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血与铁》,老鬼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ISBN 7500423586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有售) 《血与铁》 ·老鬼· 十 饥饿   到了1961年初,最严酷的时刻来临。   真饿呀!同学们见面就聊吃,聊各种解饿之道。聊哪个饭馆馒头个儿 大,哪个饭馆面条给得多;聊煮饭的技巧,怎么用三两大米做出两斤干饭。   可是在北京大街上你看不见成群的乞丐,也没有一具倒毙街头的饿殍…… 表面上远没有苏联十月革命后那段饥饿岁月恐怖,社会秩序也好的出奇。   然而,为一个馒头,二两粮票,人们可以机关算尽,绞尽脑汁。   商店里卖食物的柜台一空如洗,连糖块都很少。往日从没人买的糠萝 卜,沾着好些泥巴的干藕全都消失。以前堆积如山的大白菜,这年按本定 量供应,每户只卖几棵,多烂的菜帮子都有人抢着捡。每人凭本一个月能 买二两白糖。猪肉、盐、淀粉、肥皂、芝麻酱、粉丝……全要购货本,限 量供应。过春节时,为体现党的关怀,每人凭本可买三两瓜子,不要粮票。 花生根本见不着,据说全出口换了外汇。   晚上六七点钟,西单大街上就冷冷清清,行人寥寥无几。饿着肚子, 谁有精神逛街?为贯彻市委劳逸结合的指示,学校体育课、生产劳动课全 部停上,老师什么作业也不留,并取消一切课外活动,反修报告也听不到 了……每天下午只上一节课,班会也极少开,让学生们早早回家。   上第四节课时,教室里弥漫着焦急气氛,专心听讲的寥寥无几。连有 些女生都坐不住,屁股扭来扭去。老师非常理解,下课铃一打,准时下课, 从不拖延一分钟。不等老师离开教室,男女同学们都箭一般地冲向食堂, 快活地大喊大叫。   吃饭时,按每人报给伙食委员的两数吃。有人3两,有人4两。我中午 是4两,早晚3两。吃完后,要把碗里舔得干干净净,一粒米也不放过;刷 完碗,再把刷碗水喝进肚。每逢离开饭厅时特失落,看着别人还在吃着, 咀嚼着,无比的羡慕。一刹那间觉得大饭厅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处所。尽管 里面总弥漫着一股霉烂味儿,但这霉味儿代表着食物,非常温馨好闻。   我吃饭总是很快,狼吞虎咽,几分钟就结束。这也是对付饥饿的一小 技巧。吃得快才有饱感。胃突然盛一堆食物肯定比渐渐往里填更有吃了东 西的感觉。   每天一斤粮食,3顿饭到底怎么分配吃,最不饿?是我和同学们经常思 考,切磋的问题。我试过二四四(早2两、午4两、晚4两),又试过四三三、 一五四、三三四……   甚至试过早上不吃饭,中午和晚上各吃半斤。经过反复比较,最后还 是采用了三四三--同学们采用最多的吃法。并还尝试过早饭喝三两粥。当 时觉得饱了,可尿几泡尿后,照样饿。   每人都饿得眼冒金星,粮票等于是生命票,人人都小心翼翼地保存。 没粮票寸步难行,到哪儿吃饭都要交粮票成为全国通行的规矩。无论亲戚 朋友之间多亲密,在粮票面前也公事公办,吃多少给多少。唉呀,只有挨 过饿的人才知道小小粮票的价值,丢一斤粮票可比丢10块钱还糟糕!真的, 在大街上你若乞讨钱,或许能要到一毛两毛;你若乞讨粮票,却不会有人 给你一两!记得听同学们说过:某某邻居因为丢了一个月粮票而自杀。   领粮票时,人们得一斤一两地数,两两计较,比到银行取钱还在意, 不敢马虎。当时豆芽、豆浆、豆腐脑都极少见,即使有,也要粮票,没人 舍得买。   