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捷]米兰·昆德拉 著  宁 敏 译       作家出版社  1993年5月北京第1版       第一章  面 相     1   那女人约摸六十或六十五岁,我坐在健身俱乐部游泳池边一张折叠椅上看她。这里是一 幢塔楼的顶层,整个巴黎可以尽收眼底。我正在等阿汶奈利厄斯教授,每有必要,我们就相 约在此聊天,但今天他迟到了,我便只好看那女人。她独自站在齐腰的池水中,两眼直盯着 一个身穿运动长裤、正在教她游泳的年轻救生员。他发出指令:让她手把住池边做深呼吸。 她做得那么卖力,认真,活像一台老掉牙的蒸汽机在水下呼哧呼哧喷气。(那充满诗意的声 音,早已被人遗忘,若要向不知情者描述,不妨就说像一个手把着游泳池边的老太婆没入水 中的出气声,那再确切不过了。)我看得出了神。她让我着迷,是因为她的姿势很滑稽(救 生员也注意到了,他的嘴角微微绷着)。这时,一个熟人过来搭讪,分散了我的注意力。等 我想再看,授课已经结束。她正绕着水池朝出口走去。她经过那个救生员,朝前又走了三四 步。忽然,她扭过头来粲然一笑,向他招了招手。就在此时,我心头怦地一震!那笑靥,那 动作,分明属于一个二十岁的姑娘!她抬臂时,有一种令人销魂的轻柔感,仿佛顽皮地将一 个五色彩球抛向她的情人。那笑靥和动作,优雅而富有魅力,但是她的那张脸和身体,却已 魅力全无。这是淹没于身体的无魅力之中的一个动作的魁力。毫无疑问,那女人已意识到自 己不再美丽,但此时此刻,她却忘记了这一点。我们每个人都有某一部分存在于时间之外。 我们或许只在某些特殊时刻觉察到自己的年龄,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则无年龄可言。不管怎么 说,她转身、微笑、向年轻救生员招手(他忍不住而嗤笑)那一瞬间,她并没有想到自己的 年龄。她的存在于时间之外的内在魅力,在那动作的一刹那显现,令我目眩。我奇怪地受到 感动。于是,阿格尼丝一词浮上脑际。阿格尼丝,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名叫阿格尼丝的女人。     2   我躺在床上,美滋滋地假寐。大约清晨六点时分,曾有过一阵醒觉前的翻身,我伸手摸 出枕边的半导体小收音机,按了一下按钮。正在播送早晨的新闻节目,但分辨不出具体在说 些什么。我迷迷糊糊又睡过去,于是播音员的话语混进了我的睡梦。千金难买回笼觉,这是 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刻:多亏了收音机,使我能品味这似睡犹醒的乐趣,在清醒与沉睡之间 回旋真是妙不可言,仅此一点,我们应不必为自己出生而懊悔。我究竟是在做梦,还是真到 了歌剧院,聆听两位穿骑士服的男高音关于天气的一段二重唱?他们为什么不歌唱爱情?我 想起来了,他们是播音员。唱歌停止,他俩开始逗趣:“今天将又闷又热,可能有雷暴雨, ”第一个话音未落,第二个又调笑似地插入,“真的?”前一个声音也报以调笑的口吻说, “Mais oui①请原谅啦,伯纳德。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只能忍着啦。”伯纳德哈哈大笑说 :“这是对我们罪孽的惩罚啦。”接着又是前一个声音:“伯纳德,我凭什么要为你的罪孽 受罚?”伯纳德的笑声更响了,为的是让全体听众明白这罪孽指的是什么。我猜他的意思是 ,这是我们生命深处的一个愿望:让每一个人都把我们看作是罪孽深重的人!让我们的恶行 被比喻为暴风、旋风、飓风!当法国人今天晚些时候撑开雨伞的时候,让他们充满嫉妒地回 想起伯纳德模棱两可的笑声。我调到另一个台,因为我觉得又一阵睡意正袭来,我希望一些 更有趣的意象掺入我的睡梦。在隔壁那个台,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今天将又热又闷,可能 有雷暴雨。我很高兴,法国有那么多的电台在同一时刻用同样的话语说同样的事情。这正是 统一与自由的完美结合——人类还能要什么呢?于是我又拨回到方才伯纳德大谈他的罪孽的 地方,但这时已换成另一个声音,正为一种新型雷诺汽车唱赞歌;我拨动旋钮,听到庆贺裘 皮酬宾展销的女声合唱;再拔回雷诺台,只赶上雷诺赞歌的最后两拍,接下去又是伯纳德的 声音。他单调地摹仿着渐渐逝去的旋律,然后宣布海明威的一部新的传记——第一百二十七 部传记出版,说这部传记才真正有价值,因为它透露了海明威一生没有说过一个字的真话。 他夸大了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负伤次数,他一向把自己装成勾引女人的老手,可是早在1 944年8月就已证明,后来又一次证明,他从1959年7月以后完全丧失了性功能。“啊,真的 ?”另一个声音笑着说,伯纳德又调侃着回答:“Mais oui……”接下来,我们觉得又一次 登上了歌剧舞台,与阳痿的海明威在一起,说着说着,不知哪里冒出一个非常严肃的声音, 讨论起几周来一直为全法国瞩目的审判:一名年轻妇女因麻醉操作不慎而死于一次非常简单 的手术。由于这个事故,一个为保护它所谓的“消费者”而成立的组织建议,将来一切外科 手术都必须实况录相,胶片存档。该保护消费者协会认为,只有这样,法庭才可能恰如其分 地为每个死在手术台上的法国男女伸张正义。听到这里,我又睡着了。   我大约八点三十分醒来,醒后就试着描画阿格尼丝的形象。她和我一样,也躺在一张大 床上。床的右侧空着。她的丈夫该是谁呢?显然,是个星期六也必须清早离家的人。这才能 说明为什么她此刻独自一人,甜蜜地在清醒与沉睡之间回旋。   然后,她起床。面对她是一台电视,由一根鹤脚似的长腿支着,她随手把睡袍往显像屏 上一搭,颇像舞台上一挂缀满流苏的白色幕布。她贴床站着,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裸体: 阿格尼丝,我小说中的女主人公。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这个美丽的女人,也许她觉察到了我 的目光,急忙捱进邻屋去穿衣。   阿格尼丝是谁?   恰如夏娃由亚当的肋骨变来,恰如维纳斯诞生于海浪之中,阿格尼丝是从游泳池边那个 六十岁女人向救生员挥手致意的动作中蹦出来的,而那个女人的五官特征在我的记忆中已经 淡忘。当时,那动作唤起我对往昔的一种无法解释的深切怀念,这怀念产生了我称之为阿格 尼丝的女人。   一个人,或者椎而广之,一部小说中的某个人物,就其定义而论,难道不应该是个独特 无匹、不可模仿的存在吗?那么,当我看到某人做了一个动作,这个与她有联系的动作,这 个表现其特征、作为她个人魅力一部分的动作,何以同时又成为另一个人的内质、成为我的 梦中所见呢?这,值得思考:   如果我们的星球见过八百亿人,那么很难设想人人都有其独特的动作套路。从数学上说 ,这也根本不可能。毫无疑问,世上的动作要比人少得多。这便引出一个令我们吃惊的结论 :一个动作比一个人更有个性。再说得简明扼要些就是:人多动作少。   当初我在谈论那个游泳池边的女人时曾说过,“她的存在于时间之外的内在魅力,在那 动作的一刹那显现,令我目眩。”这是我当时的感觉,其实我错了。那动作根本没有显现那 女人的内质,实际上是那女人向我展现了一个动作的魅力。一个动作不能被视为一个人的表 现,不能被视为他的创造(因为无人能创造一个完全独创性的、不属于任何人的动作),也 不能被视为那人的工具,相反,恰恰是动作把我们当作它们的工具使用,当作它们的载体或 化身。   阿格尼丝这会儿已穿戴整齐,走进了客厅。她停下脚步,侧耳谛听。