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长篇小说 杜鸿著 一个白痴统治的村庄 目录 引子 第一部 作为青年的白痴 一 至 十二(12章) 第二部 作为中年的白痴 十三至十七(5章) 第三部 作为老年的白痴 十八到二十六(9章) 白痴,白痴, 我爱你,  就像老鼠爱大米 ——节选自第二部第十四 引子  也许是和白虎庄有着某种前生注定的缘份,一种怪病让我走进了它, 并结识了后来名噪一时的白痴老人。 我无法描述我的病。您也许对我的病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是,正 是这个怪病,牵扯出了一个神秘境地的故事,白虎庄里白痴的故事。 到文联之后,除了应付一些日常工作之外,我还得阅读大量的文字。初步 算了一下,我一年的阅读量在五百万字以上。这样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久, 和许多数盲症患者一样,我得了一种“文盲症”。其症状就是任何文字激不起我 的阅读兴趣。看不进去任何文字,成了我最大的苦恼。很多时候,我既没有普通 乐趣,也没有阅读的乐趣。我像一只困兽,面对书房里所有的书,让心灵和目光 化成一片空白。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状态,这种状态简直就是一种迷茫,一种伸 手无物可抓的沼泽。我已经陷入了这种孤独的沼泽。 在持续了半年之后,我终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就像个软骨病患者, 全身无力地睡在椅子上,根本不能直立。一旦坐正一点儿,就头昏目眩,耳鸣心 跳,身心疲惫,浑身疼痛。什么事都想做,什么事都做不成。一旦真正着起手来, 身体的每个部位就像争抢遗产一样,分噬着我的精力。我只得终日躺在屋子的角 落里,终日不能动弹,终日让空白迷茫折磨着我。  我的状况引起了家人的注意。 他们就一次又一次地送我去看医生。看过了很多医生,看遍了中药西药 内科外科口腔科五官科。依然无济于事。我只得重新回到屋子角落上的躺椅里。 仿佛躺椅才是我的归缩。冬去春来,我就那么无所事事地躺着,我的躺椅都被我 的皮肤磨得光滑无比,和我后来看见白痴坐过的那把王椅,简直没有什么两样了。  很久很久之后,家人又动了治疗我这种怪病的念头,便千方百计打听偏药 偏方,打听巫医土医神汉道士,不断在我身上做着治疗的梦想。可还是于事无补。  家人为了帮我消磨时光,专门为我买了一台电脑,而且给我注了册,上了 网。在网上,我看到文字被一些人像踢足球一样,踢得满天乱。我更是吓得目瞪 口呆。我的父亲听说我病了,专程从一个小镇赶到我居住的城市看我。他扒开我 的眼白、舌苔,像探究一件泄了气的轮胎一样,把我翻来覆去地运动着。看完了, 他一身汗,我也一身汗。临走时,父亲对我说:“你在网上发个消息吧,看看网 上有没有治这种病的高人。” 对父亲的提议,我虽然无动于衷,但是我还是用那双病恹恹的手,敲 打着键盘,发布了一则寻求高人治病的消息。 三天之后,一个叫做眼镜蛇的中年人来到了我的面前。 他对我说:“我来自一个叫南方水妖的网站,在网上看到你病了的消 息,我是专门来为你治病的。” 看他文质彬彬的样子,我有气无力地问:“你会治我这种病吗?” 眼镜蛇说:“不,我带你去一个叫白虎庄的村子,让白虎庄一个叫白 痴的老人给你看看。” 我没有多少气力,也懒得回他的话。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白痴会看病 的。  可这个眼镜蛇是个人精,他从我们的神情里看出了我的不屑。 眼镜蛇说:“你不信是吧?他是一个足不出户的老白痴,在白虎庄活了 快一百年了。不知治好了多少人的多少怪病,庄里庄外,没有人不信奉他的。你 这病,小菜一碟儿,你去了就晓得的。” 我自然还是很冷漠。  眼镜蛇不由分说,让家人给我备了几样衣物,把我拽到他的背上,出门便 走。于昏昏沉沉中,我们先坐船,再坐车、然后又坐牛车,最后是眼镜蛇背着我 翻山越岭,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总共在路上行走了三天三夜,才到达一个世外 桃源般的村庄。眼镜蛇把我往村口的石头上一放,说:“终于到了,白虎庄!”  我像一个软体动物一样,趴在石头上。因为跋山涉水,我也疲劳至极, 进入一种半昏迷状态。 等眼镜蛇又一次放下我说:“终于到了,白虎楼”,我才睁开眼,发 觉自己早已置身在一座巨大的吊脚楼里,而且躺在一把竹躺椅上。更令我诧异的 是,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床椅上,半坐半卧着一位身上没有一处不变形的老者。他 浑身苍白,手脚骨瘦如柴,几根稀疏的胡须,像沾在下巴上的道具。唯独那双眼 睛目光闪烁,闪耀着一种的光芒。 “他就是白痴。”眼镜蛇对着我的耳朵说。  “我几岁时,就感到你会来到我的身边,我们的一切是前缘注定了的。” 白痴朗朗地说。 白痴像坐在他的摇篮里那样安逸。他说着话时,他的背后,有一位女子在 为他搓背;他们脚前,另有一位女子在为他搓足。此时,我才真切地感触到,在 这座吊脚楼的堂屋里,到处都流漾着浓郁的脂粉气息。  “她们是我的娲娘。” 白痴见我扬眉虚眼地打量他的女人,便向我介绍她们。 “我有一百个像她们这样的娲娘。这也是前缘注定的。前缘真他妈是个婊 子,为我注定良缘,同时也为我注定了苦难。前缘啊前缘,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 事情!” 白痴见我不做声,便又说:“听说你们作家,往往喜欢把简单的事情 想复杂,而一旦真正面对大苦大难的生命和事情,却又显得非常叶公好龙。是 吗?” 我听了他的话很茫然。眼镜蛇千辛万苦带我到这儿来,是来为我治病的。 我没有一点儿闲心和这个即将给我治病的白痴闲聊。但是我必须强打精神敷衍他。 我最大的表示就是扬扬眼皮,呶呶嘴,然后发出一声叹息。白痴像对我的表示很 满足。 他说:“作为一位作家,你的心灵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受到过震动了。 就像农民种植的高梁,经历了太长时间的干旱,禾杆都枯黄了。那种真正能震动 你心灵的事情,都一一远离了你,所以你就枯黄了。现在你想治疗这种生命的枯 黄,你找到我总算是找对了。我完全可以再度使你恢复活力,让你以重新的朝气 读书写作,生儿育女,重新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病恹恹的肉体听从了这句话,让热血奔涌了一下,很快又消失殆尽, 这种昙花一现的生机,连一丁点儿火星或余烬都没留下。 我又陷入失望。  “你现在一定非常想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因为你求过了成百上 千的医生,都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可是,我可以很轻易地告诉你,你的病 很简单——你的思想瘫痪了。这种瘫痪症,既不是身体瘫痪,也不是脑瘫,只是 你的思想瘫痪了。正像植物人一样,你的思想成了一尊植物人,你的灵魂成了一 尊植物人。” 我很震惊。 这话怎么像某位文学伟人说的——我们的历史向来是没有思想主义的, 有的只是刀和火!白痴的这番话,像电流一样通遍了我的心灵,把我心灵里久久 暗着的灯点亮了。我想起自己在犯病初期,那种困兽状态,不正是一步一步让思 想被虚无风化的过程吗? “你认同了我的诊断。你必定关心我对你的治疗。哎,我怎么也没想到, 我一生经历的苦难和幸福,只是医治你这种小病的良药而别无他用。在我治你之 前,你必须答应我,你病好以后,一定要把它们写成有生命的文字,以便让更多 得了像你这种病的人得以医治。因为我讲完它,很快就满一百岁了。满了一百岁, 我将被这个村庄的人活埋。也就是说,我将在我满一百岁的那一天死去。  “对我而言,死亡才是真正的超脱。我以一个白痴的肉体,一直在苦苦地 向往死亡,我苦苦地向往着活了一百年,真是活得很累了。” 说到这儿,白痴磕上眼睛,开始了呓语般地讲述。 …………… 三天三夜之后,白痴讲完了他的故事,我身轻如燕地站了起来,并于三 天后,目睹了白虎庄专门为他举行的活埋仪式。 之后,我和眼镜蛇离开了那儿。 ……… 二十年后,当白虎庄正如老人所预言的那样,轰然沉入了原始森森旁 的那片湖泊里时,我的心灵再次被深深震动。遵照白痴老人的遗嘱,我写下了下 面的文字,用白痴的话说,叫作“治疗思想瘫痪的药。” 第一部:作为青年的白痴(一至十二) 一 白痴这一生,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因为他拥有一百个娲娘。 白痴的苦难和幸福,整整经历了一百年。在这一百年当中,他经历过一百次 死亡、一百次爱情和一百次预言,最终被九十九岁的巴桑老人,带着白虎庄的新 人,把他给活埋了。白痴被活埋了二十年时间之后,直到白虎庄沉入了村口那片 湖泊里,才把他的预言兑现完毕。 所以,直到现在,即使白虎庄早已化成一片湖泊,很多人依然把那个村 庄和白痴紧紧地连在一起。人们老爱用“那个白痴统治了一百年的村庄”来指代 它。即使白虎庄有过强悍的巴色,有过勇敢的巴桑和他的孙子们,还有过白痴的 娲娘和他的一百个美丽的女人。但是,人们总是觉得那白虎庄是因白痴而生,又 是因白痴而无,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 白痴的故事还得从一百年前的白虎庄说起。 在白痴来到人世之前,白虎庄很荒凉。它深隐在长江峡谷的深处, 被一座厚厚的原始森林包容着。它海拔不高,交通却极为不便。车船劳顿不说, 穿越那片森林抵达白虎庄,必须有足够的体力才行。白虎庄从村头到村尾,居住 着上百户人家。人家居住的楼房是清一色干栏型吊脚楼。村庄从头至尾让一条宽 五六米的卵石道贯穿着。整个村庄的色调呈青黑色,像长江峡谷里大多数寨子一 样,古朴清幽,神秘莫测。 白虎庄居住着的子民有两大姓:白姓与巴姓。 白姓是这儿的旺族。因通婚的需要,这儿还居着一小族娲姓。但不是旺 族,只是白姓巴姓的陪衬和红颜。白姓巴姓的青年多娶娲姓的女子为妻。这在白 虎庄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娲姓的女子多长得生动水灵,个头儿小巧玲珑,弱 骨丰肌且能歌善舞。白姓巴姓的小伙则不敢恭维了,多半身材矮小,皮肤黝黑。 不过,打猎种田个个都是好手。但是,自从巴颜家添了弟弟巴色,儿子巴桑之后, 白虎庄男人的形象得到了改变。 唯独白痴是个例外。 白痴的母亲娲娘,是白虎庄最美丽的姑娘,像所有漂亮姑娘的经历一样, 娲娘嫁给了并不起眼的青年白虎。白虎娶了村庄里最美丽的姑娘,自然高兴得无 法形容,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他就跑到村口的森林里去打猎。白虎临走时对床 上的娲娘发誓:一定要打一只老虎回来,给娲娘滋养身子,好把娲娘滋养得更加 美丽动人,以表达自己对娇妻的爱意。 可是,白虎一去就没再回来。 同行的打猎者说,白虎被一只真正的白虎给叼走了。白虎被叼走了三 个月之后,娲娘才发觉肚子里揣进了白虎的种。娲娘这才从丧夫的裴悯中走出来, 取代之一种深深的母性。 这个种就是白痴。  白痴从来到这个世间最初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是一个白痴。在他有 限的视线里,他所看到的任何物体,都有一种错觉。他把圆看成方,方看成圆。 更为甚者,他常常看到圆的方和方的圆。这些都是常人难以做到的。婴儿白痴则 以为这就是世界的本来。他为自己能够看到如此生动的事物兴奋不已。  白痴其实从一离开母体,落进那个圆圪圪的澡盆里,他就对自己说了一句 话:“我所经历的道路充斥着羊膻味儿。”他在评论他母亲娲娘的生殖器。  而母亲娲娘眼中的白痴,大概是整个白虎庄最完美的婴儿了。 他的五官、头型、肤色都充满了英俊的气质。看上去,白痴确实是村庄里 最出色的婴儿。他额头宽、鼻梁高,小嘴似雕刻一般,脸宠充满了精致的笔法, 那种美胜过了娲娘青春及母性的芬芳。白痴的美俊,也的确迷惑住了整个白虎庄 善良的人们。几乎村庄里所有老人和妇女,见了白痴都要由衷地赞叹几句,而且 会不住地用手指摸摸他的脸,用嘴唇亲亲他的屁股,脸上充满羡慕和嫉妒的神情。 他长得实在太完美了。  直到白痴三岁时,娲娘才发觉自己上当了。白痴的完美是一场最令人失望 的骗局。娲娘发觉,儿子白痴竟是一个白痴。与此同时,娲娘还发觉,白痴有个 更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要么不开口说话,一开口就是凶言,而且件件灵验。娲 娘记得白痴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村庄的人都将死亡。”  就是这句话,把瘦小而美丽的娲娘吓得目瞪口呆,持续了一刻钟之后, 娲娘昏倒在地上。 娲娘醒了过来,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就不准白痴再说话,更不准白痴出 门,而且专门请木匠做了一个矮门子,把白痴整天锁在吊脚楼里。她不能让任何 人知道白痴会口吐凶言,而且百言百中。但是,这并不能锁住白痴的嘴。他总是 在目光所能及的地方,说出一些令人防不胜的凶言。 他指着上笼的母鸡说:“你这只死鸡子!”那只母鸡就立在那儿,双眼 打盹,不一会儿像着了鸡瘟似地倒地毙命。邻居家的猫狗从白痴的吊脚楼下悠闲 地走过,眼看就要消失掉了,可是,只要白痴说一句:“死狗。”隔不多时,就 会从领家的灶房里传来一阵阵令人馋涎欲滴的狗肉香。 而且,娲娘还发现,伴随着白痴凶言数量的增加,他的口眼耳鼻也逐渐开 始畸形错位,手脚也开始变形,嘴角经常不停地淌着唾液,耳朵、鼻子和口腔布 满了溃疡和炎症。 娲娘一开始常常用消炎粉和消炎丸抑制他的炎症。终于到了有一天,白 痴的炎症让他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娲娘以为他已经好了,心刚刚放下了一点儿, 就发觉儿子不对劲。他不分昼夜地忽闪着那双唯一不变形的眼球,环望着他周围 的一切。那双眼睛,白天里像两团雾,夜里像两盏灯,扰得娲娘整日心神不灵。 不久,白痴就到了吃不下饭的地步,成天只能喝一小杯水,身上本来就少得可怜 的肉,像泥石流一样,往空气中消弥。  娲娘决定请人给他治病。 没有了男人,儿子又病得快死了,娲娘想到一切都是黑的。她只好凭借 着自己的姿色,请来了一个又一个医生,给白痴治病。娲娘给他们许了一个愿, 谁治好了白痴,她就陪谁睡一夜。可是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够治好白痴,直到 第一百个医生登门,把白痴的病治好了,而且在白痴的眼皮底下,和娲娘美美地 睡了一夜。同时,他也把白痴出口成凶的消息传遍了白虎庄,甚至更远的地方。  当这位医生给白痴治疗最后一根话语神经时,医生警告娲娘和村庄里的人, 让他们都走开。唯独巴颜家的一位老人、一位妇女和一位孩子不听劝告,不肯走 开。他们各自都有不走开的充足理由。 老人说:“我让土埋到脖子了,不怕死。” 妇女说:“我是母亲,他不会咒一位母亲的!” 孩子说:“我是他的好伙伴,我想陪伴他,他才不会孤单。” 医生听了他们的话,才放心地治好了白痴最后那根让炎症伤害了的话语神 经。 白痴的话语能力很快恢复了。 白痴看了看面前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他指着老人说:“你明天就会 死掉,赶快让巴颜备丧吧。”然后白痴指着妇女说:“你后天将在你和巴颜生育 巴桑的床上,勾引一名比你小十岁的男子。”最后,白痴指着孩子说:“巴桑, 你将在九十九岁时,号召村庄的新人把我活活埋葬。可是,你会怎么样呢?嘻 嘻………”白痴的脸闪过一道像阳光一样的笑容。 白痴的话像瘟疫一样,立刻传遍了白虎庄,在村庄的男女老少中间, 引起了极大的震荡。站在白痴面前的三个人,一个老泪横流,一个呼天抢地说娲 娘指使儿子败坏了她的名誉,一个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己的双手,一遍 又一遍问自己:“我这双手,是活埋白痴的手么?” 娲娘把众人赶了出去,把自己和白痴锁在吊脚楼里,十天半月不敢出门。 面对群情激愤的村庄,娲娘的身子吓得像筛糠一般。 二  白痴从三岁起就开始经历死亡。  白痴在对老人、妇女和孩子说了那一番话之后,凶言很快灵验。巴颜家 七十岁的老人第二天就得脑溢血死亡。巴颜家把白事当成红事办,请了八班锣鼓, 两个巴山舞师,在自家的吊脚楼前停了二天二夜。待第三天巴颜埋了老人回来, 推开房门,只见自己的妻子和一个比她年少十岁的小猎人,在到处洋溢着巴颜气 息的床上扭成一团。巴颜取出墙上的腰刀,先是一刀劈了自己的女人,接着一刀 劈向那小猎人,就在这时,那小伙子的火铳响了,巴颜倒在了血泊里。  小巴桑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血液,一边吓得要死,一边在心里发下毒誓: “我一定要活埋你这个混帐白痴。” 一切都按白痴所说的,没有走样儿地应验了。村口巴颜家的楼房, 从此成了无人居住的空宅。不久,白虎庄的村民开始传说,巴颜家的老屋里,经 常有一些鬼魂出没。 面对白虎庄的村民带来的压力,娲娘觉得没有路可走了。她决定亲手断 送掉白痴的命。 娲娘开始了杀死儿子白痴的行动。  第一天,娲娘从火纸铺购回了一大堆火纸,用钱凿“砰砰碰碰”地打 了一整天纸钱。那些黄黄的纸线堆码起来有半人多高。第二天大清早,娲娘就下 到吊脚楼前,开始一片一片地焚烧纸钱。 白痴支撑着忄孱弱的躯体,也爬到娲娘身边,把那些纸钱分成一片一 片地递给娲娘,娲娘一片一片地从他手里接过来,再一片一片地往火堆里丢,像 在干着一件与儿子白痴毫不相干的事情。 纸钱烧完了,娲娘才发觉,完成这一切,都是儿子白痴帮忙干的。一瞬间, 娲娘泪水滂沱,她脆弱了,把白痴抱在怀里大哭起来,儿子白痴却推开她说: “娲娘,这些纸钱,我知道你是为我烧的。可是我不活到一百岁,是不得 死的。” 娲娘听了儿子的话,杀死他的决心又回来了。 娲娘在村庄后面的山坡上,找到了一口枯井。她从枯井周围,找来了大 小不一的一些石头。然后她再去找来了一个篮子和一根长绳子。娲娘想,把白痴 放到井里,把他饿死了,再把他拉起来,用这些石头为他砌一座小坟。  那天来临了。 在夜色里 ,娲娘把白痴装进篮子里,然后用绳子吊着放到井底。白痴 很安静,在井台上很安静,到了枯井底也很安静。娲娘惴惴不安地往回走,三步 一回头,五步一回徘徊,泪水湿了一路的夜草。娲娘爬回空荡荡的吊脚楼,插上 门之后,就昏死在堂屋的地板上。 “笃笃,笃笃!” 半夜时分, 一阵轻轻的叩门声,把娲娘从昏迷中唤醒,娲娘支撑着 身子拉开了门。 在月光里,白痴抬着那张瘦小的脸,一身泥土、两眼闪亮地趴在门 前……  娲娘第二次送走白痴,比第一次要坚决得多。娲娘在心里说,我就不 信邪,弄不死你一个瘫子。 就在白痴从枯井里回来后的这些日子里,白虎庄又有一位老人被他的 凶言击中而亡。村庄的义愤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了。甚至有人说:“娲娘,你不动 手,我们就替你动手了!” 也就是在这时,白痴身上开始起鱼鳞。一层又一层,用手一挠,虎虎 作响,地上马上就落上厚厚一层鳞片,白晶晶的。看到白痴成了这个样子,娲娘 想,杀死白痴,对他也是一种解脱。 于是,她选择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白痴背到原始森林的深处,绕着 一棵大树转了左三圈,右三圈,然后放下他,钻进林丛,回到村庄里。她知道, 这回等不到天亮,儿子就会被虎狼叼去,从此消声匿迹。娲娘想到这里,便坐在 吊脚楼里暗自哭泣,一直哭泣到深夜,还不能停歇。 忙惚中,“笃笃,笃笃,笃笃”门声又响了。 娲娘拉开门,只见白痴双手撑地,仰着头,用那双如灯的眼睛望着她。 在他的身后,有一条由白痴身上的鳞片粉,划出的一道长长的亮亮的痕迹。 娲娘扑上去,一把把白痴紧紧地抱在怀里。 就是这天夜里,娲娘对天发誓:就是死,再也不和白痴分开了。 白虎庄的村民很快就把娲娘的吊脚楼围住了。 人群里,不断有叫声让她交出白痴,否则,就一把火把这座楼烧个精光。 娲娘一言不发,我行我素地和白痴昼起夜伏,像没事一样。很快,娲娘的吊脚楼 里没了粮食,也没有了水。干渴将白痴的嘴唇裂成了一条条血红的口子。娲娘自 己也干得咽不下去任何食物。母子俩的生命开始离开他们的肉体,到村庄的巷子 及荒野上游荡。 实在忍不住了,娲娘朝着楼下的人群喊了一句话:“你们让巴色上来吧, 让他上来和我谈判!” 白虎庄的村民以为自己赢了,很快就找到巴色,让他出头。 巴色是巴颜的弟弟。他身强体壮,走路时,身上的肌肉一鼓一鼓,充满 了饱胀的力度。巴色走上娲娘的吊脚楼。当巴色以矫健的身姿推开娲娘的楼门时, 在宽阔的楼堂里,并没有娲娘的影子。巴色朝着空空的楼堂大声问: “娲娘,别再对这个白痴抱什么幻想了,把他交给我吧,交给我了,我 们全村人仍然爱戴你的美貌和心灵。” 很长时间之后,才从娲娘的房屋里,传来一种近乎虚脱缥渺的声音,好像 一位巫婆在那间屋子里发出的咒语: “勇猛强悍的巴色,你推开我的门,进来吧,进来后再说话。” 巴色听从了娲娘的召唤。 此时,娲娘的声音充满了一种女性磁性般的魔力。巴色被这种磁力所牵 引。他推开那扇木门,看见娲娘和白痴在那缭绕的香烟里浮浮沉沉。只见娲娘半 裸着上身,盘腿坐在那张支西木榻床上,在她身后的水柳木床中间,搭着一张黑 色的小方桌,白痴就坐在这张方桌上,以一种苍白的神情,看着充满杀气的巴色 推门而入。那两樽高高的香炉,一左一右摆在娲娘榻床的前面,整个屋子的青烟, 全部源于那两只香炉。 娲娘见巴色走到自己的跟前,便睁开双眼。她看见巴色那双露着凶光的 眼睛,早已粘在了自己的胸脯上。娲娘便稍稍拢了拢自己乳房上的衣服。巴色的 眼睛随即变得暗淡无光。娲娘又把乳房上的衣服扯了扯,那对褐色的尤物便毫无 顾忌地暴露在巴色的目光里。娲娘在他再次发亮的目光的照亮下,脸上荡出一丝 妖艳容颜。娲娘见自己用肉体很轻易就征服了白虎庄最莽撞最强悍的汉子,这才 再次开口说话: “说下去呀,凶猛的巴色,请求我把我的白痴交给你呀,以便你把 他带到村头处死。说呀,我可爱的巴色!” 娲娘说完,她身上的肌肤,便从她那蠕动的肚脐眼开始,呈现出一种 生动的波浪,沿着那颗美丽的小洞孔,向两侧的腰身和上面的腹、乳、胸、肩, 乃至手臂、手腕指尖,乃至那圆润的颈脖、下巴、嘴唇、脸庞、眼睛、眉毛及额 头,一层层地往上波动,一层层地传递出一种微妙的蠕动,每一处都在一瞬间变 成最绝伦的成熟和迷茫,令任何见到了她这副姿态的男人,都会意醉神迷。 巴色像第一次从堆积的落叶沉积里,扒出了一枚美丽的宝石。他以前只 觉得娲娘很美,娲娘以绝对的美丽几乎倾倒了白虎庄所有的男人。可是那些只是 他的想象,他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今天眼前的娲娘美丽得这么具体,这么生动, 这么令人不可抗拒。 巴色喘着一个男人本能的粗气,呆呆地盯着眼前这堆美丽的褐色的肉体, 仿佛自己成了一只孤独无援的小船,遇上了一个巨大而诱人的漩涡。 娲娘说:“你们都想杀死白痴,你们才是真正的白痴,你们怎么就想不到, 白痴来到白虎庄,是神明赐给白虎庄的福音,是神灵让他来到我们身边,拯救我 们白虎庄的。你们却千方百计要杀死他!这是多么不明智的举动。” 巴色说:“娲娘,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在巴颜和我的父亲,以及那位可 耻的女人出事之前,我们从没想过要杀掉白痴。正是他口出凶言,害得我们巴家 家破人亡,而且祸及村民,我们才不得不来杀他啊……” 娲娘说:“莽撞的巴色啊,白痴只是说了他的预言。白痴本人却没有错 啊。白痴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一眼就能洞察全村人的生死。这个秘密,我从他 刚刚会说话时就发觉了。可是我一直隐瞒着这个秘密,不让大家知道。这些年来, 村庄里很多男人,不知从哪儿获得了零星半点儿的传闻,他们都找上门来,要我 以身相许,从而让这桩秘密得以保守。可是,大概全村只有你们巴颜家所有的男 人、妇女、儿童和老人才被蒙在鼓里。而那些知晓秘密的男人,没有一个不在我 这间宽大的床上过上一夜之后走人的。我也知道,当我和村庄的男人一夜又一夜 过着纵情的生活时,我的儿子白痴那双眼睛,从来就没有偏离过那道墙缝。我也 想以此来唤醒他沉睡的身体,回复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这一切,我都忍受着, 为了我的儿子白痴。直到前不久,白痴的生命接近零度,那位神秘的医生出现, 我坚守的秘密才被揭穿,而且引起了全村老人妇女和孩子的激愤。那些上过我这 间床的男人们,他们都知道这个秘密。可是,他们也都知道,在他们和我行乐时, 白痴全窥视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也巴不得这个能够洞穿生死的白痴,能够尽快 地死掉,以便结束他们既向往又害怕的梦。 “就是他们,这些男人,让我在一瞬间窥破了人心的险恶。我本来想自己 杀掉白痴的。我也试着做了几次努力。可我失败了。正是失败警醒了我。我发现 白痴不仅能洞察未来,他还是杀不死的。他是神灵把他带到我们身边指引我们的 精灵,他不仅指引我们现在的生活和爱情,他还指引我们的未来。所以,我决定 誓死保护他。现在,我不仅仅是在保护我的儿子,我更多地是在保护我们的指引 者,保护我们的未来。” 巴色听了娲娘的话,竟慢慢地跪在了香炉前。他泪流满面,双手合十, 用恳求的声音说: “美丽的娲娘,请饶恕我的无知和罪过。我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 说完,巴色走到吊脚楼的楼台上,对楼下黑压压的村民说:“我们巴家 的毁灭,现在我已查明,与白痴无关,他是无辜的。真正的凶手,请明智的老人、 妇女和孩子回去问一问你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让他们以娲娘的名义起誓,这 件事是否与白痴有关。现在,你们 就散去吧,回到你们的楼堂里,回到你们的 火塘旁和灶台上。我保证,从今以后,像巴颜家的这种凶事不会再发生了。”  白虎庄的男人突然听明白了巴色的话,他们有的面红耳赤,有的脸色苍 白,有的借着天色的阴暗,把脸拼命往衣领子里缩,有的回味起和娲娘那销魂的 一晚,身体深处又涌出一股热流。在有过一些这样的反应之后,他们率先散去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他们的老人、妻子和孩子。 待人群散尽后,巴色重新回到娲娘的房间里。 娲娘对他说:“你救了我的白痴,我要像报答其他男人一样,报答你的 救护之恩。” 说完,娲娘在榻床上,一件一件褪尽了身上的衣服,让巴色爬进她的 怀里。在斜躺在方桌上的白痴的目光里,巴色饱览了超过任何女人给予他的柔情。 事后,巴色问过很多白虎庄的男人,娲娘那幽深的身体里,是否有着一只 千变万化、而且无形的手。可是他们每个人叙述的心得都不一样。有的说,那里 倒挂着一串葡萄。有的说,那里安放着一个小小的吸盘。还有人说,那是一条九 曲回肠的蛇……。 三  娲娘以自身的肉体作筹码,换得了白痴在白虎庄得以生存的空间。因此, 白痴在经历了五次死亡之后,没过几天平静的日子,又开始遭受来自自身肉体的 溃败。 从肉体欲望的深渊里游上来的娲娘,肌白肤红,鲜活如初。可是面对白 痴一天天溃败的身体,她感到无力回天。