生活已不再具有往昔 的模样了。教堂在附近的村庄里,没有人到那里去; 小酒店变成了办公室,男人们找不到地方聚会和喝 啤酒;青年人也没有地方跳舞。教堂庆典假日已被 禁止,没有人关心非宗教的种种取代性活动。最近 的电影院也在十五英里外的小镇上。这样,一天吵 吵嚷嚷嘻嘻哈哈地劳累下来,他们只能把自己关在 四壁之内,被散发出袭人寒气般怪昧的现代家具所 环绕,呆呆地看一阵闪来闪去的电视。他们除了晚 饭前顺路到某个邻居家扯一两句闲话以外,从不到 别人家去做客。他们都梦想着搬进城去。这样的农 村生活对他们来说,哪怕微乎其微的一点趣味也没 有。 没有人愿意在这里定居,也许正是这一事实使 政府放松了对农村的控制。一个农民,不再拥有自 己的土地,仅仅只是个耕地的劳动力,便无须再对什 么家乡或工作尽心尽力。他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没 有什么值得害怕。这种冷漠的结果,是农村保存了 更多的自由和自治。集体农庄主席不是从外面派来 的(象城里所有高层的经理那样),是村民们从他们 自己当中推选出来的。 人人都想离开,于是特丽莎和托马斯就成了一 种例外的情况:是自觉自愿来的。村民们都想争得 机会,以便去镇上东游西荡混上一个白天,特丽莎和 托马斯却情愿呆在乡下,这样的话,不用多久,他们 对村民们的了解,比村民们的互相了解还要多。 集体农庄主席成了他们真正的至交好友。他有 一个老婆、四个孩子,一头喂得象狗一样的猪。猪的 名字叫摩菲斯特,它是这个村庄的骄傲和主要兴趣 焦点。它可以回答主人的召唤,总是很干净,有粉红 色的皮肉,踏着四蹄大摇大摆,很象一个大腿粗壮的 妇人踩在高跟鞋上。 卡列宁第一次看到摩菲斯特,十分惶惶不安,围 着它嗅了好久。但他很快就与对方交上了朋友,友 好之至,甚至爱它胜过爱村子里的狗类。确实,他对 狗类除了蔑视外别无任何好感。这些狗总是被套在 他们的狗舍里,老是傻头傻脑并且毫无目的地叫嚷 不休。我平心而论,卡列宁极为欣赏自己与猪的友 谊,正确地估计了自己同类的价值。 主席很高兴帮助他以前的外科医生,尽管他同 样处在发愁的时候,办不了更多的事。托马斯当上 了小卡车司机,把农庄工人送到地里去,还拉点设备 什么的。 集体农庄有四个大大的奶牛棚,还有一棚小母 牛,共四十头。特丽莎负责照管这些牛,每日两次把 它们送到草场去。一些较近又较为容易进入的草 场,都要被割得光秃秃的了,她只好赶着牛群到山地 里去放牧,渐渐地越找越远,越跑越宽,一年下来,就 把四周远远近近的牧场都跑了个遍。如同在她小镇 的青春岁月里那样,她总是带着一本书,白日来到牧 场上,便开始把它打开,读起来。 卡列宁总是陪着她,见到小奶牛活泼得过分,或 者试图摆脱人的控制,它就学会了猪样叫,显然把这 一切干得有滋有昧。他毫无疑义是他们三个中间最 快活的一个。他前所未有地取得了时钟掌管者的地 位,以至如此受到尊敬。乡村生活中无即兴可言,特 丽莎和托马斯的衣食起居都越来越按部就班,接近 他的时间表。 一天午饭后(这个时候他们都有一个小时的闲 暇),他们带上卡列宁到屋后的小山坡上散步。 “我不喜欢他跑起来的样子。”特丽莎说。 卡列宁的一条后腿有点跛。托马斯弯腰细心查 看了一番,发现在跗关节附近有一处小小的伤口。 第二天,他把卡列宁置于卡车驾驶座前,顺路带 他去相邻的一个村庄,找一位本地的兽医。一个星 期后,他又去看了一次兽医,回家时来了一个消息: 卡列宁得了癌症。 托马斯花了三天时间,加上兽医的帮忙,给他动 了手术。托马斯带他国家时,他还没有完全解除麻 醉。他睁着眼,呜咽着,躺在他们床边的小毯子上, 剃得光光的一只大腿上,切口和缝合的六针令人心 痛地明显可见。 最后,他试图站起来。他失败了。 特丽莎一阵恐慌,担心他再也不能走路。 “不要着急,”托马斯说,“他还在麻醉之中。” 她试着把他抱起来,但被他咬了一口。这是他 第—次咬她。 “他认不出你,”托马斯说,“他不知道你是淮。” 他们把他抱到床上,没过多久,他和他们一样睡 着了。 凌晨三点钟,他突然把他们弄醒,播着尾巴爬到 他们身上,一个劲地贴上来蹭着,怎么也不满足。 这也是他第一次把他们弄起来!往常他总是等 着他们中间的一个醒来,然后才敢于往他们身上跳 的。 现在还是深夜,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地突然来了。 谁能说出他在康复的路途上走了多远?谁知道他正 在同什么幽灵搏斗?他正在家里,同他亲爱的朋友 在一起,他似乎正强迫他们来分享一种极度的欢欣, 一种回归和再生的欢欣。 2 《创世纪》一开始就告诉我们,上帝创造了人,是 为了让人去统治鱼、禽和其他一切上帝的造物。当 然,《创世纪》是人写的,不是马写的。上帝是否真的 赐人以统辖万物的威权,并不是确定无疑的。事实 上,倒有点象这么回事,是人发明了上帝,神化了人 侵夺来的威权,用来统治牛和马。是的,即使在血流 成河的战争中,宰杀一匹鹿和一头牛的权利也是全 人类都能赞同的。 我们受赐于这种权利的原因,是我们站在等级 的最高一层。但是如果让第三者进入这场竞争—— 比方说,一个来自外星的访问者,假如上帝对这个什 么说:“子为众星万物之主宰”——此刻,《创世纪》的 赐予就成为了问题。也许,一个被火星人驾驭着拉 套引车的人,一个被银河系居民炙烤在铁架上的人, 将会回忆起他曾经切入餐盘的小牛肉片,并且对牛 (太迟了!)有所内疚和忏悔。 特丽莎伴着牛群行走,赶着它们,为职责所迫而 对它们给以约束,因为小牛们活蹦乱跳,爱往地里 跑。卡列宁总是陪着她,天天如此随她去草场已有 两年了。他总是乐于对牛群的严厉,冲着它们吼叫, 维护自己的权威(他的上帝给了他统治牛类的威 权,他为此而骄傲)。然而今天,他实在困难重重, 靠三条腿一跛一跛,第四条腿上还带着正在化脓的 伤口。