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 ———————————————— (摘自《血与铁》,老鬼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ISBN 7500423586 汉林书城(www.hanlin.com)有售) 《血与铁》 ·老鬼· 八 最后一个入队   跟同学们总搞不好关系。   我嘴巴很笨,特别不会吵架,这方面没熏陶。跟人吵几句,就没了词 儿。平日马马虎虎,从不记别人干的坏事,一跟人吵时没短可揭,缺少杀 伤力。既然嘴皮子不行,就用拳头弥补。   于是我老打架,跟人一吵不过,就爱动手,脑袋上的疤瘌更多了。   此时我的身体在同学中已算很强壮,打架胜多负少,不再怵高年级的。 班里已有弱小同学向我靠拢,想跟我好,换取保护。李振学就是一例。他 个子很矮,朝鲜族,精瘦。但我不敢轻易相信。记得曾命令他到宿舍外面 站着,考验他对我忠诚不忠诚。那是冬天的夜晚,他为了表示对我的忠心 和坚强不屈,果真站在寒风中一动不动,把他冻得流着清鼻涕,四肢冰冷, 最后生活老师救了他,狠狠批评了我。之后,不知怎的,他渐渐与我疏远。   在本班里,我的最大打架对手是赖小危,他个子比我高,体重比我重, 脑袋比我大,手指头比我粗。他也喜欢看武侠小说,喜欢琢磨打架窍门儿, 从不服我,我也不服他。我明白如果要能打过他,就是全班的打架第一, 我非常垂涎这个头衔。   他又高又胖,身上老有股汗味儿,群众关系不像姬军那么好。父亲赖 际发虽是个部长,资格很老,却不如姬鹏飞出名,老上报纸,许老师特爱 训他,常给他挖苦得灰灰溜溜。   打架的具体原因早已忘记。可能是赖小危比我会挖苦人……把我挖苦 急了。这一架是在食堂门口开战的,打得不分胜负。他给我鼻子抠破了一 长道儿,我揪着他头发,把他按弯了腰……这样僵持了半天,我们都很悲 壮地屹立在食堂台阶上,全校有近百名同学围观。   我很满足。能和赖小危打平,那班里就没人再能打过我了。鼻梁上的 疤像个!,差不多存在了二十多年。   我觉得只有会打架才能成为一名好战士。   现在,我不再怕五班的邓东进。他仗着烈士子弟,身高块儿大,谁也 不放在眼里。一次,他欺负我们班的林小平,我上去打抱不平。先互相撞 膀子,力度一次比一次大,撞了一会儿,眼看就要一触即发,他却没敢上 拳头。或许他已听说我的打架名次提前了,哥哥会武术,我擅长揪头发。 他留着长头发,很容易被揪住。   四年级时,全班只有两个不是少先队员:我和赵石垣。他跟我一样淘 气,缺少自制力,敢公开唱爱情歌曲。但他对入不入队无所谓,不像我这 么渴望,所以也没有我这么痛苦。   五年级时,赵石垣转学走了!全班只剩下我一个人不是少先队员。   不知为什么许老师就是不让我入。   看了《永不消逝的电波》后,我也模仿地下工作者吞咽文件,不让敌 人拿到。我先在一纸条上写: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然后揉成一团, 放到嘴里,嚼烂,吃掉。我吞了许多个纸条,霍小华等同学可以证明。当 个地下工作者完全够格了,可许老师却还不让我入队!   《革命烈士诗抄》我会背十几首,课本里画满了革命烈士的头像,没 有谁比我更崇敬革命先烈了,可许老师就卡着我,不给入队。   暑假前要派一部分同学参加北京市少年宫举办的夏令营,从没我的份 儿。   开第一届全国运动会时,要选出席开幕式的同学,绝轮不到我。   功课太差,成绩都是3分,只有体育5分;卫生太差,生活老师三天两 头向班主任告状我不洗脚,不洗澡,口袋里塞着有臭味儿的荧火虫、死蚂 蚱;守纪律也太差,许老师一不在,就本性毕露,上自习玩儿东西,睡午 觉时说话,用小刀把课桌划得伤痕累累;和同学团结太差,今天跟这个吵, 明天跟那个不说话。   我以敢破坏纪律,偷偷喝凉水为荣。下课后不做作业,爱去沙坑里修 暗堡、挖陷阱。或偷偷钻到学校西北角捅马蜂窝,脱了褂子包着脑袋,呼 喊着,用草棵子打。   我的语文、算术课本还不到期末,都变成了一团毛卷卷的烂纸。我的 字也特别丑,好似癞蛤蟆身上的疙瘩,软绵绵的,没一点骨头。   