于是,死神又一步一步向他的儿子白痴 走来。 白痴最初的症状,就是他吃食物时,总是爱用右手抓。每当他把食物送进 嘴里时,他会把食物连着自己的一二个指头咬进嘴里,然后津津有味地嚼碎,吞 进那幅并不旺盛的胃里,并且他却无从知晓。假如此时娲娘不在他身边,他开始 吃指头时,娲娘的手指就开始跳跳地疼痛起来,像火烧一样,弄得娲娘浑身不舒 服。每当这个时候,娲娘心里再明白不过,白痴肯定又出事了,于是便飞跑着往 回赶。而且这时候,她在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儿子身上特有的那股血腥气。 娲娘飞跑回来,一爬上楼,就看到白痴耷垂着头,撒开着那双苍白的小 手,那只右手的一根食指几乎被啃光了。白痴整个人因失血过多陷入了深度昏迷。  娲娘刚刚为白痴止住血口,他就从昏迷中醒过来,对娲娘说:“让巴色到 森林里第五十五棵大树下,把那只猿猴的手指给我弄回来。” 娲娘便出门找到巴色,让他背上猎枪出门去了。巴色在夜里回到娲娘的 楼堂时,果真用桐叶包着一截猿猴的断指。白痴接过来,栽到食指断裂的位置上, 把两条肥肥的蚂蝗放到伤口处,让它们吸着血,蚂蝗吸饱了,变成圆球,从他的 手指上滚下来,白痴又放两条上去。如此反复,不出两个周,白痴的食指又长复 原了。不同的是,那右手上的半截食指始终是毛绒绒的。 从此,每当白痴吃食物时,娲娘再也不敢离开他半步。每当她要出去,她 就把所有的食物藏起来,或是收到白痴够不着的地方。结果导致白痴直接把右手 全部吃掉了。巴色再次不得不按娲娘的旨意,到森林里割来一只猴手,让白痴如 法炮制,新植了一只猴手。 至此,白痴再也没吃过自己的手指了。 可是不久,他又迷上吃树根和泥土,还有石头。 发现了两次之后,娲娘就把那两扇专门为他装的矮门子上了锁。可是白 痴仍然有他的办法,他把头够到矮门子的上方,那头就像长在两扇矮门上的人头, 于是,很快就引来了许多村庄里的孩子,在楼下远远观望这颗长在矮门子上的人 头。趁着这个机会,白痴就用语言诱惑他们为自己做事。他用二十个美丽的预言, 比如预言一位为他效力的孩子会做一个美梦,预言一位女孩会成和娲娘一样美丽 的姑娘,等等,换得了九块石子、七根树根树皮和四小捧泥土。 换回了这些之后,等娲娘下地去了,白痴就贪婪地吃起来。他吃一块石子, 再吞一小撮泥土,再咽一截树根树皮,有时这些东西把他梗得眼睛都凸了出来, 泪珠子从眼球缝里往外直滚,但他也没曾停下来过。他发誓要将这二十件东西全 部吃进了肚子里去。  当娲娘傍晚从地里回来时,白痴的胃痛得在地上打滚。他的脸和手脚,肿 得像水桶一样粗。 白痴见娲娘回来了,连忙对她说:“快去叫巴色,让他担两桶大粪来,灌 进我的肚子里去。” 娲娘照办了。 巴色把两桶大粪全部灌进了白痴的胃里。大粪灌进了白痴的肚子里之后, 他吐了三天三夜,才把吃进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整个白虎庄一时间到处都充满 了大粪的臭味,就连那片原始森林和森林旁宽阔的湖泊里,也都弥漫满了大粪的 气味。这些都是白痴的功劳。  奄奄一息的白痴被两桶大粪的臭味拽回人间。长得高大雄伟的死神依然 披着一张黑披风,在他身前身后绯徊着。娲娘见白痴让死神折磨得痛不欲生,决 定到村外去请巫师为白痴来驱赶死神。娲娘走下吊脚楼,走过石板村道,走进那 片茂密的森林。娲娘的嘴里,一直不停地在诅咒着那位只有白痴看得见,身着黑 色披风的死神。在美丽的娲娘的诅咒声里,那位高大的死神紧随其后,默默地倾 听着她的诅咒。他是听惯了世人的诅咒的,然而,他从来没有听到像娲娘这么美 丽动听的诅咒声。以至他听着听着,竟面红耳赤,两颊发烧。甚至有一刻,死神 让自己的灵魂飘离了这袈黑披风内的身体,变得十分恍惚和迷离。 死神紧跟着娲娘在森林里穿行,被森林深处一只叫莲的怪兽窥见了。莲兽 随着树叶的陆离律动,也听到了娲娘诅咒死神的所有内容。它知道了在这个村庄 里有一位叫白痴的男孩子,正在遭受死神的胁迫。看样子,那个孩子的苦难全因 他的母亲而起,因为它看见死神那副情感迷醉的样子,很显然是爱上了她。然后, 莲兽甚至看到死神在密林深处,对娲娘做出了更为亲密的举动。他用自己高大的 身体,偎依着毫不知情的娲娘。然后,他张开他的双臂,把娲娘拢进怀里。它看 见她一扑进他的怀里,就陷入昏迷状态。就在那片青青的草地上,高大的死神把 娲娘放在自己的双膝上,为她宽衣解带之后,很快就进入了极乐的境界。 莲兽自言自语:“让死神爱上了,真是一场苦难啊。” 三天之后,娲娘从草地上醒来,在她脚前,站立着四位术士,他们依 次是阴阳先生、道士、高僧和巫师。 娲娘问他们:“你们能够祛除我儿子白痴的疾苦吗?” 四位术士答道:“能够。” 娲娘说:“我可被上当受骗弄怕了。先前就请过很多神算给白痴算命 治病。那些浪迹江湖的骗子,除了一派胡言乱语之外,根本就不会干出一点儿有 新意的东西。他们眼睛里只有混吃混喝和几文小钱。我只好把他们打发了,他们 便又到别处去盅惑新的无知者。我希望你们不要令我失望。” 四位术士答道:“我们不再会令您失望!” 于是,娲娘带着四位怪头怪脑的术士回到白虎庄,引得白虎庄的村民纷纷 跑出各自的楼房出来观望。白虎庄里从来没产生过术士或巫师。只有遇到大吉大 凶,他们才偶尔从村外请一些穿青布长衫的术士,然后,全村人都汇到那家请术 士的人家,像看傩戏一样,把术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饱一顿眼福。 今天,娲娘出去三天三夜之后,一下子清来了四位术士,在村庄里引得人 们头脑里一遍炸响。这回人们纷纷赶到娲娘家的楼台前看热闹。大多数人在猜测: 白痴这回可能在劫难逃了。 三位术士来到白痴的房间里。奄奄一息的白痴连抬眼皮的气力都没有了。 整个房间笼罩着大粪的气味。待三位术士坐定之后,白痴蓄够了力气,抬眼看了 他们一下,只是一下,他又盖上眼皮,进入自我静静的修养之中。他的手在床沿 上轻轻动了一下,娲娘以最快的速度,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把他扶着坐了起来。 当他坐正了身体之后,那三位术士站起身,走到离他很近的地方站立着,准备施 出各自的魔法,挽救这个微弱的生命。 他们三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一种满足之后的自信。这种自信的神情 里不乏盲目与愚弄了神明的因素。他们扮出一副接受过神灵提升的角色,即使这 么静静地站着,也都显露着一种虚伪和做作。不同的是,比起那些三流的占卜者, 他们的伪装要巧妙得多。他们用世人难以觉察的沉静和缄默,看待这位一生下来 就带着某种神秘色彩的白痴。在他们内心深处,他们对白痴、疯子和任何有生现 缺陷的人,都是抱着一种敬畏心情的。这一点,他们不同于那些三流占卜者。他 们的理由是,正因为他们在身体或精神上关闭一扇世俗的大门,同时,神灵也为 他们开启了另一片心智的天空。而且在这片纯净的天空之下,他们把自己的生命 从原来浮躁、功利、表面化的层面上,沉坠入最宁静纯粹的境地。因而,他们比 作为混迹于凡尘与仙境之间的术士都要纯净得多,专业得多。无欲则刚,是他们 处世的基本态度。 就在三位术士怀揣着因叛变神明,而在各自的心里暗自忏悔时,白痴说话 了: “请你们看着我的眼睛。” 白痴仍然微垂着双眼,可刚进门时的倦怠似乎减轻了许多。他的声音比 先前有力量多了。 三位术士看着白痴的眼睛。 就像一泓清亮的泉眼,在白痴那双白净的眼皮收缩到眼折里之后,灿 烂地呈现在三位术士的眼前。就连簇拥着白痴的娲娘,都感觉到了那两道目光空 前的明朗。“它来源于大便。”娲娘情不自禁地轻声说道。 在白痴的目光里,三位术士突然变得茫然不知所措。他们的心智顿时全部 乱了分寸。不一会儿,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开白痴的房屋,走出娲娘的吊脚楼,灰 溜溜地走了。娲娘跟着他们的脚步,任凭她怎样追问,他们都不作答,生怕走慢 了,耽搁了他们离开村庄的时间。  娲娘只得回到白痴的身边,抱着他痛哭流涕。面对娲娘的眼泪,白痴却 对娲娘说:“我会挺过去的,我一定!” 四 白痴真的像自己预言的那样,一天天地好起来,娲娘的日子又充满了阳光。  娲娘发现白痴在好转的时间里,嘴里不停地沉吟着什么。她细细地去倾 听,很多话似乎被她抓住了。可它们又在一瞬间犟脱她的记忆,滑向没有边际的 黑暗。有时,即使她听得清清楚楚,可那话因为不连贯,让她不明白它们究竟的 意义。白痴在沉吟这些话语时,也从不回避娲娘,只是他的表述更加含混不清, 模棱两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娲娘终于听清了白痴的吟唱。 “人为妇人所生,日子短少,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 不能留存。这样的人你岂能睁眼看他吗?又叫我来受审吗?谁能使洁净之物出于污 稍之中呢?无论谁也不能!人的日子既然限定,他的月数在你那里,你也派定他的 界限,使他不能越过;便求你转眼不看他,使他得歇息,直等他象雇工一样完毕 他的日子。 “海中的水绝尽,江河消散干涸。人也是如此,躺下不再起来,等到 天没有了,仍不得复醒,也不得从睡中唤醒。谁愿你把我藏在阴间,存于隐密处, 等你的忿怒过去,愿你为我定了日期,记念我。你呼叫,我便回答;你手所作的, 你必羡慕。但如今你数点我的脚步,岂不窥察我的罪过吗?” 白痴唱得累了,歇息一会儿,又会接着吟唱: “人伸手凿开坚石,倾倒山根,在磐石中凿出水道,亲眼看见各样宝物。 他封闭水不得滴流,使隐藏的物显露出来。然而,智慧有何处可寻,聪明之处在 哪里呢?智慧的价值无人能知,在活人之地也无处可寻。深渊说:不在我内。沧 海说:不在我中。智慧非用黄金可得,也不能平白银为它的价值,贵重的红玛瑙, 并蓝宝石,不足与较量;精金的器皿,并美女,不足与兑换;智慧的价值胜过一 切。智慧从何处来呢?聪明之处在哪里呢?是向一切有生命的眼目隐藏,向空中的 飞鸟掩蔽。神灵说:我们风闻其名,敬畏神灵就是智慧,远离恶就是聪明,这就 是神灵的指引。” 白痴在他没日没夜的吟唱里,身体得到恢复。 娲娘在白痴的健康得到修补之后,精力更加充沛,性欲更加旺盛。她 有时到了中午就把村庄里的男人带回家的地步。她又过上了快乐幸福的日子。直 到白痴遭遇下一次死亡的降临。 白痴在夜晚的吟唱,在赢得娲娘从内心深处对他的赞誉的同时,也惊动了 白虎庄里的山神野鬼。那些居住在故地和破庙的小鬼小神们,听到了白痴对神灵 的赞美之后,在叹服白痴超凡性灵的同时,心生了对他的憎恨。在白痴的心中, 没有它们的位置,这一点儿令他们非常恼火。更重要的是,因为白痴与生俱来的 天性和才能,对它们现有的地位构成了巨大的威胁。于是,在以巴颜家族为首的 野鬼的号召下,聚在白虎庄村口的巴颜空宅,密谋了三天三夜之后,白痴的灾难 又一次降临了。 起初,在娲娘和白痴入睡后,白痴会听到村道上滚动着各种各样千奇百怪 的声音,扰得他睡卧不安,整夜整夜无法入眠。接着,白痴紧靠的窗户会被一些 石块和沙子,打得啪啪作响。而且这些物体还不时飞到楼顶的瓦片上,发出如暴 雨降临时的响声。一切动静都无法让白痴安然入眠。白痴在失眠的苍白里,精神 几近崩溃。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娲娘往往会在半夜里被一种轰然作响的声音 惊醒。有一天半夜时分,娲娘突然被轮椅碾过地板发出的巨大响声惊得坐了起来, 她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起身奔向声音消失的地方。在“咚咚”的脚步声里,她 看见白痴像飘浮在水面的白色物体,沿着楼堂的门廊,向外飘去。她吓得连声音 都叫不出来了,只得赤着脚,紧紧地追了上去。白痴在朦胧的夜色里,浮浮荡荡 地飘到村道上,然后沿着村道飘向村庄外的森林。娲娘跟着,奔跑着,当她大声 叫出声音来时,白痴早就没了踪影。 当巴色带着全村的男人到森林里寻找白痴时,娲娘只得把那双被村道上的 石子瓦片和瓷片划破的脚,高高地搁在凳子上,等待白痴的消息。村庄的男人在 森林边上整整寻找到天亮,都没发现白痴一根人毛。他们睡意迷朦地回到村口, 在经过巴颜一家曾经生活过的,那间废弃了多年的老屋时,巴色看见那座老宅的 门 ,被晨风轻轻一吹,便开了。巴色带着巴桑,还有村庄里所有的男人顺着风吹开 的门,进到宅子里去。他们看见,白痴规规矩矩地跪在巴颜家的神龛前。他耷拉 着头,从后面看去,只看得见他那瘦高的脊背,纹丝不动地矗在那里。巴色来到 他的侧面,只见他双眼紧闭,嘴里被塞了满嘴的泥巴。巴色明白,白痴肯定是撞 鬼了。他走上前,用食指挖净了白痴嘴里的泥沙,然后狠狠闪了他两耳光,白痴 才悠悠地缓过气来。他躺在巴色的怀里,咳嗽了一阵之后,才睁开眼睛。他看到 了陌生的屋顶、陌生的神龛,陌生的墙院,最后他看到了巴颜和妻子那幅挂在墙 上,发了黑的画像。他静静地看了很长时间,然后对巴色说:“送我回去吧。”  为掩盖发生在白痴身上的怪事,娲娘对村庄的人说他患上了夜游症。可 事情并没按娲娘预想的,很快就会结束。 白痴从此像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他的生活和生命节奏,像楼堂那座古 老的钟一样,也许是落满了尘土,变得缓慢而沉重。他运动轮椅的动作,痴呆迟 缓而笨拙,先前的灵巧再也找不到一点儿影子。吃饭睡觉又得靠在娲娘帮助下, 才能艰难地完成。尿床和尿裤子的次数越来越多。表达意义的话语,越来越少, 而且越来越艰难。娲娘很明显地感觉到,儿子在一天天变小,仿佛要回到他刚刚 从她的子宫里出来时一个样。她坚信,他一定是这样的。她不知道,儿子终久会 不会变成一个浑身是粉的婴儿,重新回到她的子宫里去。 就在白痴以一种愚笨的方式返祖时,他又在一个夜半时分不翼而飞。 这一次娲娘像有预感似的,她一直睁着眼睛,用耳朵和心灵守护着儿子那扇紧闭 的木门。在那扇门的背面,巴色画了三道桃符,贴在那门背上。那神秘的桃符古 怪而狰狞,娲娘不敢正视。在巴色走后,娲娘才敢让白痴把那三道符说给她听, 这符的形象才真正滞留在她心中。巴色还让娲娘在楼堂的门栓上,插上一把锋利 的菜刀。娲娘心里清楚,这些都是一些粗俗的避邪之物,她对它们不抱任何指望。 她真正在心里指望的,是儿子白痴像以往每次遭遇死神一样,能够凭借自身的力 量挺过来。她和儿子的命运,这个村庄里任何其他人都无可改变。他们只能依靠 自己。而娲娘所能做的,就是努力维护儿子的命运。她别无选择。 事情正如娲娘预料的。娲娘从梦中醒来,就穿戴好衣帽,径直来到白痴 的房间里,只见那张小床上早已没了白痴的人影。 娲娘踏着离崦嵫很近的月色,来到村庄外,来到森林边一块石头上, 静静地等待夜色褪尽,黎明到来。 黎明过后,天色的浅白把娲娘指引到一片杂草丛生的坟地。娲娘在清晨 的平淡里,隐隐约约看到白痴扑倒在巴颜家那座年久失修的墓地里。娲娘对那座 墓碑的熟悉程度,要超过村庄里的任何人。在巴颜他们相继去世之后的那段日子 里,她几乎每天都要来到这墓碑前,流着泪为儿子忏悔。她对他们说着她从没表 达过的最诚挚最善良的话语。她向巴颜夫妇的墓碑表示,要像善待白痴一样,善 待巴桑,甚至超过白痴。娲娘在后来的日子里,真正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此时, 她在确认是儿子的背影之后,便疯狂地奔跑起来,嘴里流露着哭泣的呻吟: “你们怎么还不放过他呢?你们究竟要怎样?” 她一遍又一遍叫着巴颜和他妻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话语, 然后重重地跪在墓碑前,跪在白痴的身旁,为他清理耳朵鼻孔和嘴里的泥沙。然 后,她背起白痴,趁着村庄里的人们还没醒来时,回到了吊脚楼里。 在吊脚楼里,在娲娘的催问下,白痴才讲了他所经历的情景。当白虎 庄静下来,月亮当空时,白痴觉得,外面村道上,房前屋后,挤满了群情沸腾的 人流。他们人挤人、人挨人,摩肩接踵,口里不停地狂叫着,嘶声力竭,把整个 村庄弄得人声鼎沸。就是这些人群,一时愤怒,一时喜悦,一时忧伤,一时激越, 一时哭泣,渲泻着整齐划一的感情,伴随着月光的波动涌起巨大的潮汐。 白痴身体里一贯沉静的血液,被破窗而来的潮汐激荡得沸腾起来。他在子 夜时清醒地坐起身来,然后,他像一位四肢健全的少年那样,起身推门,顺阶而 下,来到这群沸腾的人当中,并且陷入一种极度的狂热之中。他跟随着大家挥动 着手臂,高喊预先规定或即兴脱口而出的口号。他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还看到 了娲娘的身影,她被人们捆绑着和巴色站在一起。他们被熙熙攘攘的人流冲荡着, 推搡着。他们跟跄着在人流中用痛不欲生的表情,表示着他们与这群人流的格格 不入。人们把他们推到一个一人多深的土窝子里。然后所有的人都朝他们吐口水。 即便白虎庄几百年已经没有了吐口水恶浊人的习惯,他们此时又捡起了那些被遗 弃的旧业,所有的口水汇成一道洪流,很快就把娲娘和巴色飘荡起 来,一刻之后,他们就被口水淹没了头顶。他们只能挣扎着伸出头来,换上一口 气,又沉了下去。人们把口水吐干了,汇成洪流的口水才从人群的腿脚之间流走。 娲娘和巴色被几双手重新拉到了村道上。不知谁喊了一声“破鞋”,于是成百上 千只各种颜色的破鞋飞向他们。又不知谁喊了一声“毒蛇”,于是,又有成百上 千条毒蛇和蜈蚣飞向他们……。 不知是谁,把目光盯上了白痴。于是人们很快就知道了这位俊美的少年, 就是娲娘的儿子,而且就是这位儿子,娲娘和巴色不知多少次救过他的命。 他们用愤怒逼迫白痴当众表明态度和立场。白痴在众人目光的火焰里,来到 母亲面前,指着娲娘,朝众人大声说:“她就是生我的娲娘。可她是个婊子,是 破鞋。为了保全我的生命,她凭借自己美丽的姿色,勾引了村庄里所有的男人, 还和他们上床,通霄达旦寻欢作乐。包括这位叫巴色的男人。更可耻的是,她把 我供在他们床榻的上方,让我府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白痴说到动情处,竟然泪水滂沱。 然后,他正色道:“今天,我站在这儿,向村庄里所有人宣布:我永 远也不会是她的儿子了。” 白痴说完,引起台下一阵狂热地轰笑。一阵风陡然吹过来。村庄在一瞬 间变得月光如银,静谧之极。眼前眼后的人群及人群里的娲娘巴色全没了踪影, 他陷入一种深深的迷茫之中。接着忧伤的潮水涌来,把他漂起来,向村外走去。 因为,他再次看到村口的荒野之上,一片灯火辉煌。他顺着那灯火光芒的指引, 走向那里。然后,他见到了身着绿衣绿裤的巴颜夫妇,坐在那城堡殿堂里,栩栩 如生地静静地坐在那儿。见到他们那肃穆的神情,白痴情不自禁地扑地而跪,顶 礼膜拜。然后,白痴便沉人生命的昏黄之中。 娲娘听了白痴的叙述,再次泪流满面。她想,肯定是巴颜的鬼魂复苏了,在 召引着人们的灵魂,夜间出来干着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她想,再见到巴色,她 一定要对他说:我为巴氏家族的阴险感到耻辱。 “这不仅仅是我们个人的意志。”窗外飞进来一句话,在地板上滚动了 好一阵,才消失。 娲娘发疯似地站起来,把头伸出窗户,对着整个村庄喊道:“你们究 竟要怎样?你们究竟要怎样?你们非得把我们往绝路上逼不可吗?”娲娘的声音 在空旷的村庄里久久回荡。 娲娘的声音,被森林边饥饿的莲兽听见了。任直觉,它感到了白虎庄人心 的危机,于是,它趁着夜色,窜进了村庄。白虎庄顿时大乱,一片鬼哭狼嚎。白 虎庄的人在紧闭了一夜大门,提心吊胆地熬到天亮之后,纷纷背起行李、带着妻 儿老小,全部远走他乡。整个村庄只剩下娲娘和白痴在吊脚楼里。雄壮凶猛的莲 兽,围困着这座唯一有人烟的楼房,一直围了九天九夜,直到他们因为缺水缺粮, 陷入死亡的边缘,招来了死神的光临,莲兽才吓得落荒而逃。 面对再次获得的新生,娲娘和白痴紧紧相拥,庆祝这次人与兽斗智斗勇的 胜利。可他们万万没想到,白虎庄人又变卦了,他们在经历了半个多月流浪奔波 之后,重新回到白虎庄,决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白痴。 白虎庄一安静下来,就意味着更大的灾难即将来临。第二天一大早,村庄 里的人便再次来到娲娘的吊脚楼前,齐声喊道: “把白痴交出来,我们再也无法忍受了,为了白虎庄的安全,我们要杀掉 他。” 面对白虎庄的第二次发难,娲娘说:“我现在才真正明白了,我儿 子白痴的苦难,是从你们的心里生长出来的。” 巴色和巴桑,在娲娘的说话声中,早已站在了她的身旁。 巴色说:“我们巴家的仇恨都可以化解,白虎庄就没有什么不可化 解的。你们都给我滚回去。”人们才极不情愿地退去。而村道上,落满了他们 历数白痴关于预言、关于诅咒、关于招引莲兽和死神的罪状。它们把村道铺得一 片雪白,就像白痴梦中的目光。 五  白虎庄外的森林里,居住着一位高大的死亡和那只凶猛的莲兽。白痴很清 楚他们居住在这片森林里。 白痴生来,就能洞察一切和未来,尤其是一百年以内的事情,在他心里 再明了不过。他一眼就能看穿村庄里所有人的生死。在他预言了村庄里两个老人, 一名妇女和一位美丽姑娘的死期之后,村庄决定:把白痴作为妖孽,绑到村头烧 死。为了拯救白痴的命,娲娘第二次出卖自己的肉体,和雄悍的巴色过了一夜。 当他们在娲娘的房间里疯狂示爱时,白痴被母亲供在那张小方桌上,目睹了娲娘 与巴色那疯狂的一夜。 年仅三岁的白痴,回想起母亲为了救他的命,就在前几天和那个医生 的情景。娲娘这两次作为,在白痴心里,像天上的闪电,一道还没褪尽,另一道 又顺着老路而来,在他的心灵里引起久久沉寂之后的突然炸响。加上后来娲娘在 他面前无数次地放纵,都毫不顾忌地让他耳面目睹,从而白痴那弱小的身躯,竟 奇迹般盈满了爱水。准确地说,从三岁时起,白痴就有了领略人生风情的欲望。 正是这颗种子,在白痴所经历的岁月之田里,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一棵令许多 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树。仿佛他这一生,除了预言村庄的命运,就是专为这棵欲望 的大树而艰辛地活着。  但是,直到白痴二十岁生日那天,他的这棵大树一直置身于一种荒芜之 中。这一切并非都是他的错。他在十二岁、十五岁时,利用自己的智慧分别勾引 过一位少女、三位少妇和一位六十岁的老妇人。而这些勾引均告失败。直到后来 他拥有一百个娲娘时,回忆起那段经历,他既好笑又倍感耻辱。和他后来的辉煌 相比,这确实是他生命中的耻辱。白痴后来做了村庄的统治者之后,在村道上看 到那五位女人中任何一位都会面红耳赤。即使她们反复表示她们已经原谅了他, 并且暗示他,只要他需要,她们会毫不犹预地走进他的白虎楼,用自己的肉体重 新温暖他那颗曾经受伤的心。 可白痴始终忘不掉那段耻辱。 十二岁的白痴第一次勾引那位少女,颇费了一番心机。他用竹片做成能够 射出的弓箭,并且在竹篁片尾部拴上一根根棕绳,然后把它们安放在门眉上、屋 顶上和他所在的屋子四周的墙壁上。然后白痴来到吊脚楼台上,静静地等待那位 少女的出现。当她出现在幽深的村道上时,白痴显得更加沉静。阳光照在他的脸 庞上,他被阳光染了色的神情告诉人们,仿佛沉静是他的天性。当那位少女途经 白痴的吊脚楼前时,白痴以一位勾引者的口气发话了: “你不上我的楼来,你就会为一件事情后悔一辈子。” 少女停住了脚步,好奇地望着这位全村庄的人都恨不得他死的白痴。少 女的眼睛除了好奇,更多地显示出一种迷茫。她在想,就是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 力的白痴,怎么会惹得全村人都恨之入骨。 少女的回答很坦率:“我不会上你的楼来,我的父母告诉我说,你是 一位妖孽,你的母亲是一位荡妇,你们的吊脚楼充满了肮脏气息,我不会上来。”  白痴很欣赏少女说的这番话,即使她说自己是妖孽一点也名不符实。但 他喜欢聆听她说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像一根长长的金属丝,顺着他的耳朵,直抵 他的心,把他的心搔得痒痒的。 白痴说:“你不上我的楼,你终有一天会后悔!” 少女拢拢头发,耸耸肩,说:“我宁愿有一天后悔,也不上你的楼!”说 完,少女沿着来的方向,轻盈地去了。后来,当这位少女变成一位美丽的少妇之 后,从白痴的吊脚楼前走过一次,就后悔一次。她想:要是我上去了,就有资格 被封为娲娘了,可我现在连娲女都不是。想到这儿,少女变成的少妇心中充满了 深深的悲哀。  白痴勾引少女不成,便决定勾引那些熟透了的少妇。他发誓即使让那些带 有绳子的竹篁片腐烂掉,也不拆下来,直到捕捉到一位妇女为止。在白痴的等待 中,第一位美丽的少妇出现了。她端着一篮子衣物,是去村口那片湖泊里洗衣。 少妇像一枚熟透了的杏子走在夕阳铺垫得暖暖的村道上。白痴坐在楼台上看得如 醉如痴。待那少妇快成了背影时,白痴方大声对她说: “你上我的楼来吧,我会告诉你关于你丈夫的秘密。”少妇当即和 第一位少女一样,停住脚步。不同的是,她的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可爱的白 痴,但愿你告诉我丈夫的秘密,不是坏消息,我想你是不会伤害一位幸福女人的 心情的。”少妇说完,就“噔噔”地爬上了白痴的楼,但是她不进门。白痴想只 要她一进门,我的愿望就会实现了。于是他说:“你不进去,我告诉你的,将会 是坏消息,你进去了,我告诉你的将是快乐和幸福的消息。”少妇用手扶扶白 痴的头,笑着说:“我倒想要看看,我们可爱的白痴究竟用什么样的坏消息在款 待我。” 白痴见她不吃这一套,只好实话相告:“你的丈夫,在你去湖泊洗衣时, 将和你的妹妹在床上温存哩。” 少妇听了,爽朗大笑,笑完后她说:“我可爱的白痴,我以为是什么天大 的事。这件事我早知道啦。我真为我丈夫的魅力骄傲呢,这怎么算得上坏消息呢? 我还得去洗衣哩。”说完少妇转身下楼,扬长而去,留下白痴孤独地坐在夕阳里, 恶狠狠地朝着她的背影说:“你将是第二个后悔的妇人!”白痴开始等待第二位 少妇的到来。 第二位少妇长得很粗壮。她背着一捆柴禾从白痴的吊脚楼前经过。白痴用 声音截住她。  白痴说:“放下你的柴!” 少妇放下背上的柴禾,问:“怎么啦?” 白痴说:“我知道你一直在守活寡!” 第二位少妇道:“守活寡又怎么啦?”白痴说:“我要你上楼来,我 要和你做爱。” 少妇诧异地问“你——?” 白痴说:“是的,是我想与你做爱!” 少妇淡淡一笑,摇摇头,说:“别开玩笑了吧,你这种身体,还会做爱, 别耽误我背柴了。” 说完少妇重新背起柴禾,扛到肩上走了。  第三位少妇长得骨瘦如柴,她走在没有树木的村道上,风都吹得倒。白痴 远 远就看到她出现了。白痴看到她出现了,很犹豫。他拿不定主意,向不向这个丑 陋不堪的女人发出自己的要求。最终,为了勾引成功,他放下了自己的犹豫。当 她的头从他的脚前晃动着过去时,他对她说:“你上来吧,上来和我做爱,我就 把你的病给治好,然后让你长得又白又胖。” 第三位少妇听说能治好自己的病就上来了。白痴让她进门,他也进了 门。他们很轻易就上了白痴的床。少妇很利索地脱光了身上的衣服,然后帮助白 痴脱掉衣服。当她将白痴脱得只剩下最后一件衣服时,她看到了白痴那具与他十 二岁年龄不相称的阳器。它比一般的成人还大。少妇吓得大声尖叫,而后说: “不,不,我会死在它下面的。”说完起身抓起她的衣服,落荒而逃。白痴连用 动竹篁片做成的箭吓,唬她一下都没来得及。 坐在空荡荡的楼里,坐在空荡荡的床上,白痴自言自语道:“你们终有一 天都会后悔的。” 白痴勾引少妇以彻底失败而告终。他在吊脚楼里沉寂了三年之后,决 定去勾引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白痴想:我将是一具百岁之躯,勾引上一位七十 岁的 老太婆,还赚三十岁的便宜呢。这么想了,白痴就开始行动。 那些别在墙壁上的竹篁片,早已被虫咬得粉丝连连,白痴也就不再指望它 们能起什么作用。白痴选中了一位寡居的老太太。