特丽莎总是弯下腰去抚摸他的背脊。很清 楚,动手术两个星期之后,癌症还在继续扩散,卡列 宁将每况愈下。 路上,他们碰到一位邻居,那女人脚踏套鞋急着 去牛棚,却停了够长的时间来问:“这狗怎么啦?看 起来一跛一拐的。”“他得了癌症,”特丽莎说,“没希 望了。”她喉头梗塞,说不下去。那女人注意到了特丽 莎的泪水,差点冒起火来:“天呐,不要跟我说了,你 要为一条狗嚎掉一条命呵!”她并无恶意,是个好心 的女人,只是想安慰特丽莎。特丽莎懂得的。在乡 村这一段时光里,她已经意识到,如果乡亲们象她爱 卡列宁一样也爱着每一只兔子,那么他们就不可能 屠杀任何禽兽,他们和他们的禽兽就都要饿死。但 是,眼下这位妇人的话还是使她一震,觉得不够友 好。“我懂的。”她顺从地回答,很快转过身子径自走 了。她对狗所承担的爱,使她感到隔绝和凄凉。她 惨然地笑笑,对自己说,她需要把这种爱藏得更深些, 不至于招人耳目。人们想到某人爱着一条狗的话, 必然会纷纷义愤。但如果哪个邻居发现特丽莎对托 马斯不忠,却会在她背上开玩笑地拍上一掌,作为暗 中团结一致的信号。 象平常一样,特丽莎在山路上继续走着,看着她 的牛互相挤擦,想到这是些多么好的小牲口。安详、 诚实,有时候孩童般地活泼,看上去都象些故作稚态 的老人。没有什么比牛的嬉戏更使人动心了。特丽 莎在它们的一些滑稽动作中得到乐趣,不禁想到(两 年的乡村生活中,这个观念一直在不断地向她闪 回),一个人简直是牛身上的寄生虫,如同绦虫寄生 在人身上:我们吸血鬼一样吸吮着牛乳。非人类的 生物可能在他们的动物学书本里是这样来界定人 的:“人,牛的寄生物。” 现在,我们可以把这个界定当作一个玩笑,用一 种自觉优越的哈哈笑声把它打发。但是特丽莎是认 真对待它的,因此发现自己处于某种不安全的地位: 这种观点很危险,正在使她与人类的其他人拉开距 离。尽管《创世纪》说上帝给予了人对所有动物的统 治权,我们还是可以解释,这意味着上帝仅仅是把它 们交付给人来照看。人不是这颗星球上的主人,仅 仅是主人的管理者,于是最终应该对管理负责。笛 卡儿向前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他认为人是“mat- tre et proprietaire de la nature(自然的主人和所 有者)”。毫无疑义,他的这一步与他直截了当地否认 动物有灵魂,有着深深的联系。笛卡儿说,人是主人, 人是所有者,因此野物仅仅是一种自动机,一种能活 动的机器。一个动物感觉伤心,这不是伤心,只是一 种不中用了的装置发出刺耳噪声。一辆马车的轮子咬 咬嘎嘎作响,并不是什么痛,只是需要加油而己。所 以,我们毫无理由为一条狗在实验室被活活剖开而悲伤。 牛群开始吃草了,特丽莎坐在一个树桩上,身边 的卡列宁把脑袋搁在她的膝头上。她回忆起约摸十 年前在报上读过的一条补白新闻,仅仅两行宇,谈的 是在俄国某个确切的城市,所有的狗怎样被统统射 杀。这是一篇不显眼而且看来没什么意义的小文 章,但正是它,使她深深感到了对祖国那个超级邻居 的绝对恐怖。 这篇文章是后来一切事情的预兆。入侵后开始 的几年,恐怖统治还不怎么典型。整个民族没有一 个人在实际行动上赞同占领当局,占领者们不得不 搜寻出少许例外,把他们推上台。但是他们能到哪 里去找呢?对当局的忠诚和对超级邻居的热爱都死 了。他们只能找那些为了什么事来报复生活的人, 找那些脑子里总想报仇泄愤的人。然后,他们不得 不注重、培养和保持这些人的侵略挑衅素质,给他们 一些临时的代用品进行实践。他们看中的代用品就 是动物。 很快,报纸开始推出特写专栏,组织读者来信运 动,比方说,要求在市区范围内消灭鸽子。鸽子眼看 着将遭到灭绝。但最主要的运动矛头是指向狗。人 们仍然在占领的大祸中惶恐不宁,电台、电视台以及 报纸却大谈特谈其狗:它们怎样弄脏了我们的街道, 怎样乱喊乱叫,怎样危及我们孩子们的身体健康,百 弊无利,百害无益,而且还得给它们东西吃。他们煽 起的热潮如此丧心病狂,以至特丽莎一直害伯哪位 疯狂的暴徒会来伤害卡列宁。仅仅一年以后,积累 起来的怨很(怨恨一直在发泄,落到动物头上只是作 为一种训练),找到了它的真正目标:人。人们开始 从工作岗位上被赶走,被逮捕,被投入审判。动物终 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卡列宁把头静静地搁在特丽莎的膝头上,她不 停地抚摸着它,另一些想法又在脑子中闪现:对自己 的同类好,并不是什么特殊的功绩。她不得不公平 大方地对待其他村民,是因为不这样做她就不可能 生活在那里。即使是对托马斯,她的爱举也是出于 责任,因为她需要他。我们从来不能确定地指出,我 病人际关系中的哪一部分是我们感情的结果——出 自爱慕、厌恶、仁慈,或者怨恨——还有哪一部分是 被各自生活中某种永恒的力量所预先决定。 真正的人类美德,寓含在它所有的纯净和自由 之中,只有在它的接受者毫无权力的时候它才展现 出来。人类真正的道德测试,其基本的测试(它藏得 深深的不易看见),包括了对那些受人支配的东西的 态度,如动物。在这一方面,人类遭受了根本的溃 裂,溃裂是如此具有根本性以至其他一切裂纹都根 源于此。 有一头牛对特丽莎表示友好。小牛停下来,用 棕色的大眼睛盯着她。特丽莎认出了这头中,一直 叫它玛克塔。她总是乐于给所有的牛取名字,不过 牛太多了,她做不到。不久以前,大约是四十年以 前,村庄里所有的牛都是有名字的(如果有一个名 字就意昧着有一颗灵魂的话,我可以说,这些中都有 一颗憎恶笛卡儿的灵魂)。但是后来,各个村庄都变 成了大集中的工厂。牛只能在牛栏里五码见方的一 块小地方毕其终身。从那以后,它们就没有名字了, 成为了machinaeanimate(能活动的机器)。