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华《在细雨中呼喊》 第 二 章 友  情   苏家从南门搬走以后,我就很少能够见到苏宇和苏杭,直到升入中学,我们才开始再次 相见。我惊讶地发现,这对在南门时情如手足的兄弟,在学校里显露出来的关系,竟有点像 我和孙光平那样淡漠,而且他们是那样的不同。   那时的苏宇除了单薄外,已经很像一个成年人了。苏宇当时穿着一身蓝色的卡其布衣服 ,衣服在他身体迅速成长后,显得又短又紧。有一次苏宇没穿袜子,裤管因为短而高高吊起 ,让我清楚地看到了他暴露在外的脚脖子。苏宇进入高中以后,便和其他男同学一样,不再 背着书包上学,而是将这天所学的课本夹在腋下。他和别的同学不一样的,是他从不大摇大 摆地走在路的中央,他总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走在路的最边沿。   最初的时候,苏宇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倒是苏杭,头发梳得十分光滑的苏杭,双手插 在裤袋里向女同学吹口哨时,他的风流倜傥简直让我入迷。我的这位同班同学拿着一本发黄 的书,轻声细气地向我们念着书上的话:   “黄花姑娘要吗?价格非常便宜。”   他给我们这些在生理上还一知半解的同学,带来了社会青年的派头。   我当时异常害怕孤单,我不愿意课间休息时一个人独自站在角落里。当看到苏杭在众多 同学簇拥下,站在操场中央高声大笑时,我,一个来自农村的孩子,胆怯地走向了操场。   那时我多希望苏杭冲着我响亮地喊叫:   “我们早就认识了。”   我走到了他的身旁,他没有去回忆南门的经历,但他没有让我走开,于是我仍然欢欣地 理解成他接纳了我。   他确实接纳了我,他让我和他们一起,站在操场上高声喊叫和欢声大笑。   而在夜晚的时候,在昏暗的街道上,他会将自己嘴上叼着的香烟轮流地传到我手中。我 们一群同学跟着他,在街上无休止地走动,当有年轻的姑娘出现时,我们就和他一起发出仿 佛痛苦其实欢乐的呻吟般叫声:   “姐姐呵,你为什么不理我。”   我战栗地和他一起喊叫,一方面惊恐地感到罪恶正在来临,另一方面我又体验到无与伦 比的激动和欢快。   苏杭让我们明白了晚饭之后走出家门,比呆在屋中更有意思,哪怕回去后会遭受怎样严 厉的惩罚。同时他也教会了我们应该爱慕什么样的女孩子,他反复教导我们不能用学习成绩 的优劣去衡量女孩,而应该从胸部的发展情况和臀部的大小去选择自己的爱慕。   他灌输给我们衡量女孩的全新标准,自己却喜欢上了一个班上最为瘦小的女同学。那是 一个长着圆圆脸蛋的小孩,扎着两根往上微微翘起的小辫子。她除了那双黑亮的眼睛外,别 的我们实在看不出还有什么动人之处。苏杭迷上这样的女孩实在让我们吃惊,当我们中间有 人问他:   “胸部?她的胸部在哪里?屁股又是那么小。”   苏杭的回答是一个成熟男子的回答,他说:   “你要用发展的眼光去看,不出一年这女孩的胸部和屁股都会大起来。那时她就是全校 最漂亮的了。”   苏杭追求的方式直截了当,他写了一张充满甜言蜜语的纸条塞在女孩的英语课本里。于 是在那个上午的英语课上,这位女中学生突然发出了让我发抖的喊叫,然后呜呜地像风琴一 样哭了起来。在我眼中应该是勇敢无畏的苏杭,那时候脸色如同死人一样灰白。   然而一旦离开教室,他就迅速地恢复了以往的风流姿态。   那个上午放学的时候,他竟然吹着口哨,走到了那个瘦小女孩的身旁,和她一起走去, 还时时回过头来向我们做鬼脸。于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又开始哭哭啼啼了,她身旁一个丰满的 女同学这时候出来主持正义,她挺着胸脯插到他们中间,同时因为气愤而低声骂了一句:   “流氓。”   我们看到苏杭一下子转过身来拦住这个丰满的女同学,他当时的脸色与其说是恼怒还不 如说是兴备,他终于获得了一个表现自己勇敢的机会,我们听到他虚张声势地喊道:   “你再说一遍。”   那个女同学毫不示弱,她说:   “你就是流氓。”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苏杭挥起的拳头,竟会真的打向那个女同学丰满的胸脯。那个女同学 先是失声惊叫,随后捂着脸哇哇哭着跑开了。   