白痴这次不再是坐在吊脚楼上, 而是在夜晚里,趁人们都熟睡之后,爬到了这位老太太的门前。白痴叩开门,老 太太像提一只猫一样,把他提到她的床上。白痴对老太太说:“你和我做爱,我 就告诉你丈夫在阴间的情况。” 老太太耳背,没听到前半句,只听到了后半句,顿时来了精神,问白痴: “他在阴间还好么?他是不是还在等我?” 白痴说:“你必须和我做爱,我才告诉你。” 老太太这回听清了,脸立刻就黑下来了:“什么?你想得倒美!让你玷 污了我,我还有什么脸去见在阴间等我的丈夫!” 白痴见她这样,便把他丈夫在阴间的实话告诉了她。老太太听了顿时 大怒:“你就是告诉我他在阴间搞了别的女人。我也不和你做爱。我可和你母亲 不一样!”老太太猛地一把从床中提起白痴,“啪”地一下把他扔到门外的地上, 重重地关上了两扇大门。 白痴这才意识到,自己连勾引一位七十岁的老太太都没成功。他的心里充 满了失败感。而性欲在这种失败感里,涌动得更加强烈。 六   儿子白痴这些举动,没有逃过母亲娲娘的眼睛。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有时甚至觉得,自己用肉体激活儿子僵硬身体的想法,简直就要成功了。于是娲 娘更加放荡了。到她的吊脚楼里来的男人,简直到了络泽不绝的地步。而来得最 多的是巴色和巴桑两叔子。巴色壮得更像一头公牛了。他那年幼的侄子巴桑,虽 然还没完全成年,可是他早已跟着他的叔叔巴色学得了一手高超的,逗女人喜欢 的技巧。每次巴桑到了娲娘的吊脚楼里,她也总是想方设法地逗引他,直到有一 天,巴桑终于像个男子汉爬到她的身上。而且,她几乎是全部把自己和巴桑暴露 在儿子白痴的凳台前,让儿子的视线一览无遗。 白痴知道娲娘在暗示他,连比他小一岁的巴桑都爬到了她的身上,自己早 就该有所作为了。娲娘这是在给他传递信息。可是白痴深深地为自己三次失败的 勾引而沮丧。特别是那位七十岁的老太太对他打击太大。可是,局势越是对白痴 不利,在他心中翻滚的欲望就越强烈。特别是他过了十八岁之后,他感觉到自己 再不能勾引到一位女人,自己就会像一堆燃烧起来的火粪,会被厚厚的重土压扁, 而内里的火会让自己怄成一堆灰烬。 白痴感觉到自己就要一天天塌陷下去了。在一次无奈的困扰中,他感觉到 厚厚裤子上的棉布竟抚摸到了他的身体,在那一瞬间,有一种快感掠遍了他的全 身。在惊颤中,白痴开始手淫的历史。那是一段没日没夜的日子。白痴像突然闯 进了一个诱人的秘宫,他凭借着自己用蚂蝗接上的那只猴手,每天上十次几十次 地沉浸在贪婪的自娱自慰之中。最初那一刻,他想象着那只猴手来自第一个他所 勾引的少女。他顺着她的手臂,一点一滴地用想象的爬虫,逐渐向她身体上最丰 腴的部位进发。先是她的额头,那块光洁如玉的地方,他用自己肮脏的嘴唇轻轻 贴上去。在这一刻,他还仿佛听到音乐从身后响起,少女在他的初吻里由沉静逐 渐变得浑黄。在他吻她的前额时,她是那么纯净如水,同时也是那么圣洁。接着 他吻到她的脸颊。即使他的嘴角在此时因为幸福的感觉,引起了筋孪,他也依然 没有停止让他的亲吻下滑。然后就是她小如樱桃的嘴唇。白痴对她这个地方记忆 得如此清楚。它在他的记忆里竟也是如此生动诱人。就在那饱满的两唇之间,构 成了一道令人最为迷惑不解的陷井。可他没有丝毫地犹预,将性欲连自己的肉体, 一起跌了进去。生命在此时变得出奇地辉煌。白痴干完这事后,用想象的手,把 少女剥成精光,然后他又用那只猴手开始了在她身体上耐心的潜行。连他自己都 感觉到,那只手像一条毛绒绒的蛇,在少女的肩膀和乳房上游走。它又像一双探 寻宝藏的眼睛,在游走的同时,显得那样细腻、体贴与痴迷。 时间像一锅滚烫的沸水,而白痴的生命和身体,似一块脆弱而坚硬的 冰块,从他把那只长满了黄毛的手伸进自己的内褥和灵魂时,这块脆弱的冰就滑 进了时间这锅沸水里。白痴的生命开始以最迅猛的速度溶化。 娲娘最先看到的是白痴那两只陷得深不见底的眼睛。白痴在娲娘注意到 他的变化之后,生命衰竭的速度似乎更猛烈了。他的脸颊变成了智利的版图,他 的脸色也变得苍白无比,那展示雄性的毛发,在他生命的活力退潮之后,很凌乱 地显现在他的下巴和嘴唇上。娲娘注意到这一点之后,心里滚动着灼烧般的疼痛。 面对儿子白痴的衰竭,她再次显得异常地手足无措。她甚至怀疑,是否自己的放 纵,触怒了神灵,它们通过白痴的衰败来警告或暗示她,收验自己的淫荡。 意识到了这一点,娲娘当晚就拒绝了巴色、巴桑和村庄里其他男人的请求, 让他们回到自己妻子的身边去。然后,娲娘把白痴移回了他的房间,重新回到那 张供奉白痴祭桌的大床上。 〓〓木榻床重新变成了娲娘上床睡觉的踏脚。娲娘还把那两只黄土 烧制的香炉放到榻床的两端,终日焚起了香烛。往日那些男人留在房间的精液和 汗液的气味,在袅袅香烟里,消弥得干干净净。娲娘以为这样,才会减轻自己的 罪过,白痴衰竭之生命的速度才会减缓。 没过多长时间,娲娘从白痴的内裤和床单上,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起初, 是娲娘在远离了那些男人一段时间,把自己房间和身子侍弄得干干净净之后,她 仍然感到,有一股浓浓的腥味在这幢吊脚楼里回荡。起初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 气味会来自白痴。而且她以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即使她始终抱着以自己的肉 欲来唤醒他生命活体的幻想,此时,她也丝毫没有意识到,白痴早已成熟得令她 吃惊。 娲娘循着房楼的腥气察看了她能够爬上去的每个角落。她不停地翻寻着, 心里还在不停地责怪那些粗鲁的男人,用毛巾或纸巾擦了身上的秽物,毫不顾忌 地随手乱扔的恶习。娲娘翻遍了整个屋子,除了找出自己一对被老鼠吃得稀烂的 袜子,一条被自己和男人疯狂时蹬进床榻下的内裤,一只沾满了某位男人唾液的 乳罩之外,一无所获。直到一个礼拜之后,娲娘给白痴清洗内衣内裤和床单时, 她 被上面斑斑点点、艳若桃花的图案惊得目瞪口呆。 娲娘终于找到了那股浓郁精液味儿的来源。那些衣物上,很明显地带 着因放纵过度而渗出的血迹。那是生硬而猛烈的足迹。娲娘突然明白了一个令她 惊喜万分的事实——她的儿子白痴不仅有了强烈的性能力,而且他还勾引到了女 人,并且和他勾引的女人上了床。这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娲娘想,可是他得懂得 节制,娲娘又想。 娲娘洗净了儿子的衣物,决定第二天窥视白痴和他所勾引女人的性事,以 便巩固自己喜悦的心事。她还要教会儿子一些床上功夫,以便让他的生命既得到 充分地投入,又有节制地休息和滋养。那样,白痴才会有健康的人生和快乐的生 活。这就是娲娘的真实目的。 第二天,娲娘从清晨等到响午,再等到傍晚,她在楼外的僻静处,看到 总共三位少女、五位少妇、二两老太太从她的吊脚楼前经过,可始终没有一个人 爬进她的楼台。她只好失望地回到楼台上。当她走进楼里时,那股浓烈的腥味扑 面而来,把娲娘的心激荡得惊喜万分。她放慢了脚步,放轻了手脚,悄悄向白痴 的房间靠近。与此同时,她听到白痴痛苦而快乐的呻吟,像春夜里村外叫春的野 猫,发出生动而碜人心扉的叫声。娲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白痴儿子,干起事来 会有如此大的阵势。自豪的心情便在她脑中油然而生。 娲娘走进白痴的房门,正是白痴走向巅峰的时刻。他用一只手撑着轮椅背, 用另外那只毛手像驾着枪一样捏着他的阳具,满脸被鲜血涨得通红,浑身猛抖着, 臂部猛烈支撑起来,向前一挺,一股如红色烟雾般的液柱,向门外飞喷而来,同 时,白痴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号。 在白痴惊天动地的激情中,那些液汁喷了娲娘一脸。娲娘用手指醮了一 点儿,伸进嘴里,她品尝到了和自己有关的,最真实的味道。娲娘不顾一切,冲 了进去,把余兴未尽的白痴,紧紧地抱进怀里。 她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七 在白痴接近二十岁的门槛时,他的生命近乎奄奄一息。他身上一百零陆块骨 头,在他薄弱透明的肌肤下,看得一清二楚。娲娘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里不能自拔。 一年多来,无论她怎样控制白痴自慰的次数,可是,他生命的状况没有得到丝毫 改变。白痴防不胜防的疯狂,到了无时无刻不在迷恋这件事情的地步。每天无论 白天,还是夜晚,他都沉浸在他循环往复的快感里,乐不知返。这样,白痴身体 和生命的热度,几近零度。  娲娘眼看白痴离死亡越来越近,成天泪水涟涟。她从村头到村尾,上门 挨家挨户求村里人:“我白痴爱上了你家的女子,我愿用全部家产换你家的女 儿。” 开头还有几户听了娲娘的叙述,虚伪地流露出一点儿同情的表情。后 来,他们见娲娘一出现,就把门户紧紧闭上。结果,娲娘从村头求到村尾,一无 所获。 娲娘想尽了办法。最令白虎庄的人轰动的,就是她从自家的牛栏里,拉了 两头骠肥体壮的牛,到森林外换回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女子。然后把她带到白痴的 床上。可是,白痴依然不能脱离那个自挖的泥潭。他让那位美丽丰满的女子,一 丝不挂地睡在他的身旁。他每天背靠着那俱美妙的肉体,用那只长满了黄毛的手, 进入自我极乐的领地,而把身后那个女人,忘在九霄云外。 在白痴满二十岁的前三天,那位熟透了等待人去摘的女人,终于忍耐不住 肉体的寂寞,离开了这座吊脚楼,离开了白虎庄。 终于,白痴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抬起那只毛手。他的生命全部倦进那把 轮椅里,冻得瑟瑟发抖。但是,他仍然有号叫的气力。他把头从倦缩成一团的身 体里伸出来,超越过轮椅的扶手,孤独地像恐龙那样伸长脖子,发出求爱般地哀 号。 娲浪流着泪,走进去用双手捧起那张像剑麻叶的脸。娲娘说:“我 的儿子,你就要走了,有话就说吧。” 白痴努力张着嘴,用微弱的气力说:“我,要,手!” 娲娘的泪水奔涌而出。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听从着白痴的声音,伸 进他的内裤里。可她觉得,这时候白痴还自慰,简直就是要他的命。她不能那样。 于是她又把那只手抽了出来。她即使是死也一定要让儿子幸福。 娲娘从儿子的轮椅旁站起身,把他轻轻抱到床上。她轻轻地为他脱掉 了身上的衣服,然后提来一桶水,把他擦洗干净。娲娘做着这些的时候,白痴睁 着那双茫然的眼睛,望着她。只见她脸上荡漾着母性的神情,在那种神情中央, 还激 荡着一小块红晕。白痴那双无神的眼睛,在窥见母亲那一小块红晕时,竟也闪现 出很长时间不曾有过的光亮。 于是,白痴说:“我要手。” 娲娘脱掉身上的外衣时说:“我会给你的。” 娲娘脱得只剩下乳罩和内裤时,白痴盯着她说:“我要手!” 娲娘朝着他嫣然一笑,说:“我会给你的。” 当娲娘脱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露出她那对丰满洁白的乳房,露出她 大腿间那洁白的部位时,白痴喘着气说:“我要手!” 娲娘爬上白痴的床,她把左边那只褐色的乳头塞进白痴的嘴里,对他 说:“我会给你的。” 白痴那根硕大的器具,在娲娘的手挨着的那一瞬间,傲然耸立。娲 娘用嘴唇吻着白痴的嘴唇,用自己的乳,压迫着白痴的身体,然后,让他那具生 命的根源,重新回到他的来源之所…… 在娲娘身体里,白痴身上的血色开始回流。原先透明薄弱的身体,在娲 娘每一次压迫下,渐渐丰满起来。透明变得浑浊,薄弱变得厚实。当白痴从淋漓 的快感带来的昏迷中醒过来,他的生命和体力,竟完全得到了复原。 白痴幸福得无法言表。他用手推动着轮椅,第一次来村道上,然后沿着 村道,来到森林里,他用几近窒息之后又得恢复的肺叶,拼命呼吸森林带给他的 清新气息。  白痴明白,是娲娘让他再生了一次,逃离了第六次死亡。 事后,娲娘看见儿子的生命回转了,她被这个结果和自己的举动感动得 再次流下了眼泪。回想起自己在全村挨家挨户寻求儿子的爱人,还用两头牛换了 一位美女拯救儿子都无济于事。娲娘现在才明白,原来儿子心中的爱人就自己。 想到这里,娲娘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娲娘救了白痴之后,没再让他沾自己的身体。可是,白痴从此看娲娘 的眼神,除了是在看自己的母亲之外,还是在看自己的情人。甚至有几个夜里, 白痴把轮椅滑到娲娘的房间里,借着窗外星星的光辉,久久地注视着娲娘的脸庞 和身体。有一次,白痴忍不住用那只手抚摸了她的脸、胸和她的隐秘处。娲娘清 醒地闭着眼睛,装着在梦乡里,任儿子的手从她身上滑动,然后,翻了一个身, 拒绝了那只手。白痴才重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娲娘与儿子第一次身体亲密地接触时,并没往深处想。她只觉得救了儿 子一命,这比什么都重要。作为母亲,为了儿子活命,死都值得,更何况她只是 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在拯救儿子。后来白痴的怪异举动,才让她很真切地意识到, 儿子爱上了自己,而自己也深爱着儿子。从白痴抚摸了她,退出门之后的那一刻 起,她想念儿子时,不仅再把他当成儿子,还当成了一位男人。这令她回想起那 天许多细致的情景。她最后得出结论,论床上功夫,白痴是白虎庄最强悍的男人, 他超过了巴色、巴桑,和村庄里那些既好色,又没有真材实料的男人。于是,娲 娘竟背着伦理的重担,在心底深处,怀念起与白痴那令人沉醉的情欲。 在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因为天气燥热,还因为对其他因素的企盼,娲 娘脱光了衣服,盖住薄如蝉翼的被子,躺在那张宽大的床上。时间的车轮,从白 虎庄村道上碾过,发出巨大的吱吱呀呀的声音。风吹动着村口的森林,树叶相互 摩擦,发出流水般的哗哗响声。月光像顺着楼柱生长的青藤,从圆木窗口,爬进 屋来,一直爬到娲娘的身上。娲娘感觉到,那青藤般的月光就是白痴的手,在轻 抚着自己的身体。她微闭着眼睛,血液的激荡,给她全身带来一种微薰的快感, 她的身体,便在那青藤和月光围成的手下,微微地蠕动,直到她的喉咙,发出娇 憨的呻吟。一阵风吹来,把娲娘吹清醒了。她睁开眼睛,见白痴和月光的影子 连在一起,静静地坐在她的床前。娲娘久久地望着他,他也久久地望着娲娘。那 眼睛把屋子里的月光渲染得燥动不已。娲娘明白那是窗外的风,把月光吹得在摇 荡。 娲娘说:“儿子,我是你的娘,你还是回去吧!” 白痴说:“娲娘,你是我的娲娘。” 娲娘说:“我是你的娲娘,你和我,只能有爱情,不能有情欲。” 白痴说:“你是我的娲娘,娲娘的意义,包涵了爱情,也包涵了情 欲。” 娲娘说:“情欲会毁掉我们的天伦的。” 白痴不再做声。他顺着轮椅的轮子,然后顺着月光的青藤,轻轻一荡, 就上了娲娘的大床。 然后他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在爬上娲娘的身体上时说:“你是娲娘, 我是白痴,上苍连肉体都没赋予我一个完整的,我自然不需要它那块散发着臭味 的所谓天伦。如果它在我面前,我会对它说,所有的天伦,所有的道德,所有的 原则,对我而言,都是虚无,我只拥有对娲娘的爱欲。我想爱就爱,它根本就管 不着。” 白痴在他的这番话里,被娲娘的母性和爱情,裹得喘不过气来。  八 从此,白痴和娲娘过上了饱满的爱情生活。因为娲娘的回归和拒绝,进 入了盛年与老年临界期的巴色,听话地隐退了。他只在娲娘在劳动和生活中需要 他时,才露露面,有些力不从心的重活儿,他便安排跟着他长大了的巴桑来干。 为娲娘干活儿,是巴桑最乐意的事儿。年轻气盛的巴桑,生平第一次就是在娲 娘那美妙的身上,领略到了作为男人的真实意义。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娲娘在 巴桑心里,是一块巨大的磁石。而巴桑自己,就是一块小小的铁。每当他身经娲 娘身边,或是途经娲娘的吊脚楼时,他的身体和脚步就发飘,他以一种青春的朦 憧,有意无意,甚至是想方设法向娲娘靠近。 叔叔巴色第一次让巴桑替他给娲娘干的活儿,是犁田。那天,娲娘以一 个美丽女人的身体,在村东的水田里,驾着牛,艰难地犁着。她本只想做做样子, 巴色就会赶来,接过她手中的犁把。可是那个对性事几乎到了贪婪的老鬼,迟迟 没有赶来,害得娲娘跟在牛屁股后面,耕了三犁田,摔了三个跟头,弄得头发上, 颈子上都是泥,还有一钓麦芒,不小心钻进裤筒里,爬到她的大腿间,害得她不 得不躺进一个小沟壑里,把它清理出来。 “我看到了你的屁股。” 娲娘来不及拉上内衣,转身看到巴桑站在高高的坎上对她说着话。  娲娘不慌不忙地弄好自己的衣服,然后对巴桑说:“看见了又怎样? 你难道有本事对付它吗?” 娲娘的话让青春年少的巴桑满脸通红。巴桑楞楞地站了好大半天,才 说:“是巴色让我来犁你的地的,没想到却让我看到了你的屁股。你的屁股和你 的脸一样美。” 娲娘说:“你真要是觉得它美丽的话,你犁完我的地,然后我再让你犁 它。” 巴桑的脸色更鲜艳了。阳光把他的身体拉得很长,把他的手臂、他的 头,他的腿拉得长长的。他从坎上跳下来,然后对娲娘说:“我犁完了你的地, 你真让我犁你的屁股吗?” 娲娘听了巴桑的话,格格地笑出了眼泪。笑完后她说:“我娲娘什么 时候说话不算数过?连那支小小的麦穗都起心犁我,我会不让你犁吗?” 欲望的力量无穷无尽。巴桑在青春的骚动中很快就犁完了娲娘的地。然 后巴桑跟着她回到吊脚楼里。巴桑从娲娘的吊脚楼里出来时,成了真正的男人。 他在临走时对还在床上舒懒地睡眠的娲娘说:“我要永远犁你!” 娲娘说:“那你得代替衰老的巴色,永远犁我那块地。” 就在巴桑为娲娘犁完第二块地,来到娲娘的房门前时,白痴堵在了门 口。白痴用充满仇恨和敌意的目光盯着他。白痴静静地对巴桑道:“我的命迟 早会交给你的,可是,我不希望你剥夺我的爱情。” 巴桑不明白,问:“请你把话说清楚一点儿,我怎么沾惹了你的爱情?”  白痴用那只长满了黄毛的手,指着早已爬到床上的娲娘说: “她是我的娲娘。” “我知道她是你的娲娘!” “她还是我的爱情!” 巴桑不可思议地笑笑,一副毫不领情的样子。 白痴见他还不明白,很直露地告诉他:“她不仅给我母爱,还给我情 欲和性爱,我几乎天天和她上床……” “住口!”娲娘怒不可竭地打断白痴的话。她对巴桑说:“你别信他的, 他仅仅在嫉妒你。” 白痴见娲娘说出这种话,他的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他 立即愤怒到了极点,突然划动轮椅,冲进娲娘的房间,跃到娲娘的床上。他是有 备而来。身上的毛巾在他的跨越中脱离了他的身体。而娲娘因为迎接巴桑的来临, 也早已一丝不挂。白痴很轻易很老练地当着巴桑的面,把他那具硕大的阳具置入 了娲娘的体内。他还像唱诗一般,轻轻吟道:“一夜又一夜,我进入你的黑暗中。 我几乎用所有的生命迷上了这条不透光的道路。我长久地停在那里,睡在那里, 在它里面,整个夜晚,以便做好准备,因某个有意或无意的动作,突然再次占有 它,再次充满它并一次又一次地从中享受快感,从而让爱的泪水迷朦我的眼睛和 心灵。” 巴桑目睹了眼前的一切之后,转身隐入白虎庄深深的寂静里。他在村道 上不停地奔跑。带着生平所有的慌张,一直奔跑得不见踪影。 白虎庄很快就被这个秘密惊忄厥得一片沸腾。除了那些因和娲娘有染的 男人藏在家里倍感羞耻之外,所有的老人妇女和孩子,都涌到娲娘的楼前,他们 打着火把,拿着猎枪和长茅,高叫着,要“杀死无耻荡妇娲娘”,“铲除丧尽天 伦的白痴”。 娲娘和白痴早已厌倦了这种示威。他们索性让四门大开,然后爬到那 张大床上,更加痛快淋漓地做爱。 当巴色和巴桑来到他们床榻前时,裸体的娲娘对他们狂叫着:“你们 杀了我们,杀了我们,你们怎么不杀呀?” 面对娲娘的叫嚣,巴色顿时泪流满面,巴桑也泪流满面。他们端起那 杆小猎人杀死巴颜的猎枪,将乌森森的枪口对准了娲娘和白痴。  九 就在巴色将枪口对准娲娘和白痴的脑袋时,白痴一边擦擦额上由纵欲劳累过 度而虚脱出来的汗水,一边对巴色叔叔说:“你要杀掉我也行,请让我给整个村 庄的人们留下最后一条预言吧。” 巴色听他说到预言,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巴桑却很坚决:“你又要玩弄 什么样的诡计?” 白痴从容地说:“预言这个动作本身,和我的身体一样,对任何事情是 无能为力的。关键是它的内容,才是至高无上的,最具震撼力和毁灭性的。难道 你连语言本身都害怕?” 巴桑轻蔑地“哼”了一声,说:“我既然要杀掉你,还惧怕你什么?” 巴色说:“还是让他把最后的预言说出来吧。” 巴桑说:“你说吧!” 白痴说:“我最后的预言一共有六大预言。这六大预言按说我只能在 死亡真正来临时说出来。面对你的枪口,我想说出一条来。我想我说出来了,你 就再也没有杀我的勇气了。” 巴桑说:“少罗嗦,快说吧,最好都说出来,否则你就再也没有 机会了!” 白痴坐正了身体,微微闭上了眼睛,那双畸形的手突然跳跃了一 下,他的口腔飘荡出一种飘渺的声音: “我所崇敬的神灵,请饶恕我因为贪生而泄露您赋予我的特权。——把这 个充满罪恶的村庄的未来,告诉这两位无知的人。他们一位曾经是我母亲的情夫, 并是我的救命恩人。一位是我百年之后的掘墓人。他们是我生命的来路与去向。 我将未来告知他们,情有可原,请尊敬的神灵饶恕我吧! “一百年后的白虎庄,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互相亲相爱着。可是,唯独他 们的父母和兄弟姊妹,是他们一生中最仇恨的人。他们仇恨他的理由很简单。因 为这些人,只能给他们带来纯净和忧伤,以及简单的亲情。然而这些人在具有强 大诱惑力的权力、金钱、爱情和肉体面前,显得十分单薄与渺小,而且正是这些 人还会毫不羞涩地与他们争夺既得的利益。于是,他们与这些人之间的隔胲最深, 所 有的杀戮皆因他们而生。而在这些人中间,父亲才是他们最强大的敌人,他们从 一生下来就在进行着与父亲的战斗。直至让他获得彻底失败的命运,并从他手中 夺过他的爱情,占有他们的母亲——父亲的情人。在那个时代,‘父亲’可以说 就是‘失败’的代名词,甚至,想到父亲,就意味着他们投降或破产了。之后, 鉴于欲望的需要,他们会试图努力改变母亲与姐妹的关系。因为,她们每个人, 都可能成为他们的情人或性对象。 “这个预言告诉我们,一百年后的白虎庄,将没有人伦,只有毁灭一 切的欲望。” 巴色听了预言,脸色大变,心里大骇:“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 白痴说:“白虎庄会这样,全是因为你们!” 巴桑大声吼道:“这关我们什么事?” 白痴说:“所以这样,正是关你们的事。你们今天带着村庄里所有的 老人、妇女和孩子,赶到这儿,张扬我和娲娘的爱情。你们可知道,在这些老人 讲给孩子的童话里,在这些新生命刚刚着床的子宫里,甚至直接就在这里孩子们 的 心灵里,正流动着一股反叛的力量。它们一旦来临,附着到所有这些生命上,就 会形成反叛的洪流。今天,在你们眼里,我和娲娘是应该处死的妖道。可是,一 旦他们成长起来,他们根本就不会这样看。他们会给予我们一种深深的同情。他 们至少会给我们以宽容,可你们今天将他们过早地带来了。你们让他们深刻而盲 从地介入了这桩将来并不奇怪的事情,让他们牢牢地记住了我们。所以,你们杀 不杀死我们,都已无关紧要了。关键是我们作为他们未来的英雄,早早地植入了 他们的心灵,在他们的心灵里潜伏下来,一旦他们的反叛灵魂苏醒,世界就会变 成如我所预言的那样。”  听了白痴的话,娲娘咬牙切齿地对巴色说:“你这个蠢得没脑子的废 物!” 巴桑听了这话,脸也红了。 但是,他固执地说:“这些都不能让我放下枪。” 娲娘说:“你不关心为些,可是你得关心你的女人吧,你得关心你 的爱情吧。我告诉你吧,你打死了我们,你这一生再也没有爱情和女人了。你愿 意把美丽的娲娘打死么?” 巴桑听了娲娘的话,很长时间没作声。最后,他手中的猎枪口划出 一道美丽的弧线,垂了下来。白痴心里清楚,死亡又一次从他身上滑脱了。 娲娘见巴桑放下了枪,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娲娘说:“虽然我的脸 上长了一个小红包,我的眼角也有一点发炎,可是我的身体依然和十八岁时一样 光滑如玉。你们俩,谁愿留下来,我愿用它好好地侍候谁。这样,村庄里的老人 妇女和孩子,就再也没人会相信巴桑的传言了。” 巴色望了巴桑一眼,巴桑脸上的颜色更红了。他抓起地上的枪,慌不 择路地跑出吊脚楼,穿过稀疏的人群,直朝森林跑去。 巴色费力地在娲娘的床上过了一夜。第二天临走时,巴色对娲娘说: “你的那些地,恐怕要永远让巴桑犁了。”  娲娘听了他那苍老的声音,感动得眼睛里盈满了泪水。 娲娘说:“我仍然随时欢迎你的来临。我们曾经拥有过最辉煌的时光。”  巴色叹了一口气,踏着昨天那些未来反叛者留下的足迹,回去了。 白虎庄又归于平静。 十  白痴的一百次死亡,有七次与雷电有关。 娲娘到村庄外的田野里劳动去了。只有空旷的吊脚楼与白痴为伴。“轰隆” 一声巨响,闪电撕开了阴沉沉的天幕,大雨倾盆而下。白痴用那只唯一能动作的 左脚,支撑着轮椅滑动,正想关上屋子的窗子,一声霹历暴响,一道闪电在窗外 炸开,一束火舌猛地窜下来,飞进窗户,直朝白痴呼啸着扑来。 白痴知道死神幻化成这束火球又一次扑向自己。他怪叫一声,缩头纵 身往地板上扑去。那束火球从他头顶上呼啸而过,在室内转了一圈,怪啸着飞出 了窗外。 整个楼堂顿时流溢着死亡的气味。白痴长吁一口气,瘫躺在地板上。 当他头顶上感到一阵灼痛,才嗅到了毛发烧焦的怪味。原来他的头发被刚才呼啸 而过的火球燎燃了一大块,此时还在燃烧。白痴爬到桌前,用喝剩的水倒在头上, 火才被扑灭了。 白痴心有余悸地望着窗外的天空。雷雨还在继续,雷电不时划破天幕,露 出狰狞的怪脸。白痴颤抖着身子,劫后余生,他几乎再也没有力气爬上轮椅。白 痴躺在地上想,我这是第七次被雷电击中了。他心里明白,自己一百次与死神的 交锋,包含着这大难不死的第七次雷击。 白痴第一次遭雷击,是刚从母亲的身体上下来。他显得意气风发,那种肉 欲得到满足后的虚妄与对生命重新释放出的激情,让他顾不上天空正阴沉着脸。 他用畸形的双手和畸形的右脚助力,将轮椅滑出家门,走过村庄的小石道,来到 村庄外面的森林里。面对森林,面对成千上万如此生机勃勃的生命,白痴在饱满 激情之余,心里有了一种奇妙的沮丧。白痴明白这是他心灵深处的耻辱感。它是 白虎庄的耻辱,也是这片森林和那片湖泊的耻辱。 天空突然黑下来,大片乌云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白痴心中开始惴惴不 安。不过他想让暴雨洗刷身上的罪孽和耻辱。“轰隆”一声,霹雾划开了黑暗的 天幕,豆大的雨点扑面而来。“哗啦”又一声,一道闪电击中了白痴身旁的一棵 大树。白痴睁大惊恐的眼睛,只见树上滚下了一个橙黄色的火球,火球溅着火星 直向他扑来。白痴没料到死神会在这个时候降临。他简直有点措手不及。“啊!” 一声撕肝裂肺的惨叫,几乎传遍了村庄里每个角落,令人毛骨悚然。白痴被飞掠 而来的火球击中左脚,摔倒在地,昏了过去。死神的脚步,在他摔倒的地方久久 不停地徘徊。 白痴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家中的床上了。他的惨叫惊动了村庄的人, 也惊动了他的母亲娲娘。娲娘扯了一块布遮住自己的裸体。在这尊肉体深处,还 留着她儿子白痴体液的温热。她裸肩赤足,疯狂地奔向森木,同时疯狂地呼叫: “我的白痴啊!” 村庄里的人们带着各自生活和生命的昏黄,跟着白痴的母亲朝森林边 跑。有余兴的男人也边跑边议论着娲娘正在哪个男人的床上寻欢作乐。甚至猜疑, 正是在她寻欢作乐时,把大片空闲的时光留给白痴,以至白痴在雨中去寻死。