世界证 明了笛卡儿是正确的。 特丽莎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我看见她坐在树 枝上,抚摸着卡列宁的头,反复思索着人类的溃裂。 我脑海中又出现了另一幅图景:尼采离开他在杜林 的旅馆,看见一个车夫正在鞭打一匹马。尼采跑上 前去,当着车夫的面,一把抱住了马头放声大哭起 来。 这件事发生在1889年,当时尼采也正在使自己 离开人的世界。换一句话说,他的精神病就是在那 时爆发了。但是正基于这个原因,我觉得他这一动 作的广阔内涵是:尼采正努力替笛卡儿向这匹马道 歉。他的精神失常(这是他最终与人类的诀别)就是 在他抱着马头放声痛哭的一瞬间开始的。 这就是我所热爱的尼采,正如我所热爱的特丽 莎——一条垂危病狗把头正搁在她的膝盖上。我看 见他们肩并着肩,一齐离开了大道向下走去。那条 大道上正前进着人类,“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 3 卡列宁生出了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对自己 的后裔目不转睛,惊讶不已。两个面包圈当然绝对 安详,只有蜜蜂摇摇晃晃转着圈,好象中了毒,过了 一会儿,它升起来,飞走了。 这事发生在特丽莎的梦里。等托马斯醒来,她 告诉了他。两人都从这个梦里找到了确切的安慰。 这个梦把卡列宁的疾病变成了孕生,生产的一幕和 生下来的东西又可笑又动人: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 蜂。 她再次被一些不合理辑的希望所纠缠。她下了 床,穿上衣。随着外出买牛奶,面包、面包圈等等,这 里的一天又开始了。她叫上卡列宁,发现对方除了 抬头以外没有其他反应。这是他第一次拒绝参加自 己努力建立起来的常规仪式。 她撇下他独自去了。“卡列宁呢?”柜台里的女人 已经象平常那样,准备好了卡列宁的面包圈。特丽莎 将其放入袋子带回家,取出来递给仍然躺在门道里 的他,希望他能过来取走。但他只是躺在那里,一动 不动。 托马斯看出特丽莎心里多么沉重。他用自己的 嘴叼住面包圈,面对着卡列宁四肢落地,慢慢地爬过去, 卡列宁的眼睛随着他转,似乎透出了一丝兴趣 的微光,但仍然没有振作起来。托马斯把脸凑到他 的鼻子跟前,他身子还是没有动,但张嘴咬住了面包 圈的那一端,想把它从托马斯口里拖出去。托马斯 这才松了自己的这一端,好让卡列宁能够完全吃掉 它。 还是四肢落地,还是弓若背脊,托马斯退了一点 点,开始狺狺叫,让对方以为自己要争夺面包圈奋力 一战了。一会儿,狗也狺狺叫唤作出反应!这正是他 们所希望的!卡列宁还爱玩耍!卡列宁还没有失去生 存的愿望! 这些狺狺叫声是卡列宁的微笑,他们希望它能 够继续下去,尽可能长久。于是托马斯爬回他那里, 咬着卡列宁嘴里露出来的面包圈另一端。他们的脸 如此贴近,托马斯可以嗅到狗的呼吸气流,可以感到 卡列宁鼻上的长毛拂得自己痒痒的。狗又叫出一 声,嘴巴抽动着;现在他们各自咬住了半个面包圈。 卡列宁犯了一个老的策略错误:丢下了他的那半个, 希望捕获主人口中的那半个,总是忘记了托马斯有 一双手,并不是一条狗。托马斯没有吐出自己口里的 半个,顺手又捡起了地上的另一半。 “托马斯!”特丽莎叫起来,“你要拿走他的面包 圈吗?” 托马斯把两个半块都放在卡列宁面前的地上, 对方很快吞下了一个半块,叼着另一半得意洋洋了 好一阵,炫耀他的双双获胜。 他们站在那里看着他,又一次觉得他是在微笑, 他的微笑能持续多久,生活的主题就能持续多久,就 能抗拒死神的判决。 第二天,情况确实显得有了改善。他们吃了午 饭,又到了带他出去作常规散步的时间。按照习惯, 他要开始跑步了,在他们之间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从 不停歇。然而在这一天,特丽莎取来皮带和项圈,只 被他兴趣索然地看了看。他们努力放出兴高采烈的 眼光(为他高兴和为了使他高兴),给他鼓劲,让他振 作一点。长久的等待之后,他仍然使他们遗憾,靠着 三条腿踉跄了一下,任她套上项圈。 “特丽莎,我知道你讨厌照相机,”托马斯说,“但 今天带上吧,你说呢?” 特丽莎打开了橱柜,翻找那台抛弃了多年也遗 忘了多年的照相机。“总有一天,我们会为这些照片 高兴的,”托马斯继续说,“卡列宁曾经是我们生活中 重要的一部分。” “曾经?什么意思?”特丽莎好象被蛇咬了一口。 照相机就搁在她面前的橱柜里,伸手可得,但她不愿 意弯腰取出来,“我不愿意带上它。我不去想什么失 去卡列宁。你呢,提起他的时候却用过去时态!” “对不起。”托马斯说。 “没有什么,”特丽莎温和些了,“我发现我每次 想他都是用过去时态,我总是把它们从脑子里赶出 去。我不愿意带照相机,就是这个原因。” 他们在沉寂中走着,沉寂是他们不用过去时态 来思索卡列宁的唯一方式。他们不让他跑远了,久 久地与他呆在一起,等待他的微笑。他没有笑,只是 伴随他们走着,用他的三条腿一跛一跛。 “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们,”特丽莎说,“他并不 想散步,只是为了让我们快乐。” 她的话中透出一种悲哀,她还没有意识到他们 是快乐的。他们不是没有悲哀而快乐,恰好是因为 悲哀而快乐。他们拉紧了手,眼睛中都闪动着一幅 共同的景象:一条跛脚的狗代表了他们生命中的十 年。 又走了一会儿。使他们极为沮丧的是,卡列宁 停住了,往回走去。他们也只得转身。 大概就是在那一天或是第二天,特丽莎走进屋 时正碰上托马斯在读一封信。听到门开了,他把信 插入另外一叠纸当中。但她还是看见了这一动做, 出门的当儿还注意到对方把那封信塞到了衣袋里。 