我们走到苏杭身旁时,他一脸惊喜地摸弄着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告诉我们刚才那一拳打 上去,这两个手指感觉软绵绵的。另三个手指没有得到那种美妙感受,所以他对它们就不屑 一顾。然后他感叹道:   “意外收获,真是意外收获。”   我最初对女人的生理有所了解,完全依赖于苏杭的启蒙。   我记得一个春天来临的夜晚,我们一群同学跟着他走在街道上。他告诉我们,他父母有 一本很大的精装书籍,书上有一张女人阴部的彩色像片。   他对我们说:“女人有三个洞。”   那晚上苏杭神秘的口气和街上寥寥无几的脚步声,让我的呼吸急促紧张。一种陌生的知 识恫吓着我,同时又诱惑着我。   几天以后,苏杭将那本精装书籍带到学校里来时,我面临了困难的选择。显然我和其他 孩子一样激动得满脸通红,可是放学以后苏杭准备打开那本书时,我彻底害怕了。在阳光还 是那么明亮的时刻,没有胆量投入到这在我看来是冒险的行为中去。所以苏杭说应该有一个 人在门口站岗时,我立刻自告奋勇地承担了下来。我作为一个哨兵站在教室门外时,体会到 的是内心欲望的强烈冲击,尤其是听到里面传来长短不一的惊讶声,我心里一片尘土飞扬。   我失去了这一次机会,就很难得以第二次。虽然后来苏杭常常将那本书带到学校里来, 可他从没有想起应该让我也看一看。我知道自己在他眼中是无足轻重的,我只是众多围绕着 他的同学中的一个,而且是最为微不足道的一个。另一方面也是我总克服不了内心的羞怯, 没有主动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直到半年以后,是苏宇向我展示了那张彩色图片。   苏杭有时候的大胆令人吃惊。那张彩色图片只向男同学出示,使他渐渐感到腻味了。有 那么一天,他竟然拿着那本书向一个女同学走了过去,于是让我们看到了那个女同学在操场 上慌乱地奔跑,跑到围墙下面后她呜呜地哭了起来。苏杭则是哈哈大笑地回到了我们中间, 当我们胆战心惊地提醒他,那个女同学可能会去告状时,他一点也不慌乱,还反过来安慰我 们:   “不会的。她怎么说呢。她说苏杭给我看了那个东西,这话她说得出口吗?不会的,你 们放心吧。”   后来无声无息的事实证实了苏杭的话是正确的。苏杭在这件事上冒险获得成功,导致了 他后来在暑假间更为大胆的举动。在那农忙时节的中午,苏杭和一个名叫林文的同学在炎热 的阳光下,游手好闲地走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我可以想到他们一定是在用最下流的脏话, 来表达各自对某位女同学的喜爱。林文在那段时间里之所以成为苏杭最好的朋友,是因为他 曾经拿一面小镜子在厕所里窥视女同学。可是林文的大胆行为并没让他看到什么,倒是让他 明白了一个道理。当苏杭也想试试镜子的作用时,林文以过来者的老练劝阻了他,对他说:   “在厕所里照镜子,只有女的才看得清楚男的,男的根本看不清女的。”   就是这样两个人走在了乡间,他们在进入一个村庄时,只听到一片蝉鸣没听到别的任何 声响,那时能够下地干活的人全在田里割稻子。他们走在树叶下面,所进行的话题使他们的 身体比那个夏天更加热气腾腾。当初金光灿烂的阳光无边无际地铺展开去,仿佛是欲望泛滥 成灾以后的情景。两个躁动不安的少年来到一处飘出炊烟的房屋前,苏杭走到那屋子的窗前 ,朝里张望了一下,随后林文就看到了他神秘的招手。   林文的兴致勃勃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凑到窗前所看到的情形使他大失所望。一个七十来 岁的老太太正坐在灶前烧火。但他立刻发现苏杭的呼吸变得杂乱无章了,他听到苏杭紧张地 问:   “你想看看真的东西吗?”   林文明白了苏杭打算干什么,他指指那个烧火的老太太惊讶地问:   “你想看她的?”   苏杭的笑容有些尴尬,他发出了激动的邀请:   “我们一起上。”   能将镜子的用途延伸到厕所里的林文,在那时却迟疑不决了,他说:   “这么老的女人?”   苏杭脸色通红地低声喊叫:   “可那是真的。”   林文无法说服自己与苏杭一起行动,可苏杭因为激动流露出来的紧张不安,让林文感受 到了心惊肉跳般的兴奋,他说:   “你上,我替你站岗。”   当苏杭越窗进屋前回过头来朝他不知所措一笑时,他就知道自己所处的位置比苏杭更有 意思。   林文没有站在窗前,苏杭扑到那位老太太身上去的情景,他可以在想象中轻而易举地完 成。