隔壁隐约有响动, 她知道是女儿刚起身,便急忙闪进走廊,好像要躲着她似的。她走进电梯,按下去门厅的按 钮,电梯非但不下降,倒像害了舞蹈病-样抖动起来。这电梯作怪、让她担惊受怕,已经不 是第-次。有一次她想下楼,电梯却往上跑;还有-次门就是不开,把她囚禁了半个小时。 她觉得它想同她达成某种谅解,以它那粗鲁、无言、兽性的方式告诉她什么。她向门房抱怨 了好几次,可是电梯对别的房客相当正常友好,于是门房认为阿格尼丝与电梯不和是她自己 的毛病,未予理睬。这一回阿格尼丝傻了眼,只好走出电梯从楼梯下楼。谁知楼梯间的门刚 刚关上,那电梯又正常如初,跟随她下了楼。   星期六是阿格尼丝最辛苦的一天。她丈夫保罗通常七点之前离家,午饭与朋友在外面吃 ,而她就得利用这一天的空闲,料理那成百上千比正经公事还要讨厌的杂活:上邮局耗半小 时排队,到超级市场采购,在那里跟一个职员吵了一架,在付款柜台等候浪费时间,给水暖 工打电话,央告他准时上门,免得整天等他;她还想抽个空,挤出点时间洗个桑那浴,休息 休息,这是她一个星期都干不成的事;而到了傍晚时分,她发现自己总是与吸尘器、鸡毛掸 为伍,因为每星期五前来打扫的女佣变得越来越丢三落四。   然而这个星期六不同一般:这天正好是她父亲去世五周年。她眼前出现了一幅特别景像 :父亲拱背坐着,面前是一堆扯碎的照片,阿格尼丝的妹妹正朝他吼叫:“你千嘛要把妈妈 的照片撕掉?”阿格尼丝站在父亲一边,妹妹俩大吵,突如其来的憎恨让她们失去了理智。   她出门钻进停在房前的汽车。   ①法语,意为“是的”。     3   电梯带她来到塔楼顶层,这里是健身俱乐部,里面有一个大游泳池,有涡旋浴、桑那浴 、土耳其浴,还能观赏巴黎全景。更衣室的扬声器里传出隆隆的摇滚乐。十年前她初来时, 俱乐部还没有这么多会员,比较冷清。年复一年,俱乐部不断改观:玻璃越来越多,彩灯、 人造花草、仙人掌、音响、音乐也多了,人也越来越多,俱乐部的管理人有一天决定把健身 房的四壁都安装上大镜子,这一来又使人数翻了好几倍。   她打开一个衣柜,开始脱衣。两个女人正在一旁闲聊。一个是女低音,不紧不慢地抱怨 她丈夫把什么都摊在地板上:书、袜子、报纸、甚至火柴和烟斗。另一个则是女高音,嘴皮 子快一倍,完全是法国人的习惯,每句话的最后一个音节都提高八度,听上去像母鸡生蛋后 愤怒地啼叫:“你的话真让我吃惊!你真让我失望!我真是吃惊!你得拿定主意!不能就这 么便宜了他!毕竟是你的房子!你得拿定主意:别让他捏住你!”那另一个女人依违于两种 选择之间,一方是她的朋友,她尊重她的意见;另一方是她的丈夫,她仍然爱他;于是她只 好郁悒地解释说:“我该怎么办呢?他就是这么个人!一贯如此。打从我们认识,他就把东 西摊得到处都是!”“那他必须停止这么做!这是你的房子!不能这么便宜了他!你得把这 -点跟他讲清楚!”那女高音说。   阿格尼丝从未参加过这样的交谈;她从未说过保罗的坏话,即使她觉察到这使她多少与 其他女人疏远。她扭头朝女低音方向看去:她是个年轻女人,浅发,面庞像天使。   “不,不!毫无疑问是你有理嘛!你不能让他那么做!”另一个女人又继续说:阿格厄 丝注意到,她说话时脑袋飞快地左右乱晃,还耸起肩膀,竖起眉毛,仿佛有人胆敢不尊重她 朋友的人格,她必须表示极大的愤怒和震惊。阿格尼丝熟悉那动作:她女儿布瑞吉特摇头扬 眉时一模一样。   阿格尼丝脱去衣服,关上柜门,通过一道转门来到一间铺了磁砖的大屋子,这里一头是 淋浴,另一头是用玻璃隔开的桑那浴室。女人们挤坐在里面的长木凳上,有人还裹着特殊的 塑料布,像不透气的罩子蒙在身上(或身体其他部分,最常见的是腹部和臀部),这样皮肤 更能出汗,她们就能更快地减肥,或者说,她们相信会这样。   她爬上最高的一张凳子,因为只有那里还有空。她倚墙而坐,闭上眼睛。音乐声传不到 这么远,但女人们声势不减的聊天,亦吵闹得可以。一个不太眼熟的年轻女人走进桑那浴室 ,她刚进门就吆喝众人挪动,要她们挤一挤,然后提起一桶水倒在石头上。滚烫的蒸气腾起 ,嘶嘶作响。坐在阿格尼丝身旁的一个女人怕烫而后缩,双手捂住面孔。那新来的见了说: “我喜欢滚烫的蒸气,这给我真正的桑那的感觉。”她边说边挤进两个赤裸的身体当中,开 始谈论起昨天电视中的聊天节目,说的是一位著名的生物学家,最近刚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 。“他真了不起!”她说。   另一个女人点头称是:“啊,是的!而且那么谦虚!”   新来的说:“谦虚?你不觉得那人是多么骄做?但我喜欢那种骄做!我崇拜骄做的人! ”她转脸问阿格尼丝:“您觉得他谦虚吗?”   阿格尼丝说没有看那个节目。新来者似乎感到这句话表示了婉转的异议,顿时两眼直视 阿格尼丝,高声重复说:“我厌恶谦虚!谦虚是虚伪!”   阿格尼丝耸耸肩。新来者说:“洗桑那浴,要的就是真正的热腾劲儿。我必须大汗淋漓 。然后我非得再来个冷水澡。冷水冲凉!我最喜欢这样!即使早晨我也喜欢冷水澡。我觉得 热水澡很讨厌。”   不一会儿,她又宣布桑那浴太闷人;她重复一遍多么讨厌谦虚之后,起身离去。   阿格尼丝还是小姑娘时,常常跟父亲去散步。有一次她问他是否相信上帝。父亲回答说 :“我相信造物主的电脑。”孩子之所以记住是因为这个回答很奇特。“电脑”这个词很奇 特,还有“造物主”,父亲从来不说“上帝”,总是说“造物主”,仿佛他想把上帝的重要 性局限于他的工程活动。造物主的电脑:人怎么才能与电脑交流呢?于是她问父亲是否祷告 。他说:“那就像电灯泡烧了向爱迪生祷告一样。”   阿格尼丝自忖:造物主给电脑安放一个详细的程序后就离去了。上帝创造了世界,然后 把它交给人类;被遗弃的人类在茫茫虚无之中不断呼唤着上帝却得不到回答——所有这些想 法其实并不新颖。但是,被我们的先祖上帝抛弃是一回事,被宇宙电脑发明者的上帝抛弃则 是另一回事。程序取代了他的位置,程序在他不在时不停运作,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给电脑 安放程序:这并不意味未来的一切都已纳入计划,什么都由“上苍”写好。譬如,程序并没 有具体说明1815年滑铁卢有一场大战,法军败北,它只说明人的本性好斗,注定要交战,而 技术的进步将使战争愈加凶险。从造物主的眼光看,其余一切都已无足轻重,只不过是一个 总体程序中的排列组合游戏。这些不是对未来的预言式的期待,它只是标明了各种可能性的 局限,在此范围内,各种决定性的力量均受到偶然的摆布。   我们称之为人类的设计也是这样。电脑不曾安排一个阿格尼丝或一个保罗,它只规划了 所谓人的原型,在此基础上产生出一大批样品,它们都没有内在的个性。这就好比一辆雷诺 轿车,它的内质储存于车外,在设计中心办公室的档案库里。单独的轿车只有序号的区别。 人类样品的序号就是面相,即各种面部特征的组合,它纯属偶然,却不可重复。它既不反映 性格,也不反映灵魂,更不反映我们所谓的自我。面相仅仅是样品的序号。   阿格尼丝回想起刚才那位讨厌热水澡的新来者。她进来是为了向所有在场的女人通报1 .她喜欢滚烫的桑那浴;2.她崇尚骄做;3.她不能忍受谦虚;4.她喜欢冷水淋浴;5.她 讨厌热水淋浴。寥寥五笔,她勾勒出一幅自画像,通过这五点,她界定了她的自我,并展示 给大家。她没有谦虚地展示,(她毕竟说过,她讨厌谦虚!)而是一付咄咄逼人的架势。她 用的动词诸如“崇拜”、“讨厌”都充满激情,这仿佛是宣布,为了这五笔中的每一笔,为 了这五点中的每一点,她随时准备拼个你死我活。   为什么如此激动?阿格尼丝反躬自问。她想:像我们这样被抛掷到世界上,我们必须首 先与掷骰子时那特定的一掷认同,与超凡的电脑所安排的偶然动作认同:我们看到“这”( 镜子中面对我们的映像)就是我们的自我时,不必大惊小怪。