不过他忘记了信封。特丽莎看见他离家出门,立即 把信封找来细细研究了一番。信封上地址的字迹眼 生得很,但非常工整,她猜测这是出自女人之手。 他回家来,她淡淡地问来了什么信没有。 “没有。”托马斯的话给特丽莎注入了一种绝望, 比绝望更糟糕,因为她对此已经渐渐不习惯了。不, 她不相信他在村子里有个秘密情人,要是那样就完 了,但绝不可能。她清楚他在每分钟工余时间里做 的一切。他一定是与布拉格的某个女人藕断丝连, 那个女人与他来说意义如此重大,以至她不再在他 头发上留下下体气味以后,他居然还想着她。特丽 莎不相信托马斯会为了那个女人而离开自己,但是 他们两年乡村生活的幸福,看来被几句谎言玷污 了。 一个旧的念头向她闪回来:她的归宿是卡列宁, 不是托马斯。他走了之后谁来给他们的岁月之钟上 发条呢? 思想推向未来,一个没有卡列宁的未来,特丽莎 有一种被抛弃之感。 卡列宁正躺在角落里呜呜哀鸣。特丽莎走入花 园,目光落在两棵苹果树之间的一块草地上,想象在 那里埋葬卡列宁。她把鞋跟扎入泥土,在草丛里划 出一个长方形。这里将是他的墓穴。 “你在干什么?”托马斯很惊奇,象几个小时前她 看见他读信时的惊奇一样。 她没有答话。托马斯注意到她的手好几个月以 来第一次颤抖了,他紧紧抓住它们。但她把手挣脱 出去。 “这是卡列宁的墓?” 她没有回答。 她的沉默激怒了他,终于使他爆发:“你先是责 怪我,说我想他的时候用什么过去时态,而接下来你 干了些什么?你到这里来安排后事!” 她转身用背冲着他。 托马斯退回自己的房间,狠狠地关上门。 特丽莎走过去,推开门:“别成天想着你自己,至 少也得为他考虑考虑吧,”她说,“你把他闹醒了,他 现存又开始呜咽了。” 她知道自己是不公正的(刚才狗并没有睡着), 知道自己的所为就象最粗俗的泼妇,一心要刺病人 并知道痛得如何。 托马斯蹑手蹑脚走进卡列宁躺着的房间,但她 不愿让他单独与狗呆在一起。他们一人一边,双双 把头向卡列宁凑过去。这一动作中没有什么和解的 暗示,恰恰相反,他们各自都是单独的。特丽莎与她 的狗共处,托马斯则同他的狗共处。 他们被分隔了,各自形影相吊。说来也惨,他们 就—直这样呆着,度过了卡列宁最后的时光。 4 为什么对特丽莎来说,“牧歌”这个词如此重要? 我们都是被《旧约全书》的神话哺育,我们可以 说,一首牧歌就是留在我们心中的一幅图景,象是对 天堂的回忆:天堂里的生活,不象是一条指向未知的 直线,不是一种冒险。它是在已知事物当中的循环 运动,它的单调孕育着快乐而不是愁烦。 只要人们生活在乡村之中,大自然之中,被家禽 家畜,被按部就班的春夏秋冬所怀抱,他们就至少保 留了天堂牧歌的依稀微光。正因为如此 特丽莎在 矿系区遇到集体农庄主席时,便想象出一幅乡村的 图景(她从未在乡村生活也从不知道乡村),为之迷 恋。这是她回望的方式——回望天堂。 亚当,探身于井口,却没有意识到他看见的就是 自己。他不会懂得特丽莎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何以 要站在镜子面前试图透过自己的身体看到灵魂。亚 当有点象卡列宁。特丽莎曾经玩了个游戏,让他面 对镜子看到自己,但他根本不能辨认自己的形象,带 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无所谓,心不在焉地盯了一阵。 亚当与卡列宁的比较,把我引向了一种思索:在 天堂里人还不是人。更准确地说,人还没有被投放 到人的道路上来。现在,我们已经被抛掷出来很长 的时间了,循一条直线飞过了时间的虚空。在什么 深层的地方,还是有一根细细的绳子缚着我们,另一 头连向身后远处云遮雾绕的天堂。亚当在那里探身 看一口井,不象那喀索斯,他甚至从未疑心那井里 出现的淡黄色一团就是他自己。对天堂的渴望,就 是人不愿意成为人的渴望。 她还是孩子的时候,无论何时走过母亲带有经 血污痕的卫生纸,就感到作呕,恨母亲竟然寡廉鲜耻 不知把它们藏起来。然而卡列宁毕竟也是雌性,也 有他的生理周期。它每六个月来一次,一次长达两 个星期。为了不让他弄脏房子,特丽莎在他的两腿 之间塞上一迭脱胎棉,用一条旧短裤包佐,再用一条 长丝线很巧妙地把它们紧紧系在身子上。她看着这 个能对付每次整整两个星期的装备,笑了又笑。 为什么狗的行经使她开心和欢心,而自己行经 却使她恶心呢?对我来说答案似乎是简单的:狗类 不是从天堂里放逐出来的。卡列宁绝不知道肉体和 灵魂的两重性,也没有恶心的概念。这就是特丽莎 与他在一起时感到如此轻松自如的原因。(也正因为 如此,把一个动物变成会活动的机器,一头中变成生 产牛奶的自动机,是相当危险的。人这样做,就切断 了把自己与天堂连接起来的线,在飞越时间的虚空 时,他将无所攀依和无所慰藉。) 从这堆混乱的念头里,特丽莎生出一种摆脱不 开的亵渎的思想,她认为,联系着她与卡列宁的爱, 要比她与托马斯的爱要好。不是大一些,是好一些。 她既不想挑剔托马斯也不想挑剔自己。她也不希望 、宣称他们彼此能有更多的爱,她的感觉是给出一种 人类情侣的本性。人类男女之爱对于人与狗之间存 在的友爱来说(至少在最佳例证中是如此),预先就 低了一等。人类历史上这种奇怪的现象,可能是造 物主始料不及的。 这完全是一种无我的爱:特丽莎不想从卡列宁 那里获取什么,从未要求他给予爱的回报。她从未 问过自己那种经常折磨人类情侣们的问题:他爱我 吗?他是不是更爱别人?他比我爱他爱得更多吗? 也许我们所有这些关于爱情的问题,这些度量、测 定、试探以及对爱情的挽救,都有一个附加效果,就 是把爱情削弱。也许我们不能爱的原因,就是我们 急切地希望被人爱,就是说,我们总是要求从对象那 里得到什么东西(爱),以此代替了我们向他的奉献 给予,代替了我们对他的无所限制和无所求取—— 除了他的陪伴。 