而 跟在娲娘身后的老人、孩子和妇女,则在表达各自己的心情: “这下好了,这个罪孽终于死掉了。” “白痴死掉了,村庄就会永远安宁了。” “老人死得会更安详,孩子也不会夭折了,妇女的痛苦会永远消除了。” 这些老人、孩子和妇女唱诗一般地赞美着白痴的死亡。 可白痴被众人抬尸一般抬回家里,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的消息一传出来, 村庄里的老人、孩子和妇女简直大失所望。白痴醒来后,头脑更清晰了。他知道 追随自己的死神开始变花样了。它变成了凶恶的雷电。从此,白痴每天噩梦不断, 总是梦见一个巨大的火球朝自己扑来,然后是那种裂肺的疼痛。白痴在噩梦中辗 转挣扎,冷汗不止。而他的母亲面对这一切,只能用盲从的性为他减轻压力。可 是,之后,白痴会陷入更深更凶的噩梦之中。 生活正如白痴的噩梦昭示的那样,与化成雷片的死神交手,才刚刚开始。 不久,白痴在村庄的小道上,推着轮椅散步。出门时阳光明媚,风和日丽。紫色 的水汽在森林的上空缭绕。当白痴的轮椅在街道上还没滚完一个来回,突然暴雨 大作。他躲到巴颜空宅的屋檐下,巴颜一家是他预死的,所以他不敢进到巴颜家 的堂屋,只能在巴颜家宽敞的屋檐下的门厅躲雨,与白痴一起躲雨的还有一些孩 子。不过他们挤在另一堆,远远地与白痴保持着一种距离。这是孩子们的大人教 育的结果。 结果,一道闪电蓦地从屋背滚下来,跌在屋檐下的石坎上,弹起来,擦过 白痴那张英俊的脸。雷电过后,白痴的头发眉毛和眼睫毛被剃了个精光。 从此,白痴成了秃顶的白痴。 在白痴遭遇雷电时,他的母亲娲娘也在经历着一些与雷电的斗争。在她的 臀部上方七厘米处,就有五块手指大小的雷电灼伤疤痕。当白痴告诉她这块灼伤 疤痕的形状时,娲娘在心里说:“这是死神惩罚我留下的手印。” 真正最令娲娘内心受到震颤的是,她从田野里劳作了回来,打开储物箱 准备拿食物做饭时,发现储物箱里的食物全成了熟食,生鸭子变成了烧鸭,鸡蛋 也烤熟了,莴苣菜也蒸透了。 这个消息很快轰动了整个村庄。村庄里的善男信女都将这件事视为神灵 的启示,纷纷前来,跪在储物箱面前三头九叩,奉为神灵。唯独娲娘心里再清楚 不过,这些都是雷电的杰作。 往后,白痴家的怪事层出不穷。直至白痴三十岁时,他清晨从梦中醒 来,搂着身旁的娲娘呜呜地哭泣。白痴预感到,他的母亲娲娘很快就要死去,而 且就是被纠缠他们近十年的雷电击毙。白痴没把他的预言告诉母亲。娲娘感到他 已预感到了什么,便以死相逼,白痴才说出了真情。 于是,娲娘开始为白痴今后的生计和性欲发愁。对于自己死亡的来临,娲 娘早在雷电十年前缠上她和儿子,早在她脱光了裙袱让儿子雄性的肉体重新钻入 自己的体内时,她就预感到,这一天迟早会来临。于是她开始暗自为白痴寻找生 路。如果不如此,她的死亡,无疑就是儿子的死亡,或者说是苦难。她一旦死了, 即使村庄里的男女老少放过白痴一条命,生存的无靠,也会将使白痴生不如死。  娲娘在预知自己的死期之后,陷入了对人生命运无可掌握的迷茫。 为了白痴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她有种来不及做了的感觉。这一点 儿让她大感悲哀。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儿子白痴悲哀。想到没了自己的封锁和管 制,儿子对村庄的预言,将会一一传出,而且会一一兑现。那时,白痴就会死无 葬身之地。村庄的人们,会把儿子的肉割成一片一片,回家烤了醮着酱油吃。娲 娘不想则已,一想则不寒而栗。想到儿子将要遭遇的罪过,她宁愿自己去心想身 受。但是,她的儿子白痴预言:她马上就要死掉,而且是被雷电劈死……。 娲娘陷入了无望的迷茫。 娲娘噙着泪水,在生命最后的几天,尽力侍候儿子的性欲。在一个黎明来 临的时刻,娲娘对白痴说:“我要成为村庄最辉煌的死亡者。” 白痴在一瞬间,就洞穿了母亲的心意,白痴说:“不!” 娲娘说:“你要让村庄里的人都知道,你的预言是公正的,是无情的, 是最客观的命运。所以,你预言他人以灾难,你也必须预言你母亲以灾难。你必 须将娲娘的死公诸于众。” 白痴说:“不。” 娲娘说:“你只有将母亲的死亡和死亡方式公诸于众,众人才会相信你, 臣服你,尊敬你,甚至供奉你,把你奉为神灵。” 白痴仍然说:“不。” 娲娘见白痴不答应,就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里。连续三天,娲娘不让白痴 见到她,更不让他沾她的边。白痴身上,像五毒的蝎子在血液里奔跑,又溢满了 杯子的啤酒,浑身发胀。进而发展为全身疼痛。在第五天,白痴爬到娲娘的房边, 苦苦哀求她,让她拯救自己的身心跳出苦海。 娲娘说:“我终久是要死的人,我救得你今天,救不得明天,你得自 己救自己。你答应了我,你就会有十个娲娘,一百个娲娘。不答应,你连最后一 个娲娘都要失去。” 白痴想,女人一旦将自己的生殖器当成了武器,这个世界,包括这个 世界的所有神灵,都将彻底完蛋。 白痴说:“娲娘,我完蛋了。我答应你。” 第二天,娲娘让白痴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之后,就开始在自己的木楼 前搭台,台子很快在娲娘非凡的双手下搭好了。娲娘又在台子上挂上红彩。红彩 之中,放上那把〓〓木做的床榻。〓〓是一种类似鸳鸯的水鸟,它的毛色美丽, 变幻多样,被村庄里的人用以爱情的象征。婚嫁时,女方都要精心做一件〓〓木 床榻,作为陪嫁。这件床榻,就是娲娘嫁给白虎时,母亲雇木工雕刻的陪嫁。现 在,娲娘决定,坐在这件床榻上,等待死期的来临,然后举行辉煌的死亡圣典。  娲娘在搭台子时,就吸引了村庄的男女老少前来探问。娲娘像告诉人们 自己的婚期一样说明了台子的用途。她愉快而轻松。白虎庄的人很快就知道,再 过一个礼拜,也就是6月19日,白痴将有一个重大喜讯告诉白虎庄的村民。娲娘 还尽量让人们备足鞭炮和锣鼓,以便到时喜庆。有人问:“到时要是不是喜讯怎 么办?”娲娘告诉大家,不是喜讯,鞭炮就点不燃,锣鼓敲不响。后来的情景, 真是灵验了娲娘的话。6月19日,当圣典即将举行前夕,从天上泼下来的暴雨把 村庄里的人带来的所有鞭炮淋湿了,成了哑炮,以至事情过后,村庄所有的屋脊 上,晾晒着一片片花花绿绿的鞭炮。那些沉重的锣鼓也没能响一下,被狂风吹得 七零八落,有一只鼓甚至被吹进森林,被树枝戳破了,都没发出半点声响。那些 锣,被刮起的狂沙深深地埋进了土里。甚至有几个看客,被风的张力,浮到天空 中,离娲娘的脸近在咫尺。最终,还是娲娘伸手拉他们下来,才平安无事。 等待这一切过后,白痴才从楼堂里的床上下来。他在他母亲坐上那间〓 〓木床榻上之前,最后一次要了娲娘。娲娘在走上床榻时对他说:“从今以后, 你会有十个娲娘,一百个娲娘。”然后穿上最华丽的衣裙,迈着最轻盈的脚步, 显示着最妖娆的美丽,走上床榻。 娲娘经历了这场狂风沙尘和暴雨之后,仿佛觉得白虎庄在这场洗礼之 后,变得素净而清凉,淡雅而清新了。她有一种苦难到头,期待新生的感觉。眼 前站着的全是村庄里的人。他们表情肃穆,充满了宗教感。站在台下看台上端坐 于〓〓木床榻之上的娲娘,像极了神话中的圣母。虽然生命的紫气早已脱离了她 的周围,但是那种对他人生命的慈祥与关爱神情令台下每个人,即使过去轻薄她, 沾染她,甚至仇恨她的人,都感觉到人与人,生命与生命之间的精神距离。 白痴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她母亲身旁。面对身旁的娲娘和台前的众人,白 痴因纵欲过度的倦怠一扫而净。他默默地看着眼前这些近三十年来千方百计欲置 自己于死地的人们,脸色苍白,心口发慌。 白痴的状态,被娲娘全部看在眼里。但娲娘脸上依然漾着圣洁的笑容。白 痴转过头看娲娘时,娲娘的神情告诉他:“像以往每次那样,大胆直率坦荡地预 言你母亲的死亡吧。” 白痴终于抬起头,朝着众人,用淡淡的语气说:“站立在一个白痴脚前 的肉体们,请饶恕一个白痴出于公正发布一个他不愿相信的预言。在这个世界上, 伤害我们的肉体和灵魂的,不是预言而本身,而是这个世界。因为白痴的预言是 公正的,永恒的公正。没有私欲的偏颇。他和它不仅预言他人,也预言自己,包 括他的亲人,他的爱人。 “今天,这位本应受人尊敬的饱受磨难的白痴,将要预言他的母亲,他 的爱人娲娘的生死。” 台下的众人顿时一阵骚动与喧哗。倾刻之间,又复归于平静。人们从来 没有像今天这样,期待白痴的预言早点脱口而出。 白痴转过轮椅,面对着娲娘。白痴背朝着众人时,早已泪流满面。白痴 拉起母亲的右手,双手合捧着它,放到唇前轻轻吻了一下,泪水滴在娲娘的手指 上。然后,白痴用缓缓的声音说: “我敬爱的母亲娲娘,我深爱的爱人娲娘,我三十年来灵与肉的天使娲 娘,下面是一个白痴对您的预言:您将于本世纪某年6月19日,在我当众说出您 的预言之后,被上苍赐与的,孕育于大地与天空之间的雷电劈死。愿您的灵魂从 此脱离苦海。” 白痴话音刚落,天幕上就闪现出一道深深的金沟。当人们仰望天空时, 那道金沟越来越长,直至延伸到娲娘高高的搭台上。“哗啪——”一个劈头而来 的闪电,夹着雷声,化成一个五彩的光球,从天际埙落而来,直朝娲娘的头顶落 下来。像一团五彩的雪球,那火球落到娲娘的头顶之后,就不见了。 娲娘仍然坐在〓〓木床榻上,脸上仍然落着圣洁的笑容。她像什么事情都 没发生一样。白痴摸摸娲娘的前额,转身对众人说:“可怜的人啊,依次来抚慰 她被灵魂开除了的肉身吧,愿她的魂灵保佑每一个生灵!”众人便依次上台来, 虔诚地抚摸一下娲娘的前额。趁大家行礼之际,白痴回到楼上的楼堂当中,躺在 轮椅上,陷入了虚妄的昏迷之中。 当白痴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傍晚。在这三天时间里,白虎庄的村人埋葬 了娲娘,安排了三男三女整天侍候在昏睡的白痴身旁。当白痴醒来时,那三个男 人去飞报巴色和巴桑。巴色和巴桑已在一分钟之内带着全村的村民赶到白痴面前, 跪成一匹人布,铺在白痴的那双脚前。巴色和巴桑说:“您是白虎庄的神灵,你 自然是白虎庄的首领。从今天起,白虎庄的男女老少,飞禽走兽,一草一木,都 遵循你的说话。” 白痴看到屋里屋外,黑压压的一片,他便裂开嘴,进行了生平第一次微笑。 那怕笑得如此生硬、艰难,令他不知所措。 十一 在白痴意识到自己真的已成为白虎庄坐在权力顶峰上的人时,红娲娘穿着 一袭鲜艳的红裙,走进了白痴的吊脚楼。 以往,红娲娘红玉是白虎庄最不起眼的少女。在白痴的记忆里,只看 见她有几次拿着她父亲射杀野兽的标枪。那时的红娲娘很不起眼。即使白痴勾引 女人的举动全部失败,也从没对她动过心。他看到红玉除了有一具硕壮的身体, 如荒草一样的头发,和甚至还沾着脏物的脸庞及脖子之外,根本就没有过多地在 意她。有一次,红玉趁她那既是猎手又是杀猪佬的父亲不注意,拿了他的标枪, 准备独自到森林里射杀野兔时,上了白痴的吊脚楼,很郑重地向他请教标枪的用 法。她以为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像她父亲那样会使标枪。鉴于她的热情,白痴来到 楼台上,借助轮椅的力度,向她作了几个连他自己都不知所云的示范。有几次, 他还让她紧靠在自己的身体上,进行掷出标枪之前的滑翔。就在这种轻微接触中, 红玉用那具丰实但渺小的身体反复冲撞着他的肩膀。白痴却对她的冲撞毫无知觉。 因为这时的红玉还是一名名符其实的灰姑娘。甚至白痴还这样想过,要是我是村 里哪位健全的小伙子,怎么也不会要身边这位姑娘。 就在白痴登上白虎庄权力神坛的第二天清晨,坐在祭台上的白痴,目光 透过烟雾缠绕的供桌,然后再透过楼堂的门,沿着门楣和门轴,转了一个九十度 的弯,顺着楼台上的屋檐角,看到一位弱骨丰肌的女子,身穿一身红衣,从村道 尽头款款走来。她像一团美丽的红雾,在一刹那间,点燃了白痴心中情欲的火焰。 白痴对身边的仆人说:“我的第一位娲娘来了。” 巴色巴桑和白痴的其他仆人听了白痴的话,全部来到楼台上,向村道 上眺望。当他们看清这位绝色的娲娘就是红玉时,他们简直大为震惊。如果不是 亲眼看到,他们谁也不会相信,昨天还是灰姑娘的红玉,一夜之间会成为白虎庄 的国色天姿。在巴色、巴桑的仆人们的目瞪口呆中,红玉像回家一样,踏上白 痴吊脚楼台的胡梯,她用一双手轻拽着那如纱的裙子。她那如玉石和瓷器一样的 身子,被这袭轻轻的红衣裳缠着,让她浑身上下既飘逸出一种清纯,又透露着一 种艳丽。红玉上了楼台,径直进了楼堂,来到白痴面前,缓缓地跪到他的脚尖前。 白痴说:“红玉,你果真是上苍赐给我的第一位娲娘?” 红玉说:“我从生下来,就等着这一天到来。” 白痴哈哈大笑,笑完后说:“这么说,是神明在一夜之间让你从 一位灰姑娘变成了小天鹅。” 红玉说:“是时间孕育了我的美貌,是灰姑娘保全了我的贞操, 是上苍指引我,在您成为村庄的主人之后,来到您的身边。” 白痴又大笑:“太好了,你是我除了母亲之外的第一位娲娘。从 今以后,你就改名为红娲娘,我会用自己的生命维护你,给你幸福的。” 红玉便起身爬上祭台,坐到了白痴身边,在缭绕的香雾里,白痴 掳光她的裙袱,让因娲娘死亡之后聚集在身上如火烤的欲望,找到溃败的幽洞。 漫漫的血水伴着红娲娘贞操的疼痛和呻吟,流下楼台,流下床榻,流下楼堂的地 板缝,滴到楼下成群的牛羊身上,也引发了它们的性欲。一场更为凶悍的欲望之 战,在牲口之间,毫无顾忌地爆发了。 娶回红娲娘的第三天,白痴发觉这座有了近百年历史的吊脚楼已经盛装不 下他和娲娘的幸福和憧憬了。 白痴对红娲娘说:“我要娶一百个娲娘,我还要把白虎庄建设成为真 正的我的王国。” 红娲娘被性欲饱胀和滋润之后的脸庞,越发美丽迷人。她用恬恬的 笑容迎和白痴的壮志和野心。然后她说:“你是想创造一个新王国。” 白痴说:“我想创造一个新王国。” 白痴在第四天,就通过巴色和巴桑向整个村庄发布了一条禅语。白 痴说:“请你们把我的话带给村庄里每个人,我要娶一百个娲娘,还要把村庄建 成一个崭新的王国,可我的吊脚楼已经装不下我的灵魂与肉体了。我必须先建一 座可以装一百人的白虎楼,再把村庄建成最美的世界。” 巴色和巴桑听了白痴的话,来到村庄里每家每户的窗前,把它说给每 个人听。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白痴的想法。红娲娘的父亲和母亲听了这些话后, 首先跳到村道上,振臂高呼: “白痴英明英明真英明!” 随后全村的人都涌到村道上,跟着红娲娘的父母高呼白痴英明。人 们期盼着一个崭新的白虎庄能够在明早从梦中一醒来,就看见它金光闪闪地矗立 在他们面前。人们也期盼着他们的统治者白痴能够和红娲娘尽快地住进高大宽敞 的白亮楼里。人们更希望自己能够早日脱离那些风一吹就格格作响的老吊脚楼, 住进一幢幢散发着新鲜松油香的新木楼里。 于是,巴色和巴桑带领全村的人,拆了白痴的老吊脚楼,用了三个月 时间,为白痴建成了井字形的,可以容纳二百人的白虎楼。当巴色把白痴带进白 虎 楼时,抑制着兴奋得发颤的喜悦说:“这里可以住您一百个娲娘,还可以住 您一百个仆人,您将在这里安心地指挥人们,建设您崭新的王国。” 白痴住进了白虎楼,每日让美丽的红娲娘陪伴着他。这时白痴感觉 到了自己真正的强大。而他的强大,蕴含在他的红娲娘不尽的温柔里,蕴含在巴 色巴桑对他的谄媚里,蕴含在他成群结队的仆人对他的尽心尽力里,还蕴含在他 香甜可 口的饭食和白虎楼煜煜生辉的辉煌里。 伴随着白虎楼的落成,白痴的名声已超越了村庄,在方圆几十里进行播 扬,许多外村人跋山涉水,赶到他的白虎楼求他帮助他们的村庄预测生死祸福和 未来。人们都把他当成活神仙。一时间,山珍海味、鲜花美女让他享用不尽。唯 独这时,他才感到,自己这幅白痴的皮襄,才是他生命与人生的极限。而他的意 志和能力,却大无边际。 为了弥补自己肉体的枯萎,白痴决定强大自己统治的村庄,使它成为一 个名符其实的强国。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成立了粮税队,户藉队,行刑队和用刑 室乃至监牢。他率先让红娲娘的父母和兄弟担任了这些职务。譬如让红娲娘的父 亲白朗担任了粮税队队长,让红娲娘的母亲良玉主管着户籍队,而让红娲娘凶悍 无比的兄弟白龙担任了行刑队长。 在实现这些想法之前,白痴感到最大的阻力不是来自全村的村民,而是掌 管着他的一切内务与外务的巴色和巴桑。因此,他把他们召到自己的床前,对他 们说: “我的话,就是神明的旨意,就是白虎庄的法典。” 巴色巴桑说:“您就是白虎庄英明的神灵。” 白痴说:“我封你——巴色掌管我身边的事务,封你——巴桑,掌管村 庄的劳动。我的饱暖起居都交给了巴色,我们整个村庄的粮食、衣物和肉、奶生 产都交给了巴桑。” 巴色巴桑说:“谢谢您的封赐。” 白痴说:“光有这些,不足以说明我们的村庄是健全的,强大的。白 虎庄每天都在进行着爱情与婚姻,每天都在发生着生老病死,每天都有人在遭受 着疾苦和荣耀,每天都有陌生人来到村庄,有村庄的人离开村庄,村庄里究竟有 多少人,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心中有数。所以,必须设立户籍队,掌管这些事情。”  巴色巴桑说:“按您的旨意,成立户籍队。” 于是白虎庄成立了户藉队,红娲娘的母亲良玉担任了户藉队队长,良玉 的兄弟姊妹和她的表亲全部成了户籍队队员。白痴见强壮的户藉队成立了,进 入了迅速运转状态,又对巴色和巴桑说:“我们每天都要吃饭穿衣,我们还要过 一种不用劳动,就安然无忧的日子。可我们的衣食奉禄从何而来,村庄里的百姓 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可是,他们是多么不愿当这种衣食父母的,必有人让他们 顺从。所以,必须设立粮税队掌管收粮缴税的事情。” 巴色巴桑说:“按照您的旨意,成立粮税队吧。” 于是白虎庄很快又成立了粮税队,红娲娘的父亲白朗担任了粮税队队长, 白朗的兄弟姐妹和朋友,成了粮税队队员。成立粮税队的第二天,白花花的粮食 和金钱,就像流水一样,往白虎楼里直涌。看着这么多钱粮,白痴担心它们的 安全超过了担心自己的安全。他再次召来巴色和巴桑,商量建立行刑队的事。 白痴说:“村庄里总有杀人者,也总有被杀者;村庄里总有听从我者,也 总有不听从我者,总有纵火者和各式各样的行恶者,必制止他们。还有森林里的 莲兽和来无踪去无影的死神,常常会袭击村庄的安全。要实现顺我者昌,逆我者 的亡的理想,要驱赶突袭的野兽,必须设立监牢,成立行刑队,保证我们每个人 生命和财产的安全。” 巴色巴桑说:“遵照您的旨意,成立行刑队。” 于是,红娲娘那跟着他父亲干着杀猪营生的白龙坐到了行刑队的宝座上。 凶悍的白龙上任的当天夜里,就来到白痴的床前,要求像粮税队、户藉队那样, 给他配备行刑队员。 白痴说:“我将拥有一百个娲娘,什么时候有娲娘来到我的身边,她就 把她的兄弟带给你,从而成为你的行刑队员。” 白龙明白了白痴的心意,便独自开始了行刑队的职责。 白痴在很短的时间,拥有了红娲娘和高高的白虎楼,建立了强大的户藉队、 粮税队和狐独的行刑队。于是,他决定要在春天的3月19日,举行盛大无比的登 基盛典。 整个白虎庄很快被家家结灯、户户结彩。所有的老人和孩子都穿上新衣, 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人们都期待着那个隆重日子的来临。在筹备盛典的日子里, 白痴深居简出,除了发布一些必要的旨意外,就是和红娲娘窝居在屋子里,不停 地享受红娲娘带给他爱情的蜜汁。 白痴对红娲娘说:“我在心里等待这一天,等待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好象 等了一百年。” 红娲娘:“我是为你绽开的最艳的花朵。就是神灵专门安排给你的娲娘。 我的生命是你的生命最艳的附属物。我因为你的伟大而共生。没有你的荣耀,我 的生命就会永远暗然无光。” 白痴听着红娲娘的话,心里很舒畅。他便又爬到红娲娘的身上,将那汹 涌而来的欲望,全部注入了红娲娘的体内。然后,他吻了吻红娲娘的嘴唇,用那 支毛葺葺的手,抚摸了一下她光洁的臀部,站起身来,对巴色喊道:“明天就是 我的盛典之日,我要视察我的村庄,看看村庄里的人们准备好了没有。” 巴色便让两名男仆下到村街道上,告知白痴将走出白虎楼,作盛典之前的 视察。消息传开,白虎庄顿时沸腾了。整个村庄里所有男女老少都倾巢而出,涌 到村道上,争先恐后地亲眼目睹白虎庄有史以来第一位统治者的威严。在人们组 成的两道沸腾的人墙之间,白痴坐在被红娲娘推着的轮椅上,头戴着一顶宽大的 帽子,肩上搭着两条鲜艳的红毯。村道中央,仆人们把一条长长的绿地毯,向他 行进的方向铺去。当白痴摘下头上的帽子,露出他圣洁的神情,让目光照耀着村 道两旁的人群时,人群像陡起的浪潮,汹涌而起,他们用力挥舞着双手,口里宣 呼着白痴的名字。几乎所有的老人,在一边欢呼的同时,还一边紧紧合着双手, 嘴里不停地为他祈祷。 白痴来到村道中央,让红娲娘停止了行进的脚步。他举起双手,朝两 旁的人群轻轻挥动着。人群也随着他的手势,呼喊声此起彼伏,祈祷声此起彼伏, 幸福的呻吟与赞誉声此起彼伏。 当白痴两只手在空中突然停住时,所有的欢呼,所有的手势,所有的祈祷和 赞美之词,在一瞬间停了下来。村庄在极度的沸腾之际进入深深的宁静之中。春 风从村外的森林里吹进来,顺着村道滚动的声音都清晰可见。人们的心里都清楚, 白痴就要发表演说了。 白痴的声音像在空灵的原野之上,又像在有着巨大回响的山谷里,缓缓地 升萦起来: “在这个村庄里土地上生长的人们并家禽、野兽,树木花草及茁壮的粮食, 并山水,受神灵的指引,让我来到你们中间,感受你们的痛苦与幸福,并力尽所 能地拯救帮助你们,我倍感荣幸。在崭新的家园即将向我们走来的前夕,我很荣 幸能在你们中间,成为和你们一样,有爱情,有衣食,有灵魂,有祸福的一员。 和你们一起去迎接白虎庄最强大、最辉煌、最有尊严的时代。我坚信,所有的幸 福,在期待我们一起走向它。” 白痴的话音刚落,人们掀起了更狂热更汹涌的欢呼。许多人在欢呼声中, 激动得泪水盈满了脸庞,甚至,有上百名老者,兴奋得当场就昏迷过去。不知谁 振臂一挥,喊了一句: “白痴永生!” 顿时,这简单而意义非凡的四个字,像一阵狂潮一样,涌遍了每位 村民的心田,化成无数声带与胸腔的共鸣:  “白痴永生!” “白痴永生!永生!!”  …… 十二 白痴从盛典的祭坛上下来,九十九位慕名而来的娲娘,早就聚集在白虎 楼里,等待着他归来。面对九十九个如花似玉的娲娘,白痴高兴得热泪盈眶。他 逐个欣赏着她们的姿色时,嘴里不停地说:“这是神的恩赐,这是神的旨意。”  从此,白痴开始了真正纵情声色的生活。他对这种生活是如此地 留恋忘返。他对每位娲娘都显示出前所有未过的痴迷。为了方便记住她们,他将 她们用编号和颜色命名,然后依次住进白虎楼早就预备好了的九十九间房子里。 他把红娲娘编成一号,让她离自己的神坛和卧榻最近,排在左边的第一间,从第 二位依次为橙娲娘、粉娲娘、黄娲娘、绿娲娘,青娲娘、黛娲娘、蓝娲娘、紫娲 娘、褐娲娘、赭娲娘,白娲娘、黑娲娘、桃娲娘……。 他让工匠在她们的门楣上,相应地雕绘出“红斋”、“橙斋”、“粉 斋”、“黄斋”、“绿斋”、“青斋”、“黛斋”、“蓝斋”、“紫斋”、“褐 斋”、“赭斋”、“白斋”、“黑斋”、“桃斋”……。 一百个娲娘都有了自己的名分,白痴让她们每人派一个兄弟到行刑队去 做了队员,之后就走进这些五颜六色,姿态万方的娲娘中间,尽情领略她们的风 情。庞大的白虎庄和它的统治机器,就开始在白痴的纵欲与欢快中开始运转。除 了白痴无意中,常常听见时间的轮子,从村道上碾过,在那么一刻两刻,让过去 和未来的景象在他脑子里一闪即失,白痴从真正意义上,已经完全成了一个普通 的人。 这是他所向往的生活。 白痴在这些日常乐趣中渡过了快捷的三年。 村庄外的田野开始有了荒芜。因为热衷于享乐的风气盛行,白虎庄的人 不怎么愿意下地去劳动了。连以往勤劳无比的老人和妇女,也都把吊脚楼下的牲 口一头头地宰杀了,吃掉了。人人向往白痴的享乐生活,而且白痴自登上统治者 的位置上之后,并没怎么给白虎庄带来很多的好处。除了有近百人从事村庄的管 理和保卫,可以很轻松地生存以外。而且这些人无时无刻不在从其他人身上收缴 财物,以供白痴享乐和他的仆人开支。直到有一位老者砍了一万根木棍,摆在地 下把白虎楼从他们身上搜刮去的钱财算了个帐,人们才发现,自己劳作一年到头 的几亩薄田,根本养活不了自己,几乎有一大部分,流到了白痴的仓库里。 年轻的巴桑也厌倦了管理村庄的农业和村民的劳动。即使白痴将自 己一些娲娘的妹妹,赐了上十个给他。她们让他终日体力不支,神情恍惚。于是, 巴桑在心底生出了怨恨白痴把美丽的娲娘自己留着,而让她们简直就是欲望和贪 婪化生的妹妹嫁给自己,以致把自己拖得瘦骨嶙峋。 因为满足不了她们,巴桑的女人们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每当他回到自己 新砌好的巴桑楼,总是被那些大烟的烟雾和气味,呛得喘不过气来。不仅如此, 抽大烟的消耗也很大,让巴桑装了三间房子的粮食,很快就有两间空了仓,那些 粮食全被拖出去换了大烟。看着最后一满间屋的粮食,又开始被一天天削弱,巴 桑气得眼睛发绿。 没过几天,巴桑的老宅巴颜空屋,突然在夜间灯火辉煌起来。大红灯笼一 串串仿佛直挂到天空上,门宅前灯火通明。门楣上是巴桑亲手书写的三个大字 “怡梦园”。怡梦园里终日有许多衣着零星,来往穿梭的女子。这里终日嘻闹娇 憨呻吟之声不绝于耳。 白虎庄的人没见过这种光景。 从门口经过时一律探头探脑,想打探个究竟。巴桑总是神秘兮兮地笑着 对他们说:“回去吧,让你家的男人到这儿来,我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白虎庄大多数好奇的男人赶到怡梦园门口。巴桑对他 们说:“我从村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弄来一些美女,供你们消遣享用,享用完了, 留些钱下来,供她们生活。现在你们就进去,挑上各自可心的女人,进入甜美的 梦乡吧。” 白虎庄第一家妓院,就这么简单地诞生了。其实,那些女人根本不是巴 桑从村外很远的地方弄来的,而是白痴赐给他的女人,那是娲娘的的妹妹们。可 是,巴桑把这项工作做得严丝合缝,几乎没有人知晓这个秘密。 在巴桑的妓院越开越红光时,村庄外的田土荒芜得更多了,大片大片的田 地成了裂土。各种各样的小昆虫在里面成群结对地衍生。村庄里的粮价很快暴涨, 从一文钱一斤,三天之后,就涨到了一百文钱、一千文钱一斤。白虎楼的仆人, 用两个人扛着的钱去购回的粮食,一个小孩都捡得起。白虎庄出现了一片十分忙 碌的景象,那是人们在驮运他们的钱财去购买少得可怜的物品。 白痴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分,从他沉静的温柔之乡里睁开了他那双很久 没有睁开的眼睛。他看到天上的夜幕繁星似景。在那夜幕的深处,他的神智逃离 了三年来的沉沦和欲望,站在一颗星星上注视着自己。这促使他用那只带毛的手 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一时间,他对自己十分陌生。他甚至不能感触到自己现在身 在何处。大约费了近一个时辰,他才清楚了这一切不是梦。于是,他打开那只落 满灰尘的眼,那只关闭着的眼。于是他很清晰地看到,一场新的苦难,正在向自 己走来。 白痴这天很早就起了床。他早早地爬到祭坛上。村庄里的人络绎不绝地 来到他的炉前,为他点燃香炉,为他焚烧黄纸,为他将洗礼的水换成新鲜的洁净 的水。人们做完这一切,便喃喃地开始为他、为村庄、为自己的亲人祈祷。以往, 白痴只需要恹恹地躺坐在那神龛上,进行对夜晚里美女与甘食的回味。在回味这 些内容时,他的脸上会浮现红润的光泽。祷告的人们便把那当成神灵般圣洁的光 芒,在心底更加虔诚地召呼他的灵魂,亲热他的灵魂,以便维护他们生活按部就 班地进行。 可今天,白痴哪里还有心情去回味性爱与美食的滋味!他必须把苦难来 临的消息告知眼前这些虔诚而无辜的人们。 于是他挥挥手,神龛前蔟拥着的人们顿时全部禁声而立。