作为一个哨兵,他认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离开窗口几步,从而能够更清楚地看到是 否有人朝这里走来。   接着他听到了一种来自于身体倒地的声响,仿佛还滚动了一下,接着是几声惊慌的嗯嗯 声。虽然这位年届七十的女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老太太明白过来以后,让林文听到了一 个苍老和发怒的声音:   “畜生,我都可以做你奶奶。”   这话使林文失声而笑,他知道苏杭的冒险已经成功了一半。接下去他听到老人仿佛忏悔 般地喊叫:   “作孽呵。”   她无法抵抗苏杭的猛烈进攻,她的气愤因为年老力衰只能转化成对自己的怜悯。就在这 时,林文过早地看到了一个成年男子朝这里走来,这个赤裸着上身,手提一把镰刀走来的男 人,让林文心惊胆战,他赶紧跑到窗口,于是看到跪在地上,拚命扯着老太太裤子的苏杭, 而那个垂暮女人则抚摸着自己可能扭伤的肩膀,口齿不清地嘟哝着什么。得到林文警告后, 苏杭那一刻像一头得了瘟疫的狗一样,从窗口翻身出来。然后两人拚命地向河边跑去。苏杭 不停地回头张望,他始终看到一个手握镰刀的男人远远追来。林文在逃命的路上,耳边一直 响着苏杭绝望的声音:   “完了,这下完了。”   那个中午,他们两人将那条通向城里的道路弄得尘土滚滚,他们把肺都跑疼了。他们满 嘴臭气浑身泥土地跑回到了城里。   中学老师里,举止优雅的音乐老师给我留下最为深刻的印象。他是所有老师里唯一用普 通话讲课的,当他在风琴前坐下来教我们唱歌时,他的神态和歌声令我入迷。很长时间里, 我都用喜悦的目光去注视他,他与众不同的文雅成为我心目中成年以后的榜样。而且他也是 老师中最不势利的,他以同样的微笑对待所有的同学。我至今记得他第一次来给我们上课时 的情景,他身穿白色衬衣和藏青的长裤,夹着歌谱走进了教室,用广播里那种声调庄重地说 :   “音乐是从语言消失的地方开始的。”   习惯了那些土里土气的老师用土语讲课的同学,那时哄堂大笑了。   第三年春天,也就是苏杭向我们展示彩色图片的日子里,在音乐课上,使所有老师深感 头痛的苏杭,以自己的粗俗嘲弄了音乐老师的优雅。苏杭脱下了他的球鞋放在窗台上,双脚 架在了课桌上,他尼龙袜子里散发出来的脚臭飘满了全屋。   面对如此粗俗的挑战,我们的音乐老师依然引吭高歌,他圆润的歌声和苏杭的脚臭双双 来到,让我们同时接受美与丑的冲击。直到一曲终了,音乐老师才离开风琴,站起来对苏杭 说:   “请你把鞋子穿上。”   不料这话使苏杭哈哈大笑,他在椅子里全身抖动地回过头来,对我们说:   “他还说‘请’呢。”   音乐老师依然文雅地说:   “请你不要放肆。”   这下苏杭笑得更疯狂了,他连连咳嗽,拍着胸口说:   “他又说‘请’啦,笑死我啦。真笑死我啦。”   音乐老师气得脸色发青,他走到苏杭课桌前,拿起窗台上的球鞋就扔了出去。当他刚转 身,苏杭就赤脚抢先跑到风琴前,拿起歌谱也从窗口扔了出去。音乐老师显然没有料到这一 招,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苏杭从窗口爬出去,又提着鞋子爬进来。苏杭仍然将鞋子放在窗台上 ,双脚架上了课桌,然后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看着音乐老师。   音乐老师令我崇拜的文雅,在苏杭的粗野面前实在是不堪一击。我们的老师站在讲台旁 微仰着脸,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他当初的神态犹如得到噩耗似的凄凉,过了良久他才对我们 说:   “哪位同学去把歌谱捡回来?”   下课以后,很多同学向苏杭围上去欢呼他的胜利时,我没有像往常那样也围上去,当时 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悲凉,作为我成年以后的榜样,就那么轻而易举地被苏杭侮辱了。   没过多久,我就和苏杭分道扬镳了。事实上我和苏杭的决裂,只是一个人的内心体验。 我在他眼中从来是可有可无的,当我不再走到操场中央,不再像别的同学那样围绕着他时, 时刻意识到这一点的恰恰是我自己,苏杭似乎根本没有觉察整日簇拥着他的同学里,已经少 了一个我。他依然是那样的兴高采烈,而我则隐入到独自一人的孤单里,但我惊讶地发现往 昔我站在苏杭身旁时,所体会到的心情竟和后来的孤单十分一致。