另外:特丽莎照卡列宁原来的样子接受了他,没 有幻想什么去试图改变他,一开始就赞同他狗的生 活,不希望他从狗的生活中脱离出来,也不嫉妒他的 秘密私通。她训练他的动因不是要改变他(如一个 丈夫试图改造妻子和一个妻子试图改造丈夫),只是 给他提供一些基本语言,使他们能够交际和一起生 活。 再有:没有人迫使她去爱卡列宁,爱狗是自愿 的。(特丽莎再次回想起母亲,对发生在她们之间的 一切感到悔恨。如果母亲是村庄里众多妇女中的一 个,她满可以很容易地发现,母亲的粗野也能将就将 就。哦,只要她母亲是一个陌生人!从孩提时代起, 特丽莎的面容就被母亲霸占,她的“我”就被母亲没 收,她对母亲的这种方式感到羞耻。比这更糟糕的 是那种长者的命令,“爱你的父亲和母亲”。这种命令 强迫她去同意那种霸占,去呼应那种侵略性的爱。特 丽莎与母亲的决裂并不是母亲的过错。特丽莎与母 亲决裂,不光因为对方是她现在当着的这个母亲,而 因为她是一个母亲。) 最重要的是:没有人能给其他人一种牧歌式的 礼赠,只有动物能这样做。动物不是从天堂里放逐 出来的。狗和人之间的爱是牧歌式的。从来不知道 有什么冲突,有什么怒发冲冠的壮景;从来不知道什 么发展演变。卡列宁在特丽莎和托马斯周围的生活 基于一种重复,他期待他们也同样如此。 如果卡列宁是一个人而不是一条狗,肯定早就 对特丽莎说了:“看,我病了,天天往嘴里送面包圈也 厌烦了,你能带点别的什么东西来吗?”就在这里,整 个人类的困境得到了展现。人类的时间不是一种圆 形的循环,是飞速向前的一条直线。所以人不幸福; 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 是的,幸福是对重复的渴求。特丽莎心里想。 集体农庄主席下工后,带着他的摩菲斯特外出 散步,碰到特丽莎时总忘不了说一句:“他干嘛这么 迟才到我这里来呢?早来一点,我们可以邀伴去拈 花惹草啊!他和我,哪个娘们耐得住这两个猪娃的诱 惑?”那一刻,猪就训练有素地哼哼呼呼噜噜一阵。特 丽莎虽然预先就确切地知道了对方要说什么,但每 次都大笑了。这个玩笑多次重复,还是没有失去煽 力。正相反,在牧歌式的环境里,连幽默,也受制于 重复这条甜蜜的法律。 5 狗比起人类没占多少便宜,但有一条是极为重 要的:法律没有禁止对狗给予无痛苦致死术;动物有 权利得到一种仁慈的处死。卡列宁依靠三条腿行 走,更多的时候是躺在角落里呜呜地啜泣。丈夫和 妻子都同意,他们没有权利让他毫无必要地遭罪。但 是,他们原则上同意了这一点,仍然不得不面对着决 定时间的苦恼,即什么时候他的遭罪确实是毫无必 要了呢?在哪一个瞬间他的生命不值得再延续了? 如果托马斯不是一个医生那该多好!他们就能 躲到第三者的后面去,可以去把兽医找来,请他给狗 打上一针,让他安息。 扮演死神的角色是一件可怕的事。托马斯坚持 他不能自己来打针,得把兽医请来做这件事。后来 他又意识到,如果这样他可以把一种禁止人类享受 的特权提供给卡列宁:让死神具有他亲爱者的外 观。 卡列宁整夜都在呜咽。早上,托马斯摸了摸他 的腿,对特丽莎说:“不用等了。” 只有几分钟他们就不得不去上班了。特丽莎 进去看看卡列宁。他还躺在角落里,全然没有感觉 (甚至托马斯摸他的腿时也不认人),但一听到门响 看见特丽莎进来,便竖起脑袋看着她。 她受不了他的凝视,几乎有些害怕。他从不用 这种眼光去看托马斯,只是看她。而且即使看的话, 也没有现在这样凝重强烈。这不是一种绝望或者悲 哀的目光。不,是一种令人惊恐的注视,是不堪承受 的信任。这种注视是一种急渴的疑问。卡列宁在一 生中,总是等待着特丽莎的回答,现在又努力让她知 道(比平时更急切),他正准备着听取来自特丽莎的 真理。(从特丽莎口里出来的一切都是真理,连她命 令“坐”、“躺下”,他都视为真理,作为他生命的意义 而确认不疑。) 他令人惊恐和信任的目光没有持续多久,头垂 下去搁在两只前爪上。特丽莎知道,再也不会有谁 象他那样看自己了。 他们没有给他喂过糖果,最近她才给他买来了 一些巧克力块。她把它们从箔纸里剥出来,碎成小块 小块的绕着他放了一圈。她又取来一碗水,让他明 白什么都有了,他可以独自在家里呆上几个小时。但 他目光中似乎透出了极度厌倦。即使被巧克力环绕 着,他的头抬也不抬一下。 她躺在他旁边搂住他。他艰难而缓慢地转过头 来,嗅嗅她,舔了她一两下。他舔着的时候,特丽莎 闭上了眼睛,好象要永远记住这一切。她又把脸的 另一边就过去让他舔。 她不得不起身去照看牛群,直到中午时分才转 回来。托马斯还没有回家。卡列宁仍然躺在巧克力 的环绕之中,听到她进门,仍然没能把头抬起来。一 条腿已经肿起来了,瘤块转移到新的位置。她注意 到有些淡红色的(不象血)滴状物在皮下形成。 她又一次贴着他躺下来,伸出一条手臂揽住他 的身体,闭上了自己的双眼。她听到有人敲门。“大夫, 大夫!猪来啦!是猪和它的主人呢!”她缺乏气力去同 什么人谈话,没有动也没有打开眼睛。“大夫,大夫! 是猪家父子来啦!”一会儿,没有声息了。 托马斯半个小时之后才回来,没吭一声径直去 了厨房准备打针。他进入房间时,特丽莎已经站起 来,卡列宁也挣扎着起了身。他一看见托马斯就微 弱地晃了一下尾巴。 “看,”特丽莎说,“他正在微笑呐。” 她有一种恳求的神情,试图赢得一种短暂的延 缓,但没有强求。 她慢慢地在长沙发上铺开了一张床单,床单的 白色底子上有着紫色点子的图案。她早就把一切小 心地准备好了,考虑好了,多少天以前就预先设想了 卡列宁的死。(哦,我们确实提前梦想着我们所爱的 一切行将死去,这是多么恐怖!) 他已经再没有气力跳上沙发了。他们一起动手 把他抱上去。特丽莎把他放在托马斯旁边,托马斯 检查他余下的三条好腿,寻找多少算得上突出一些 的血管,用剪子切开了皮。 