没有面相即自我这种信念,没 有这样一种基本的幻像、原幻像,我们就无法生活,至少不能认真对待生活。与自我认同是 不够的,必须充满激情地认同,视为性命攸关之大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不把自己仅仅看 作是人类原型的一个变体,而是一种有其不可替代的内质的存在。那位新来者之所以要给自 己画像,而且明确告诉大家它体现了某种独特而不可替代的属性,某种值得为之奋斗、甚至 牺牲的属性,原因也正在于此。   阿格尼丝在桑那浴蒸气中熏了一刻钟,起身一猛子扎进了一个注满凉水的水池。然后, 她也来到大屋躺下休息。四下都是女人,她们仍然在没完没了他说话。   她很想知道电脑程序安排的死后生活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   她脑子中出现两种可能。如果电脑的活动范围局限于我们这个星球,而我们的命运又完 全依赖于它,那么死后的存在除了我们现世已经历的几种排列形式以外,不会再有什么;我 们将重复类似的情景和存在。我们将独处还是群居呢?可惜,独处不太可能;活着时只有那 一点点,我们死后还能指望吗!不管怎么说,死者的数量远远超过生者!她现在正斜躺在一 张折叠躺椅上,死后的存在充其量与此刻的经历相仿:四面八方都传来叽叽咕咕女人的说话 声。这没完没了的说话声就是永恒:当然还可以想象出更糟的比喻,但女人的无休止的说话 声已足以使她一定要抱住生命不放,一定要竭尽所能把死亡挡在远处,越远越好。   还有第二种可能:在我们这个星球的电脑之外,或许还有更高级的其它电脑。那么,未 来存在就不会重复我们的过去,人死的时候就会有希望,虽然朦胧,却值得怀抱的希望。阿 格尼丝想起近来萦回于脑际的一个情景:一位陌生人上门来见她。此人态度和善、性格可爱 。他捡了一张椅子坐下,面对她和她的丈夫,侃侃而谈。他的友好态度有一种特别的感染力 。保罗情绪极佳,有说有笑,还取出了家庭影集。客人一页页翻看着,对某些照片感到困惑 。例如,有一张是阿格尼丝和布瑞吉特站在埃菲尔铁塔下,客人间道:“那是什么?”   “那是阿格尼丝,没错。”保罗回答。“这是我们的女儿布瑞吉特!”   “我知道,”客人说,“我问的是这个结构。”   保罗惊讶地望着他:“啊,那是埃菲尔铁塔!”   “哦,是埃菲尔铁塔!”他的语调听上去仿佛你给他看了一张爷爷的照片,而他则说: “啊,这就是您那位大名鼎鼎的祖父!很高兴终于见到了他。”   保罗有些困惑不解,阿格尼丝却表现但然。她知道这男人是谁,知道他的来意,以及他 会问些什么,所以她又有点紧张;她想把保罗支开,与他单独在一起,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安 排才好。     4   阿格尼丝的父亲五年前去世。再早一年,她先失去了母亲。那时父亲就已经病倒,人人 都以为他命在旦夕。那时母亲好端端的,生气勃勃,好像命中注定她还将有漫长而平静的孀 居时日。正因为如此,临了撒手而去的竟然是她,而不是父亲,反倒使他局促不安了,仿佛 人们会因此而责怪他。“人们”指的是母亲家的人。他的亲戚分散在世界各地,除了在德国 的远房表弟,阿格尼丝一个也不曾见过。相反,母亲家的人都住在一个镇上:姊妹呀,兄弟 呀,表兄妹呀,还有一大串外甥、侄女们。母亲的父亲是山里的农民,为了孩子而苦了自己 一辈子;他让所有的孩子都受到良好的教育,又让他们舒舒服服地结婚成家。   母亲与父亲结婚时,显然是爱他的。这也不奇怪,他相貌堂堂,三十岁时已是大学教授 ,而当时这是很受人尊重的职业。她有这个让人眼热的丈夫,当然高兴,但更使她高兴的是 ,她可以把他当个宝贝奉献给自己的家里。她按照农村生活的传统,与自己家一直保持密切 的联系。可是,阿格尼丝的父亲是个寡言少语、不善交际的人(谁也说不清他到底是生性腼 腆,还是别有心事,他的沉默究竟是谦虚还是冷漠也不得而知),于是母亲的这份礼物非但 没有能让全家开心,反而令人尴尬。   岁月流逝,两人年事日高,母亲越来越倾向于娘家。譬如说,父亲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 里,而她却渴望有人说话,于是她就整日价给她的姊妹、兄弟、表兄妹、甚至侄女们打电话 ,而且越来越愿意掺和他们的事。现在想来,阿格尼丝觉得母亲的生活画了个圆圈:她迈出 自己的小天地,勇敢地同一个全新的世界打交道,但后来却转了回去。她和丈夫、还有两个 女儿住一幢花园别墅,一年数次(圣诞节、家人的生日)邀来她所有的亲戚举行家宴庆典; 她盘算着待丈夫死后(大家这么等着已颇有时日,甚至都以为他早就大限已过),她的妹妹 带外甥女就可以搬过来往。   但结果是母亲死了,父亲却活着。葬礼后两个星期,阿格尼丝和妹妹劳拉去看他,只见 他端坐在一堆扯碎的照片前。劳拉捡起碎片,厉声喊道:“你为什么把妈的照片撕了?”   阿格尼丝也俯身端详桌上的碎片:它们并不尽是母亲的照片:其中大多数都是他一个人 的,有些是他俩的合影或母亲单独的照片。面对两个女儿,父亲始终一言不发,未作任何解 释。阿格尼丝对妹妹嘘了一声:“别跟爹嚷!”可是劳拉仍嚷个不停。父亲站起身,走进隔 壁房间,姊妹俩第一次争吵起来。第二天劳拉去了巴黎,阿格尼丝仍留在家里。直到此刻父 亲才告诉她,他在城里找了一套小公寓,并打算卖掉别墅。这又让她大吃一惊。大家向来以 为父亲是个书生,家政全由母亲掌管。他们以为他离了母亲没法活,不仅因为他什么都不会 料理,而且,由于他早就把遗嘱托付给了母亲,人们觉得他恐怕连自己还要什么都不知道了 。此刻,在母亲死后不几天,他突然义无反顾地决定搬走,阿格尼丝才恍然大悟,他正在执 行一项早已制定的计划,他完全知道自己要什么。考虑到他不可能得知他会死于母亲之后, 那城里的小公寓只是个梦想而不能成为现实,现在的一切就愈加不可思议了。他和母亲一直 居住在这幢别墅里,和她一起在花园散步,招待她的姊妹表亲,好像专心地听他们谈话,可 是,他的心却一直在别处,在那套单身公寓里。母亲死后,他不过是迁回那长期梦魂紊绕的 居所罢了。   直到这时阿格尼丝才觉得他有点神秘。他为什么要撕掉照片?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梦 想一套单身公寓?又为什么违拗母亲的意愿、不让她妹妹带女儿搬进别墅?按说这更加实用 ,他的病早晚得请护士照料,而她们至少会比护士更加精心周到。她问他为什么搬家,回答 却很简单:“我单独一人要住这么大的屋子干什么?”她不好意思让他接纳母亲的妹妹和她 的女儿,因为很清楚,他不愿意那样做。她于是想到,父亲的一生也画了一个圆圈,他也回 到了自己的初始。母亲:从家庭到结婚,又回到家庭。他,从孤独到结婚。又回到孤独。   那还是在母亲去世前几年,他曾大病一场。阿格尼丝请假两周,回来陪伴。但她无法与 他单独在=起,母亲总是守着他们。有一次,父亲学校中两个同事来探视。他们问他许多问 题,都是母亲一一作答。阿格尼丝实在忍不住了:“好了,妈,让爸爸自己说吧!”母亲生 气了:“你没见他病着吗!”两个星期快结束时,他的病情略有好转,阿格尼丝终于两次找 到机会,同他单独出去散步。但第三次时,母亲又跟他们一起出去。   母亲去世一年后,他的病情突然恶化。阿格尼丝去看他,同他呆了三天,第四天早上, 他死了。一直到这最后的三天,她才实现了与他单独相处的梦想。她一直觉得他俩相互喜欢 ,却又始终不能真正了解对方,因为他们始终没有机会单独在一起。唯有一段时间他们比较 亲近,是她八岁到十二岁的时候,母亲那时一门心思照顾小劳拉。他俩经常在乡间久久地散 步,他回答她提出的许多问题。也就是在那时,他说起造物主的电脑等许多事情。她现在仅 记得一些简单的陈述,宛如古董陶器的残片,现在长大成人了,她想把这些残片再拼成原状 。   