那一张张一 双双圣洁无瑕的脸和清澈透明的眼睛,全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白痴说:“我终日怜爱的人们,你们日复一日地祈求幸福生活,苦难 远离。可是,我今天却要告诉你们一个不幸的消息:白虎庄的苦难又一次来临了。 这是任何人都无可逃避的命运。让我们一起手拉着手,坚强我们的心灵,磨励我 们的意志,迎接这场苦难的来临吧。” 白痴的话,起初没人相信。人们以为他是在朗诵一段经文,说着一些 与己无关的事情。当白痴说完之后,起身坐上轮椅,离开了祭坛,人们才开始认 真地思索他的话。 人们意识到,苦难又将来临。可苦难是什么,他们在心里一点也不明晰。 待他们想问清白痴一些更详细的情形时,白痴早已进入了红娲娘那间深深的房间 里。 一切都让人们措手不及,一切又都让人们摸不着头脑。 白痴发布了苦难消息的当天,白虎庄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苦难即将来临。 有许多老人和孩子当即就被这个消息吓得痛哭流涕,就连巴色也没例外。 就在白痴发布苦难消息的第二天,天气依然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村庄里 一切依然如故。到了傍晚时分,一位长得膀大腰圆、健硕无比的男人,肩上搭着 一条粮食的口袋,冲到村道上,使劲把两只口袋在村道上摔扳着,发出“扑扑” 的响声,惊动了附近的村民,纷纷前来围观。只见那男子摔得没劲儿了,再把口 袋 翻过来,仔细在上面看了一遍。然后扬起双手,两腿叭地跪到村道上,大声凄惨 地哭喊道: “出了天拐了,我家连一粒粮食都没了,我们全家七口可怎么活啊?!!” 一声惨叫,像一把锋利的刀刮过所有男人的心脏和骨髓。他们一哄而散, 纷纷奔进各自的家门。 不一会儿,白虎庄除白虎楼以外,所有的门楼里,都传来没了粮食的吼 哭声。 面对一片哭声,巴桑对庄人说:“去看看你们的田地,还有什么可供 收获!” 人们发了狂似地奔向村口,来到各自的土地上,看到所有的土地一片 荒芜,唯有野草和虫子在它们里面疯长。人们不禁跪到土地上,地干裂得积了厚 厚一层扬尘和灰沫,涂到脸上和嘴里,呛得人们再次失声痛哭。这一天,白虎庄 只得在饥饿里等待天亮。 听到彻夜不停的哭声,白痴把一百个娲娘召到自己眼前,静静地对她们 说:“享乐是少数人的事情,必须以大多数人的苦难作交换。这是神灵赐给人 类的法则。正如你们一样,你们跟着我,过着享乐的生活,可是你们的妹妹,因 为跟 着巴桑,必做妓女才能停当。同为一母所生的肉体,只因神灵赐与的法则,则就 天地之别。” 听了白痴的话,娲娘们的心地更纯洁,对白痴的操行更忠贞。 在白虎庄饥饿的哭声中,巴色巴桑和各队的队长分别被召到白痴眼前,白 痴要他们共商村庄的生计。 巴色说:“发动村庄的老人和孩子,到森林里采摘野菜野果,充饥度日 吧。” 巴桑说:“发动村庄的男人青年,到森林和沼泽里打猎捕鱼,渔猎为生 吧。” 户籍队长说:“发动村庄的男女老少,到村外沿途乞讨,流浪为生 吧。” 粮税队长说:“把我们收来的粮退给他们,再让巴桑带领他们 去种地,种了地,村民有了吃的,我们再加倍把粮食收回来吧。这样,他们度过 了难关,我们也让粮食直接生出了粮食。” 行刑队长白龙说:“我没有解决他们活命的办法。倒是他们谁打主 意想抢白虎楼的粮,我们就杀掉谁,绝不留情!” 白痴听了大家的发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沉默了半响,抬起那 双无神的眼睛,看了一下这些各主一方的要员,然后说:“这些苦难,是神灵赐 给我们的命运。任何人都无可逃避。除了白虎楼要留足我们三年的粮储外,都可 以按照你们的主意去执行。不过,人们已厌倦了一个人孤独地种田。我看巴桑要 改变一下劳动方式,把村庄里所有的田地收拢在一起,然后再把所有的劳力集合 起来,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神灵指引我们,不分你我公私,一起劳动,一 起得食,不劳而不得,能劳而多得。各位主管和队员,如此这般,尽快行动。” 于是第二天。 巴色带了一部分老人和孩子,到森林里采摘野果去了。户籍队带着一 些老弱病残,到村外流浪乞讨去了。粮税队留足了白虎楼所有人员三年的口粮, 将余额运到粮铺里,赊买结合,隔年双倍奉还,人们只顾解决一时饥饿,哪顾来 年兑现的难易,上十仓粮食一抢而空。行刑队提高了数倍的警惕,日夜不息地守 护着白虎楼,把白虎楼弄得终年灯火通明,那防盗贼的马灯光亮,把村道照得亮 狂狂的。 在这些行动中,唯独巴桑的阵候最大。他带着村庄里的青年,将村庄 外大片大片各家都荒芜的田野,用长绳丈量好之后,把村庄里所有在家的劳力集 中到白虎楼前,宣布:凡在家的劳力,每日必在村口那两棵柳树下集合,以柳树 上的铜钟为号,早晨中午晚上以钟声响止为起动。于是,白痴从第三天开始,每 日就可看见村口那干涸泥土溅起的烟尘,浮空数丈,滚滚不息,一派热火朝天的 景象。 白痴见白虎庄又在苦难中渐渐红火起来,那苍白的脸,露出了一丝让 人不易觉察的笑意。 他的心灵又开始满足。  第二部:作为中年的白痴(十三至十七) 十三  相对以往的苦难,白痴觉得这次有种因祸得福的感觉。 他第一次尝到了,在自己远离那只清醒的眼睛之后,竟如此轻易地 排解了一次大规模的磨难。 三年后,外出乞讨的老弱病残拖着坚强的生命重新爬进白虎庄的村 口。大量外出到森林里采集的老人妇女和孩子拖着一身皮包骨推开久违的家门。 上山打猎下湖捕鱼的青年带着满嘴胡须和一头长发重新野气十足地回到白虎楼前。 巴桑的那些种田好手在白痴高利贷出的粮食滋润下,种出了一季又一季肥沃金黄 的沃野时,白虎庄又恢复了幸福光景时的模样。 即使粮税队将分配给村庄百姓的粮食以双倍的数额扣留进白虎楼的粮 仓,人们依然生活得温饱而富足。 尤其是所有的人在一起劳动,寻常一年见不上三二回的男人女人,这 时便有了见面与交往的机会。时常,晨烟刚起,村口铜钟轰鸣,人们按昨日既定 的章程,扛着长短不一的挖锄,从村庄的各个角落纷纷向柳树下奔来。老妇在行 走中,整理着胸襟的衣角。少妇在奔跑着,把刚刚喂了一口孩子的乳房塞进沾染 了奶汁的布衣里。少女奔跑带着一种雀跃,双手挽着头发,让自己的颜面在眼前 的晨光和即将的劳作中更清爽。 巴桑是这出经久不衰地上演着的戏剧的主角。又是导演。他立在柳树 下那颗圆圆的鸡蛋石上,或站或蹲,看着人们朝它跑来。是汉子他就侃道:“慢 着,慢着,等会儿把吊给荡掉了。”是少妇他就爽朗地笑道:“水溜溜的姐儿, 瞧你那对鹿,真日姐的鹿样。”是少女他就戏谑道:“闺女,快长吧,长大了好 给我做媳妇(儿媳妇)。”唯独他同班大小的男人他不理。他们见到他讨好地打趣, 他就喝斥他们:“莫发骚!” 待人到齐了,是巴桑显威的时刻。他挨家挨户点名。他点名的方式也百 种千样。有时他问某家的媳妇,公公怎么还没来,是不是还在床上磨蹭。然后, 他简单地总结昨日劳动的得失,今天的劳动地点和方式,以及要达到的目标。最 后,他狠狠拉响那个铜钟,人们便朝田野走去。 白痴听到这洪亮的一声钟响,知道巴桑和村庄的人们又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也正是这种日日不息,循环往复的劳动,让他们日子更加安逸。直到他又安逸 地生活了三年之后,一股突如其来的空虚和厌倦,让他萌生了自杀的念头。 这些年来,一直有一个念头在他心里在逐渐清晰。当他终于明晰了这种想 法的时候,他对自杀的欲望已经无可抵挡了。 “唯有自己萎缩的肉体,才是我白痴生命和命运的极限。”他将这句 话告诉了他的一百个娲娘。他告诉她们这句话时,都是他在她们身上一次又一次 的做爱,直到把自己在那一瞬间弄成一具只是枯朽的躯体之后。面对一百具芳香 诱人的肉体,白痴感到自己就象那只衔石填海的小鸟,即使它的翅膀与意志充满 了强大的神力,但是,他终于发觉,脑力无限,可负载生命的肉体却始终是一位 能力有限的短工。它的存在,实则是一种最鲜明的虚构。任何精神性的东西,都 可以穿越时空,自由飞翔与歇息,而肉体的线性运动,始终脱离不了轨迹的羁绊。 而且结果的同一 性,始终令他深深地沮丧。 “为什么那只眼睛无处不在呢?连这盲从的世俗生活中,也都无处不 在,闪耀它的光芒。” 白痴感到很迷茫。继而感到一种失败。他对那只洞穿一切的眼睛所 付出的拼命逃逸,终究是虚妄的,是作废的劳顿。他觉得自己像转了一个圆圈,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处。 想到未来的日子终究在这个圆的边线上环绕,白痴决定,把巴桑召唤到 自己的身边,让几位行刑队员在白家祖坟地里挖了一口井,然后,他让所有的人 都躲在白虎楼里享乐,唯独让巴桑推着自己,走向他的祖坟地。 白痴这次提前应证自己预言的自杀,是在傍晚进行的。夜晚让白虎庄所有 的人都忘了白天的辛劳与节制,一个个成了颠狂与放纵的天使。巴桑的怡梦园又 红火起来了。村道两旁的商业也日渐兴旺,各种饮食和古怪的零买,在这里多如 牛毛。占卜算命跳大仙的残疾人也十分活跃,不停地推动着手中的铃当,发出悦 耳的响声。 巴桑推着白痴在这片繁荣景象中穿行。他在白痴的指引下,把他推到 白痴家祖坟地里,那口不时还在崩着土块的坟井沿上。 白虎庄被抛在他们的身后,显得十分遥远。晚风不知是从村口,还是 从眼前的井穴里扑面而来,把他们与那片生动的世界隔得更开更远。远处的黑森 森,像千万只巍魁的怪兽,群情汹地涌来。 面对这种情景,白痴想,祖坟地是最让人心静的地方。他想起母亲娲娘 曾经说过,有空了,多到坟地里走走,它会让你的心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安静。 而巴桑则不同。 巴桑从一走进白痴的祖坟地,一看到那眼幽深的井穴,他的心就被一种 强烈的欲望所紧紧攫住。他情不自禁地咬紧了那口年轻的牙关,那双推着轮椅的 手,青筋突暴,热血回流。 “我一定要亲手把你活埋!” 这个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向他凌空扑来,把他震得浑身一抖。正是这个 声音,让他意识到,这可能是自己唯一的机会。巴桑的手将白痴的轮椅握得更紧 了。白痴的车轮在巴桑热血回流的恍惚中,逐渐靠近井穴的边缘。与此同时,巴 桑的心灵让另外一种喜悦扑面而来。此时,他想到了那位和死去的娲娘长得一模 一样的女人——粉娲娘。 从他看到她从白痴的白虎楼里出来时,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 以为娲娘复活了。巴色告诉他“这是粉娲娘”时,他才意识到,一定是娲娘的灵 魂和美丽,重新附体了。她那轻盈的步态,笑盈盈的眼睛,粉红的轻纱,玉质一 样的肉感在粉色的纱裙里泛着生动的光泽,那对窥得见的褐色乳晕让他在这一刻 有一丝头昏目眩。当粉娲娘从巴桑的面前经过时,那对流盼的眼波,融到了的他 目光,让他在一刻之间热血沸腾。 正是这令人迷醉的眼神,激起了巴桑在心里主意已定:“我一定要把 这位叫粉娲娘的女人勾引到手。”巴色从此陷入对了粉娲娘痴醉的颠狂之中。 一个傍晚,巴桑在白痴进了红娲娘的房间之后,来到“粉斋”。巴桑进门 时,绿娲娘、青娲娘和紫娲娘正在陪粉娲娘玩一种用扑克牌算命的游戏。粉娲娘 用她的玉指连手摸到了四张老K。绿娲娘、青娲娘和紫娲娘见了,一哄而起,把 粉娲娘团团围住,然后拥上去,扒掉她的衣裙,绿娲娘那双手捂她的胳膊,青娲 娘用双手捂住她的双乳,紫娲娘抓住她的两腿,一场女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颠 狂正要进入高潮时,巴桑推门而入。 众娲娘嘎然而止。粉娲娘见美貌英俊的巴桑闯进了自己的房间,而自己 刚被这几个野娘们弄得半裸着,脸上顿时绯云满天。 巴桑显得很从容。他微笑着对其他娲娘们说:“我来了,你们还楞在这儿 干什么?” 绿娲娘、青娲娘和紫娲娘顿时醒悟过来,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起身往外 面走。巴桑在她们临近出门时说:“等着吧,我会一一到你们的房间去的。”说 完,他关上门,转过身来,把还沉浸在慌张中的粉娲娘拢进了他的怀里。从那 天起,粉娲娘美妙的肉体和温柔,被她用灼得发烫的热情,深深地烙在了巴桑的 心里。 他隔几天就到粉娲娘的房间里去一趟。这一切都在白痴的眼皮底下偷 偷地进行着。直到有一天,粉娲娘在极度欢快的呻吟中说:“我要你娶了我!我 要天天和你在一起过日子!”粉娲娘说完了这句话,就拼命咬着嘴唇,两行泪水 顺着脸颊流下来。 巴桑从粉娲娘的身上下来,坐直了身体,静静地陷入沉思。 ………… “现在,是娶粉娲娘的时候了。” 巴桑自言自语说完这句话,粉娲娘就从眼前的夜雾里向自己走来。 他看见在她的脸上,还有着两道泪痕。 迎着粉娲娘的目光,巴桑的双手猛地加大力度——轮椅在他的力 气里,向那眼黑井飞驰而去。 十四 白痴的自杀,引发了白虎庄的恐惧。白痴自己也没想到这一点,如果他想到了, 而且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事情,他就不会再去死了。可是,他清 楚,自杀本身也是自己应该经历的一场苦难。 …… “不——” 粉娲娘像个女鬼一样,站在白痴飞驰而去的尽头。她脚步下就是那口将要埋葬 白痴的井。轮椅带起来的沙尘,把村口的夜色迷住了,也把巴桑迷住了。巴桑透 过夜色和沙尘,看到粉娲娘像一个粉色的精灵,站在井沿上,站在他和白痴的尽 头。 巴桑的双手用力拽住了轮椅。 白痴说:“不要救我,你一救我,就成了巴桑的合谋了。那样,你就背叛了我你 背叛了我,我会很伤心的。” 粉娲娘说:“不——” 白痴说:“让他把我推进去吧,这里才是我永恒的家园。我不会因为你救了我而 饶恕你的。即使普天下的人都会感激他们的救命恩人,可是我不。相反我会惩罚 你的。只要我活着,终有一天,我会把你吃掉的。” 粉娲娘说:“你活够了,可是我们还没活够呢,你的苦难也还没偿还干净,你的 幸福也还没有消受干净。如果你现在就死了,那你就是一个逃兵,你的一生将会 因此而变得没有一点意义,人们提到你,将会不比他们的一个梦重多少。再说更 严重的是,你违背了上苍的意愿。你必须经历一百次死亡,必须享受完一百个女 人,还必须作出一百个预言,直到你没有任何负累。只有这样了,你才有资格去 死。上苍安排你活着,安排你吃掉我,那不是你的错。 ” 白痴说:“我现在只须兑现我的预言就行了——让巴桑亲手把我埋葬掉,我已 经厌倦我所有的幸福和苦难了。我太厌倦它们了。它们太没有新意,只是始终以 一种轮回的方式与我相遇。它们来得太没有新意,它们和这个世道一样,变得如 此平庸无度,到处都散发着庸俗的乐趣。它们的一举一动,都让我一目了然。这 些浅薄的东西,让我对自己的生命感到了厌倦。我太疲倦了。 “现在,我最感激的人就是巴桑了。他应该是值得我一生感激的人。其实人们也 都和我一样,在永远地感激一种人,这种人就是他们的掘墓人。人们不是惧怕死 后没人埋吗。我可不怕。我有巴桑这么好的埋葬者,我心里很安然。我现在真心 实意地感激我的掘墓人,感激巴桑。” 粉娲娘说:“如果你现在就死掉,你那苦难的娲娘就白死了。” 粉娲娘接着说:“你死吧,你的死,全是因为我对你的背叛。你不说我心里明白。 你的除了我之外的九十九个娲娘,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背叛过你。在这个世界上, 除了你的娲娘无视过你,再就是我了。让我也随你一起去死吧。我也厌倦了。” 粉娲娘说出这句话时,泪水在夜风的催动下,一粒粒滚了下来。 白痴透过夜色,看到了粉娲娘的泪水往下飞落。他看到隔着一口棺井的粉娲娘, 简直就是他的亲娲娘转世了。他张开嘴唇,任其流着涎水,眼睛里一片迷茫。 就在这种迷茫中,白痴被推回了白虎楼。 早上一醒来,白痴看着身边的粉娲娘,就发觉自己上当了。他光着身子,从床上 跳了起来,嚎叫道:“你们这些凶手,为什么不让我死,你这些自私自利的人, 太残忍了,你们竟然不让我死啊!你们,竟然让一个想死的人活下去!………” 很快,白痴自杀的消息,传遍了白虎庄,引发了白虎庄的恐惧。 在白痴沉迷自杀妄想的癫狂时,粉娲娘替他掌握了白虎庄的统治权。她掌握了权 柄的第一件事,就是很快成立了防止白痴自杀委员会,她亲任委员会主任委员。 委员会从成立那天起,就担负起了保护白痴,防止白痴自杀的职责。他们制定了 一系列确保白痴不能自杀的措施。而且,有几个识字的委员,还自觉地从药物、 欲望、土方、巫术、民俗等方面进行了系统研究,创造了一大批防止白痴自杀的 成果。 最初他们采取的办法,是组织了一台十男十女表演的真实性舞蹈。可是白痴对他 们简直视而不见。无论他们在台上表露着多么露骨的肢体诱惑,甚至那些少男少 女在激烈的舞蹈里,真刀真枪地干了起来,也始终不能打动他的心灵。 人们想尽了一切精神疗法,可是他都无动于衷。 白虎庄的村民都在心里对自已说:白痴这回是彻底废了。 白痴整天沉湎在对死亡的幻想之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幻想着自己走向死亡时那平 静而欢乐的情景。他甚至看到,在自己生命走向窒息的那一刻,一定会有一片绿 绿的草地,或是一片绿绿的湖水,让自己的生命知觉在里面荡漾,然后,让时间 和生命慢慢走向停止,那片湖水和草地一起变成神秘的森林,然后自己在走向森 林的时候,一定会从四周不断传来各种悦耳的声音。那都是一些能够拨动心灵的 声音。那种声音无需接触内容,只要一让那些声音进入耳朵,就会让人禁不住流 出眼泪。 在这种眼泪里,自己的行走首先变得没了质量,接着就没了重量。风声也传来 了。风声里有他的母亲娲娘的声音,像在唱诗一样,用那隐隐约约的美声合唱, 伴随他漂渺而行。………他在宁静的夜晚,仰望天上的星空,然后对着满天的星 星说:“我本不是妖孽时,你们却认为我是妖孽,想千方百计杀死我。现在你们 不再认为我是妖孽,千方百计的保护我时,我却成了真正的妖孽。 “死亡是多么美好啊,人一生就为了追求这美丽的一刻。” 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白痴嘴里总是在情不自禁地说着些什么。在他身旁看守他 的仆人,总是能够时隐时现地听到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着一些话。 “人一生就是为了这一刻而遵循着自己的操守,克制着自己的欲望……可是没有 人知道这一刻的美丽……人们是多么愚蠢啊。他们一生都在追求享乐,可是他们 不知道,那儿才是人生享乐的极至…他们多么愚蠢啊……竟然都不知道那儿是最 美的家,人人都要去的家,大家的家……” 从沉湎中醒来,面对自己死亡的无能,白痴感慨万分。过去,是白虎庄和娲娘想 送他死,但是他们都无能为力。而现在,事情倒过来了,变成了自己求死的无能。 一想到这里,他就愤懑填胸,他用那双瘦手把自己推到白虎楼的前台,对着过往 的行人,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轮椅的扶手,一遍又一遍地说: ——“哎,你们说说这活着有什么好?你们谁能说说给我听听。这个世道有什么 值得留念的?我厌倦了这个世道,这个用塑料橡皮代替贞操,丈夫和妻子最善于 背叛,人们因淫乱而失忆的世道。” ——“现在,我什么都有过了,什么都偿试过了。我一个白痴,一个肉体上最萎 琐的人,长时间地活在这世上,简直就是丢人现眼。” ——“先前是娲娘要我死,我不死。再接着是你们想我死,我不死。那时我真胡 涂啊。我怎么就不死呢?偏偏要一次又一次地爬回来。我真后悔呀!” ——“在白虎庄,我白痴是最没意思的人。最没意思的人只有让他死掉,才是最 好的选择。可是,你们偏偏专横地把死亡的门把守着。你们哪里知道,现在你们 守得最紧的门,却是人们进出最多的门。” ………… 每当白痴一遍又一遍对村道上的行人叫喊时,村道上的行人就停下脚步,仔细聆 听,听明白了,就又都微笑着走开了。但是,也有人沉不住气,在他说完之后, 有一句无一句地跟他搭茬。 人们以为,白痴这回彻底废了。 可是,有这样一个女人,每次都驻足听他说完,每次都含着泪水走掉了。她这样 一直坚持了三次,第四次她终于忍不住了。 她在白痴喊叫完了之后说: “你死了,我们怎么办?白虎庄怎么办?总不能让白虎庄又回到过去那种没人管 的时代吧?” 女人停了一会儿,见白痴竟然没吱声,就又说: “你死了事小,可你那一百个娲娘怎么办?白虎庄再也没人有能耐娶一百个女人 了。还有你那座白虎楼,谁来住?那可是除了你就没人能够住的地方。就是把它 送给我,我也住不起,光每天抹灰的人我都雇不起啊!” 见白痴还不做声,女人接着说: “你死了,白虎庄的事儿谁来管?你真死了,白虎庄的未来就是一片黑漆漆的 了,我们会摸头不识脑,整个村庄应该往哪儿奔?这些,我们谁也不清楚,就只 你最清楚。所以,你千万不能死!” 女人最后说得很坚定。 白痴听了她的话,不仅没有停止拍轮椅的扶手,还不停地摇起那颗苍白的头。他 嘴里一遍又一遍有说:“你真是苕啊,苕得疼都不疼。我死了,你们就会过得更 轻松,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来源于你们。你真苕啊。” 听了白痴的话,女人说:“我们不苕,我们心里清楚,一个白痴的消耗,再大 也大不过一个正常人。你要是真死了,我们可就真要遭殃了。白虎楼里坐上一个 有胳膊有腿的人,我们离末日就不远了,白虎庄的末日也不会很远了。” 女人说:“到了那时,白虎庄的汉子,除了那位统治者,都只有打光棍的份了, 我敢说,到那时白虎庄的女人再也没有一个属于他们了。你已经娶走了一百个女 儿,新上任的统治者再娶一百女人,白虎庄的其他男人就没有女人了。那时,白 谑庄所有的女人都将会为白虎楼而生,为白虎楼而死。” 女人说:“特别是当莲兽再次光临白虎庄时,这儿再也没有像您这样的人能够降 服它了。那样白虎庄老人和孩子的灾难,就会再次降临………” 女人说到这里,眼睛红了。 女人说:“我尊敬的白痴,看到您现在这个颓废的样子,我真心疼。我也后悔。 我就是您十二岁时勾引的那位少女啊。要是那时我就听话地顺从了您,您也不至 于像今天,被粉娲娘害得您不想活了。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过得如此困苦。如果 您愿意,我愿意现在就上到您的楼上来,用我的脸,我的乳,还有我仍然鲜嫩的 皮肤滋润你,以缝补您心灵的创伤。我真心实意地愿做您的奴仆。” 白痴的目光落到了女人的身上。看着她,他想起了自己十二岁时的耻辱。他记得 眼前这个女人,当年那位少女是这样回答他的:“我不会上你的楼来,我的父母 告诉我说,你是一位妖孽,你的母亲是一位荡妇,你们的吊脚楼充满了肮脏的气 息,我不会上来。” 少女还说:“我宁愿有一天后悔,也不上你的楼!”说完,少女扬长而去,把她 的背影和一种耻辱永远留在了白痴的心里。 现在,那位少女变成了眼前这个多话的女人。她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少女那种毛茸 茸的光泽和滑爽,她虽然仍然洁白细腻,却少了青春的生机,可以想像,她皮肤 里面的弹性早已躲进了肉里去 了。那对乳房,虽然饱满得把她的衣服胀得鼓鼓 的,但是乳峰的方向已不再向他作着坚挺地眺望,而是顺从着地心力,无奈地低 着头;那小腹,也不如少女那样有一个平滑的曲面,而像从中潮涌了一些岁月和 欲望的浪头,在正腹部中间拱起了一片浑圆,像田野里被松动了的土地,一直延 伸到最下面的部位。 白痴的心神,在注视着这位往昔自己的追求者时,有一刻竟然离开了对死亡的渴 求。他像欣赏一件石雕一样,看着这位由少女转变而成的女人,以及她满脸的哀 怨。这时,白痴想,她身上太容易让人想到岁月和欲望粗暴地留下的痕迹了。一 个少女和一位妇女的差别,在她身上显得太明了了,她竟然还要求我像从前一样 对她。 白痴叹了一口气。 白痴说:“你呀,哀怨是你现在应该有的。可是你不仅自己哀怨自己,你还用你 的哀怨怜悯我。你用自己被凡尘玷污得变了样的身体来怜悯我,我不会感激你的。 相反,我心生厌恶!” 女人听了他的话,泪水更多了。女人说:“您看看我吧。我虽然经历了很多事情, 但是,我已经再也不是那个天真无知的少女了。我现在懂得了爱。我奉献给您的, 是一串熟透了的葡萄,葡萄!您明白么?我相信,我的身体会让您满意的。”女 人说完,自信地向白痴的楼台走来,她的步子仍然如少女那么轻盈,体态也仍然 如少女那么优美。阳光这时也突然从云缝里钻出来了。白痴在一瞬间恍忽了一下。 在他的恍忽中,女人早已爬到了楼台口上。 白痴轻轻地对她说:“回去吧,连同你的怜悯一起回去吧。” 白痴的仆人见了,走出来把她拦住了。 白痴摆了摆那只无力的手,回到楼里去了。女人望着白痴缓缓进入白虎楼的背影, 无力地瘫倒在楼台口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 时间并没让白痴改变他自杀的念头。白痴依然被仆人推到白虎楼的前台上,让他 看看天,看看森林,还让他看看那片湖泊。白痴看着那片湖泊上升腾起来的水汽, 眼睛里充满了迷芒。白痴自己对自己说:我的将来,就在这片湖泊里。白虎庄的 将来,也在这片湖泊里。 我看清了他人和自己的一切,我也就厌倦了这种生活。 白痴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位中年妇女向他走了过来。她就是白痴继勾引那位 少女之后,千方百计没勾引到的那位少妇。她现在主动而且生动地向白痴走来了。 她身上的衣物穿得很少,那对浑白的肩,就那么袒裸着。顺着那片光洁迷人领地, 很轻易就能看到她的那对乳房之间的,那条诱人的乳沟。她走路的姿势依然是从 前的妖娆。那身上的动作和一条蛇身上的律动没有二致。她来到了白痴跟前,像 一枚熟透了的柿子,仰着那张令人回忆的脸,把她整个风韵,在一仰头的瞬间, 呈现在白痴眼前。 白痴对她的到来显得非常无动于衷。白痴还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恐惧里,静静地 望着那片湖泊。湖水在阳光的温暖里泛起了一些波澜,还泛起一些鱼鳞样的光片, 还诱发了一些鱼或蝌蚪在水面上游动。 那位中年妇女直接上到他的楼台上。她用呼吸将她大大的胸脯一起一伏,呈现出 一幅少女怀春的样子。她也静静地,像白痴注视那片湖泊一样注视着白痴。她一 分一秒地等待着,一分一秒地凝视着这位曾经对她痴迷过的男人。她看到她现在 长得没有了人形。而她也明白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这个原因很简单,而 且也很复杂,那就是他想死,一心一意地想死,就像当初他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 一样。 就这样,她像白痴沉浸在对湖泊的注视一样,注视着白痴。 大约过了几个时辰,她心里已经没有时间的感觉了。她觉得到了应当打破这种注 视的时刻,就用期期艾艾的声音说:“我丈夫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白痴没有言语,依然看着他的湖泊。 女人又说:“他不仅勾引了我的妹妹,还到巴桑开的怡梦园里和那些风尘女子鬼 混,还想和我离婚,还想和我的妹妹一起,过一种永远幸福的生活,我 不同意, 他就我吵吵闹闹了这么多年。” 白痴的心情受到了扰乱。他抬起头,望了她一眼,说: “你打断了我听湖 泊的鱼和蝌蚪唱歌哩。它们唱得多动听啊。” 女人说:“你别是糊涂了吧,水里的鱼和蝌蚪怎么会唱歌呢?” 白痴说:“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女人说:“我就是你十五岁时勾引的那位少妇。我今天来,是想用我的一切,来 唤回你的心灵,让它把你心里对死亡的念头驱赶得远远的,让你回到白虎楼的王 椅上,带领白虎庄过一种安宁的日子。” 白痴的脸现了一些红晕。 他为少年时做的事情产生了一丝羞愧的心理。他想自己如果不是想死,是根本不 会产生这种感觉的。现在,他感觉到了一点点自己少年时的荒唐,就让脸上产生 了一丝红晕。但是这并没阻止他拒绝这个他生平第二次追逐过的女人。