特丽莎跪在沙发旁边,让卡列宁的头紧紧地贴 着自己的头。 托马斯叫她紧紧抓住那条腿,免得他难于下针。 她照着做了,但没有让自己的脸离开卡列宁的头。她 一直温和地对卡列宁说着话,而他也仅仅想着她,并 不害怕,一次次舔着她的脸。特丽莎喃喃低语:“不 要怕,不要怕,你不会感到疼的。你要想一想松树和 兔子,你还有很多牛,摩菲斯特也在那里,不要 怕……” 托马斯把针头插进血管,推动了柱塞。卡列宁 的腿抽搐了一下,呼吸急促有好几秒钟,然后停止 了。特丽莎仍然跪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脸埋在他 的头毛里。 一会儿,他们都得回头去工作,把狗留在沙发 上,留在白底紫色点子的床单上。 他们黄昏时分回来了。托马斯走进花园,找到 了特丽莎在两颗苹果树之间用鞋跟划出的长方形, 开始挖洞。他精确地遵循特丽莎的标示,希望一切 都符合她的愿望。 特丽莎和卡列宁留在房里。她害怕下葬的时候 他还活着,将耳朵贴近他的嘴,觉得自己听到了一种 微弱的呼吸声,退一步,似乎看得到他胸膛细微的起 伏。 (不,她听到的呼吸声是自己的,而且自己的身 体从来都有细微的颤动,她才有了狗动的印象。) 她从提包里找出一面镜子,送到他的嘴前。镜 面如此模糊不清,她以为自己看见了上面有水珠,水 珠当然是狗的呼吸弄出来的。 “托马斯,他还活着!”托马斯拖着两只带泥的靴 子走进房门时,她叫起来。 托马斯弯腰看了看,摇摇头。 他们将垫着他的床单各扯一端,特丽莎是低的 一头,托马斯是高的一头,把他抬起来送往花园。 特丽莎感觉到手中的被单有些湿润,想起他是 湿津津进入我们生活的,现在又湿津津而去,她高兴 地感触到手中的潮湿,他最后的招呼致意。 他们来到苹果树前把他放下来。她朝坑穴俯下 身去,拾掇床单让它能完全盖住卡列宁。真是不堪 想象,泥土就要把他掩埋了,雨水将要洗在他赤裸的 身上。 她转回房去取来了他的项圈、皮带,还有早晨以 后动也没动的一满捧巧克力,把它们全部投了下 去。 坑穴边是挖出来的一堆新土,托马斯一铲一铲 把土填回去。 就在这时,特丽莎回想起她的梦:卡列宁生出了 两个面包圈和一只蜜蜂。突然,这几个词听起来有 点象墓志铭。她想象有一块纪念碑立在两颗苹果树 之间,上面刻着:这里安息着卡列宁,他生了两个面 包圈和一只蜜蜂。 花园已沉入了黄昏,正处在白昼与黑夜之间。一 轮较洁的月亮悬在清空,一盏灵堂里忘记关掉了的 灯。 靴子都沾着泥巴,他们把锹和铲子送回放工具 的地方,那里,他们的工具立了一排:耙,水桶,锄 头。 6 他坐在平常读书用的桌子前。在这种时候,特 丽莎通常会从身后走过来,靠上去,把脸贴到他的面 颊上。然而这一天她吃了一惊。托马斯不是在读 书,面前是一封信,尽管上面打出来的字不超过五 行,托马斯却不解地久久盯着它发呆。 “什么事?”特丽莎额觉心里一沉。 托马斯没有回头,拿起信递给她。信上说他当 日务必赶到邻近某镇的机场去报到。 他终于转过头来,特丽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自 己新察觉出来的恐惧。 “我跟你一起去。”她说。 他摇摇头:“他们只要见我一个。” “不,我跟你一起去。”她重复一句。 他们坐上托马斯的小卡车,不知什么时候赶到 了机场。雾很浓,他们仅仅能看清机场上少许几架 飞机模糊已极的轮廓。从一架走到另一架,发现所 有的门都关着,不能进去。直到最后,他们才发现有 一架飞机的门开了,门口靠着一架活动登机梯。他 们爬上去,接受了门口一位乘务员的点头招呼。这 是一架小飞机——仅仅能容纳三十位旅客——眼下 座位全空着。他们互相搀扶走入座椅之间的过道, 占了两个相邻的座位,没有注意周围的一切。特丽 莎把头靠在托马斯的肩头,最初的恐惧之潮已经退 去,被随之而来的悲凉取代了。 恐惧是一种震击,是高度盲目的瞬间,缺乏任何 美的隐示。我们所能看到的是一种尖锐刺耳的光芒 而不知有什么事在等着我们。在悲凉这一方面,它 在我们面前呈现出已知的东西。托马斯和特丽莎知 道什么东西在等待他们,恐惧之光已失去了它的严 厉,温和的蓝色光辉泳浴着这个世界,使它美丽。 特丽莎读信的时候,没有感觉到任何对托马斯 的爱,恐惧之感吞灭了所有的感情和本能。而现在, 她意识到自己简直一刻也不能离开他了。紧靠着池 (这时飞机正在冲过浓浓雨云),她的恐慌消退,渐渐 体味到自己的爱,一种她认为无边无际的爱。 飞机终于着陆。他们走向乘务员打开的机门, 站在登机梯的顶端时仍然互相搂着腰。他们看见下 面站着三个人,都带着兜帽,握着步枪。没有什么可 以拖延的,在这里根本不可能逃脱。他们慢慢走下 来,脚刚接触到机场的地面,那三人中有一个举起枪 对准了他们。没有枪声,但特丽莎感到托马斯—— 一秒钟前还紧靠着她,搂着她的腰——栽倒在地 上。 她努力抱起他,但他不能支撑住自己,倒在水泥 跑道上。她俯下身去扑在他身上,用自己的身体盖 住他,但她突然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托马斯的身体 在眼前飞快地缩小。她是如此震惊,呆呆地站着如 同一根木头。托马斯的身体缩得更小了,越来越不 太象他,最后变成了极小极小的一颗,开始滑动,奔 跑,飞越停机坪。 射杀托马斯的人取下面罩,给了特丽莎一个舒 心的微笑,转身开始追击那个小玩意儿。小玩意儿 东窜西窜,似乎不顾一切地试图躲避什么东西,找一 个藏身之洞。追击持续了一会儿,直到那个人突然 一个猛扑才告结束。 那人站起来回到特丽莎面前,手里抓着什么东 西。是一只兔子,一只害怕得哆哆嗦嗦的兔子。他 将其交给特丽莎。一刹那间,特丽莎的恐惧和悲凉 都消失了,高兴地把这只动物抱在怀里,很高兴这只 兔子属于她,可以把它紧紧地贴着自己的身体。她 突然欣喜地哭了,哭着哭着,直到泪水蒙住了双眼。 