他的死结束了他俩甜蜜的三天独处。参加葬礼的全是母亲的亲戚。因为母亲不在,无人 安排守灵,众人匆匆散去。再说父亲已卖掉了别墅,搬进单身公寓,亲戚们觉得这本身就是 断交之举。现在他们想到的只是摆在两个女儿面前的遗产,因为别墅一定卖了个好价。谁知 公证人告诉他们说,父亲把一切都留给了他帮助创立的数学家协会。这一来,他们更觉得他 是个怪人。仿佛他想通过他的遗嘱告诉他们,最好把他遗忘才是。   他死后不多日,阿格尼丝发现她的存款数额大增。她这才明白了一切。她那表面迂阔的 父亲其实非常精明。十年前他第一次生命垂危时,她曾呆在他身边两个星期,他说服她在一 家瑞士银行开了一个帐户。就在他临终之前,他几乎将所有的存款转到这个户头,剩下一个 零头捐给了数学家。如果他在遗嘱中说把一切都留给阿格尼丝,那就会毫无必要地伤害另一 个女儿;如果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所有的钱都转到她的帐上,却没有特别为数学家留下象征 性的一笔,那么人人又都会心急如焚地打听他钱财的去向。   起初她觉得必须与妹妹分享遗产。她比妹妹年长八岁,她从来都觉得自己有一种责任感 。可是她临了也没有告诉妹妹。这倒不是贪婪,而是她不愿出卖父亲。他的这份礼物清楚他 说明他想告诉她什么,要表示点什么,给她一点他生前不能给她的劝告。现在,她把这一点 看作是仅仅属于他俩的一个秘密。     5   她停放好车,信步朝大街走去。她又累又饿,但一个人上餐馆很乏味,于是她决定上她 看到的第一个小吃铺吃点心。早先这一带有许多不列塔尼人开的小餐馆,价廉物美的卷馅薄 饼或荞麦粉烘饼,就着苹果汁,味道极好。可是不知何日,这些小店铺都不见了,代之以专 卖所谓“快餐”的现代餐馆。她忍住心头的厌恶,朝一家餐馆走去。透过店面橱窗,她看见 人们坐在餐桌前,面前尽是油渍斑斑的纸质食盘,一位肤色白皙、嘴唇鲜红的姑娘吸引了她 的目光。她刚用完午餐,可口可乐的空杯推在一旁,只见她仰着脖子,把食指深深地伸进喉 咙,这么掏了半天,两眼直瞪着天花板。邻座一个男人无精打采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注视着 街面,张着大嘴。一个无始无终的呵欠,宛若瓦格纳的旋律一样没有止境。有几次,他的嘴 行将闭上,但终不彻底;它于是一而再地张大,而他盯住街面的双眼,则随着嘴巴开合的节 奏时睁时闭。其实,同时打呵欠的还有好几个,他们的牙齿、龋齿补斑、金属牙冠、还有义 齿,都暴露无遗,谁也不抬手稍作遮挡。一个身穿粉红色罩衫的小孩,手拎一只玩具熊的腿 ,在餐桌间蹦蹦跳跳,那熊也咧着嘴,当然那算不得是打呵欠。小孩手中的这只玩具熊时不 时地与顾客碰撞。餐桌相互靠得很近,即使隔着玻璃窗也可以看清,客人们用餐时一定捎带 吞下了邻桌的汗臭。丑恶和污浊通过视觉、嗅觉、味觉等各个渠道,劈头盖脸地向她袭来( 她立刻想起油腻腻的汉堡包浸泡在甜水中那种味道),她当即转身,决定另找地方填饱肚子 。   便道上人群熙攘,行走很不方便。她前面是两个白人大个儿,金发北方佬,他俩在人群 中推搡开路,这一男一女比周围的法国人或阿拉伯人要高出一头一肩。他俩每人背一个粉色 帆布包,胸前各兜着一个孩子。但转眼间这两人就不见了踪影。现在她面前冒出一个穿齐膝 肥裙裤的女人,这是那年的流行式样。这装束使她的臀部愈加肥大,几乎坠及地面。裸露着 的白净的腿肚子,好像一对粗瓷水罐,上面暴突的青筋宛如一条条盘成圆球的小蛇。阿格尼 丝暗自思忖:这女人明明可以找到十多种式样的外套,把她的青筋遮住,让她的臀部别那么 招摇,可她为什么不呢?人们出门与众人在一起时,非但不想让自己更加引人注目,怎么连 起码的遮遮丑也不肯去做呢!   她打定主意,一旦丑恶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她就上花店买一枝勿忘我,只买一枝,那 纤细的花茎上开一串小巧玲珑的蓝花。她将这样上街,把花举在自己面前,死死盯着它,让 自己只看见这个美丽的蓝点,在这个她已不爱的世界上,这蓝点是她唯一愿意保留的东西。 她将这样走遍巴黎的每条街道,她很快将化为人们熟知的一个形象,孩子们将尾随她身后, 嘲笑她,朝她扔东西,整个巴黎将称她为手持勿忘我的疯女人……   她继续朝前走。她右耳灌满了音乐声浪,商店、发廊、餐馆中传出有节奏的打击乐器的 鼓噪;她左耳在分辨马路上的声音:轿车的低声哼唧,公共汽车起动离站时的嘎嘎声响。突 然,一辆摩托车尖厉的轰鸣声劈面而来。她不得不探寻这恼人噪音的来历:一个身穿牛仔裤 的姑娘,乌黑的长发飘在脑后,她僵直地跨坐在一辆小摩托车上,像坐在打字机前,摩托车 的消音器被卸去,发出刺耳的噪音。   阿格尼丝想起几小时前桑那浴室里的那个年轻女人。为了让大家认识她的自我,接受她 的自我,她进门便宣布厌恶热水淋浴、厌恶谦虚。阿格尼丝确信,这位黑头发姑娘也出于同 样的考虑而卸去了摩托车的消音器。发出噪音的不是机器,而是黑发姑娘的自我;为了让人 听见,为了穿透他人的意识,她把废气排放的鼓噪与她灵魂相连。阿格尼丝目睹那咆哮灵魂 的飘散头发,意识到自己恨不得看到这姑娘立刻死去。倘若此刻一辆汽车从她身上轧过,她 倒在一汪血泊中,阿格尼丝既不会感到恐惧,也不会为她难过,她只会感到满意。   她突然为自己的仇恨心理感到惶恐,觉得世界位于某个交界点上,一步迈过,一切都将 化为疯狂:人们或者手捧勿忘我走上大街,或者互相残杀。酒杯稍加一点就会溢出,也许只 需一滴;也许多一辆车就大多了,多一个人,多一个分贝,也会这样。事情总有一个数量界 线不得越过,可是没有人把关,甚至没有人意识到界线的存在。   她继续前行。人行道上越来越拥挤,谁也不给她让道,她只好走下道沿,紧贴着人行道 边,躲着迎面来车往前走。她过去就习惯这么做,因为别人不肯让道。她自己也意识到这一 点,觉得很倒楣,总想克服:她想鼓起勇气,勇往直前,沿着既定的路线,让迎面来人给她 让道,但她从来没有成功过。在日常这种无聊的较量中,她总是输家。有一次,一个大约七 岁的孩子朝她迎面走来,阿格尼丝想不给让道,可是最后,为了不与孩子相撞,她仍旧不得 不屈服就范。   她又想起一件往事:大约十岁时,有一次与父母去山间散步。他们沿着一条宽宽的林中 小道往前走,突然跳出两个村里的男孩,他俩伸展双臂双腿站在路中央,其中一个斜拄着一 根树棍,挡住他们的去路。“这是一条私人小路!留下买路钱!”他一边喊一边还用树棍轻 轻碰了碰父亲的胸口。   这很可能只是一场孩子气的恶作剧,至多只需把孩子们推搡到一旁,要么,他们是想讨 钱,父亲只需掏个硬币也就能打发。然而父亲闪到一旁,另捡一条小道继续往前走。当然这 也没什么,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毫无目的地散步,走哪条道都无所谓,可是母亲却对父亲大为 光火,她忍不住抱怨说:“连对两个十二岁的毛孩子也认输服软!”阿格尼丝也为父亲的表 现感到失望。   又一阵噪音打断了她的回忆:几个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正用汽锤钻挖柏油路面。而在这喧 闹声中,又夹杂着演奏巴赫的一首赋格曲的钢琴声,那琴声来自头顶上方,仿佛从天而降。 一定是顶楼上什么人打开了窗户,将音响旋钮开到了最大,巴赫的质朴无华之美对于已然扭 曲的世界不啻是一种警告。但是,巴赫的赋格曲不敌汽锤和汽车;或许恰好相反,汽车和汽 锤将巴赫内化为它们的赋格曲的一部分,阿格尼丝只好双手捂住耳朵,并保持这一姿势继续 往前走。   就在这时,对面走来的一个过路人瞪了她一眼,并用手拍打他自己的脑门,按照国际通 行的手语,这意指对方疯了,思想开小差,或者脑子不好使。