他说: “我不死,你就真的有一天会听到那片湖泊的鱼儿和蝌蚪大声地唱歌呢。那种歌 声,带给你们的是幸福还是苦难,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也许,让 我死了,那 里的歌声终有一天会停了下来,你们才会过上一种安宁的生活。” 女人说:“即使那时歌声四起,可是歌声又有什么不好呢。正像人们现在习惯了 青蛙的喊叫,习惯了知了的长鸣,习惯了村庄外的野狗在森林边上像狼一样长吠 一样,只不过鱼儿和蝌蚪先前不唱歌,现在唱歌了。有了歌声,生活才会变得更 美的。” “你给我住口!”白痴听了女人的话,一下子愤怒起起来。他的眼睛盯着眼前这 个女人。他觉得她说得多么冠勉堂皇,可是她的话简直就像一个白痴说的话。他 说:“可是,它们不仅仅在夜晚唱唱歌,它们还会长大,它们还会走进人们的厨 房,变成一种美味,最终扰乱人们的心灵。” 女人说:“你别生气,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从来不执意坚持什么。什么都是 你说了算。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至高无上的。我的意思是说,它们变成了美味 又有什么不好呢,丰富了白虎庄的菜肴,给人们带来幸福的生活。” 白痴更气愤了。他用手拍着轮椅,吼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你给我滚下楼 去吧。” 女人说:“白痴,白痴,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我给你带来你曾经梦昧以求 的肉体,我现在虽然是个熟透了的女人,可是,我最懂得男人需要什么。我会把 它们全部给你的!” 白痴知道自己在这个愚顽的女人面前失态了。 这不是一个想死的人的作态。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想死的人是沉静的,对世事不 予理会才是正确的态度。于是他低下头,用一只手在头上挥了挥,说:“回到你 那正与你妹妹温存的丈夫身边去吧。我为原先盲目地爱上你这样的女人而惭愧!” 白痴的话一出口,女人的泪水就奔涌而出。她转过身,捂着自己的眼睛,下了楼 在村道上呼呼地跑起来。 一会儿她就消失了。 白痴回到自己的心境里之后,重新开始看那片湖泊了。这个时候,巴桑的妻子领 着她的七个儿子,从村头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巴桑的儿子太多了。白痴在心里 对自己说。幸亏现在自己想死了,不然,巴桑的儿子们就成了压在自己心头上的 大患。幸亏! 当巴桑的妻子带着儿子们走过白虎楼时,他们都放慢放轻了脚步。 原先在村头激起灰尘的劲头没有了。巴桑的妻子还隔多远就朝着他笑。那笑容堆 在脸上,让白痴感觉到是画上去的,很差劲的三流画家的作品。白痴也不望她, 他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注意这个女人,也是他对所有娲娘的妹妹的作态。巴桑的妻 子是哪个娲娘的妹妹,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这一点,是只有拥有一百个女人的 丈夫才有的状态。他没法也没精力去弄清。他只要知道她们是那些娲娘的妹妹就 行了。现在,巴桑的妻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和白痴有着这样一层关系。她只是 想着巴桑和白痴的利害关系,想着一心讨好这个令白虎庄每个人生畏的人物。这 里面自然不乏巴结白痴的成分。所以,她很远就开始对他笑着。为了自己不至于 笑得很疲劳,她还把脸上的肉堆起来,像用塑料造的花那样,保持着一种没有笑 意的姿态。 当她从白痴面前经过时,她没有像村庄的其他人那样,劝说白痴放弃死亡。她从 内心里是希望白痴死掉的。她的心告诉她,白痴一死,她的姐姐在娘家里的地位 就没有她高了。每次回到家里,她见到爹娘像敬神一样侍奉着姐姐,她的心里就 不舒服。再就是姐姐那幅心满意足的样子,嫁了个瘫子比谁都神气。她也一直在 想,看你那个瘫子丈夫到头来有什么能耐。也就是在这种想法下,她让姐姐通过 白痴嫁给了巴桑。嫁给了巴桑她比姐姐更心满意足,尤其是当她知道了巴桑就是 埋葬白痴的人之后,她更自豪了。有时甚至在她姐姐面前,她都表现出一种憨态 可拘的满足。所以,在巴桑那么多妻子中间,她和巴桑贴得最紧。她更没做过什 么出卖巴桑的事情。包括巴桑开设那间红火的怡梦园,她都尽心尽力地支持巴桑。 在她眼里,她觉得巴桑是白虎庄最优秀的男人。所以,她不希望白痴活,现在白 痴想死,她巴不得他马上就死。然后,白虎庄就是巴桑和她的天地了。 可是她毕竟不是一个浅薄的女人。她懂得掩饰自己。她从来不随便说活,也不明 显地表露自己对巴桑的爱戴,而且在很多时候,她会在人群中,说一些无关紧要 的关于巴桑的坏话,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就这样,人们私下便传开了:巴桑的妻 子没有一个人跟他一条心。 她的心也有不满的时候,那就是她不能生育。而且在她的带领下,凡是成了巴桑 妻子的女人,都不能生育。巴桑不止一次从她们身上一下来就破口大骂白痴,说 是白痴施了魔法,好让他断子绝孙。她也在心里骂白痴,骂完后,她就怂恿他, 到外面去找女人为他生育一些孩子。巴桑听从了,便不断地往森林边上跑,还往 湖泊边上跑,一直跑了近一年时间,巴桑便一个个从森林边上和湖泊边上领回了 七个儿子。而且这些儿子们个个长得身强体壮,力大无比。那个从森林里领回来 的叫做木头的儿子,夜里睡觉,梦里一脚把她从床上踢了下来,她还没明白是怎 么回事,那小子伸手轻轻一抓,就把她重新提回到床上来了。从此她再也不敢和 巴桑的这些儿子们睡在一起了。还有那叫石头,叫水力的,都一个赛似一个,力 气大得不行,就连走起路来,把风搞得呼呼作响不说,地上绝对要惹起一阵烟尘 来。 从白痴面前经过时,她原想笑逐颜开地不说任何话,走过去就行了,这样既让白 痴感觉到她和他打了招呼,又可以以一种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形式,走过这个令 她不安的地方。可是,她没想到,白痴竟对她说话了: “这些都是巴桑的那些私生子?” 她明白这个瘫子在明知故问。 她说:“巴桑跟我说,看到这些孤儿在森林和湖泊边上被遗弃了,就领回来了。 可是谁晓得是怎么回事。看他们这一幅幅样子,一个个就是些小巴桑。您有眼力 真准!” 白痴说:“这些小子,都是些武才,可是,他们的儿子,以后会比他们更厉害, 他们能文能武,我不死,还会遭他们的磨难呢。” 她说:“您这是说的哪儿话。他们是一个个土鳖,哪能翻起大浪来?这白虎庄怎 么弄都是您的哩。”她边说边走。见她这样说,白痴觉得再说多了也就没趣了。 于是看着她渐渐消失在村道上。 当白痴在向往死亡的幻想里,陷入深沉的睡梦中时,那个白发飘飘的老太太出现 了。 她就是白痴曾经追求过的那个七十岁的老太太。与那时不同的是,她现在的头发 全白了,而且成了一位九十岁的老太太。老太太颤微微地爬上白痴的楼台时,他 还陷在深深的梦乡里,涎水都从他的嘴角上流了出来,在他的手背积了一大瘫浓 稠的液体,晶莹透亮。在梦里,他又听到了湖泊里鱼儿和蝌蚪的歌声,随着风, 轻轻地传了过来。这个时候,他的心灵是最安宁的。他的一切都归于一种平静, 归于一种安宁。他对死亡的渴望,早已被他的梦排遣得远远的。他的四肢,还有 他的思想,他的灵魂,此时都处在一种极度放松的状态,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了欲 望的表情,他的手指不再紧紧地抓握着,而是自由地放开,朝着它们向往的方向。 他很安静,以致他睡态里奔涌的宁静,几乎让所有的画家都不能用笔墨表达出来。 在熟睡的白痴身旁, 九十岁的老太太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眼里含着泪水,久 久地注视着他。她看着白痴让岁月和欲望折腾得不像样子的身体,心里涌出了一 阵疼痛。它们久久挥之不去,让她沉浸在一种漫漫的回忆里,让她想着眼前这个 没有娘,从小就饱经苦难的孩子。她的意识告诉她,是这个世界伤害了他,让他 厌倦了,他现在想死了。 “这究竟是谁制造的苦难呢?我的可怜的孩子!”老太太轻声说,“连我这么老 了,都还不想死,都害怕死,你这么年轻,都活厌了………”老太太在心里说, “可能我那死鬼丈夫等我都等不住了。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 “和这孩子比起来,我是活得太久了,可我一直都没想到过要死啊。可你这孩 子……” 老太太的泪水涌出来了。这个世道本不该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这样的呀。想到白痴 一次次经历的那些苦难,老太太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受不了了。她只好把头扭向 那片森林,然后再扭向片湖泊。她静静地等待着她心疼着的孩子从梦中醒来。 阳光渐渐西下。 余辉把她和白痴的身影映得没有了轮廓,她泪眼上的眼睫毛,在阳光的余光里闪 出晶莹的光。在阳光开始暗淡下去的时候,老太太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披在了白痴 身上。 白痴在温暖的感觉里醒来了。他知道自己面前坐了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把他的 衣服披到了自己的身上。但是,他厌倦和这些人搭话了,他仍然闭着眼睛,一声 不吭地躺在轮椅里,等待面前的这个人自己走开。 事实上,他错了。 他就那么坐着,而面前的这个人始终没有一丝走开的意思。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 自己面前,静如处子。他在心里想,这是一个想跟他较量的人。于是他下定了决 心,跟她在心里比一比,看看谁输谁赢。 在这种宁静的相持里,白痴又睡着了。 天完全黑下来,白痴又醒来了。他见对方还没有走的动静,就失了先前比试的兴 趣和心情。他睁开眼睛,他看不清对面静静地坐着的究竟是谁。他让仆人掌了灯, 才看清是一位九十岁的老太太。 白痴一眼就认出了她。 十几年来,她并没变化什么,只是她的头发全部变成了纯白色。她的形体更加枯 槁。仆人告诉他,“老太太午后就来了,见你在睡觉,老太太就这么一直坐在他 面前。” 白痴听了,泪水“哗啦”一下子流了出来。他溜下轮椅,伏到老太太的腿脚前, 把头埋进了她的两腿之间,任泪水哗 哗 地往外流了出来。 很长时间过去了,仆人把嘴附到白痴的耳朵边说:“老太太已经死了。” 白痴听了,不相信仆人的话,刚才他伏在老太太的腿上,一直感觉到她还在用手 轻抚着他的头哩。怎么会死去呢?借着灯光,他看到老太太脸上安详地微笑着, 那种慈祥的母性的笑容,带给他一种强烈的温暖感觉。他更不相信她死了,把手 伸到她的鼻子前,果真气息全无。 白痴对仆人说:“从今天起,他是我的义母了,你们把她厚葬在白家的祖坟地里 吧。” 说完白痴轻轻地滑动着轮椅,回到白虎楼里去了。 十五 回到屋里,白痴对自己是不是还去死,拿不定主意。 “你死吧,你的死,全是因为我对你的背叛。你其他的娲娘,没有一个人像我这 样,于过背叛你的事。这个世界上,除了娲娘背叛过你,恐怕就只有我了。让我 也随你一起死吧。我也厌倦了。” 粉娲娘的话又在白痴的耳边响起来了……… 就在这时,粉娲娘走进了他的楼房。在无声而爱恋的目光里,粉娲娘又一次慢慢 地跪到了白痴的脚前,用手抚着白痴的脚,用头紧拥着白痴的膝盖,然后,用目 光凝望着白痴的脸。 白痴对粉娲娘说:“我知道,你是来救我的,你是娲娘再世。从我与你洞房花烛 时,我就感到你就是娲娘,我的娲娘复活了。你用风情万种的身体,向我讲述了 你曾经扶我爬到权力顶峰的苦难。你给我的每一次爱抚,都让我感动得全身连毛 发都生疼。你给我的每一次叛逆,都让我欲火中烧,无可奈何。你不断让我重新 回到只有娲娘才能带给我欢愉和屈辱里。你让我时时刻刻意识到自己的领地会遭 到侵犯。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娲娘复活了,我就得死了。因为这个村庄,因为权 力只能属于一个人。过去,你用你的性爱为我赢得了这个位置,现在,你复活了, 以另外一种肉体的形式复活了。即使你不来夺回这本来就属于你的东西,我也应 该把它还给你。现在,还给你的时候到了!” 粉娲娘说:“我只是她的肉体。我永远没有她的智慧和能力。我对权力没有缚鸡 之力。我不会沾染你的权力的。我只想在你权力的帐篷下,过一种安逸的日子。 即使我就是娲娘,我也应该在你的树荫下,坐享清福了。我只需要以一个女人的 肉体,永远分享你的性爱和你的权力带来的幸福,就足够了。” 白痴说:“你的内心,不是这样的吧。而且我不妨告诉你,在我死后,你就是巴 桑的娲娘了。我不希望这样,为了让巴桑成为你的娲娘,我现在就让位给你,你 必须答应我。不这样,我就去死!” 在白痴以死相逼下,粉娲娘当上了白虎庄的新首领。 粉娲娘当上了白虎庄的新首领之后并不消停。 先是她看到白痴坐过的那把王椅就胆颤心惊。每当她走近那间木床榻时,她就会 全身发冷,浑身打颤,美丽的脸蛋就会变成一只冻苹果。 在这个时候,白痴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让她把紧咬的牙松开,然后让她重新回到自 己的楼房里,再度沉静下来,为一次走上那把王椅作准备。 但是第二次、第三次……粉娲娘每次一走近那把椅子,就大汗淋漓,浑身瘫软, 像得了大病,只好无功而返。 粉娲娘在白痴的指引下,偿试了十次,都没能走过那间榻床。粉娲娘最后一次走 到那间榻床前时,彻底失望了。 她说:“这个位置本来就不属于我。所以我永远也走不上去的。” 巴色和巴桑为了让粉娲娘能够走上王椅,也弄得浑身是汗。巴色的体质渐渐弱了, 他气喘吁吁地对粉娲娘说:“他在这儿,您怎么也走不上去的。” 粉娲娘却对巴色说:“不,我离不开他的指引,离开了他的指引,我即使登了上 去,也没有好结果的。” 巴桑说:“他不离去也行,让我抱您上去吧。我想凭我的身体和气力,是可以把 您抱到王椅上去的。” 听了巴桑的话,粉娲娘脸上露出了粉红的羞涩。 粉娲娘说:“我是他的娲娘,即使要抱,也得由他抱我上去,还轮不到你呢。” 白痴听了这些话之后说:“我还是离开这儿。让巴桑抱你上去吧。只是别让巴桑 坐在了那把椅子上。否则就真会出现报应的。” 说完,白痴回去了,回到了属于他的那间楼房。 白痴的房门在他进去之后,紧紧地关上了。隔着门,白痴对仆人说:“好好照我 那九十九个娲娘。你们每天只管给我送来吃的,在一百日内,我不会走出这间楼 房半步了。” 在房门被关闭那一刹那,白痴决定利用这一百天的时间,进入粉娲娘的心灵。他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地想知道一个女人的心灵。他想像着那里面的图景, 想像着粉娲以往在他面前的一举一动,等待着进入时刻的不临。他终于等不住了, 便利用一个午后的时刻,很轻易地进入了粉娲娘的心灵里。在那儿,他看到自己、 娲娘和粉娲娘三个人坐在一只小船上,漂泊在村口那片无边的湖泊里。他们找不 到回白虎庄的方向了。在湖泊上漂泊了一天又一天,船上的水和食物全部吃完了。 他们弹尽粮绝,饥饿让他们变得奄奄一息。娲娘见他和粉娲娘饿得快不行了,便 把自己的一对乳房掏出来,让他们吮吸,好让他们维持生命。可是,白痴和粉娲 娘怎么也没有从那对乳房里吸出一点乳汁。因为娲娘也饿得快虚脱了。在茫茫的 湖泊里,三个人对生命开始失望了。他们躺在那只小船上,让自己随风漂泊,任 阳光随意地照在他们身上。 “不!我不能让你们死去。” 娲娘像发了狂的母狮,突然大叫一声,一口咬断自己左手腕上的动脉,然后把手 伸到船沿外面,想让血吸引一些鱼来。可是,整整一天过去了,血水染红了绿绿 的湖水,鱼一只也没有来到船的附近。娲娘因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当她最后 一次醒来时,她对白痴说:“我死了,你们把我吃掉,你们一定要活着回去。” ………半个月过去了,白痴和粉娲娘回到了白虎庄。在他们乘坐的那只小船上, 躺着一具血淋淋的人骨。那是娲娘的骨头。在他们下船之后,那只小船便自行离 开白虎庄,向湖泊的深处漂去。 ……… 白痴从粉娲娘的心灵里逃出来时,浑身吓得直发抖。白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害 怕过什么。他长时间的不能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屋角上,脸色惨白。 可是,粉娲娘的那幅心灵图景,没有吓住白痴。他依然如火如荼地准备着进入工 作。就在这时,一大批来自白虎庄的鬼魂开始不屈不挠的阻止他再次进入粉娲娘 的心灵。 第二天晚上,那些鬼魂就开始行动了。 这是白痴没有想到的。令他最想不通的是,这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或者 叫做成了历史的东西,为什么总是有着一种起死的心情,时不时还会跳到与它们 无关的世界里进行一些没有意义的作为。他不知道,鬼魂是不是以它们给人间带 来的恐惧程度来评判能力的高低的。否则,他想不通。 即使这样,鬼魂依然来了。 外面没有月光,也没有风,连树叶在村道上跑动的声音都没有。有经验的鬼魂在 这样的天气里是不会出现的。这样的天气白痴却很喜欢。他沉浸在这种幽静里, 心灵和环境得到了和谐地映照,然后,他处在一种极度放松的状态里。这是一种 安宁的境界。在这种宁静的反衬下,他发现死亡并不是一件安静的事。这段时间, 就是因为自己想死,把白虎庄闹得没有了安宁,无论他的初衷是如何希望让白虎 庄变得宁静有加。 现在,这屋里屋外的情景,是他求之不得的。他早早地就上到了他那间床上。他 的橙娲娘就睡在他的身旁,也早早地沉入了梦乡。这段时间的折腾,橙娲娘一天 也没离开他。他在这段时间里,只对他的橙娲娘有感觉。因此,他就让她天天睡 地自己的楼房里,橙娲娘也整天像只温顺的猫儿一样,在他需要时,带给他温情, 在他不需要她时,她会避在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坐着或睡着,每当白痴的目光碰 到她时,她就投给他闪亮的一笑,就又会由着白痴去了。所以,这段时间,白痴 痴迷橙娲娘带给他的恬静。 就在白痴细细品着白虎庄夜晚的宁静时,他隐隐觉得,从很远的村道口,传来了 一种奇怪的声音。开始时白痴没有理会。很快那种声音就变成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踏着村道,由远而近,再接着,踏着楼板,由近再近。突然,他看到一个人站在 自己的床前。那个人样子很怪,让白痴感觉很陌生。好像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 人,这个人却对他了如指掌的样子。这个人对白痴显示出一幅很好奇的神情,他 直直地盯着白痴的眼睛,眼睛里流露出一种高傲的情绪。白痴发觉,他的前额上, 竟然有一道很深的伤痕,像是与野兽搏斗留下的,他的脸和手呈现一种惨白的颜 色,像经过了湖水或露水的浸泡后留下的。 白痴对那个人说:“你是谁?你来到我的屋子里干什么?” 那人说:“我是粉娲娘的父亲,我叫粉伯,我是特地来跟你辞行的,顺便还想告 诉你一件事情。” 白痴说:“你不必给我辞行的,我已经把白虎庄的统治权交给了你的女儿,你去 向她辞行去吧。” 粉伯说:“我是男人,我不会向一个女人辞行的,你虽然把你的位置让给了我的 女儿,但是你仍然是我们心目中的统治者。我们只向我们的统治者辞行。” 白痴说:“不必了,我对你的辞行不感兴趣,你还是尽快离开吧。” 粉伯说:“我明天就要离开白虎庄,穿过森林,漂过湖泊,到外面去了。我只想, 在我走时,你能记住我的模样。你记住了我的模样,也算我在白虎庄活着的几十 年没白活。” 粉伯说完,把自己的脸凑到白痴眼前。白痴看见粉伯穿着一件特制的新衣,料子 是刚刚染过的天蓝色,还散发着一种蓝色的气味。因为白痴对粉伯没有任何记忆, 所以当他看他清粉白的脸膛时,便很真切地记住了他。但是,粉伯深夜造访,好 像不仅仅是来辞行,也不仅仅是来让他看清自己的样子。 白痴说:“好了,我记住你了,你可以走了。” 粉伯说:“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劝劝你。我知道你想进入我的女儿粉娲娘的心灵。 你已经进入了一次了。这可是件十分危险的事,为了你和我女儿的幸福,请你千 万别再那么做。你答应我,好吗?” 白痴觉得这个粉伯有点罗嗦。就口是心非地答应了他。粉伯这才满意地转身离 去。他一边往回走一边说:“你答应了我所有的事情,我就可以走了,说不定天 不亮就动身。”白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楼堂的夜色里。粉伯走后,白 痴看了一下月亮,已经是子夜时分了。 第二天醒来时,橙娲娘问白痴:“昨天夜里,你在和谁说话?” 白痴说:“一个鬼魂,粉娲娘的父亲粉伯。” 橙娲娘说:“可是,橙娲娘的父亲粉伯还活得好好的呀。” 白痴说:“他今天早上就会暴病而死。” 橙娲娘听了大惊失色,赶紧出去找粉娲娘通报消息去。橙娲娘一去就不回,直到 晚上才回来,而且累得精疲力竭。原来她赶到粉娲娘家,粉伯刚刚死去,屋里的 人正哭着一团。橙娲娘便帮着忙完了丧事才回来。 橙娲娘进了门,白痴问她:“埋葬粉伯时,他穿的是一件散发着蓝色气味的衣服, 而且样子很特别。是吧?” 橙娲娘说:“是的。” 白痴说:“他死时的额上留下了一块黑印,像是黑熊用手掌打死的。” 橙娲娘说:“是的。” 白痴说:“他死了,粉娲娘并不悲伤,她甚至心里还陷隐藏着一种藏都藏不住的 喜悦。” 粉娲娘说:“是的。你比去了的人还清楚。” 白痴说:“这些我昨天晚上都看见了。他昨天是专门来向我辞行的。他穿着那件 特别的蓝衣,额上还带着那块伤痕,而且还让我不要进入粉娲娘的心灵。我都答 应他。” 橙娲娘说:“你答应了就照办吧。” 白痴说:“我现在才仔细思考他昨天说的话,我确实不需要再进入粉娲娘的心灵 了。因为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把粉娲娘吃掉的。” 橙娲娘听了大骇不已。白痴说完这话,却哈哈大笑起来。 十六 粉娲娘、巴色和巴桑看着白痴离开了这座神圣的楼堂,心里的一块石头也随之落 下来了。原有的光环和神秘,也随着白痴的离去而消失殆尽。粉娲娘浑身的不自 在,也在一瞬间变得无踪无影。她用那双美丽的手,拈正了自己左肩上的裙带, 用另一只手拈着右腿上的裙袱,以一种高贵的姿态走向神台下的王椅。 那座床榻,此刻也随着白痴的离去失却了神秘的光泽,只剩下了那种雕刻的镌隽。 神台下的那把椅子,连木纹都看得十分明了。那上面还有包裹白痴身体的衣物所 留下的磨痕。神堂里的一切,即使依然有香烟缭绕,随着白痴的离去,也都变得 那么清醒夺目,一目了然。 此时,粉娲娘连眼睛的余光都没看一下巴色和巴桑。巴色和巴桑痴痴地站在那儿, 两张脸上布满了茫然。粉娲娘很沉静。她相信自己一定沉静得像一位处女。原先 白痴和巴桑,还有她曾经经历过的男人们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在这一刻全部消 失了。她变成了白虎庄最光洁的仙女,最神圣的女王。从此,在她的心里,就再 也容不下尘世间的俗人凡事了。 就是在这一刻,巴色巴桑甚至看到粉娲娘变成了一位通体透亮、通体晶莹的神灵。 她的皮肤和骨肉,到处都透露出一种高贵的透明的晶莹和精致。她身上的粉色, 也释放出一种祥云,在她身上身旁弥漫、缭绕。她慢慢地踏上床榻,走上王椅前 的平台,然后优雅地坐到那把座椅子上,一切都是那么自如得体,那么理所当然。 坐定之后,粉娲娘缓缓抬起微闭的双眼,对着巴色和巴桑。她看了他们很长时间。 她想到白痴说过:“任何人都离不开他的救命者和掘墓人。”“只要我统治着白 虎庄一天,这两个人中就一定会有一位是我的救命者,一位是我的掘墓人。”粉 娲娘想。 粉娲娘说:“白痴娶了我,把我救出了贫困的火坑,还用他的性爱滋润了我的身 体,用他的思想照亮了我的灵魂,并把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让给了我。这全都是 他的善良使然。 “现在,我接替他坐到这儿,就意味着我将替代他的幸福和苦难。他用娲娘名义, 命名我的灵魂和肉体的意义就在这里。他赋予了我替代他的幸福和苦难的权力。 “可是,无论是他,还是我,我们都有一点是别无选择的。巴色,你猜猜,我们 别无选择的是什么?” 巴色顾不上回答,“嗵”地一声跪倒在床榻前,用双手托着粉娲娘的脚尖,低着 头说:“凭着巴色对粉娲娘的百倍崇敬,巴色不敢说出来。” 粉娲娘听了轻轻一笑,说:“我让你说,你就说出来,我不会怪罪你的。” 巴色站起身,说:“准确地说,应该是从娲娘开始,到白痴,再到您,你们都离 不开这两个人。他们协助你们统治白虎庄,让你们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他们在 你们处于危急时,总是站出来为你们化解,在你们幸福时,总是消隐在你们身后, 他们将自己和你们的命运连在一起,在你们中间,每时每刻都能见到他们的影子, 从他们身上,也随处可见你们的魂灵在闪耀着。他们让你们别无选择。这两个让 你们别无选择的人,就是巴色和巴桑。” 粉娲娘说:“好,这正是我要你说的话。”粉娲娘的声音在楼堂里变得飘荡起来, 像一根根变幻多姿的带子,在楼堂的空间里,千变万化地缠绕着,像一条条黑色 的蛇,互相交混、联结、游动着,让巴色和巴桑心里产生出极度的恐惧。 巴桑仰视着这尊美丽的肉体,从她的双脚一直看到她的嘴唇,最后停留在她的眼 睛上。在他看着她时,他身体的下部,有一种锉痛从那儿升起来。往昔这尊肉体 在自己身上疯狂的姿态,变成一种涡形的旋力,把他身上的血与精气,变成一股 磁潮,往往他生命深处的黑洞里下坠,让他感到自己从这时起,全部被掏空了。 “她真的是娲娘转世吗?” 巴桑在心里问自己。巴桑从粉娲娘呼吸的声音里,分明看到坐在白虎王椅上的女 人,就是那位从楼台上升了天的娲娘。巴桑看到这里,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泪 水也从眼眶里涌了出来。巴桑说:“虽然,我们以您为骄傲,并依仗您活得非常 滋润。但是,我们始终只是您和白痴的奴仆,是您的两只狗。作为狗,我们最懂 得知恩报遇,也最懂得应该对谁忠诚,对谁叛逆。” 粉娲娘听了巴桑的话,咯咯地笑了起来。粉娲娘的笑声从王椅上传来,听上去和 娲娘的笑声没有二致。巴色巴桑太熟悉这种笑声了。 粉娲娘笑完之后说:“好,巴桑说得太好了。巴色,我不知道你的身体,是否还 像十年前那么强壮。巴桑呢,你也不例外。现在,我要你们两个人,就在这张木 榻上,上演一场忠诚与背叛的游戏。你们过来吧,用你们强壮的身体和性欲,向 我表达你们的忠心,让我们合为一体。让我们现在一起明目张胆地背叛刚刚离去 的白痴。让我们往日的压抑,从今天这场背叛开始,尽情地释放和张扬。现在, 你们来吧……” 粉娲娘扔掉了身上的裙纱,穿着贴身的亵衣,下到木榻上,半卧在上面。美丽的 肉体,在一瞬间让巴色和巴桑的肉欲得到膨胀。他们同时仍掉身上的衣服,迈向 那间向往已久的床榻……。 十七 粉娲娘回到白虎王椅上时,下身开始奇痒难耐。像一块紧贴到阴部的痒布,让她 不停地搔创,在半个小时之后,那儿全部变得鲜血淋漓了。 一个小时之后,粉娲娘再也顾不了羞耻,先是让几个女仆人给她搔,二十个女仆 人很快失去了手指的力量。粉娲娘又让二十名男仆来给她搔。