她带着兔子回家,感到自己已经接近了她的目标,她 想要呆在那里并永远不再抛弃的地方。 她在布拉格的街头游荡,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 自己的房子,她小时候同爸爸妈妈一起住过的房子。 但爸爸妈妈已经走了。有两个她不曾见过的人招呼 抛,但她知道那是自己的老祖父和老祖母。他们脸 上都有树皮般的深深皱纹,特丽莎很高兴将同他们 住在一起。不过跟下,她希望能与自己的小动物先 单独呆一会儿。她很快找到了自己五岁时住的那间 房,当时父母决定她应该有自己的生活空间了。 房里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桌上有一 盏灯,那盏灯从未停止过燃烧,似乎一直预料到了她 的归来。灯架上栖息着一只蝴蝶,宽大的翅翼上印 上了两个大大的斑圈。特丽莎知道这只蝴蝶就是自 己的终点。她在床上慢慢躺下来,把兔子紧紧贴住 自己的脸。 7 他正坐在平常读书用的桌子前,面前摊着一个 已经开了的信封和一封信。“好几次了,我收到一些 信,没有告诉过你,”他对特丽莎说,“是我儿子写来 的。我努力把我和他的生活完全分开,看我到底落 个什么下场。几年前,他被大学开除了,眼下在一个 村子里开拖拉机。我们的生活也许是分开了,不过 它们还是朝一个方向运动,象平行线。” “你于嘛从不告诉我这些信?”特丽莎大松了一 口气。 “不知道。我以为这事令人很不愉快。” “他经常写吗?” “时不时写。” “写些什么?” “他自己。” “有趣吗?” “是的,有趣。你该记得,他母亲是个热情的追 随当局者。这样,他很早就同她断了关系。后来,他 接济一些象我们这样倒了霉的人,跟着他们转入了 政治活动。他们中间有些人已下了大牢。但他也跟 他们分手了。他在信里,称他们是‘永远革命派’。” “是不是说,他与当局讲和了?” “不,根本不是。他信了上帝,还认为这事至关 重要。他说我们不必留意当局,完全不理它,应该根 据宗教的指示来度过日常生活。他宣称,要是我们 信上帝,就可以按我们的行为方式,对付任何形势, 把它们变成他叫作‘人间的天国’的一种东西。他说 在我们国家,教会是唯一能逃避国家控制的自愿者 团体。教会帮助他反对当局,他真正信仰上帝,所以 我很想知道,他是不是入了教会。” “你为什么不问他?” “我以前钦佩信徒,”托马斯继续说,“我以为他 们有一种奇异的先验方式,来察觉我身边的事情。你 可以说,象特异功能者。但我儿子的经历证明,忠诚 实际上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他摔了一交,被抛 弃了,天主教收留了他。他还不知道天主教是什么, 就行了忠诚。所以决定问题的是感激,很可能。人 类的众多决定都简单得可怕。” “你给他回过信吗?” “他从没留下回信的地址,”他说,“邮戳只标明 了地区名称,我只好给那个集体农庄寄了一封信。” 特丽莎想起自己曾经怀疑托马斯,感到有点羞 愧,希望能补偿一下自己的过失,有一种给他儿子做 点什么事的冲动:“为什么不给他写上一句,邀请他 来看看我们?” “他看起来象我,”托马斯说。“一讲话,上嘴皮扭 得象我的一样。让我来看自己的嘴皮劈哩啪啦谈什 么天国——这个想法莫名其妙。” 特丽莎哈哈大笑起来。 托马斯也与她笑成一团。 “不要这样孩子气,托马斯!”特丽莎说,“你和你 前妻的事,毕竟是一本老帐了,与他有什么关系?他 又有什么办法?干嘛因为你自己年轻时找错了人, 来伤害这个孩子?” “坦白地说吧,一想到同他见面,我就怯场。这 是主要原因,使我什么也没干。我不知道什么东西 搞得我这样顽固,始终不想见他。有时候,你打定主 意却不知道为什么,惯性力量使你坚持下去。这东 西一年年强化,很难改变。” “请他来吧!”她说。 下午,她从牛棚回来的路上,听到大路上有人 声。近了,才辨出是托马斯的小卡车。他弯着腰正 在换轮胎,一些人围着他等待完工。 她不能使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他看上去 象一位老人,头发变灰了,今非昔比了,不在于从医 生变成了司机,而在于不再年轻了。 她回想起最近一次与集体农庄主席的谈话。对 方告诉她,托马斯的车子情况很糟糕。他象是在开 玩笑而不是抱怨,但她听出他是有所担心。“托马斯 对人里面的东西,比对机器里面的东西当然内行得 多罗!”他哈哈大笑。接着,他承认他去过当局那里 好几次,要求他们同意托马斯归队干本行,哪怕在地 方上干干也好。但他得知警察局仍然不批准。 她走到一棵树的树干后面,不让卡车旁边的人 看见自己。她站在那里久久地观察丈夫,突然感到 一阵强烈的自责:他从苏黎世返回布拉格是她的错, 他离开布拉格也是她的错,甚至就是在这里,她未能 给他留下一丝安宁,卡列宁病死那阵子,她还用隐秘 的怀疑来折磨他。 她总是隐秘地责怪托马斯爱她爱得不够,把自 已的爱视为无可指责,视为对他的一种屈尊恩赐。 现在,她看出了自己是不公正的:如果她真是怀 着伟大的爱去爱托马斯,就应该在国外坚持到底!托 马斯在那里是快乐的,新的一片生活正在向他展开! 然而她离开了他!确实,那时她自信是宽宏大量地给 他以自由。但是,她的宽宏大量不仅仅是个托辞吗? 她始终知道托马斯会回家来到自己身边的!她召唤 他一步一步随着她下来,象山林女妖把毫无疑心的 村民诱入沼泽,把他们抛在那里任其沉没。她还利 用那个胃痛之夜骗他迁往农村!她是多么狡诈啊!她 召唤他跟随着自己,似乎希望一次又一次测试他,测 试他对她的爱;她坚持不懈地召唤他,以至现在他就 在这里,疲惫不堪,霜染鬓发,手指僵硬,再也不能捉 稳解剖刀了。 现在他们已经山穷水尽了,还能向哪里去呢?