于是我知道了自己只是为 了故作镇静和虚张声势,才走到苏杭身旁的。后来当我在心里指责哥哥孙光平巴结城里同学 时,有时我会羞愧地想到自己不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现在回想起来,我十分感激苏杭那天下午用柳枝对我的抽打。当时我是那么的吃惊,我 根本没有想到苏杭会突然挥起柳枝,向我抽打过来。那时有一群女同学走到了我们身旁,其 中有三个是苏杭当初竭力爱慕的。我能够理解苏杭那时的心情,可他炫耀自己的方式我则难 以接受。最初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他像吆喝牲口一样抽打起了我,我强作笑脸竭 力躲避着。可他竟然穷追不舍,而且用柳枝猛抽我的脸,疼痛使我万分吃惊。当我看到那些 女同学站住脚惊讶地看着我们时,内心的屈辱油然而升。得意洋洋的苏杭不停地回过头去向 她们吹口哨,同时大声喊叫着命令我趴到地上去。   我是那时明白他为什么要抽打我,我既没有趴下,也没有夺过柳枝,而是转身向教室的 方向走去,我的同学们在后面欢叫,苏杭追上来继续抽打着我,我依然没有回击他,只是不 停地往前走。我遭受耻辱的眼泪在那个下午模糊了我的眼睛。   其实正是这一次遭受了屈辱,才使我半年以后和苏宇建立了亲密的友情。我不再装模作 样地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单之中,以真正的我开始了独自的生活。有时我也会因为 寂寞而难以忍受空虚的折磨,但我宁愿以这样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自尊,也不愿以耻辱为代 价去换取那种表面的朋友。我是那时候注意起了苏宇,苏宇走在路边的孤单神态让我感到十 分亲切。还是少年的苏宇,已经显露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心事重重的模样。那时的苏宇还没有 摆脱南门时父亲和寡妇那事所带来的阴影。我暗中注意苏宇时,苏宇也在悄悄注意着我。事 后我才知道,当初自己表现出来的与任何同学都不交往的神态,曾经感动过苏宇。   苏宇对我的注意,我很早就观察到了。苏宇经常抬起头来看着同样走在路边的我,那时 中间走着我们的同学,他们都是三五成群,一伙一伙的边走边高声说话,只有我们两人独自 行走。可是苏宇在南门时的幸福生活留给我难以磨灭的印象,阻止了我产生和苏宇交往的任 何想法。另一方面没有朋友的事实,让我很难设想一个比自己高两级的同学会走上前来表示 友好。   直到这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苏宇才突然和我说话。当时我们走在路的两端,当我向苏 宇望去时,没料到他会站住脚,并向我流露了微笑。我无法忘记苏宇当时满面通红的情形, 这位容易害羞的朋友就这样叫住了我:   “孙光林。”   我站在了那里。现在我已经无法还原当初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一直看着苏宇。很多同学 在我们中间走去,直到显出很大一个空档时,苏宇才走过来问我:   “你还记得我吗?”   我最初向苏杭走去时,所期待苏杭的正是盼望他说类似这样的话。这话后来却由苏宇主 动说出。我当时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点点头,说道:   “你是苏宇。”   这次交往以后,放学回家时我们在学校里一旦相遇,就会自然地走到一起。我经常看到 苏杭在不远处疑惑不解地望着我们。这样的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后,我们两人对走到校门口 就要分手的事实都开始感到不安了。苏宇开始送我回家,他总是送到那座通往南门的木桥为 止。苏宇站在那里朝走去的我挥挥手,然后转过身去慢慢地走远。   几年前我回到家乡重返南门时,那座老式的木桥已被水泥的新桥所代替。我站在冬天的 傍晚里,回想着那些发生在夏季的往事。于是我怀旧的目光逐渐抹杀了作为工厂的南门,石 头砌成的河岸,以及我站立其上的水泥桥。我重又看到了南门的田野,长满青草的泥土河岸 ,脚下的水泥桥面转换成了昔日的木板,我从木板的缝隙里看着河水的流动。   