外面粉娇的皮肤全 被抓破了,只剩下了鲜艳的肉,实在没地方抓了,粉娲娘就让人把巴色和巴桑叫 来,让他们站着用自己的生殖器狠命地捅她的阴穴。不停地捅。很快,那儿又失 去了知觉。待巴色巴桑看到各自的物体时,它们早已肿得通亮,像两根通亮的藕 节,而且,奇痒也上了他们的身,他们只好快速逃回各自的屋里,想止痒的法子 去了。 粉娲娘只得让那些男仆排起长长地队伍,轮流上到自己的身上捅自己。男仆的队 伍排得很长,从白虎楼的大楼一直排到村道上。村庄一些过往的村民问他们究竟 出了什么事,排这么长的队伍干什么。仆人把实情告诉了他们。那些对粉娲娘向 往已久的男人们,也顾不得染病的危险,也一一排到了仆人们的后面。 每一个上到粉娲娘身上的男人,粉娲娘都把他们当成自己的救命草,紧紧地搂在 怀里,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呻吟着,催促他们使劲劳动,骚痒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说出来的话都不是完整的,唯独“使劲动”成了她最简单的语言,也是她指导人 们行为的最强大的语言。直到男人们一个个从她身上像一面面白色的旗帜一样倒 伏下去,她马上又会竖起另一面肉体的旗子,一天又一天,一日又一日,不断地 反复地让白虎庄的男人阅读她的身体和痛苦。不同的是,除了巴桑和巴色之外, 那些仆人和村庄里的男人,没有一个人染上那种痒病。这就招引了更多的男人, 包括怕死的男人在内,纷纷以一种一箭双雕的心情,前来超度粉娲娘的痛苦。 然而,那种运动一停下来,奇痒从粉娲娘的肉体深处升起来的速度越来越快,快 得让她到了生不如死的地步。这样,粉娲娘不能再有片刻的停当。于是,粉娲娘 在说着“使劲动”的间隙,让她身上的男人,向整个白虎庄发布消息:谁治好了 她的奇痒,她就让谁做自己的丈夫。男人们说:“我们都想做你的丈夫,但我们 都没能把你的病治好,”粉娲娘在说着“使劲动”的间隙斥责这些男人:“少废 话,快传令。” 于是,白虎庄的男人又都纷纷前来给粉娲娘治病。 他们应运了包括用生殖器捅粉娲娘在内的所有办法,都没治好她。有人把她背到 村口处的湖泊里洗澡,以为那样能治好她。有人从森林里弄来树的脂汁,从外到 里给她涂抹了七七四十九天,也无济于事。有人还从森林里猎来各种野物的生殖 器,用它们替代村庄里的男人,轮番治疗一个月,也没能解决问题。有一个外村 的阴阳师,跑来搭起了神堂,引来各个层次的鬼神,让他们与粉娲娘进行“阴阳 会”,也折腾了十天半月,依旧没有治好粉娲娘的病。 粉娲娘的痒病折磨了她一百日时,白痴“哗啦”一下,拉开楼门,走出了那间浊 气十足的房屋。 白痴来到粉娲娘横卧的木床榻前。他注视着粉娲娘。可怜的粉娲娘被痒病折磨得 只剩下了一幅皮包骨。粉娲娘的粉色全部变成了苍白,黑色的头发也变成了白发, 浑身成了一条装满瘫软和痒疮的布袋。 白痴看着粉娲娘的样子,心疼得流出了泪水。 白痴对粉娲娘说:“是我把苦难转嫁给了你,你的痛苦,是我的罪孽。”白痴又 说:“可是,你作为一个女王,没有容纳万民的心灵和身体,又怎么能够呢!” 白痴说完,宽衣解带,移到粉娲娘的身上,将自己的肉体放入粉娲娘的身体里, 开始驾轻就熟地动作。白痴一边动作一边对粉娲娘说:“你当了女王,可你不应 该背叛你的丈夫,你还应该好好养活你的丈夫,并养活好丈夫的其她娲娘,不然, 你的良心就会遭到蚁蛇的侵蚀,从而腐烂,这就是白虎庄的秩序。” 白痴离开粉娲娘的肉体之后,粉娲娘身上的痒病被一抹而光。几个月之后,时间 的滋养和白痴偶尔的性欲带给她的活力,让她在很短时间内,身体又恢复了往昔 的粉色。威严和敬畏重又回到了她的身上,直到她决定以自己的事迹为原型,排 演出一场神性的舞蹈时,白痴才把她从王位上替下来,结束了粉娲娘这场发乎心 灵的闹剧。 不然,白痴就真得把她吃掉了。 第三部: 作为老人的白痴(十八至二十) 十八 白痴在他七十岁的生日那天,他心里再明白不过,在未来的三十年里, 他必须躺在过去的荣耀里过日子了。 回顾一下自己的得失,他觉得现在最不缺的,就是他的一百个女人给予 他的爱情。她们依然像他刚刚登上统治白虎庄的王位上时一样,深深地爱着他— —这个统治白虎庄并给她们带来幸福的男人。 白痴也早已为自己的未来生活做好了打算。他将死守着那最后的三个 弥足珍贵的预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那时,他将把它连同他的一百个娲娘,一 起交还给这个村庄。他不想在他还统治着这个村庄时,让自己的预言给自己制造 混乱。他懂得一个统治者与他所统治的对象之间应有的法则。正如他懂得驾驭那 一百位美丽的娲娘一样。他最懂得自己在这个时候想要什么,不能要什么。他想, 这就是自己区别于其他人的地方。一个乞丐永远会被眼前的小蛋糕所迷惑,而一 个精明人则会把这个小蛋糕和它后面的大蛋糕一起掳走,他则永远不会索取那两 块蛋糕。他会不停地思考,在那两块蛋糕身后的身后,还有没有最大的蛋糕或是 更大的阴谋。他总会绕开它们,直到自己与那放蛋糕的人站在了一起,共同走近 一个他们设定的目标。 白痴像走累了路的孩子一样,现在唯独需要的,就是稳定和安宁。在他心里 深处,还需要他和一百个娲娘有着永不衰竭的情欲。因此,他认为,自己的生命 完全可以活在前七十年所带来的惯性里。这种惯性自他一出生,就开始 了一点 一滴地积累,像一部不断变速加快的车。现在他的生命之车几乎上是在风驰电掣 着。他现在就坐在这辆飞驰的车里。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给自己制造一种更加的 神秘,然后有节制地制造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言,不断巩固自己的威望。这也是统 治者的法则。他再也不愿从事那种费心劳神的精神工作了。他确实已经厌倦到了 极点。现在他需要的就是一种除了欲望之外的普通乐趣。他想远离疗救人们的精 神的樊篱,真正一心一意为人们治治病,来打发后面的日子。这一点将是他投入 主要精力的地方。 “我再也没有疗救你们心灵的念头了。那么允许我用这双渺小的手,拂 去你们肉体的痛苦吧。” 白痴这样对他的村民说。他知道自己永远是这方面的高手。他的话和他的能力 同样让人们深信不疑。用白龙的话说:“人们现对你的任何话都深信不疑。”白 痴也对自己充满了信心。白痴用自己那双手,为白虎庄里庄外的人治好了不少疑 难杂症。他用水蛭嫁接好了许多被刀斧割断了的肢体和器官。在他的手下,人们 的器官可以随时被取下来,也可以随时被安上去,像对待一部机器一样。他甚至 还治好了许多精神病患者。一位老太太在梦里被儿子打了一耳光,便四处游说, 说儿子是不孝之子,还天天跪到坟地里哭诉,一时间把白虎庄搞得沸沸扬扬。白 痴把她召到白虎楼里,只用了一分钟时间,老太太便清醒过来,千恩万谢地回家 去了。从此和睦如初。 事实上,从白痴进入七十岁之后不久,白虎庄的时局就开始 了一些不起眼的震 荡。先是以巴森林、巴淼水为首的巴桑的七个孙子,从村庄里突然消失了。整个 村庄的人打着火把找了他们三天三夜,连个人毛都没见着。人们以为他们被莲兽 抓走了。在他们消失了三年之后,这种观念人们已经确信不疑。一天深夜,巴桑 的七个孙子打着人们从没见过的手电,带着一帮无计其数的青年人,突然从森林 里杀了出来,把白虎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面对这些手持电筒的青年,白痴理都懒得理他们。他坐在白虎楼里,干着他 每天该干的事情。根本就没把他们放在心上。白龙只是一次次把青年的表现向他 作此些说明,然后,他们我行我素地生活着。巴森林巴淼水没和以往的人那样, 作出粗暴的举动来。他们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声称,要推翻白痴的统治。巴龙手下 的人报告说,这三年里,巴森林七兄弟跑到森林外很远的地方,学习了一些历史, 专门研究了白虎庄近百年来的历史,他们得出了一个坚定不移的结论:要想白虎 庄有个出头之日,必须推翻白痴的统治。他们发现,在白痴统治白虎庄的时间里, 白虎庄始终处在一个制造谎言,再捅破谎言的荒诞里。这一切都来源名这个叫白 痴的男人。他们还发现,事实上,白痴一生下来就统治了白虎庄。他先是以一种 神秘的方式令他的父亲从白虎神秘地消失掉;然后,以自己的预言和奇特的死亡 召引全村人的灵魂;然后,通过他的母亲娲娘,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统治着白虎庄。 而他三十岁所谓的登基,只不过是他的统治形式上的从无形到有形,由意识到物 化的标志而已。他们进一步说明,在白痴统治白虎庄的七十年里,是村庄最没秩 序、最颠狂、最沉沦,最该扔进历史垃圾堆的七十年。因此,他们组织全村的青 年,统统来到村道上,向白痴发出最猛烈的游行示威。 第一块“打倒白痴!”的标牌出现了一刹那之后,村道上全部成了标语的海 洋。 “打倒白痴!” “将白痴赶出白虎楼!” “剁了白痴!” “解散娲娘,还我爱情!” “让我们的姊妹回家!” “还我贞洁,处女万岁!” “反对沉沦!反对天伦丧失……” 白虎庄的大地被青年的呼喊声震得不住地抖动。那些林立的标语、横幅遮天蔽日。 白痴坐在吊脚楼的祭坛前,吓得浑身发抖。白痴那一百位娲娘从他楼堂两侧的厢 房里,纷纷涌到他的脚前,一个个吓得浑身筛糠,有的禁不住嘤嘤地哭起来。 白痴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白。他让巴色和巴桑到村道上劝劝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 孩子。 巴色和他的侄子巴桑来到吊脚楼平台前。 巴色向孩子们摆摆苍老的双手。一阵风迎面吹来,差点把他吹了个趔趄,可是巴 色毕竟是巴色,毕竟强壮过,他稳了稳身子,然后说:“孩子们,不要再闹了。 你们们懂什么历史啊?你们以为你们认了几个字,就以为世界和书上写的一个样 吗?你们错了,孩子们!事情的发展,任何外人都是不清楚的,只有当事人才明 白是怎么回事。 “ 你们以为治理一个村庄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哪。它几乎耗尽了白痴毕生的精力 和心血。放弃你们那些所谓的历史吧,回到你们真正的现实中来。你们的日子还 长哩,白虎庄迟早是你们的,我求求你们,别闹了……” 巴色说到这里,老泪横流,再也说不下去。 巴桑接过叔叔的话说:“你们要是再不听话,庄主就要动用行刑队了。白虎庄可 有三十年没动用过行刑队了。你们还是回去吧。” 巴桑的话刚说完,青年们又潮声四起,呼号声四起,比先前更猛更烈。骚动了一 阵之后,他们突然安静下来,黑压压地一片,全都盘腿坐到了村道上。 ……… 当巴色和巴桑重新回到白痴面前时,在他的两旁,真正布满了两排行刑队员,他 们个个都平端着火枪,将冰冷潮湿的枪口对准了巴色和巴桑。 白痴说:“我让你们去劝他们,你们却去火上浇油。你们这是在背叛我。” 巴色面对着枪口,面对着白痴,说:“你打死我吧,这事与巴桑无关。”巴色想, 我怎么也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会杀我的。 白痴说:“好吧,让我先杀了你,以便吓退了这些青年,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历 来是说到做到的。” 巴色抬起头问:“你真的要杀我,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哩。世上还没有杀救命恩 人的道理!” 白痴说:“你活了一辈子,连这点都没弄明白,真是该死了。这个世界上哪个杀 的是不自己的救命恩人?连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儿子杀父,东郭先生和狼,农夫 和蛇这些故事,你读这些故事时脑子放在哪里?今天我杀你,其实不是我杀你, 是你自己杀的自己。你既然知道是我的救命恩人,为什么在这种关键时刻,你不 救救我?你这个救命恩人简直就是渎职者。即使你以往救我一百次,但是,只要 你一次不救我,你就得下地狱!” 说罢,白痴让行刑队员把巴色绑了起来,押到楼台上。 白痴对村道上的青年们说:“你们想杀死我,巴色在忠心耿耿了七十年之后,背 叛了我,我先杀了他,杀了他你们还不退却,我就让行刑队杀掉你们。我说到做 到。 “你们看看,这位巴色,于我可是不一般哩。他上百次地拯救过我的生命。就连 我这只长了毛的手,都是他从森林里的猿猴身上给我截来的。那只猿猴就住在森 林莲兽的旁边,是莲兽的邻居,可是他义无反顾地去了,又回来了。你们都知道, 我一出生就没有了父亲。一个男人,没有父亲是件最悲惨的事情。可是巴色在我 心目,替代了我父亲的位置。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把他就看成了自己的父 亲。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强悍,学到了勇敢,学会了如何做一名男人。就是这样一 个有恩于我的人,因为他刚才在你们面前的软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我要 杀了他。先让你们看看这个人吧。对我而言,他就是我的父亲,可是,我要杀了 他。一则因为他犯了一个错误,还有一则,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你们好好看看 吧。” 白痴的话音刚落,行刑队就在楼台上拉开了阵式。 行刑队长一声令下,一排火枪子弹灌进巴色苍老的身体。老巴色没费什么劲儿就 倒在血泊里。楼台下巴桑七个孙子见太叔叔巴色被枪打死了,抓起手中的棍棒杆 子就往楼台上冲,行刑队员转过身来,一排子弹火压过去,巴鑫巴磊和一排青年 也倒进血泊里。 青年们见硬拼不行,便开始后退。 行刑队冲下楼去,用枪向后退的青年又发出一排猛烈的子弹,数十具生命在枪火 里很快变成了一具具东倒西歪的尸体,横倒在村道上。 夜风过处,整个村庄一片阴阴的景色。巴桑在这片混乱中,不知什么时候消失得 无影无踪。 半个小时后,追逐溃逃青年的行刑队白龙回来报告,青年们全部逃进了原始森林。 白虎庄又归于平静。 十九 莲兽在沉寂了许多年之后,又开始在白虎庄出现了。 莲兽想,强大的白痴已经老了。它在森林的高处,亲眼看到了白虎庄的杀戮,看 到了白痴的虚弱,还听到白痴说话时,声音里面走调的声音和发颤的声音。 莲兽对自己说:“机会来了。” 白虎庄的村民再次遭受了这只凶猛野兽的摧残。 三家村民的小孩子,很轻易地被莲兽叼着,奔进了村口茫茫的森林。作为一庄之 主,白痴在心里再明白不过,这是死神又远离了他的白虎庄,和莲兽结成联盟的 结果。 死神一玩弄手腕,村庄里就再也没有人能够镇住莲兽了。莲兽自然就会从森林里 跑出来残害生灵。而现在,白痴拿它已经没有办法了,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对前来 治伤的村民制造谎言——莲兽根本不可能再出现了,一定是孩子们自己迷路了。 他对全村人拼命封锁关于莲兽的消息。他想极力把村庄维护在一个安宁的水平之 上。他在楼里下达了紧急密令,禁止任何人以任何方式传递关于莲兽出现的消息, 否则就割掉他的舌头。 当白虎庄连续有七个孩子失踪,而且这七个孩子的父母顺着孩子受伤留下的血迹, 几乎找到了莲兽的老巢时,白痴依然极力否认莲兽出现的事实。 他说:“这是巴桑和森林里的新人搞的鬼!他们才是白虎庄的死敌。” 于是村庄不明真情的人跑到巴桑家,一把火将巴桑楼烧了个精光。巴桑在森林深 处,看见自己的巴桑楼火光冲天,恨得咬牙切齿。新人们纷纷拿起武器,要打回 白虎庄去,却被巴桑用阴阴的笑容阻止住了。 一天上午,莲兽毫无顾忌地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一名小女孩掳走,这时人们才如 大梦初醒——白痴骗了他们,莲兽真的又出现了。 人们涌到白虎楼前,群情激愤地要求白痴救回那些孩子。 白痴召集他的行刑队,商讨打击莲兽的办法。 三天三夜之后,行刑队开赴到村头,开始背负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准备筑一道石 墙把白虎庄围起来。 之后,白痴又召集白虎庄的男女老少,聚集在白虎楼的平台前,发表了他生平最 动听的演说。 第二天,整个村庄的人们开始到村庄外背运土石,垒砌村庄的城墙。白虎的村民 和行刑队,通过三百多个日日夜夜的劳作,一座围住了整个村庄、有一人多高的 城墙竣工了。 为了庆祝这项浩大的工程竣工,白痴亲自到村口,点燃了长长的鞭炮。在鞭炮声 中,人们顿时欢声四起,白虎庄在倾刻之间,复又显得喜气洋洋。 人们在城堡似的村庄里度过了并不长久的安稳日子,莲兽又出现了。它竟十分轻 易地跃过那道城墙,十分轻易地窜到白痴一个娲娘的房间里,弄走了白痴的第七 十八个娲娘——蓝娲娘。白痴让莲兽剥夺了他一份珍贵的情欲。他伤心之极,伏 在神坛前的榻床上,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白痴很明显地感觉到,现在连自己的情欲也开始动摇了。所以他心里第一次在自 信心方面有了动摇:“我真的老了么?不然,我怎么会对那只野兽这么无计可施, 回天无力。而且我的蓝娲娘怎么会被它轻易叼走了呢?” 白痴陷入了对自己信心动摇之后的迷茫中。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白痴都陷入在这种挥之不去的迷茫之中。直到半年后,他从 这种伤心的境地里走出来,开始写他一生唯一的一部情爱自传《一百个娲娘》。 白痴把他的母亲娲娘当成了他一百个娲娘的序言来写。 他在序言里写他的母亲时,几乎到了精雕细刻的地步。他第一句话就写道:“也 许在这个世界上,唯独我的母亲见到了一位白痴、一位有预见性的生命的透明程 度。过去全部记忆在心,未来也历历在目。他所要做的,就是按图索骥,孤独而 枯燥地沿着他早就厌倦了的路线,例行一次人生的公事。这种生命没有喜悦,没 有意外,更没有希望。一切都按部就班。这种透明的生命带给了他疼痛和摧残, 甚至是肉体的枯萎。而对种疼痛和摧残最了然于心的,是他的母亲娲娘。 “她为此心灵透遭受的折磨几近疯狂的地步。最终,她为他找到了解脱的方法— —助他统治这个村庄,助他陷入的性欲和权力的颠峰,助他筑起一堵高高满满的 堤坝,填满他的心灵,堵住他明智的海洋,让他陷入现实的泥潭,背叛过去,忘 记未来。他的母亲不惜用自己美丽的肉体,为他筑造了这个村庄。 “她首先用自己的肉体,赢得了他的生命,然后,再用它赢得了他的生存空间。 然后,她用她的性,征服了白虎庄所有强悍的男人。她表面上只是在用性交换她 所需要的一切,实则,从她的儿子一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就牢牢地为他把握着统 治整个村庄的权力,和他行走的方向,以便在他成熟之后把这个村庄交给他。在 她的儿子迷蒙的前三十年,她就是白虎庄的女皇。她用她最美的最伟大的身体, 统治着这座古老的村庄。 “正当她的儿子目睹着自己从生到死亡期间透明的足迹,一次又一次召唤着死神 的名字时,母亲娲娘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贡奉给了儿子。她说:自杀掉的白痴, 一种是真正的白痴,一种是清醒过头的白痴。前一种对自己身在何处都一无所知, 后一种对自己的来路和去向一清二楚。可是,他们都死掉了。因为他们不懂得睁 开或关闭心灵的眼睛。她告诉她的儿子:‘你现在就需要关闭心灵的眼睛,关闭! 剧烈的阳光直射在你的脸上时,你不懂得闭上自己的眼睛,阳光就会刺伤你的眼 睛,让你陷入生命的黑暗。’ “她的儿子在娲娘的话语里颤栗。他懂得了她的关闭和她对他疼痛着的滋味。这 是一种领略,这更是一种伟大的母性使然。如果她生给他一双健康的膝盖,他一 定会跪到她的脚前,用他的嘴唇吻她的脚背。 “娲娘见她的儿子醒悟了,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用欢愉的声音说,我要帮助 你筑起一座村庄,把你的过去和未来挡开,让你只看到现实,让你沉醉在现实里, 不要去管一百年之后村庄是否消失,更不用想你一百岁时的死亡,甚至你更年轻 时所必须经历的苦难。你只要眼前的每一刻,只要放纵和盲目。因为你缺少这些。 而所谓的未来和理想,是那些时时刻刻在拥有着盲目和盲从的想象,是那些对未 来一无所知的人们的事情。而这些对你已经足够了,你需要的就是他们所拥有的, 而你拥有的他们永远也无法达到。但你要关闭它们,关掉那些他们达不到的东西, 然后混入其中,成为他们的一员。你要开启欲望的眼睛,让欲望查找你的视线, 好让你只能眼盯着着今天,沿着今天的视线行走。 “任何关注未来的目光,对现实而言都是苦难的代名词。对个体生命而言,却既 短暂又漫长。当你忽视自身生命所处的位置,眺望历史和未来的得失时,你就置 身在苦难中了。如在漫无边际的海洋里游动,彼岸是那么清晰,却又是那么遥远, 那么难以抵达。唯有你置身现实,眼望现实时,你才会有真切地置身于辉煌的感 觉。这时你的时光如水,光阴易逝。因为现实的辉煌让生命变得短暂。即使你在 离开人世时,也会盲目而满足地合上双眼,死而瞑目了。 “娲娘的话,让她儿子的心灵从透明的时间水池里爬了出来。他牢牢记住了她那 最至理的名言:我之所缺,人之所有,欲望就是追逐所缺的行程。也就是在这个 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以往对那些女人,甚至包括对那位七十岁的老太太的勾引, 都坠入了失败泥潭的原因。因为那时的他,无异于另一个世界的鬼魂。人们从他 身上看不见一丁点儿的人味儿。一对总在南北两极的男女,即使他们的恋情融化 了整个世界的冰块,他们也终归拉不到对方的手。………” 写到这里,白痴觉得仍然没有把娲娘的意义说清楚,他觉得自己的文字对娲娘的 表达,远远不如他的身体和灵魂那样深入。 他几次撕毁了那些纸片,最终觉得撕毁它们显得太精明,不妨愚蠢地把它们放着。 他预见得到,未来充斥整个世界的文字,正是那些厚颜无耻的作者,用愚蠢的大 脑发出的胡言乱语。而真正的文字,往往都会被真正的作者自己或者层层审读的 出版官员打入了废纸篓或冷宫。 白痴写累了,他想休息了一会儿,便来到粉娲娘的房子里。粉娲娘受他的冷落太 久了,整个人儿快要到了崩溃的边缘。她看到白痴出现在自己门口时,浑身立即 开始幸福地颤栗。 “我想要……”他咽了咽口水,把那双手轻轻朝上抬起。 粉娲娘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嗯”,她的声音几乎被一股热浪冲进了身体的最深 处。 他推动着轮椅,走向她。 她看到他俨然不像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而像一位生在轮椅里风度翩翩的少年。 眼看他渐渐靠近,她真担心那股冲击着她的热潮,在他触到她之前,将自己全部 淹没。当他的双手楼住她的腰际时,她才觉得自己获救了。 情欲的巨浪冲击着她。在她紧紧搂住白痴的那一刻,破碎的浪涛化作阵阵抽搐和 呓语,撼动着她全身每一块骨头,她不住地啜泣。白痴很清晰地感觉到她身体里 的战栗,更加用力地抱紧她,把头仰起来寻找她的乳房,然后是她的脸庞,还触 到了她缓缓而来的泪珠。他迎着这细瀑般的泪水,用他那双手去抚慰、平息这颗 寂寞的心灵。待她感到颤栗渐渐平息时,他便将脸滑过去,摸索到她的嘴唇。 白痴痴迷于与一百个娲娘的爱情,其迷人的诱惑力就在这里。他依次随意走进她 们任意一间房屋,他都能很充分地感觉到这种因为寂寞与久旷而产生的颤栗。这 种感觉,在以前是不曾有过的。那时受到欲望的驱使,他可以成天浸泡在她们中 间,没日没夜地享受她们的爱情与性欲带来的芳香。而现在,他似乎精力更充沛, 经验更老道。他懂得了从容不迫,珍惜每次机会,让它们全部变成一种倍感新鲜 的感觉。这时,他发觉了节制的奥秘和力量。这样,他在娲娘中间,就显得更加 神圣,更加迷人。 他们的热吻带来一股致使两人无法抑制的欲望。他用那双纤细的手捧着她的脸, 好让自己更加充分地吻她的嘴唇。她的双手穿过他的腋下,抱着他的身躯,把他 抱到那间宽大的床上。她的手在他胸前游移,感受着他结实而疲削的身体。白痴 也以同样的方式抱着粉娲娘,身体的接触让她再次轻轻颤栗,一股强烈的欲望使 她头晕目眩。 白痴伸长双臂,将粉娲娘拉向自己,又一次亲吻她,然后默默地开始动手解开她 的裙子,她静静地看他的手指的动作,然后端详着他因为专著而微微皱起眉头的 容颜。粉娲娘的整个裙子被脱光了。当白痴双手滑入她的腰际,与她肌肤相亲时, 粉娲娘轻吟一声,娇躯微颤。他像以往那样扶着她的腰肢,低下头,轻轻亲吻着 她的双乳。 粉娲娘头往后仰,闭着眼睛,心想:“世上除了白痴之外,再没有任何事物对自 己更有意义了。” 窗棂的光线洒在白痴和粉娲娘的身上,使她那裸露的肌肤泛着一层粉色的光彩。 她轻轻张开双唇,但并不说话,只是迫住白痴的视线,展露着自己身上的一切— —那幅胴体真美,那浑身洋溢着健美的粉色,显得异常地纯洁无瑕。 “我要……”粉娲娘呢喃着。 当白痴把那具征服了一百个姑娘的肉体,进入到粉娲娘身体的最深处时,他感觉 到自己站在了波浪汹涌的峰巅。他的泪水和鼻涕在这一刻全部倾巢而出。他的嘴 唇在慌乱中寻找着粉娲娘的嘴唇,他感觉到,自己身体下面,竟是自己的母亲娲 娘,她正用她欲火激荡的身子,在拼命地焚烧着他。当他即将被陡起的潮水淹没 的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嘴里一遍又一遍叫着:“娲娘,我的娲娘!” 直至潮水裉尽,躺进想象的沙滩上,静静等待阳光照射过来。 二十 白痴在《一百个娲娘》里正写着红娲娘的故事时,村庄里再次引起骚乱,“森林 之王”巴桑带着他的新人冲进村庄,开始大肆掠夺财物。村庄里激起惊人的恐惧, 正如白痴所预言的,巴桑和他的新人成了整个白虎庄人的死敌。 美丽的红娲娘闻讯之后,拿起那杆标枪,和哥哥白龙带领行刑队一起去追杀他们。 巴桑突然丢弃抢劫的财物,回头杀过来,把红娲娘掠走了。红娲娘成了白虎楼第 二个被掠走的娲娘。 白痴闻讯,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当即痛哭流涕,痛不欲生。 巴桑很快让猎人传信给白痴,让白痴交出对村庄的统治,不然,就让所有的新人 将红娲娘强奸而死。 白痴听了,没说任何话,仍然哭泣着,口里叫喊着红娲娘的名字,日夜不眠,茶 饭不思,整个人很快就陷入了一种虚脱状态。 白虎庄又陷入了一种鸡犬不宁的日子里。人们提到巴桑,像提到莲兽一样恐惧。 于是只得整天家家关门闭户,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人们甚至传说,白痴现在整 个人都成了废物,他再也没有任何能力统治这个村庄了。白痴在白虎庄的威信开 始受到威胁,人们对他的信心也开始动摇。 在大白天里,白痴穿过村道,来到了湖泊边上。他从村道上经过的时候,看不到 一个人影,整个白虎庄变得空空荡荡的。只有树叶跟着风的脚步追逐的声音。村 道上的那些石板,也因没有人迹的原因,变成了干白的颜色。所有的村民,都将 楼门紧闭着,牲口也都从他们的吊脚楼下,不知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这儿的一 切,都显露出一种荒凉,而且是种沁入人的内心的荒凉。 白痴来到这片湖泊面前,凝望着这片汪汪的水域。他看到那些过去爱在水面上嬉 戏的小鱼和蝌蚪,此时也不知潜到什么地方去了。它们更没游水面上来唱唱它们 的唱谣了。湖泊只是一片沉寂。作为湖泊,沉寂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好在,白 痴从内心是喜欢湖泊这种沉寂的。