每星期六回家,保姆首先管我要粮票,吃两顿饭给半斤,吃3顿饭给一 斤。我跟这保姆的关系越来越不好,原因就是她只认粮票不认人。   父母发有高干购货本,可以买一些鸡蛋、豆腐、黄豆等。父亲屋里有 个电炉子,每天早晨都自己煮牛奶鸡蛋吃。望着我垂涎欲滴的神情,父亲 曾说:"你别不知足,我吃是因为我有这个待遇。你每星期回家吃饭,总比 一般老百姓家吃得好一些。你们吃的猪肉皮、豆制品、猪杂碎什么的都是 单位照顾我的,别老不知足。"   凭良心说,家里吃的是比普通市民好。可我仍觉得肚子空空,总想多 吃点。   父亲常说:"吃饭吃七成饱就行了,吃太饱活不长。"   但只要吃饱,活不长也认。人挨饿时最迷恋的是吃饭,无暇考虑长寿 问题。   因为老挨打,从小就非常害怕父亲,再饿也没向他要过吃的。   每月学校退我6斤粮票,要给家里4斤,剩下的2斤,我就上饭馆吃了。 记得学校旁边有个小饭馆,门面上漆着绿油漆,我常到那儿吃烫饭,连水 带饭,又有点菜,很解馋。这饭馆里还有一两粮票,5分钱的糖火烧(其实 是糖精做的),也相当好吃。我刚开始很不好意思上饭馆,觉得这有点资 产阶级腐化,董存瑞绝不可能老下饭馆。可肚皮饿得打鼓,小饭馆门口飘 来的饭香味儿,太有磁力,引诱得我一有粮票就下饭馆腐化。   在小饭馆里,我常看见有穿得很破很脏的人,舔人家吃完了的盘子或 碗。尽管人们吃得都很干净,也总会剩下一粒米,一口汤或是一点剩菜汁。 待这人刚离开座位,舔盘子的就扑过去,拿起碗,用舌头一下一下给舔干 净。还把桌子上撒的饭渣,从人嘴里吐出的嚼不动的肉皮,全捡起来吃掉。   学校早早就放学,为的是减少能量消耗。我有大块大块的时间,什么 也没心思干,就琢磨着吃。常常幻想科学家有朝一日能发明一种食物药片 就好了,吃了不饿,使人类彻底摆脱依赖粮食生存的现状。觉得这个发明 将比火箭原子弹的发明还伟大,还千古不朽。饥荒到来,工厂多生产点药 片即可。   为了解决吃饱问题,人们挖空心思。捋榆叶、挖野菜、捞水草、抓麻 雀、养兔子(因兔子繁殖快,只吃草)。据说一只兔子可以换一辆自行车。 不少国家机关还组织人去内蒙打黄羊,但黄羊数量有限,黄羊肉分到每人 头上,只够吃一两顿。   记得当时报纸上广泛宣传吃代用食品,鼓励人们繁殖小球藻,说小球 藻可以做成人造黄豆、人造肉、人造蛋白……而养小球藻只要水和阳光, 非常经济合算。一时间宣传得沸沸扬扬。我对小球藻充满了希望,以为能 很快结束这挨饿日子。可最后却大大失望──小球藻的养殖,只停留在实 验室里,从没有大规模工业生产。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人造肉。   我对付饥饿的着儿是把皮带勒到最紧的一扣儿,让胃的体积小一点。 喝完粥后,也像饭馆舔盘子的一样,把碗舔得溜光。洗碗时,总要先盛一 碗水涮涮,将碗里残剩的微量粥末溶解在凉水里,再全部喝掉,不让一点 点碳水化合物流失。   浮肿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大量喝水,用水糊弄胃所致。   我比一般同学更挨饿,因为我住校(当时全班好像就我一人住校)。 走读的天天回家,即使饿,到家也有机会再吃点什么,能回旋一下。我一 天到晚,只靠学校食堂那几两粮食为生。而食堂铁面无情,馒头、米饭、 窝头2两就是2两,绝不会多给你一口。所以老是饥肠辘辘,饿得晕头转向。   有点粮票,我就上饭馆吃了。学校附近的饭馆都吃遍,知道了哪个饭 馆2两火烧个儿大,哪个饭馆烩饼最值。同学间下课后最主要的话题是交流 这方面的信息。据说琉璃厂西街的一家小饭馆肉末面特实惠,有菜有肉, 有油星,3两好大一碗。