但小孩的自尊心都很强,我望着别人带着红领巾羡慕极了,特别是每 当少先队员过队日时,我就得离开教室,自己找地方呆着。这是最痛苦的 时刻,感到自己低人一等,受到侮辱,发疯般地想入队,想和大家平起平 坐。差不多每一学期都写一份入队申请书,却总是碰钉子。   同学刘自卫最知道我的心理,他每逢和我吵架时,对我最致命的杀伤 不是说脏话,而是嘲笑我:"你入不了队,你就是入不了队!你永远入不了 队!"   这话比骂我妈,骂我奶奶还刺我的心。每逢此时,我都气得全身哆嗦, 马上扑将过去。但他早有防备,骂完后,撒鸭子就跑。   只有寒暑假,我住在家时,可以把姐姐的旧红领巾戴上,过过当少先 队员的瘾。脖子上一戴红领巾,顿觉自己高大了一块,神圣了几分,不再 是坏学生。出去和院里的小孩玩儿也神气活现,俨然以少年先锋自居,美 得不知姓什么。记得有一年暑假,我老带着姐姐的旧红领巾去景山公园玩, 挺着胸脯,满像回事,可谁也不知道我这个少先队员是冒牌的。   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   一开家长会,许老师就告状,说我坏话。父亲对我越来越经常地打, 他很忙,平时甚少管我。但不管是不管,一管就大打出手。   记得有一年期末考试,我因为功课不好,引起父母大发雷霆。   父亲吼道:"撅起来!"   我哽咽着,无可奈何地撅起屁股。   父亲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打了屁股一下,我被打歪了身体。   "撅好了!"   我只好向前深弯腰,把屁股挺起来,对向父亲。母亲在旁边喝斥:"这 么不听话!真气死我了!再揍他几下。"   我哀求着,哭喊着,却无济于事。父亲一边拳打脚踢,一边吼:"你成 天都想什么呢?不好好用功!"   母亲气冲冲说:"你再不努力学习,就把你扔到大街上,送给拣破烂的! "   父亲打完后,要我写检查,反省这学期所犯的各种错误,还要制订下 学期的进步计划。   我只好噙着泪写,但哭喊一阵后,特别困,写了几个字后,就睡着了。   过了几个钟头,父亲走到我住的屋,看我就写了这么一点点,气得又 抽了我几个耳光。他下手很重,抽耳光又响又准。常抽得我眼冒金星,耳 朵轰轰响,什么也听不见。   有一段时间,奶奶也住在北京。一次父亲打我时,奶奶拦住父亲,父 亲竟把奶奶推倒在地,冲过来继续打我。事后,奶奶伤心地哭了半天,死 活要回老家。妈妈劝了好长时间,替父亲辩解。但奶奶最终还是回到老家, 几年后病死在那里。死的时候,父亲因工作繁忙也没回家看望。   还有一次,父母带小胖去看话剧,本来说让我也去,后来临走时又不 让我去了。他们走后,我委屈地哭起来,父亲不知何故回家拿东西,看见 我哭,上来就抽我一大嘴巴。多少年过去了,父亲这次打我,还记得清清 楚楚。   我相信自己的胆小怯懦,迷信武力与父亲的爱动手打人肯定有关。   父亲有一把左轮枪,瓦蓝瓦蓝,小时曾看见过他用绸子擦,上育才后 再也没见他拿出来过,肯定藏起来。但他的子弹却放在一书柜下面的小木 盒里,被我发现,偷了十几发。看了《把一切献给党》后,对军火很有兴 趣。我把这些偷的子弹泡在瓶子里,过了一段时间后,再扭下弹头,将火 药倒出来点着,像放烟火一样,看着它吃吃燃烧,玩儿得很开心。当然也 带到学校偷偷向几个同学臭显过。   这些子弹,后来都玩儿丢了,到文化大革命时,父亲为此倒了大霉。   我淘气是因为不喜欢学习,不喜欢上课。喜欢在沙坑里玩骑马打仗, 喜欢到野地里抓大蚂蚱,喜欢到天桥看摔跤,仰慕红军、八路军的战斗生 活……反正我将来当解放军,学习不好也能当英雄。   六年级时换了班主任,终于结束了许老师对我们班的严酷统治。   这几年,班里先后有好几个孩子转学,都因为不堪忍受许老师的严酷 管教。她是我们班的毛主席,说一不二,为所欲为。靠女人的拧、掐、揪 建立了她的绝对权威。全班同学被修理得温温顺顺,见了她像小蛤蟆见了 大蛇,骨头瘫软,跑都不敢跑。   全班惟有王春雷敢跟许老师顶撞,被掐被拧的次数最多。他曾为躲避 许老师追赶,紧急中躲到男厕所里,可许老师照样冲进男厕所把他揪出来, 又扭又撕,咆哮道:"哼,王春雷,你以为跑到男厕所就不敢抓你了吗?"   