阿格尼丝注意到他那一瞥,那 憎恶的目光。她顿时怒火中烧,停下脚步;她想扑向那家伙,想揍他。但是不行,人群在推 着她往前,又有人跟她撞了个满怀,这人行道上根本停不下三秒钟。   她必须不断前行,但心里总忍不住要想他:他俩都被同一噪音包围,而他却觉得有必要 让她明白:她没有理由,甚至没有权力捂住双耳。那人是责备她的动作失误。正因为人人平 等,所以要严厉地申斥她,因为她不肯忍受人人必须忍受的事情。正因为人人平等,所以不 允许她在我们都生活其中的世界中别出心裁。   杀掉那男人的想法并非一时的冲动。最初的激动平息后,这念头仍拂之不去,稍有不同 的是其中夹杂了一点惊诧,惊诧她怎么会产生如此的仇恨。一个人手拍脑门的样子堵在她心 头,像一条充满毒汁的鱼在慢慢腐烂,但就是吐不出来。   她又想起父亲。从她看见他对那两个十二岁孩童退让以后,她就常常想象他在这种境况 下的表现:在一条沉船上,救生艇有限,不可能人人都上,甲板上一片惊慌。父亲起初与众 人一齐奔跑,但他突然发现,人们都在你推我搡,试图将别人踩在脚下,一个急了眼的女人 正向他一个劲地槌打,说他挡了她的路,于是,他停下脚步,站到一旁。最后,他眼睁睁看 着超载的救生艇在叫喊咒骂声中,慢慢地放到波涛汹涌的海面上。   对这种态度怎样命名呢?怯懦?不对。怯懦是怕死,并不顾一切求生。高尚?毫无疑问 ,如果他的行为的确出于对同伴的关心。但阿格尼丝不相信这是他的动机。那又是什么呢? 她说不准。有一点似乎可以确定:在一条沉船上,如果要拼搏才能登上救生艇,那么父亲宁 愿提前接受未日的审判。   是的,这一点可以确定。但又有一个问题:父亲仇视船上的人吗?正像她此刻仇视那摩 托车手,仇视那嘲笑她手捂双耳的男人?不会,阿格尼丝不能想象父亲会产生仇恨。仇恨把 我们与敌人联系得过于紧密,结果把我们也拉入陷阱。这就是战争的污秽:两败俱伤的密切 关系,两名怒目相视、以刺刀搏杀的士兵淫荡的接近。阿格尼丝断定:正是这种密切关系, 父亲感到讨厌。船上这种混战令他恶心之极,以致他情愿被淹死。人与人之间拳打脚踢,互 相残杀时的肉体接触,在他看来,远不如在纯净的大海中孤独地死去。   关于父亲的回忆使她从仇恨心理的控制下解脱出来。那手拍脑门人的恶毒形象一点点消 失,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另一句话:我不能仇恨他们,因为我和他们毫无关系;我和他们毫 无共同之处。     6   阿格尼丝将她未能成为德国人的原因归结为德国的战败。有史以来第一次,战败者不准 有任何的炫耀,哪怕是痛苦地炫耀灭顶之灾也不行。战胜者不满足于一般的胜利,它要对战 败者审判,对整个民族审判,因此,那时候要说德语或做德国人是很不容易的。   阿格尼丝的母亲祖上是住在瑞士德语区与法语区交界地带的农民。尽管从行政区划说他 们属法语区瑞士,但是他们两种语言都说得很好。父亲的父母是定居匈牙利的德裔,他从小 在巴黎念书,所以法语说得也还可以。结婚以后,德语自然成了他俩的共同语言。而只是到 了战后,母亲才重操她父母的官方语言,阿格尼丝也被送进了法国公立学校。父亲只被允许 保留一项日耳曼传统乐趣:用原文向他的大女儿背诵歌德的诗。   这是一首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德语诗歌,所有的德国儿童都会记得:     群山之颠     一片静溢,     所有的树顶     你听不见     一声叹息。     林中鸟儿无语。     只等着,很快地     你也休息。 诗的内容很简单:树林中一切都已睡去,你也要睡了。诗的目的并不是向我们炫耀某种令人 惊羡的思想,而只是某一时刻的存在变得不可忘却,值得作不堪忍受的回首。   经过逐字翻译,诗已不成其为诗,只有当你用原文诵读时,才能发现它是多么美:     Uber allen Gipfeln     Ist Ruh,     in allen Wipfeln     Spurest du     Kaum einen Hauch;     Die Uogelein schweigen im Walde,     Warte nur, balde     Ruhset du auch. 每一行的音节数量不等,韵律也不断变化,扬抑格,抑扬格,扬抑抑格,第六行则出奇的长 ,全诗虽然由两个对句组成,第一句按照语法不对称地到第五行才结束,这样形成的旋律, 是以往任何诗中都不曾有过的,看似平常,却美妙无比。   阿格尼丝的父亲在匈牙利时就记住了这首诗,他在那里上过德国人的公立学校,阿格尼 丝从父亲口中听到这首诗时,正好同他当年一般大。他们一起散步时背诵这首诗,故意对每 个重读音节夸张强调,让走路合着诗歌的节拍。由于诗歌的韵律不规整,这么做并不容易, 直到最后两行War-te nur-bal-de一ru-hest du一auch! 才能成功。最后一个词auch他们忍 不住总要高声喊出,响得数里之外也能听见。   父亲最后一次给她背诵这首小诗是他去世前两三天。起初,她以为他想试着重操母语, 回归童年;后来发现他亲切地凝视着她的双眼,希望唤起她对当年他们一起快活散步的回忆 ;而最后她才终于意识到,这首诗说的是死亡:他要告诉她他在死去,而且他自己知道。她 过去从来不曾想到,那些天真浪漫的诗行,学童们喜爱的诗行,竟然会有这一层意义。父亲 躺在病榻上,额头因发烧沁出虚汗,她紧握住他的手;为克制自己的眼泪,她和他一起哺哺 背诵: Warte nur, balde ruhest du auch。不久你也将休息。她听出了正一步步逼近父亲 的死亡的声音:那是树顶上无声无息的鸟儿带来的平静。   他去世后,平静的确降临。那是她灵魂中感到的平静,美极了;我想重复一遍:那是树 顶上无声无息的鸟儿带来的平静。随着时间推移,父亲的遗愿越来越清晰地从寂默中透出, 宛如森林深处传来的猎号声。他的馈赠要告诉她什么呢?活得自由。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想上哪儿就上哪儿。他自己从未敢这么做。为此,他给了女儿放胆去闯荡所需要的一切。   自从结婚后,阿格尼丝便失去了一切独处的乐趣:工作时,她一天八小时与两个同事呆 在一间屋里;回到家,那是四间一套的公寓,但是,没有一间屋属于她:一大间起居室,夫 妻俩的卧室,布瑞吉特一间,还有保罗的小书房。每当她抱怨,保罗就说她可以把起居室看 作是她的屋子,他答应(其诚意不可怀疑)他和布瑞吉特都不会去打扰她。可是,在这间摆 放着一张餐桌、八把椅子,专供宴请宾朋的屋子里,她如何能感到踏实自在呢?   也许现在该明白为什么那天早晨保罗离家之后她感到非常高兴,而且为什么她走过客厅 时要轻手轻脚,以避免布瑞吉特的注意。她甚至喜欢那反复无常的电梯,因为它能使她有片 刻的独处。她还盼着开车,因为汽车里没有人同她讲话,也没人看她。对,最重要的是没人 看她。独处:甜蜜地摆脱一切目光。有一回,两个同事都歇病假,她独自在办公室干了两星 期。她惊奇地发现一天下来竟轻松得多,此后她懂了,外人的目光是将她压至地面的重荷, 是吸吮她力气的吻,是在她脸上镂刻皱纹的钢针。   早晨醒来,她从新闻广播中得知,一名年轻妇女因实施麻醉不慎而死于极其简单的手术 。三名医生受审,一个保护消费者协会已经建议将来一切手术都应录相,电影胶片永久保存 。人人欢呼这一建议!我们每天都被成千上万的目光刺中,但这还不够:最后总有一道目光 一刻不停地盯着我们,跟我们上街,到树林里,看医生,上手术台,上床;关于我们生活的 实照,直到最后一个细节,将被存档备用,随叫随到,供法庭调查,或供公众消遣。   这些想法重新唤起她对瑞士的向往。实际上自父亲去世后她每年都要去两三次。