我就真的专门去吃。即便在学校食堂吃了饭还要吃, 非一顿吃一斤多,把胃撑满了,才有安全感。   饿几天后,能狠狠地吃一顿饱饭,也算有个盼头。就怕总是半饿不饿 的,永远也没吃饱饭的时候,那才绝望。有时本月的粮票都用光,就得半 饥半饱地熬。只能到小饭馆花一毛钱买碗萝卜汤喝,望着周围人能津津有 味吃饭,无比凄凉。瞎子渴望着恢复视力;囚犯渴望着出狱;我就渴望着 能拣到一张20斤的粮票。   1961年4月,中国乒乓球队获得男子世界团体冠军。庄则栋、丘钟慧分 获男女子单打世界冠军。学校里流传着这个消息,洋溢着一片喜悦气氛。 可是激动之余,肚皮还是饿。   为了一个同学借了我半斤粮票没及时还,我苦苦思索证据,研究着万 一他不还,怎么抢他的一个值钱东西作为与他谈判的筹码,生怕赖账。   如果这月有节假日,能多退几斤粮票,我自然想方设法少给家里一点, 留着上饭馆用。比如在家吃2天零一顿只交2斤粮票。但保姆精得很,她总 会发现我少交了粮票而找我要。你欠一顿的粮票,她一个月都忘不了。姐 姐小胖也常为粮票事和保姆吵架,每逢发生了这样的事,父母都坚决支持 保姆。   这保姆50多岁,年轻时很漂亮,曾是一老地主儿的三姨太太,酷爱抽 烟。她特会奉承人,当面夸"杨同志心眼儿真好","马同志没一点大官儿架 子"……   把父母拍得晕头转向,所以有恃无恐,敢和我们孩子吵架。她刚来时, 因我不爱说话,赞誉我是"贵人不出语"。现在就为少给家里一点粮票,她 说我是"剥削阶级、吸血鬼。"   无论谁来了,要吃饭就得提前通知她,给她粮票,否则没你的饭。每 顿饭,有几个人她做几碗米饭,一碗不多。菜有时能剩下点,饭可永远不 要指望谁能剩下一口。记得那时白杨的女儿常来我家。她若不给粮票,保 姆就真的不给她饭吃,并且还把厨房锁起来,像防贼一样地防着她。   垃圾箱里,常常看见父母吃过的食品包装、高级糖纸、鸡蛋壳……为 了保命,他们得经常买高价点心吃(那点心极贵,一小盒10多块钱!)。 尽管有高干补助,母亲还是总唠叨粮食不够吃。因为他们定量低,家里客 人多,有人吃饭不交粮票。   事实上,父母也吃不饱。多年后,从母亲的日记中发现,当时父亲已 给饿浮肿,大腿一按一个坑。母亲也贫血,营养不良,头晕眼昏,根本写 不了东西。她曾指示保姆把家里的一些剩菜装到大瓶里,让我带到学校吃。 粮食却从没给过我。   父母和孩子之间被粮票划出了深深界限让我终生难忘,起码我们家是 这样。在饥饿面前,彼此斤斤计较粮票。保姆仗着有后台,常为索要粮票 与我们发生争吵。   月底粮票花光了,饿得实在受不了时,惟一能吃饱的地方就是姑姑家。   姑姑住在长椿街,离我们学校不远。父亲把她弄到北京后,只想让她 当个替补保姆,从没积极帮她找工作。后来她在一街道托儿所找了个看小 孩的差事。   姑姑从婴儿把我带到4岁,对我有一种亲生儿子般的感情。多年以后, 她跟母亲关系恶化,我猜潜意识里也可能因为母亲把我从她怀里抢走。   姑姑最爱说的一句话是"亲的终归是亲的"。她把血缘上的关系看得重 于一切,为了孩子她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现在当我饿得到她那蹭饭,面 黄肌瘦的姑姑真的从没向我要过一斤粮票!而且都是让我敞开肚皮吃!!   姑姑没有高干购货本,没有母亲那么多的稿费,没有父亲那么高的工 资,买不起高价点心。她只有26斤定量,加上姑夫的30斤也才56斤,却容 忍我隔长不短地到她那儿尽情猛吃。我是十三四岁的正在长身体的男孩子, 又老练双杠,肚皮极大,一顿能把他们全家的饭吃个精光。   在饥饿的年代,因为有姑姑在,使我在最饥饿的时候,还有个光明温 暖的去处。   