我们都害怕之极,徐老师无所不能,男厕所也敢闯!   小胳膊斗不过大腿。勇敢无畏的王春雷最后还是低下了头,在全班同 学面前一字一字地念了自己的检查。过一段时间,这小个子无声无息地在 学校消失。   总讥笑我入不了队的刘自卫后来转学了。他是烈士子弟,少先队小队 长,临走时偷偷对同学说:"我转学就是为了离开许老师,一见她,腿肚子 就发软。"   其实,许老师对他算不错的。   新来的班主任宋老师眉清目秀,三十多岁,性情温和,宽厚慈祥,身 体单薄。同学们再调皮,她也决不会把同学拉出教室。更没扭过、掐过、 撕过我们身体。   因为宋老师跟我说话时轻声细语,从不瞪眼,总面带微笑,我感受一 新,不忍淘气,有了一点点进步。可时间长了,又管不住自己,上课时玩 儿东西,画小人。并欺软怕硬,在背后议论宋老师,说她是小资产阶级温 情主义,特软弱。还讥笑宋老师家就住那么一间小房,里面堆满瓶瓶罐罐, 像个小市民(这词儿是从小胖姐姐处学来的)。看见宋老师穿一件浅蓝色 旗袍,就骂她资产阶级臭美。受电影影响,以为只有国民党官太太才穿旗 袍。   宋老师听说后,一点没整我,却以德报怨,照旧关心体贴我。她送给 我一很漂亮的日记本,精装的,让我好好记日记,还送给我铅笔盒、尺子、 铅笔等物品,鼓励我进步。比较起许老师来,她美丽的眼睛是那么的仁慈、 善良,从没闪过一丝丝凶光。领教了几次后,就实在不好意思闹了。   宋老师对我有一种不敢违逆的威慑力。   因群众关系不好,中队干部一提到我的入队问题就不同意。   入不了队就矮人一等,就是全班的垫底儿,第一落后。每逢跟别人吵 架时,自己特被动。只要对方挖苦我连个少先队也入不了,就卡壳了,无 言以对,被最狠毒的打杀。   我整天梦寐以求的就是入队,挖空心思想入队。   宋老师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小学临毕业前,终于说服了中队干部, 让我入了队。她明知我不止一次地背后骂她资产阶级臭美,还替我说话。   那天下午举行了入队仪式。全班同学都穿得整整齐齐,戴着红领巾参 加我的发展会。出旗,敬礼,敲鼓,唱少年先锋队队歌……土儿是旗手, 端着鲜艳的红旗,有两个护旗的,两个鼓手,绕场一圈。接着中队主席霍 小华宣布接收我的申请,批准我为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   我激动地站出来,在咚咚的队鼓声中,美丽的霍小华为我系上红领巾, 并向我敬了一个队礼,我也向她敬了一个队礼。之后,我站在鲜红的队旗 下宣誓,霍小华念一句,我跟着念一句。心里很激动,觉得这与八一南昌 起义的红军战士入党宣誓的场面很有点像。誓词早已忘记,好像最后一句 话是:为了共产主义而奋斗终生!   快40年了,还记得那天教室里被队旗映得格外鲜红,窗户、墙壁、课 桌都弥漫着红光。身边的同学们也都沐浴在血色之中。   会后,我格外高兴,比连抓了三个特大个儿的蚂蚱还兴奋,比栗山岩 头次与我悄悄握手还甜蜜。对任何同学都客客气气,满怀感激,包括打架 对手赖小危。因为在发展会上,他们没有一个公开反对我入队。   一般同学都戴三毛多钱一条的布红领巾,我却买了条一块多钱的绸子 领巾,天天都戴,一天不拉。有时在家洗完了后,还要用熨斗熨平。我猜 全班没有谁比我更心疼这条红领巾了,因为这是我小学最后一个学期,渴 求了3年才得到的。夏天无论多热,也要带,上体育课怎么流汗,也舍不得 摘。如果脏了,一定头天晚上用香皂洗干净,以便不耽误第二天白天带 --我比别的同学少戴了4年红领巾,一旦入了队必须使劲戴,把少戴的时间 捞回来。   心里真是万分感激宋老师啊!使我由二班的第一落后生跟大家一样地 戴上红领巾。否则填毕业生表时,政治面目一栏连个少先队员都填不了。   我的淘气纪录是:育才小学3年,6个学期,我的操行评定全都是"中", 一个"良"也没得过;还曾被叫到全班面前检查对女生流里流气。   全六年级2班最后一个入了队。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