保罗和 布瑞吉特说到她这种情感保健方面的需要总带着宽容的微笑:她去清扫父亲坟上的落叶,在 瑞士旅馆中,通过宽敞的窗户呼吸新鲜的空气。但他们错了:即使那里没有她的情人,瑞士 之行也是她深刻而系统的背叛他们的行为。瑞士:树顶鸟儿的歌。她梦想有一天能呆在那里 永远不回来。好几次甚至已去看过出售或出租的公寓,甚至已想好给他们写的信,告诉女儿 和丈夫尽管她仍旧爱他们,但她已决定独自生活,离开他们。不过,她恳求他们经常给她写 信,因为她希望他们万事如意。这一点是最难表达、最难解释的:她想知道他们的情况,即 使她毫无看他们或与他们住在一起的愿望。   当然,这些只不过是梦想。一个理智健全的女人怎么会放弃幸福的婚姻呢?可是,远处 传来一个充满诱惑的声音,不断打破她婚后生活的平静:这是独处的声音。她双目紧闭,聆 听来自遥远的森林深处的猎号声。那些林中小路,她父亲正站在一条路上,微笑着,招呼她 同行。     7   阿格尼丝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等保罗。他们的下一个节目是法国人所谓的diner en ville ②。她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觉得有点累,于是她随便翻着一本厚杂志,休息一会儿。她没 有精力去读文章,只是浏览图片,那一页页的彩照。杂志的中页报道了一次航空表演中发生 的惨剧。一架飞机起火坠毁,冲进了观众席。那些照片很大,每一张占了一整页。照片上的 人们惊恐万状,四下逃散,烧焦的衣服,灼伤的皮肤,从人体腾起的烈焰;阿格尼丝不由自 主凝视着这些照片,想象那摄影师会有怎样的狂喜,日常的平庸景观使他意气消沉,但突然 间,他看见了他的好运正随着这架吐火喷焰的飞机从天而降!   又翻了几页,她看见裸浴海滩上一丝不挂的人,一条大字标题写着:这些照片不能收入 白金汉宫的影集!下面有一篇短文,它的最后一句是“……摄影师就在那里。由于她有这些 可怕的耳目,公主又一次发现自己位于舞台的中心。”摄影师就在那里。其实摄影师无处不 在。摄影师藏在灌木丛中,摄影师伪装成跛足乞丐。到处都肩窥视的眼睛。到处都有镜头。   阿洛尼丝回想起小时候总感到困惑的一个想法,那就是上帝能看见她,而且一直在看着 她,也许,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的一种快感,一种当人们感到自己被监视,躲也躲不掉,包 括在最最隐密的时刻也不例外,监视的目光让你不得安生时所感受到的奇特的欢愉。她的母 亲相信这一说法,她对她说:“上帝在看着你。”这是要她别撒谎、别啃指甲、别挖鼻孔时 才这么说的。但这产生了另一种效果:恰恰是在这些时刻,当她沉溺于这些坏习惯,或在触 及她肉体的隐私的时候,阿格尼丝就会想起上帝,并且按照他的旨意行事。   她想到了女王的妹妹,认识到上帝的眼睛今天已由摄像机取代。一个人的窥视眼已由众 人的眼睛取代,生活已变成一场宏大无比的狂欢,人人都参与其中。人人都可以看见一位英 国公主在亚热带海滩上一丝不挂地欢度生日。摄像机表面上似乎只钟情于名流,可是,只要 一架喷气式飞机在你身边坠毁,你的衬衫着火,那么,转瞬之间你也就名杨天下,被拉入这 场普天同庆的狂欢,这种狂欢并不给人们欢乐,它只是向大家发出严正警告,警告他们无处 藏身,每个人都受到别人的钳制。   一次,阿洛尼丝与一个男人在一家大饭店的门厅约会,她正想跟他亲吻,一个下下颏蓄 着髭须的家伙突然出现在面前,他身穿牛仔伪,上身一件皮夹克,脖子上、肩膀上挎打五个 袋包。他弓着腰,眯缝着眼打量手中的照相机。她连忙摆手遮脸,那男人却哈哈大笑,冒出 一句不三不四的英语;他象跳蚤似地往后蹦了几下,咔嚓按下了快门。这本是一桩无意的插 曲:饭店里正举行一次学术年会,他们雇了一个摄影师拍照,这样,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便 可以订购各自的留影,作为纪念品。但是阿格尼丝却无法忍受世界上什么地方保存着某个文 件,证明她曾与那男人在那里相会;于是她第二天又去饭店,买下了她的全部照片(她站在 那男人身旁,伸出一只胳臂挡自己的面孔),她还追问底片的下落,可是,底片已存到摄影 代理行,无法取回了。虽说这并不会给她造成真正的危险,但是她总摆脱不掉心中的焦虑, 因为她生命中的这一秒针没有象其他的分分秒秒那样化入虚无,而是被拉拽出了时间的进程 ,日后万一碰上什么倒楣事,就会将它唤醒,它就会象没有掩埋踏实的尸体一样作祟。   她换了一本杂志。这一本偏重政治和文化,里面既没有什么惨剧灾祸,也不登裸浴海滩 与公主。杂志中尽是人脸,除了脸还是脸。即使是书后刊登的书评,每篇文章都附有被评作 者的照片。许多作家鲜为人知,照片可成为了解他们的有用信息,但这里却登了五张共和国 总统的照片是怎么回事呢?他下巴和鼻子的形状是人人都熟悉的。甚至是社论也发一张作者 的小照片,刊在文章的上方,显然每星期都在同一位置。关于天文学的文章附有放大了的天 文学家微笑的照片,甚至广告——打字机、家俱、胡萝卜的广告中也有人脸,而且是无数的 人脸。她又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她发现其中有九十二张照片是纯粹 一张人脸的照片;四十一张为一张人脸加点别的什么;二十三张集体合影中又有九十张人脸 ;只有十一张照片中人处于较次要的位置或完全消失。加在一起,这杂志中共有二百二十三 张人脸。   保罗回到家里,阿格尼丝告诉他这个数字。   “是啊,”他说,“人们对政治、对别人的利益越是冷淡,他们就越迷恋于自己的脸面 。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个性主义。”   “个性主义?当你极为痛苦时,一架照相机摄下你的照片,这又与个性主义有什么关系 ?相反,这正意味着个人不再属于他自己,而成了别人的财产。你知道,我记得我的童年时 代:那时候,如果你想拍某人的照片,你得征得同意。即使我是个孩子,大人也会问我:小 姑娘,我们能给你拍个照吗?可不知什么时候,她们再也不同了。照相机的权力压倒了所有 别的权力,这使一切都改变了,一切的一切。”   她又翻开杂志说:“如果你把两张不同人脸的照片放在一起,你的眼睛立刻能感觉到它 俩的不同。可是如果你把二百二十张人脸摆在一起,你突然会觉得这些都是同一张脸的许多 变形,而根本不曾存在过所谓的个体。”   “阿格尼丝,”保罗说,声调陡然严肃起来,“你的脸跟谁也不同。”   阿格尼丝没有留意保罗语调变得严肃,于是芜尔一笑。   “谁跟你笑,我说真的。如果你爱一个人,你爱他的脸,那么他的这张脸与任何别人就 都不一样。”   “是的,你认识我是因为我的这张脸,你把我当作一张脸,而且你决不会以别的方式了 解我。因此,你永远不会想到我的脸可能不是我自己。”   保罗像一个老医生那样耐心地回答:“为什么你认为你的脸不是你呢?你这张脸的背后 又是谁呢?”   “你不妨想象一下一个没有镜子的世界。你做梦看见你的脸,就把它想象成你的内在的 外观。一天,当你四十岁时,别人第一次把一面镜子摆在你面前,想想你会多么害怕!你将 看见一张陌生人的脸,你将清楚地懂得那原先无法理解的道理:你的脸不是你。”   “阿格尼丝,”保罗从扶手椅中站起,他靠得很近,她从他眼中看到了爱意,从他的五 官,看到了他的母亲。他很像她,正如他母亲很可能也像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又会像另一个 人。阿格尼丝第一次见到保罗的母亲时,觉得她与他相像很不舒服。后来,保罗和阿格尼丝 作爱,某种怨愤使她又想起这种相像,有几个瞬间,她仿佛觉得是一个老太婆压在她身上, 肉欲使她的脸变了形。