姑姑家很穷,家具简陋,碗是粗碗,筷子是大众的竹筷子,厨房里有 股馊菜味儿,远比不上父母家高级、干净、宽敞。但这昏暗的两间小屋, 却比父母家对自己更有吸引力。饥饿时,人最想要的是吃饱饭,而不是高 雅的家具,雪白的瓷碗,精致的筷子。   去姑姑家蹭饭吃,记不清有多少次了,这渐渐引起姑夫不满。姑夫是 商业部传达室看门的,人很老实,本来对姑姑言听计从。可时间长了,对 我白吃饭,不交粮票无法忍受,开始和姑姑吵。姑姑总是护着我,说我小, 正在长身体。   最后,发生了两笼屉窝头团子的事,姑夫和我彻底翻了脸。   那是一个冬天的黄昏,天气很冷,我饿得发虚。心想晚上只有3两粮食, 还不够塞牙缝儿,怎么办呢?又萌生了去姑姑家的念头,虽然觉得自己吃 姑姑太狠了,前两天刚去了一次,可还是管不住自己。到姑姑家吃晚饭有 两个好处:一可以吃饱,二可以给自己省下3两粮票。   我步行了20分钟来到姑姑家。这时大约5点来钟,姑姑还没下班。她把 房子门为我打开,就继续看孩子去了,而姑夫那天值班,不在家。   我一进屋,本能地先到厨房,一眼发现姑姑蒸了两笼屉玉米面团子 (有菜馅的窝窝头)。   这黑黑的菜窝头,散发出浓浓香味儿,令我馋涎欲滴。心里暗暗祈祷: "姑姑啊,好姑姑,对不起了,我实在饿得不行啊!"毫不犹豫地拿起一个, 狼吞虎咽吃掉。吃完一个,饿得更厉害,又吃了第二个。   这两笼屉窝头团子是姑姑一家3口的晚饭,可我却什么也顾不上想,好 像快饿死的人见着了吃的,除了吃的本能,其他理性全丧失。至今,那窝 头菜团子的样子还记得很清楚:黑褐色,槐树皮一样粗糙,外表虽难看, 却煞好吃。本来就想吃几个,给他们剩一点,可一吃起来就完全控制不住, 吃完一个,还想再吃一个,嘴就不能停。好不容易有个吃饱的机会,怎能 轻易罢休?很快就消灭了一笼屉。   如同溃破了的堤坝,不可收拾。又开始吃第二笼屉。虽然已经饱了, 还要再吃。实在是给饿怕了,什么革命理想,什么方志敏、董存瑞,什么 先人后己,全置之脑后。脑子只一个念头:多吃一个就能多维持一段时间 不饿,多吃一个就能多活几天。结果不一会儿功夫,第二笼屉菜团子也全 部吃光,足有2斤多下了肚。   我这才觉得自己很缺德,这是他们老两口和一个儿子的晚饭呀!   当姑姑下班,回到了家,我望着姑姑那消瘦的脸庞,蜡黄的皮肤,低 声说:"姑姑啊,我把笼屉里的窝窝头都给吃了。"   姑姑惊讶地睁大眼:"什么,两笼屉都给吃了?"   "嗯,都给吃了。"   姑姑知道这是真的,一点也没责怪,眨巴眨巴眼睛,装出不在乎地样 子说:"吃就吃了吧,没关系。"又咧开嘴,干巴巴地笑了笑。   我想哭,但哭不出来,我要有姑姑这样的母亲该多好哇!能让我彻底 吃饱。   姑姑关心地嘱咐:"可别撑坏了啊,少喝点水。听见没有,别撑着。"   我紧紧握着姑姑的手,感激地说:"姑姑,那我就走了,还得上晚自习。 "   姑姑与我握着手,一步一步送我到门口。   我像犯罪了一样,生怕碰见姑夫,赶紧开溜,消失在寒冷的黑暗中。   几天后,收到了姑夫的一封措辞激烈的警告信,以前他从没给我写过 信。他的字歪七扭八,小学2年级的水平。姑夫身世很苦,解放前是蹬三轮 的,解放后才娶了姑姑这个寡妇,学会了写几个字。他严厉指责我为了填 饱自己肚子,不顾别人死活。字里行间流露着对我的愤怒。"马清波!你也 太不像话了!人应该讲点道德,每人都有自己的定量,每人都不够吃,你 这样老到姑姑家白吃,是用别人的血,别人的肉来喂养你自己,非常非常 损人利己!你饿,为什么不告诉你父母,让你父母想办法?你饿,我们就 不饿了吗?你这是欺软怕硬!今后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告诉你爸爸!"   