他感觉到,自己对水的依赖之情,现在比任何 时候都深切,就像还是胎儿时,沉浸在母亲体内的水里面,所拥有的那种快乐的 感觉。 白痴看着静静的湖泊,轻言轻语地对自己说: “现在只有这片湖泊,是我的拯救者了。” 二十一 接下来,见白痴没有任何动静,巴桑正像他所说的那样,让森林里的新人将 红娲娘强奸而死,然后把她的尸体弃到那片湖泊里。正当人们去埋葬红娲娘时, 巴桑又带领新人,冲进村庄,将白痴剩下的九十八个娲娘全部掳去了。 白痴的天轰然塌了下来。可是他一点也不显得意外,神情再也不像失去红娲 娘那么惊慌,他只一遍又一遍地说:“掳去了 好!掳去了好!这就可以让我毫 无后顾之忧了。” ………… 第二天,他起床之后,坐到王椅上,看到白虎楼到处是空旷的声音在游动。此 时,白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的孤独是这样无边无际。村庄里的风也 从空旷的声音里涌进了白虎楼。白痴想做些什么。他用自己的双手推着自己,从 粉娲娘的粉斋开始,一一走进她们的房间,去体味道他的女人们留给他的遗迹。 昨天,这些美丽的肉体在这儿像鱼儿一样活动着。房屋里的床和各种女人的用具, 还留着她们的余温和气味。可是,今天这儿就全部变得空荡荡,空荡得让人心里 生出一阵阵疼痛,为那些美丽的女人的疼痛。白痴在她们留给他的空寂里,让泪 水慢慢流了出来,可他嘴里仍然说的是:“掳去了好呢,免得留在我这儿,跟着 我提心吊胆。” 白痴一边沉吟着,一边滑到她们的床前,爬到她们的床上,抱着她们的枕头和被 子,把头埋在里面。他汲饮着他的娲娘们留给他的气息,企图用她们的气味来打 败他内心的孤独。 最终,白痴禁不住,在被子深处开始啜泣。啜泣声沿着身体的抖动,在白虎楼传 开了……… 白痴用了整整三天,才从失去娲娘的痛苦里爬出来。他来到前台上,阳光再次照 到白痴变得清瘦的脸上。他的胡须和头发长得连在了一起。 这时,他感觉阳光在一瞬间让自己浑身储满了力量。白痴对行刑队长白龙说: “去吧,去告诉人们,虽然巴桑掳走了我的娲娘,可我依然是白虎庄的王。在白 虎庄,我依然是最强的男人,让他们将自己最美的女人送到白虎楼来。” 白龙下了白虎楼,照着白痴的话,对整个白虎庄的人说了一遍。他在传达白痴的 旨意时,还枪杀了一位脸上带着讥讽的男人。之后,白龙又用皮带倒系着那个男 人的尸体,在村道上拖着,一边行走一边重新发布了一次命令。 在白龙的喊话声中,那个男人的尸体不断地涌出鲜血来,把村道染得黑红黑红的。 可是人们家家关着门闭着户,村道上,只有巴龙的喊声和筒子风留下的声音,在 不停地滚动。 最终巴龙也气馁了。 他想到自己的妹妹红娲娘被巴桑抢走,又被奸杀了,尸骨未寒,年老不堪的白痴 却在他的娲娘死的死,被抢的被抢之后,刚刚过了三天就耐不住寂寞了。想到这 一点,白龙的声音里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哭腔。走到村口巴颜老宅前时,白龙这个 凶悍的汉子,竟变得泪水滂沱。他躬下身,把拖在身后的那具男尸扛在肩上,走 进村口的坟地,挖了一口井埋了。 白龙在男尸的坟头磕了三个响头。 白龙说:“我是你就好了,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万事不管了。” 暮色降临时分,白痴坐在王椅上,透过祭台上香烟的缝隙,看到白龙从村道尽头, 扛着一个麻袋向白虎楼走来。白痴像当初迎接红娲娘一样,让自己的目光再次透 过烟雾缠绕的供桌,然后穿过白虎楼空旷的楼堂,再穿过大门,沿着门楣和门轴, 转上一个五十度的弯,再透过楼前的平台,翻过前台红色栏杆,顺着楼梯下到村 道的风里。白痴清楚地看到白龙扛着一个麻袋,一手提着枪,浑身是血,一步一 步向自己走来。 白痴对身边的仆人说:“快去打开我的寝房,我的女人来了。” 仆人们听了白痴的话,纷纷行动起来。在白痴的目光中,白龙踏上了白虎楼的楼 梯,径直来到白痴的寝房,白痴早就面朝着门,等在那儿。 白龙把麻袋放到地上,解开系着袋口的麻绳,一团黑发从袋子里泻出来,一下子 流到白痴的脚前,接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从黑色的瀑布里泻出来,一张又白又嫩的 脸,也跟着浮出来,一双杏眼,一只蜡捏的鼻子,一张粉红的嘴唇,也都像从水 底浮上来一样,一一展现在白痴眼前。而且,这些物件和它们下面那水蛇一样的 身子一起,在白痴面前微微发抖,嘴里不住地发出了一声声呻吟。 白龙说:“这是我的小妹,叫红石,才十七岁。” 白痴说:“很好,我要让她知道,我自然是白虎庄最强壮的男人。你出去吧。” 门在白龙的脚步声里闭上了。白痴抚摸着红石的肩膀,一次又一次,然后抚摸她 的屁股,她的屁股像一只受惊的小蛇,在他的手掌下颤栗着,不时剧烈地起伏一 下。白痴手抚摸着,嘴里轻吟着一些让人听不明白的话语。 月色就在这个时候,也悄悄降临了。 在白痴的沉吟里,窗外和当初白痴回到娲娘身上一样,月光把整个村庄铺满了。 窗外的月光还钻进白痴的房里来,形成了如同当初的藤幔。顺着藤幔,白痴把红 石托到床上,轻轻为她解脱了衣物。红石的秀发铺满了白痴的床。 床上的红石,简直就是睡在自己的头发里,用它们作垫,还用它们作被。白痴轻 轻拨开她的头发,红石的胴体就全部展露在他眼前了。加上月光的原因,红石的 美丽赛过了她的姐姐红玉。白痴强压着身体里奔涌而至的欲望,用发烫的手,捻 动着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唇和乳房。他的手掌滑过乳峰,探索着乳沟的滑 丽,然后到达她那滑圆小巧的肩膀,然后是她的腹部。 当他的手穿越腹部,进入到她身体下面的部位时,他闻到了一种奇特的香气。这 种香气很快和月光融合在一起,占据了白痴这间寝房的每个角落……… 正当白痴褪掉自己身上的衣物,准备来到红石身上去的时候,月光在一瞬间变 成了红光,整个寝房也变成了红光组成的惊恐。接着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窗外传 来。 二十二 白痴爬起来,向窗外望去,他看到巴桑带着他的新人,打着火把,站成黑压压的 一片。 巴桑透过红光和烟雾看着白痴的脸。 “哈哈哈,老白痴,服输吧,没有了一百个娲娘你的滋味够人难受的吧。一个小 小的红石救不了你的。”巴桑说。 白痴说:“巴桑,你何必呢,等到我满了一百岁,白虎庄自然就是你的了,你连 这点时间都等不及了?” 巴桑说:“你是不会兑现你的诺言的。我早就知道,即使你一百岁了,你也不会 死。因为你太迷恋凡人的生活了。你已经不是那个精通过去与未来的白痴了。你 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种苟活。还有,你应当修改你的诺言——因你诺言的 真相是:你在七十岁的时候,就会被我活埋。可是你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愚弄 了整个白虎庄,你说了谎。可是事情却并没按你的谎言去进行,我的孙子们识破 了你。与其说是他们识破了你,不如是我识破了你。我将在你身边工作的所有资 料,交给他们整整研究了三年,终于发现了你说的谎言。只要我一发现它,就意 味着你的末日来临了。 “所以,我要掳走你的娲娘,让你绝望,让你在绝望中死掉,让白虎庄不再有白 痴。我相信,只要白虎庄没有了白痴,人们就会过上真正的好日子。” 白痴说:“我没有撒谎,相反撒谎者是你。一百岁了,我就会死亡,你就是我的 埋葬人。不仅如此,在今后的几十年里,我还会给白虎庄带来幸福,而且,我会 一直是白虎庄最强壮的男人,最不可战胜的男人!” 巴桑说:“哈哈,你别自欺欺人了。我已经向白虎庄的人宣布了,你说的一切都 只是谎言,你不会活到一百岁的,也不会给白虎庄带来幸福。你只会给他们带来 苦难。白虎庄的人们再也不会信任你了,他们马上也会和我一样,就要行动了。” 巴桑说完,带着人马一溜烟从村道上消失了。 红光在白虎庄里像一道流星,很快划过去,飘进森林的月光里。 二十三 在白痴的高潮来临时,红石觉得自己快被扑面而来的液体,淹没得快要窒息了。 她不停地用那双小手把那些液体往身体外面浇着,一时竟忙得她手脚无措。 巴桑走后,白痴的目光很快又回到红石身上。他像先前一样,在把身上细细地抚 摸了一遍。然后,他爬到了红石的身上。从他上去的那一刻,红石就觉得自己的 身子陷入了一个泥潭。在泥潭的周围和底部,有一股强大的磁力把她往下吸引, 让她不 停地往下沉醉。以致她不时地开双臂紧紧扣住白痴的后背,以便不至于 无限地向泥潭深处跌落。 在她的肉体深处,更让她感到害怕的,是有一股来自白痴下身十分逼人的压力, 像一道洪峰,正要从那儿来临,而她还真实地感觉着洪峰到达之前,被排遣的风 头所带来的鼓动力。她被这股风的寒气冻得缩成一团。可是浑身无力的感觉,让 她无法动弹。 面对这股寒冷,她突然想到巴桑刚才说的话,他的身体会给白虎庄带来一群数不 清的白痴的。就在这个念头刚刚闪过时,洪峰从白痴的身体里奔泻而来,一下把 红石从床的底部推到数丈高处。接着那些液体沿着她的下身,一直往她的膝盖、 乳房、下巴和头发上铺泻而来。很快,她在液体里感觉到了窒息的痛苦。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死了。” 她在自己的呻吟里昏迷过去了。 红石醒来时,白痴已经回到楼堂的王椅上去了。她感觉到浑身粘粘糊糊的,身上 到处让一种透明的琥珀样的液体覆盖着,一股巨大的腥气冲得她睁不开眼睛。她 适应了很长时间,才坐起身来。她抬起双手,那些透明的液体在她指缝里滑落, 又滴落到她的腿上。她又抓了一把,液体又滑落了。她反复抓了三次,才明白这 些东西全部来自白痴的身体,而且这些东西里,包含着上万上亿个小白痴。想到 这里,她发疯一般地跳到地板上,抓起自己的衣物,冲出了白虎楼,沿着村道, 向自己的家奔跑而去。 红石的脚步声惊动了关门闭户的村民。透过月光,他们看到赤身裸体的红石,像 一道白色的飓风,从村道上刮过。 红石一进家门,只见爹娘和哥哥白龙一把就把她抱住。爹娘嘴里不停地喊着“快! 快!”,白龙从地上拉起那只用来对付巴桑新人的水枪,对准红石下面的身体, 开动了阀门。水枪里的水柱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像棍子一样,穿过红石的阴道, 直往子宫冲去。那些还在唱着欢乐歌谣的精子,白痴的精子,被水柱强大的涡漩 般的绞力,一古脑儿往上反弹着,夹带着,一秒钟后就流进了白虎庄的下水道里, 然后再顺着下水道,流进了村口那片湖泊里。 一个小时后,红石又一次悠悠地醒来。她整个人都虚脱了,没有了一丝人形。她 张着干白的嘴辰,眼里涌着泪珠子,一幅想要问什么的神情。 白龙说:“村里的决定,不能再让小白痴来到白虎庄了。不仅如此,我们还必须 通过村庄的女人,把他掏空,让他变成躯壳,永远也生不出小白痴来。这样,他 百年后,白虎庄才会太平。” 红石眯着眼,嘴动了动,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二十四 白虎庄的村民们,突然刮起了一股宴请白痴的风气,而且白龙成了第一个宴请白 痴的人。 想到要到村民家吃饭,白痴非常兴奋。白龙早早就来到白虎楼,对白痴说:“我 家要做一顿最丰盛的宴席供奉您。然后,就让红石妹妹侍候您。” 白痴说:“巴桑那天还说,白虎庄的村民马上就要对我行动了。你们的行动就是 赠我以美味佳肴和女人么?” 白龙说:“您千万别听巴桑胡说,您是我们白虎庄的救星。您可是白虎庄最不可 战胜的男人。您的光临,不仅可以给我们免除苦难,还会给我们带来福音。” 白痴说:“巴桑和我白痴比起来,他永远只能是一介凡胎泥珠。你虽然比巴桑愚 笨,但是你比他有眼光。他捞走我的一百个娲娘,你却带领全村的美食和美女供 奉我,就冲着这一点,你将来比他有作为。只可惜……,白虎庄在我死后,终久 要沉沦的。如果你信我的话,在我死后,你就离开白虎庄,到森林外面去吧。 白痴的语气很沉重。白龙从他的语气里听到了一种苍老。一个供奉成百上千的人 生息了几百年的村庄,让白痴预言将要沉没到湖底下去。就是白龙这样的汉子, 心情也未必不生出一种伤感来。 白痴莅临白龙家的宴会时,白龙家早已是人如潮涌了。 村庄里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白龙家里,欢迎这位白虎庄的统治者。沿着白痴走来 的道上,他们用呢麻布铺成了长长的地毯。白痴的轮椅走在上面无声无息。人们 见到白痴一现出,两班锣鼓家业就不停地响起来。白龙的行刑队员此时一个一个 都背着枪,拿着唢呐,随着锣鼓的节奏吹着一些人们熟悉的乐曲。 白痴来到热气腾腾的宴席前,红石姑娘迈着碎步,把一束鲜艳如血的玫瑰送到他 怀里。她的目光从白痴出现的那一刻起,一秒钟都没离开过他。白痴心领神会, 浑身性欲激荡。他在她将花束放到他的膝上的一瞬间,抓住了她的手,而红石的 手像蛇一样滑,从他的面前轻轻地溜到门外去了。 锣鼓歇下时,丝竹的声音响了起来。那些简单的竹篁片,在白虎庄的村民手上, 稍一梳弄,就流淌出浓郁的水乡韵律。那种森林里特有的音乐符号的声音,像一 根根勾人心魂的游丝,把人们的心一层层地环绕着。 在音乐中,宴会开始了。 面对堆成小山的食物,白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食欲。有一刻,他顾不得用筷子, 伸开那双细长的手,抓起来就吃。很快,一些野兽和家禽的骨头堆满了他的空碟 子,红石的母亲给他换了一次又一次,累得脸上满是汗水。 在宴会接近尾声时,一种近乎从水里升腾而起的音乐,响起来了,它竟让白痴停 下了咀嚼。白龙的吊脚楼,在音乐声里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也安静下来。楼堂 里的人全不见了,只有音乐带着水的流动和童年的隐痛,随着楼堂里看不见的风 声,在轻轻飘荡。他看到那些各种形状的声音,各种颜色的声音,在他有眼前穿 行飞舞,像从湖泊里蒸腾而起的水汽,再变成的彩虹。 红石穿着短装,背着一根细长的杆,从门外飘进来,随着音乐用她的头,她的下 巴,她的肩膀,她的乳房和她的臂肩,表达着一种忧伤的,像水一样的情绪。 白痴看着她的舞蹈,情不自禁地想到自己从枯井里爬出来,爬过村道上的月光, 回到吊脚楼的情景。他感觉那枯井,那月光,那漫长的村道,就像村口那片汪汪 的湖水,他是从那片湖里,拖着湿漉漉的身体,一步一步向白虎楼爬去的。他还 想到森林,想到那棵大树,想到自己身上的鳞片在黑夜里发出的鳞光,那鳞光长 成长长的条子,像一条河,他就是在这条河里,一刻不停地往上游动,直到他游 进到母亲娲娘的楼堂,游进母亲娲娘的怀里。 “水!水!我和水有着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舞蹈把白痴带进忧伤的湖泊里,让他似有似无地意识自己和水存在着一种关联。 想到水,他突然就明白了,红石这是以他的经历为蓝本,正在跳着一曲《水乡白 痴的童谣》。在红石的舞姿里,在这音乐的最美妙的旋律里,歇着他白痴的那些 生动的故事。 “我真是来自水里。” 白痴看懂了红石的舞蹈,听懂了这楼堂的声音之后,他的情感一下子就附到水的 气息和童年的忧伤上。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地湿润了……风起潮生时,白痴第一 次坐在白龙家里的楼堂里,听到了湖泊涨潮的声音,听到风声和潮声越过村庄, 将森林撞成碎片,旋而又起,变成森林的涛声。 “世事就像这风声潮声,一时由湖泊的潮声变成森林的涛声,一时又由森林的涛 声变成湖泊的潮声,世事就是这样的。” …… 白痴从红石姑娘的身体上一下来,就由人径直推回了白虎楼。 他前脚刚走,白龙家就炸开了锅地忙开了。几乎全村所有的女人,都挤在红石姑 娘的周围,目睹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绞杀案。 和第一次一样,水枪对准红姑娘的下身,水柱依然直捣她身体的最深处,从而发 出“轰隆隆”的撞击声,然后裹着即将可能成活为小白痴的精子,涌了出来,透 过吊脚楼的缝隙,直接流入了下水道,一直流进村口那片绿汪汪的湖泊里。 二十五 白痴依次开始了他对白虎庄的赴宴活动。每家每户都供奉出最美的食物和最美的 女人。他们把白痴体内那源源不断的液体勾引进她们的身体,然后很快用白龙的 水枪将它们迅速打掉。 他们把这个过程叫做谋杀白痴后代的伟大行动。 于是,白痴难以数计的精子,成群结队地涌进了村口的湖泊里。白天,它们惧怕 太阳的光线,潜伏在湖底,整天沉默着。一到夜里,他们借着昼光留下的余温, 手拉着手,随着森林里天簌的声音,跳着快乐的舞蹈,唱着快乐的歌谣。 最先发起这些活动的,是红石姑娘送到湖泊里的那批精子。它们把那首《水乡白 痴的童谣》铭记在心,反复吟唱,而且一代又一代向后传,直至这首歌成了它们 的湖歌。一到夜晚,它们就大片大片地游到水面上,一边寻找着快乐,一边唱着 那首忧伤的童谣。 在这忧伤的歌声里,它们长成一只只小小的蝌蚪,然后再长成一条条小鱼儿。三 五个月后,它们竟长成了一条条活像娃娃的鱼。它们的头大,身子小,眼睛对称 地长在身朵旁,耳朵小得只有针眼大,上肢变成了鱼鳍,下脚合并成一条肉嫩嫩 的尾巴。 它们依然成群结队地游动,成群结对地唱着那首歌谣,直到白龙的父亲打夜鱼时, 把它们捕捉了两条回家。 那天,白龙的父亲特别兴奋。他提着这两条娃娃样的鱼回到家里,对白龙的母亲 说:“今天我打了两条怪鱼。” 白龙的父亲弄回了这两条像娃娃样的鱼,可是不知道怎么弄了吃。他从白虎 庄的村头问到村尾,才弄清了一个方法。白龙的母亲开始做这道菜时,开始心里 还充满了好奇。她放了满满一锅冷水,然后把那两条怪鱼放进水里,用锅盖盖好, 还在锅盖上面压了一个一二百斤的磨盘,然后才加上温火开始煮鱼。 听说白龙家捕了两条怪鱼,而且是如此怪异的做法,白虎庄的的一些好奇的男人、 妇女和孩子都跑来看稀奇。他们都围在白龙家的厨楼里,看着第一缕炊烟升起来, 听着鱼在锅里游动的水响,他们发出了一阵又一阵欢快的笑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们静静地围坐着,隐隐听到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婴 儿的啼哭声。那声音非常缥渺,飘浮不定,难以捉摩。 时间又过去了一刻钟,婴儿的哭泣声清晰起来了。像是在湖泊边,或是在森林边 上,一声接一声,不停气地哭泣着。像是一位弃儿在哭。 婴儿哭泣个不停,静下来的人群中,一个小伙子发话了:“是谁家的伢子在哭, 你们只顾自己来看稀奇,连伢子都不顾了,真不像话,去弄一下了再来看吧,哭 得我们心里都不安。” 人们相互看了看,可是没有一个人出去。时间又往后推移了一段,那婴儿好像一 边哭,一边在向村庄里爬动着。人们好像就看见他拖着两条腿,用两只手不停地 往前爬动着,而且身上好像也是湿淋淋的。 婴儿的哭叫声越来越大,好像他已经爬到了村道的中央。有一位老年妇女先忍不 住了,怒火中烧地说:“生了伢子连养都不养,就不要造这个孽。谁的伢子?还 不去弄,莫说我骂娘了!” 人群里还是没有人出去。可是人人都像做错了事似的,就像那个婴就是他们的孩 子,他们都沉默着,一声不吭。 煮鱼的锅里开始冒出热气来了。 人们清晰地听到,那婴儿的哭声近到了白龙家的大门口。哭声大而清晰,以致 让他们顾不上再呆在屋子里看白龙的母亲煮鱼了,一齐涌到门口,去看个究竟。 他们来到门口。门口除了阳光和风,以及那两棵高大的柳树,空无一人。 正在人们纳闷时,“哇哇,哇哇!”一阵婴儿惨烈的哭喊声,突然从白龙家的厨 房里传来,紧接着传来白龙母亲的失声痛哭声。人们迅速回到厨房里,只见白龙 的母亲伏在案板上痛哭,“哇哇哇,哇哇哇”的婴儿的哭喊声从那煮着怪鱼的锅 里一声接一声地传了出来。 人们很快就被眼前的哭声打倒了。所有在场的女人都抱成一团,失声痛哭,所有 在场的男人都一遍又一遍地抹着脸上的眼泪。一个个都泣不成声。 随着火力的加大,锅时里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揪紧人们的心。好像那锅里, 真是两个婴儿正在被煮着。一时间,有几个老练点的男人,心里起了动摇,说里 面是不是谁把鱼换成了婴儿,便灭了火,搬下磨盘,揭开锅盖,见到里面依然是 两娃娃样的鱼,在翻动游荡着,而且,只要一打开锅盖,它们就停止了哭声。 人们以为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便又盖上锅盖,煮起来。可是不久,那种哭声 便又传了出来。 ……… 在人们的泪水滂沱里,怪鱼发出最凄怖一声哭叫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当白龙 的母亲把鱼端给大家品尝 时,没有一个人动一筷子。 还是白龙胆子大一点,尝 了一口。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味佳肴在白龙的品尝里产 生了。白虎庄很快掀起了捕捉怪鱼的风气。而且,他们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怪鱼的 惨叫。白虎庄出了一种娃娃鱼的消息也不径而走,吸引了村庄外面的食客,一批 批涌了进来。因为娃娃鱼,大量的金钱,向白虎庄滚滚而来。人们很快就过上了 更加富足的生活。 白龙用娃娃鱼弄来的钱,购买了大量的枪弹,把白虎庄行刑队扩大了十倍。从此 巴桑和莲兽再也不敢在村庄出没了。只是,白痴的那些娲娘,一个也回来。白龙 每天都为白痴安排着一个个更加美丽的女人,好让大量的精子流进湖泊,长成这 种人见人爱的娃娃鱼,以给白虎庄带来财富。 白龙背着白痴对村民说:“就是找到了那些娲娘,也不能让她们回来。” 白痴看着从自己身体里流溢出来的财富,心满意足。他躺在王椅上,闭着眼睛, 对着空旷的白虎楼说: “巴桑啊,我没有撒谎吧?你就等着我满一百岁时,再来埋葬我吧!可是,到了 那时,你恐怕老得连挖土的力气都没有了啊!哈!哈哈!哈哈哈——” 白痴的大笑声久久在白虎堂里回荡,在白虎庄里回荡。 二十六 白痴按照他的预言规定的时间和方式,被巴桑带着他的孙子活埋了。 我和眼镜蛇有幸参加了这个奇特的埋葬仪式。 白痴被埋葬时,很从容,也很安静。他在作最后的告别演说时:“你们崇拜我, 奉我为王,是因为你们崇拜我身上无休息的缺陷,人的缺陷。因为我是缺陷的化 身。我的一切意志,就是缺陷的意志。现在,我就要消失了,这意味着你们的心 灵开始要有缺口了。我多么希望你们的心灵永远是完美的啊。 “可是,现在我应该说我最后给你们的预言了。我就要死了。我不希求你们相不 相信它。我只须把它说出来,就足够了。 “我最后的预言就是:在我死后二十年,白虎庄就会沉入村口那片湖泊里去。 它将和我一样,永远从这个世上消失掉。” 巴桑让记事员记下了白痴的所有话语。他还不停地鼓励白痴尽量多说一些遗言。 他知道,这些将是他的财富。可是,白痴闭上了他那张红口白牙的嘴,眯着眼睛, 俨然石刻一般,站在那个井穴里,一动不动。 听了白痴的话,参加埋葬仪式的人全部沉默了。白虎庄的风再次从村里刮了出来, 和他们的沉默发生摩察,磨砺出一种焦油的气味,以至将整个白痴的祖坟地里的 空间,都弥漫满了这种焦油的气味。一时间,人们仿佛被置身到了宇宙的边缘。 每个有感觉,都附上了这种浓稠的宗教气息。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白痴被这种气味呛得咳嗽起来。他再也耐不住那种 焦油的 气味了。他说:“快把我埋葬吧,你们早就应该开始白虎庄最精彩的活埋了。快 点儿,来吧。” 这时,巴桑才挥也挥手。顿时,白虎庄的泥土飞翔起来,纷纷飞向它们共同的目 标——白痴的身上。 白虎庄最后的活埋开始了。 ……… 巴桑在最后象征性地添上一扌不土时,还在白痴的坟头上,使劲地踩了一脚,以 便让土把白痴压在下面,压得更加牢固,更加久远。 巴桑对着白痴的坟头说:“你一去永不复返了!” 我说:“是的,他一去就永不复返了。” 巴桑突然抬起头盯着我,很长时间,像不认识我似地,盯着我看。最后巴桑说: “你答应他的那部书也不要写了吧。以你目前的安逸生活,最好远离他那些肮脏 的苦难。” 我说:“我答应他了,我就得写,而且我干的就是这样的活儿。” 巴桑突然又抬起头,用那双看似昏花的老眼盯着我。然后他说:“白痴的苦难会 注入到你的心灵里去的。如果你不在意,你就写吧。在这个世界上,有谁什么时 候惧怕过一个灵魂躲在一本书里复活?” 巴桑说完,拍拍手上的土,然后对他的孙子们说:“白痴的时代永远过去了,这 个精灵般的瘫子永远不存在了。白虎庄成了我和你们的世界。现在你们想做什么, 就做什么吧。” 巴桑的孙子们听了巴桑的话,异口同声地说:“我们现在最想的,就是杀死你。” 话一说完,巴桑孙子们的火枪就响了。 巴桑以他叔叔巴色同样的姿势倒地血泊里。他的孙子们带着他们的新人,抬着巴 桑的尸体扬长而去。在他们的背影后面,扬起了一场厚厚的灰尘。 人都走完了,留下眼镜蛇和我,站在白痴的墓前,陷入了长久的沉思之中。 不久,眼镜蛇回到他的南方水妖网站上去 ,我也重新回到城里,回到了我读书 写字的桌子前面。我的书桌上,已经积压了堆积如山的文字。现在,它们重新回 到我的视线里,一个个都改变了模样,那种感觉我一时还无法表达出来。但是我 懂得了进出这些文字的法则。因此,我不再感到头昏脑胀,浑身无力。文学总是 由一些真人和一些作伪者在操纵着,还有一些掮客在依靠它维持生计,更有一些 门外汉打着它的旗号在男盗女娼。这些都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事。我的目光应该回 到白痴身上,回到那个古怪的村庄——白虎庄。 二十年后的今天,我遵照白痴老人的嘱咐,完成了这部名叫《一个白痴统治的村 庄》的小说。我不知道这部小说能不能像白痴老人说的那样,成为一部“治疗思 想瘫痪的药。”但是,我自信它能够打动一些真人的心灵。在这一点上, 我 有着很强的自信。 当我正准备把小说送去出版时,南方水妖网站的眼镜蛇突然从外地给我发来的消 息:白虎庄沉入到湖泊里去了。最后的村庄被那片绿蓝的湖水淹没了。村庄成了 一个水下的世界。它清澈透明,像一座水晶城,静静地沉寂在湖泊的水底世界里。 白虎庄里的村民四处逃散,人们再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白痴老人最后一个预言如期兑现了。我的心一时间变得六神无主。凡是去过那个 地方的人,也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忧伤之中。眼镜蛇还专门在他的网站上发了一 篇祭文,祭文的名字叫做《汉语白虎庄的乡愁》。 当人们从失去白虎庄的忧伤里走出来时,我又开始忙碌起来了。一批又一批因 为白虎庄的沉沦突然对它发生兴趣的记者和人类学家,纷纷登门向我讨教、索要 白虎庄的知识、照片和资料。但是,我只字没说。我只是把关于白虎庄的所有东 西搬了出来,摆到一间屋子里,供他们自由选择或寻找。 最后他们带走了我所有关于白痴和白虎庄以及巴桑及一百个娲娘的照片和资料。 以致于我在出版这部小说时,连白痴的照片都没有了。 后来,几乎所有的媒体都报道了白痴和白虎庄的事情。它们用了许多白虎庄的照 片。但是,他们从我这儿拿走的白痴的像,一张也没刊出来。据说,无论我拍的 白痴的相片怎样清晰,他们印出来的图像要么就是一片漆黑,要么就是一片空白。 印刷厂一次又一次地调试机器,进行重印,浪费了大量森林制成的纸张,但是依 然无济于事。 最后他们只好作罢。 倒是白痴的那一百个娲娘出尽了风头。特别是粉娲娘和橙娲娘的美丽形象,简直 让世人叹为观止,不知浪费了多少多情男人的良辰美景和心思。而且直到现在, 一提到娲娘,他们还意犹未尽。 在这些事情背后,唯独白痴是沉寂和孤独的。也包括我,因为我写了他,因此我 也始终处在一种孤独之中。 二○○一年八月五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