可是保罗早已忘记他像母亲,他坚信那是他自己的脸,决非别人所有 。   “我们的姓名,也纯属巧合,”她继续说,“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姓产生于何时,不知道 某个遥远的先祖如何得到它的。我们对自己的姓名根本不理解,不知道它的历史,但我们使 用时却无比忠诚,我们与它化为一体,我们喜欢它。说来荒唐,我们竟会为它感到骄做,仿 佛它是我们得到了某个灵感而想出的。脸和姓名一样。一定是在我童年行将结束之时发生了 这样一件事:我久久地照镜子,结果终于相信所看到的确实是我自己。我这个时期的记忆已 经很模糊,但我知道,发现自我是非常令人陶醉的。不过,当你站在镜子前,你会问自己: 这是我吗?为什么?我为什么要与这认同呢?这张脸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这时,一切都将崩 塌。一切都将崩塌。”   “什么将崩塌?你怎么啦,阿格尼丝?你最近是怎么啦?”   她朝他一瞥,低头不语。他和他母亲简直像得不能再像了。而且越来越像。她越来越像 当年那老太婆的样子。   他双臂抱住她,将她举起。她看着他,而这时他才发现她眼里尽是泪水。   他把她紧紧搂住。她知道他爱她,但这一点突然使她很悲哀。她为他如此爱她而悲哀, 她想大哭一场。   “我们得换好衣服,该动身了。”他说。她缓缓地从他怀抱中脱身,向盥洗室奔去。   ②法语:出去吃晚饭。     8   我写阿格尼丝,我尽力去想象她。我让她坐在桑那浴室的木凳上,在巴黎漫步,翻阅杂 志,与丈夫谈话,但是,那个产生这一切的,一个女人朝游泳池边的救生员挥手的动作,却 好像被我忘记了。阿格尼丝还会不会以这种姿势向别人招手呢?不会。虽说有点奇怪,但我 相信她一定多年没这样了。很久以前,她还年轻,一定会这样,那时候她一直这样招手。   那时她住在瑞士的一个小城里,四周环山,远处可以看见山颠的轮廓。那年她十六岁, 与学校里的一个朋友去看电影。灯一暗他就拉住了她的手。不一会儿两人的手心都有点黏乎 乎的,但男孩不敢撒开,他鼓足了勇气才攥住的手,一撒手,那就意味他承认自己紧张出汗 ,承认自己心中有愧。于是,他们握着手坐了一个半小时,直到电灯复明才松开。   为了延长约会的时间,他领她穿过一条条老城的街道,然后上山来到一座古老的修道院 ,这里到处是旅游者。他肯定早有计划,因为他很迅速地把她带到一条僻静的通道,理由很 简单,说想让她看一幅画。他们走到通道的尽头,这里根本没有画,只见一扇深褐色的门, 上面写着厕所二字。这男孩以前肯定没有留意这标记,只好停下。她知道他根本对画不感兴 趣,他只想找个幽僻场所亲吻她。这可怜虫,竟找了一个厕所旁边的肮脏角落!她噗嗤一声 笑起来,为了表明并不是嘲笑他,她用手指了指标记。他也哈哈大笑,但他突然意识到一切 都完了,他不能在这两个字作背景的地方拥抱亲吻她(何况这是他俩的初吻,永远不会忘记 的一吻)。他别无选择,只好折回,他为自己放弃初衷而感到痛苦。   他们默默地走着,阿格尼丝非常生气:他为什么不干脆在大街的中央吻她?为什么他非 要带她沿着一条偏僻的通道来到一个厕所,来到这个一代又一代又老又丑、臭哄哄的僧侣们 解溲的地方?他的窘迫使她受宠若惊,因为这是他被爱情扰得神魂颠倒的标志;但他的窘迫 又使她更加生气,因为这恰恰证明了他的幼稚;与这么一个同龄小男孩外出似乎有点掉价, 她只对比自己更大的男孩感兴趣。她心里的确拒绝了他,但她知道他很爱她,也许因为这个 缘故,一种正义感驱使她拉他一把。在他的爱情经历中给他一点支持,帮他去除掉孩子气和 窘迫感。她暗暗下决心,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勇气,那么她将采取主动。   他伴随她回家。她打定主意,他们到了家门口,她就张开双臂抱住他,吻他,这定会让 他大吃一惊、呆著木鸡。但是在最后一刻,她却失去了这样做的愿望,因为他那张脸已不再 是悲哀,而是一副凛然不可接近的神气,甚至带有敌意。结果,他们只握了握手,她沿着花 园小径走到了家门口。她感觉到那男孩正一动不动地注视她的背影。她又一次为他难过;她 觉出这是一种大姐姐的怜悯。而就在这时,她做了一件预先不曾想到的事情:她一边往前走 ,一边扭转头去,朝他粲然一笑,她的右手在空中一挥,那么轻巧、飘逸,宛若抛掷出一只 五色彩球。   阿格尼丝不事准备地突然举手一挥那一瞬间,真有说不出的奇妙,顷刻之间,她有生以 来第一次发现身体和手臂的动作是那么完美,堪称艺术杰作,这一切怎么可能呢?   那时候,有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常来看父亲。她是系里的秘书。她把作业送来让父亲 批改,又把改好的再带回去。虽说这些来访没有任何特别的意义,但这时的气氛就会神秘兮 兮地变得紧张(母亲总变得一声不吭),令阿格尼丝感到奇怪。每当她离开时,阿格尼丝会 跑到窗前偷偷地张望。有一次,女秘书朝大门走去(一些日子以后,阿格尼丝在这里沿着相 反的方向走来,身后是那个不幸的男同学的目光),她转过身,莞尔一笑,出人意料地扬起 手臂,那么轻巧、飘逸。这真是个让人永远不能忘记的时刻:砂石小径闪闪烁烁反射出太阳 的道道金光,大门两侧的茉莉花丛吐蕊盛开。这向上挥扬的动作仿佛在为这一方金灿灿的土 地指示起飞的方向,而这一片茉莉花丛显然已经张开了翅膀。父亲并不在场,但那女人的手 势表明,他正站在别墅门口目送她的背影。   这手势是那样突然、优美,它像一道闪电深深刻入阿格尼丝的记忆;它把她引进深邃的 时空,在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心里引起一种朦胧浩渺的憧憬。在她突然觉得有很重要的话要 告诉她的同学,却苦于无法表达的时刻,这个手势复活了,替她说出了她无法说出的意思。   我不知道她用这手势用了多久(更确切他说,是这手势用了她多久),但可以肯定,她 一直用到她发现比她小八岁的妹妹挥手向她的女友告别那一天。她妹妹从小崇拜她、摹仿她 ;但是,当她看见妹妹使用她的手势时,她感到有点不舒服:成人的手势不适合一个十一岁 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意识到手势人人能用,并不专门属于她。当她挥动手臂时,她自己 其实也在偷窃或伪造。从此以后,她开始有意回避这手势(手势一旦适应了我们,改变习惯 是很不容易的),而且产生了一种对手势的反感。她只用几种最重要的(点头表示“是”, 摇头“不是”,向同伴指点他没有看见的事物)、几种她不认为是自己独创的手势。这样, 父亲的秘书漫步在金色小径上时的迷人手势(我看见那身穿泳装的女人向救生员告别时也曾 为之着迷),便完完全全在她身上蛰伏下来。   但是有一天,它苏醒了。那是在母亲去世前,她在家呆了两个星期陪伴卧病在床的父亲 。最后一天她准备向父亲告别,她知道他们将很久不会再见面。那天母亲不在家,父亲想送 她上车,汽车停在大街上。她坚持不让他送出家门,独自沿那金灿灿的砂石路,经过了花坛 ,走到了大门口。她只觉得喉咙发堵,她极想对父亲说点最美好的、词语无法表达的意思, 结果。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她突然一转头,微笑着,手臂在空中一挥,那么轻巧 、飘逸,仿佛告诉他来日方长,他们将会有很多见面的机会,转瞬之间,她想起那位四十来 岁的女人,二十五年前也是站在这个地方,以同样的方式向她父亲挥子。这使她不安。又使 她不解。