我看完信后,勃然大怒,琢磨着怎么报复。后来想出了一个狠毒法子: 把姑夫的这封信全给撕成小指甲盖那么大的碎块,放在信封里又给他寄回 去,一个字没写。有同学曾告诉我最狠的法子是把对方来信给擦屁股了, 再放到信封里给寄回去,但我觉得那样太损,没干。   其实姑夫说得全对,我这样干确实损人利己,确实欺软怕硬,但我受 不了他那么刻毒的口气。   以后只有姑夫不在家,饿得实在受不了时,我才到姑姑家蹭饭。   姑姑在患难时对我的帮助,永远不会忘记。她那时刚刚40来岁,头发 已经全白了。她瘦的像个骷髅一样,两眼睛陷在两个深深的黑窟窿里,非 常吓人。她干瘪的胸脯都没有我鼓;脸上的皱纹,又密又粗;颧骨突起, 像两个瘤子。这么个皮包骨头却任凭我伏在她单薄的身体上吸她的血,补 养自己。   我还记得她看见我衣服上有粥嘎巴时,会顺手用舌头舔舔自己手指头, 沾点唾沫把那粥嘎巴擦掉。   困难时期,姑姑比母亲更像我的母亲,对孩子更有牺牲精神。在最饿 的时候,她等于把自己嘴里的窝窝头掏出来让我吃。多年后,在我和父亲 的矛盾中,她虽然站在了父亲的一方,与我疏远。但我对她的养育之情, 救命之恩,却终生难忘。   父母的逻辑是不能娇惯孩子,哪怕吃不饱也不能娇惯。   当然回家吃饭要比在学校里吃强多了,总能吃个七八成饱。只是由于 多日挨饿,七八成饱根本压不住嗷嗷狂叫的食欲。星期天,偶尔父母高兴 时,也会把我叫到北屋,偷偷塞给我一个苹果或一块点心。我心里明白他 们是不愿意让别的孩子看见,以免发生矛盾。在那一瞬间,我觉得父母是 世界上最慈祥最可亲的父母。因为这样的时候很少,给我的印象就特别特 别地深,特别特别地令我感激。   记得六零年困难时期我还干过一件很缺德的事:   那时我和哥哥同住在南屋,哥哥差不多一个月回家一次。当哥哥不在 家时,我爱偷偷翻他的抽屉,因为他有很多武术书,我喜欢看。   这一个周末,哥哥回家后又出去了。我闲得无聊,撬开了他的抽屉, 豁然发现里面有一包点心,一看就知道是用点心票买的。我的心激动得嘭 嘭乱跳。吃不吃呢?内心剧烈地斗争。吃,哥哥肯定知道是我吃的,屋里 没别人。不吃?放着它从自己眼皮下溜走,又觉得太亏。   我决定先吃一块。那是桃酥,不吃则已,一吃食欲大发,把肚里的饥 饿感全钩出来了。我又偷了第二块吃,心里暗想,这是最后一块了,吃完 了这块决不再吃。一定得给哥哥留点儿,别像那两笼屉菜团子,被姑夫臭 骂一顿。可吃完还想吃,干脆吃3块吧,事不过三,吃了三块后再吃就是王 八蛋,就是衣冠禽兽!于是又吃了一块,最后终于咬着牙,把点心包好, 把抽屉关上,重新锁好。   可是此刻已心神不定,干什么也干不下去,剩下的3块点心老在脑中盘 旋,骚扰着自己神经。听说人在饥饿时,连亲儿子都会煮了吃。我偷几块 哥哥的点心也就不算罪过了。为再把抽屉撬开,我想方设法寻找理由。   "反正已经偷吃了一半,多吃一块也是偷吃,少吃一块也是偷吃,还不 如都给吃了算了。"那邪恶的点心,把我的邪恶全引发出来,不消灭了它, 坐卧不安。我真是给饿怕了,见了吃的就走不动道儿。   终于又撬开抽屉,开始了第二轮吃。哪怕当王八蛋,当衣冠禽兽也不 在乎了。过去从不知桃酥这么好吃,吃了一块又一块,那3块一转眼儿进了 肚。连包点心的纸也舔了又舔,不让一粒点心渣儿流失。   唉,胃里还是空空荡荡,再来10块也放得下。   天天半饥半饱的状态使我遇见了吃的,根本控制不住嘴巴,中间不能 停。如同尿尿,一旦开始就停不下。等吃完后,我把抽屉又撬回原来位置。   晚上,哥哥回来了。打开抽屉马上发现那包点心不见,狐疑地望着我。 那目光中一点愤怒都没有,有的只是悲哀。   