他 们不可能再获准出国了,不可能再找到一种回布拉 格的办法了:那里不会有人给他们工作。他们甚至 没有理由移居到另一个村庄。 仁慈的上帝,他们定完了所有的路程,只是为了 让特丽莎相信他爱她吗? 托马斯终于成功地换好了轮胎,爬到驾驶座上。 人们也开始上车,发动机吼了起来。 她回家洗了个澡。躺在热水里,她总是对自己 说,她用了自己一生的软弱来反对托马斯。我们所 有的人总是倾向于认为,强力是罪犯,而软弱是纯真 的受害者。但现在特丽莎意识到,在她这里真理恰 恰相反。即使是她那些梦,在一个男人的感觉中仅 仅是软弱而非坚强的梦,也展示了她对托马斯的伤 害,迫使他退却。她的软弱是侵略性的,一直迫使他 投降,直到最后完全丧失强力,变成了一只她怀中的 兔子。她无法摆脱那个梦。 她从浴盆里站起来,穿上一些好看的衣服,希望 自己以最好的姿容使他愉悦快乐。 她刚刚扣完最后一颗纽扣,托马斯和集体农庄 主席,还有一位脸白异常的年轻农工,闯了进来。 “快!”托马斯叫道,”来点烈性酒!” 特丽莎跑出去,取回一瓶思利沃维兹,往一个酒 杯里倒出一些。年轻人一口就饮得干干净净。 他们告诉她事情经过。那位小伙子刚才肩胛骨 脱臼;痛得叫爹叫妈。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只好叫 托马斯。托马斯三下五除二就把骨头复位了。 小伙子又喝下一杯,对托马斯说:“你太太今天 真成了绝色佳人!” “呆子!”主席说,“特丽莎从来就漂亮。” “我知道她从来就漂亮,”年轻人说,“但今天她 穿上了这么漂亮的衣服。这身打扮我可从来没有见 过。你们准备出门吗?” “不,不是。我是为托马斯穿的。” “你这个幸运的魔鬼!”主席大笑着说,“我那老 太婆做梦也没想过要为我来穿衣!” “难怪,你总是同猪娃去散步,猪娃代替了你老 婆。”年轻人也开始哈哈大笑起来。 “算了,摩菲斯特怎么样?”托马斯问。“我至 少——”他想了想,“至少一个小时没有看见它了。” “它一定在想念我。”主席说。 “看见你这身打扮,我就想跳舞,”年轻人转向托 马斯问,“你允许我跟她跳舞吗?” “我们都去跳吧。”特丽莎说。 “你来吗?”年轻人问托马斯。 “你们打算到哪里去?”托马斯问。 小伙子说了附近一个小镇的名字,那里的旅馆 酒吧有一个舞厅。 “你也来,”年轻人已经喝下了第三杯思利沃缎 兹,用指令的口气对集体农庄主席说,又加上一句: “要是摩菲斯特太想念你,我们就把它也带上。这一 来我们有两个可以出场的猪娃啦!娘们一眼看俩大 饱眼福,不来求才怪呢!”他又哈哈大笑。 “要是诸位不觉得摩菲斯特丢人,我就听你们 的。”他们挤上了托马斯的小卡车——托马斯开车, 特丽莎坐在旁边,两个男人带着半瓶酒坐在后面。车 子还没有出村,主席发现大家忘了摩菲斯特,大叫大 嚷让托马斯把车开回去。 “不要急,一只猪娃也开得了锣。”小伙子让主席 安静下来。 天渐渐黑了,道路开始急转弯爬高。 他们来到镇上径直开到旅馆。特丽莎和托马斯 从未到过这里。他们下到地下室,找到了酒吧、舞厅 以及几张桌子。有一位大概六十来岁的人在弹着钢 琴,年纪与他差不多的一位妇人拉着小提琴。演奏 的名曲已有四十年历史了。有五、六对舞伴飘在舞 池的地板上。 “这里没有人跟我跳。”小伙子朝四周扫了一眼, 立即邀特丽莎跳舞。 集体农庄主席和托马斯坐在一张空桌旁边,要 了一瓶葡萄酒。 “我不能喝,”托马斯提醒他,“我要开车。” “别傻,”他说,“我们在这里过夜。”他起身去服 务台,订两个房间。 特丽莎与小伙子从舞池里归来,主席接着邀她, 最后才轮到托马斯。 “托马斯,”她在舞池里对他说,“你生活中的一 切,都是我的错。由于我的错,你的句号打在这里, 低得不可能再低了。” “低?你说什么?” “要是我们呆在苏黎世,你仍然会是一位外科医 生。” “你会是一位摄影师。” “这是作一种愚蠢的比较,”特丽莎说,“你的工 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一切;我不在乎我干什么,我什么 都能干。我只失去了一样东西,你失去了所有的东 西。” “你没注意到我在这里很快乐?特丽莎?”托马 斯说。 “外科是你的事业。”她说。 “追求事业是愚蠢的,特丽莎,我没有事业。任 何人也没有。认识到你是自由的,不被所有的事业 束缚,这才是一种极度的解脱。” 他坦率的声音不容怀疑。特丽莎回想起几个小 时前他修理卡车时的一幕,想起自己亲眼看到他如 此老态。她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标:一直希望他变 得老一些。她再次回想起自己儿时的房间里那只紧 紧贴着自己面颊的小兔。 变成一只兔子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丧失所有 的力量,意昧着一个人比任何人都虚弱。 他们随着钢琴和小提琴的旋律翩翩飘舞。特丽 莎把头靠着托马斯的肩膀,正如他们在飞机中一起 飞过浓浓雨云时一样。她体验到奇异的快乐和同样 奇异的悲凉。悲凉意昧着:我们处在最后一站。快乐 意味着:我们在一起。悲凉是形式,快乐是内容。快 乐注入在悲凉之中。 他们回到桌边。特丽莎又同集体农庄主席和小 伙子跳了两三轮,小伙子喝得太多,以至同她一起摔 倒在舞池中。 接着,他们上楼去,找到了他们那两间分开了的 房间。 托马斯转动钥匙,扭开了吊灯。特丽莎看见两 张床并排挨在一起,其中一张靠着一张小桌和一盏 灯。灯罩下的一只巨大的蝴蝶,被头顶的光吓得一 惊,扑扑飞起,开始在夜晚的房间里盘旋。钢琴和小 提琴的旋律依稀可闻,从楼下丝丝缕缕地升上来。 ——完—— ---- 输入:棋琪书吧 校对:方舟子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