这好像是两个相距遥远的时刻在某一秒钟突然相遇,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在某一个 手势上突然重合。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际,这两个女人也许就是他平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9   晚饭后,他们都坐在客厅里。面前是盛白兰地的酒杯和喝了一半的咖啡,第一位勇敢的 宾客站起身,向女主人微笑着鞠了一躬。其他人将它当作一个信号,他们与保罗和阿格尼丝 一道从扶手椅里跳起,匆匆奔向各自的汽车。保罗驾车,阿格尼丝坐在一旁,全神贯注看着 往来不断的车流,灯火闪烁,大都市之夜不知所以然的躁动。一种强烈而特别的感觉又一次 向她袭来——这种感觉近来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她觉得自己与那些肩膀上扛个脑袋,脸上有 一张嘴的双足动物毫无共同之处。有一段时间,她对他们的政治、科学、发明创造很感兴趣 ,她把自己视为他们的伟大冒险事业的微小的一分子,可是有一天,她突然有一种感觉,她 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这种感觉很奇怪,她尽量抵制,她知道它并不涉及道德问题,而且很 荒诞,但她最终还是认定。她不能谴责自己的感觉:她已经不能用他们的战争来折磨自己, 她不能为他们的盛事庆典而感到高兴,她已坚信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这是否说明她心地冷酷呢?不是,这与心地无关。不管怎么说,谁也没有她给乞丐的钱 多。她路上遇见他们从来不会不理睬,而他们也好像感觉出这一点似的,总是向她求助;他 们能从上百个过路人中单独把她挑出,把她看成是关怀他们的有心人。——是的,一点不假 ,但是我必须补充一句:她对乞丐的施舍也是基于相反的理由。她给他们钱,并非因为乞丐 属于人类的一部分,而是因为他们不属于人类,因为他们被排斥在人类之外,或许同她一样 ,他们也觉得不可与人类为伍。   不与人类为伍:这是她的态度。只有一件事能让她改弦易辙:对具体人的具体的爱。如 果她真地爱上谁,她就不会对他人的命运无动于衷,因为她的所爱亦将依赖那命运,他将是 其中的一部分,而这样,她也就不会再觉得人类的苦难、战争和节日与她无缘。   她为自己最终的这个想法感到惶恐。难道她真地不爱任何人?那么保罗呢?   她想起数小时前他俩动身外出晚餐前的一刻,他把她紧紧拥在怀里。是的,她心里有一 种想法:近来她总摆脱不了这个想法,她对保罗的爱只是一种愿望,爱他的愿望:一种想有 幸福的婚姻的愿望。只要她对这种愿望稍许放松,爱情就会像小鸟出了笼那样立即飞走。   深夜一点,阿格尼丝和保罗正在脱衣。如果此刻要他们描述对方的动作,他们会尴尬的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相互对视了。因为当时还没有联系,他们的记忆机制未能记录下在 躺在婚床上以前那共同的夜生活是什么样子。   婚床:婚姻的祭坛;当一个人说祭坛,另一个人则会回答牺牲。在这里,他们中的一个 人为另一个人作出牺牲:两人都无法人眠,同伴的鼻息声将他们吵醒;于是,他们蠕动着, 拱向床边,当中留下一道宽缝;他们假装熟睡,以为这样能使同伴入睡,然后自己就能辗转 反侧而不至于影响另一位。不幸,同伴没有利用这一机会,因为他(出于同样理由)也在假 寐,不敢翻动。   不能入眠,又不让自己翻动:这就是婚床。   阿格尼丝仰面平躺着,脑海中掠过一幕幕的镜头:那个彬彬有礼的陌生人又一次来访, 就是那个对他们十分了解、却不知埃菲尔铁塔为何物的男人。她想无论如何与他私下交谈一 次,但他却故意选他俩都在家时上门。出于无奈,她只好略施小计骗保罗出门。三人围坐在 一张小桌旁,桌上摆着三只咖啡杯,保罗正准备招待客人。阿格尼丝只等客人开口说明来意 。实际上,她知道他的来意。但是。她知而保罗不知。客人终于打断保罗的话头,点到了正 题:“我相信,你们已猜到我从哪里来。”   “是的。”阿格尼丝说。她知道他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星球,一个在宇宙中举足轻重的地 方。她又急忙补充道,脸上还带着羞涩的微笑,“那边的日子更好一些吗?”   客人只耸耸肩:“阿格尼丝,你当然知道你生活在哪里。”   阿格尼丝说:“也许死亡真地存在。可是事情就不能通过别的办法来安排了吗?一个人 就真地需要抛却自己的身躯,身躯就非得埋到地下或投入烈火?这一切太恐怖了!”   “这已是众所周知的事,地球就是很恐怖的。”客人说。   “还有一件事,”阿格尼丝说,“也许你觉得这问题很可笑。在你们那里生活的人有脸 吗?”   “没有。只有这里有脸,别处都没有。”   “那住在那里的人怎样相互区别呢?”   “他们每人都是自己的创造。就是说,每个人都得设想出他的自我。但这事很难谈,你 无法理解。有一天你会理解的。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下辈子你将不会回到地球上。”   当然,阿格尼丝早已知道客人会对他们说些什么,所以她并不惊讶。但保罗大惊失色。 他看看来人,又看看阿格尼丝。她无可奈何,只好说:“那么保罗呢?”   “保罗也不会呆在这里。”客人回答。“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我们总是告诉那 些已经选定的人。这里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们下辈子是希望仍旧在一起,还是永不相遇?”   阿格尼丝知道他要问这个问题,所以她希望能与来人单独在一起。她知道保罗在场她说 不出:“我不想与他厮守在一起了。”她在他面前不会这么说,他也是这样,即使他也很可 能希望卡辈子不与阿格尼丝一道,过一种不同的生活。可是,要他俩当面说“我们下辈子不 想在一起”,这就等于是说“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爱,我们之间现在就没有爱”。而这一点恰 恰是说不出口的,因为他们在一起度过的全部日子(早已超过二十年的共同生活)就是建立 在一个爱的幻像之上,他俩一直兢兢业业地守护、扶植着这一幻像。这样,每当她想象这一 场景,她就知道自己遇到这个问题就会投降,就会违心他说:“是的,当然唆。我希望我们 下辈子还在一起。”   但是今天,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下定了决心:即使当着保罗的面,她也一定要鼓起勇气 说出她的愿望,说出她埋藏在心底的真正的愿望;她相信自己会有这样的勇气,哪怕毁掉他 俩之间现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她听见身旁的呼吸声在加粗。保罗已真正入睡。她好像把同 一盘影片又放回放映机,把整个情景又重新过了一遍:她与客人说话,保罗惊奇地看着,客 人说:“你们希望下辈子仍厮守到老还是永不相遇?”   (奇怪:即使他掌握了他俩的全部信息,他对地球心理学却不是一窍不通,什么是爱, 他也不熟悉,因此,他无法想象这么真诚、实在、善意的提问,竟会造成如此困难的局面。 )   阿格尼丝鼓足了全部勇气,坚定地回答:“我们宁可永不相遇。”   只听咔嗒一声,爱的幻像被锁到了大门外。 输入:长沙Dove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