我不好意思地向他承认:"哥,我实在太饿了,刚开始就想吃一块,但 吃了一块后,管不住自己,就一块一块全给吃了。"   哥哥的脸色失望和沮丧,跟姑姑一样,一句埋怨的话都没说,尽管脸 色很难看。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就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门,不知 去哪儿。他那无可奈何,暗淡无光的眼睛,让我很是后悔,痛恨自己贪吃。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哥哥已经饿昏了两次。一次在教室, 一次在家里。   猪群中最能抢食的猪,死亡的机会最少,人类可能也一样。   在家里都觉得饿,回学校就可想而知了。我们学校地处和平门,在市 中心,又是住校,根本没地方搞点野菜野果什么的吃。有一次,漫无目的 地在街上转,快到大栅栏附近,看见一食品店聚着黑压压一队人。我也跑 过去,根本不问卖什么,立即排上队。原来是卖柿子,每人限购5斤。往年 柿子在摊上堆着没人买,这一年却几乎看不见。人们疯了一样地跑来,排 着二三十米长的队伍。   我回到宿舍,找一个没人角落,把5斤柿子全给吃光。那年月,有了吃 的,总要偷偷吃。当着不吃东西的人面吃,就要被嫉妒、馋涎、痛恨的目 光所包围,很不自在。真棒,5斤柿子为我带来了一个舒服的晚上,安然入 睡。   但街上卖不要本儿的柿子、水萝卜等机会非常难得,我就碰上过这么 一次。   粮票重要,钱也很重要,如果没钱,万一碰上卖吃的也买不了。我每 月伙食费不到8块钱,为使自己富裕一点,就骗母亲说是14块。这样除了母 亲给的2块钱零花外,每月能多6块钱,完全负担得了频频下饭馆的费用。   但有时当母亲对我好时也相当温情,望着她慈爱的目光,不忍多骗她 的钱,就少骗一点,说12块。这样一会儿14,一会儿12就露了马脚,母亲开 始怀疑,让父亲到师大附中找任老师去问。这才知道我每月都多管他们要 了钱!   瞎话被戳穿后,父亲瞪着我,只说了一句:"你这么干不对!"母亲也 没再多批评我。他们都知道我饿,有点粮票就要到饭馆买吃的。下饭馆自 然比在家里吃贵,钱不能缺。以后父母给我的伙食费少了,但零花钱每月 给我长到5块。   任老师知道我骗了父母的钱,却从没有向我提及此事,也没告诉过任 何别人。她对我还跟过去一样好,依旧在全班面前表扬我。   记得,我还偷过同宿舍一个同学的吃的。那时,我放在褥子底下的几 本新买的书,如《柯楚别依》、《恰巴耶夫》、《真正的人》等都不翼而 飞,气得要命。宿舍里就我和徐今强(当时的石油部长)的儿子两人住。 我没任何根据就怀疑他偷了我的书。他枕头旁常放着一堆鸭梨、苹果等。 我既怀疑他拿了我的书,就心安理得地偷他水果吃,以此报复。一次,我 在他枕头旁发现有一小孩脑袋那么大的梨,很邪乎,得有3斤重,被我偷偷 拿到一荒废的墙角给吃掉。   我是这么的矛盾,一方面热衷于看英雄的书,贪婪地读有关反修的文 章,满脑袋革命,一方面又偷别人的水果吃。   因为饿,就骗家里的钱,就偷吃偷拿……有时真想大哭一场。我要能 在母亲肚里该多好呀,永远不用发愁挨饿,干鸡鸣狗盗的事。   初一初二年级,就是在这样的日子下度过的。吃是脑子里最经常盘旋 的念头。当然也关心着中苏关系,关心着反修大业,关心着革命和进步。 但一天到晚最主要琢磨的是吃。对女生的兴趣大弱,流氓思想几乎没有。   吃饱饭比想女生更重要。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