我在冬天凛冽的寒风里,回想起了这样的情景。有一次我和苏宇在木桥上站了很久,那 是夏季最初来到的一个傍晚,苏宇羞怯地望着南门的目光在晚霞里微微泛红。他用和那个傍 晚同样宁静的声音,回忆着一个平静的经历。他在南门的一个夏日夜晚,因为太热不想放下 蚊帐,他母亲就坐在床边替他扇风和驱赶蚊虫,等他睡着后她才放下蚊帐。   当初苏宇有关他母亲的这段话,让我听了有些伤感。那时我已经很难得到来自家庭的温 暖。   苏宇接下去告诉我,就是那晚上他做了一个恶梦。“我好像杀人了,警察到处抓我,我 就跑回家中,想在家里躲起来。   结果父母下班回来后发现了我,就用绳子把我绑在门前的树上,要把我交给警察。我拚 命地哭,求他们别这样。他们则是拚命地骂我。”   苏宇在睡梦中的哭声惊醒了他母亲,母亲叫醒他时,他一身冷汗,心脏都跳疼了,母亲 训斥他:   “哭什么,神经病。”   母亲的声音像是很厌恶,使苏宇当时深感绝望。   少年的苏宇对少年的我讲叙这些时,我们两人恐怕都难以明白这揭示着什么。后来,苏 宇死后十多年,我站在这座通往南门的桥上,独自回想这些时,我才逐渐看到敏感的苏宇, 从童年起就被幸福和绝望这两个事实纠缠不清了。 战  栗   我十四岁的时候,在黑夜里发现了一个神秘的举动,从而让我获得了奇妙的感受。那一 瞬间激烈无比的快乐出现时,当初的颤抖使我十分惊讶。这是我最初发现自己的身体竟然用 恐惧的方式来表达欢乐。此后接触到战栗这个词时,我的理解显然和同龄的人不太一样了, 而开始接近歌德的意图。这位已经死去的德国老人曾经说过:   ——恐惧与颤抖是人的至善。   当我最初在那些沉沉黑夜越过激动不安的山峰,进入一无所有的空虚之后,发现自己的 内裤有一块已经湿润时,不禁惊慌失措。最早来到的惊慌还没有引起我对自己行为的指责, 只是纯粹地对于生理的恐惧。最开始我将那一块湿润理解为尿的流出,无知的我所感到羞愧 的,还不是那种举动的不可见人,我为自己这个年龄竟还遗尿而忐忑不安,同时也有怀疑疾 病来到的慌乱。尽管如此,出于那一瞬间身体激动不安的渴望,我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重复了 这欢乐的颤抖。   我在十四岁那个夏天的中午走出家门,走向城里的学校时,灿烂的阳光却使我脸色苍白 。就是在那样的时刻,我将要进行一个羞耻的行为,我要解开黑夜流出物之谜。我那时的年 龄,已经无法让所有一切都按照被认为是正确的准则行事,内心的欲望开始悄悄地主持了我 一部分言行。已经有一些日子了,我渴望知道那流出的究竟是什么。这样的行为无法在家中 完成,我所能选择的只能是中午时刻学校的厕所,那时厕所将会空无一人。那个破旧不堪的 厕所在我此后的回想里使我浑身发抖,以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迫指责自己在最丑陋的 地方完成了最丑陋的行为。现在我已经拒绝了这样的自我指责,我当初对厕所的选择让我看 到了自己无处藏身的少年。这样的选择是现实强加于我,而非出于自愿。   我不愿意描述当时令人难以忍受的环境,就是想到苍蝇胡乱飞舞时的嗡嗡声和外面嘈杂 响亮的蝉鸣,就足以使我紧张不安了。我记得自己离开厕所,走过阳光下的操场时,感到四 肢无力。最新的发现所带给我的,是迷茫之后的不知所措。我走入了对面的教室楼,是希望 自己能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躺下来。然而我却惊慌地看到一个女同学在教室里做作业,女同 学安宁的神态蓦然让我感到自己深重的罪恶。我不敢走入教室,站在走廊的窗口无限悲哀, 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干什么,仿佛末日已经来临。随后我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清洁女工, 挑着木桶走入了我刚才离开的厕所。这情形使我全身发抖。   后来随着对身体颤抖的逐渐习惯,我在黑夜来临以后不再那么惧怕罪恶。我越来越清楚 自己干些什么时,对自己的指责在生理的诱惑面前开始显得力不从心。黑夜的宁静总是给予 我宽容和安慰。我疲惫不堪即将入睡的那一刻,眼前出现的景象,往往是某件色彩鲜艳的上 衣在浅灰的空气中缓缓飘过。那个庄严地审判着自己的声音开始离我远去。   然而清晨我一旦踏上上学之路,沉重的枷锁也就同时来到。我走近学校对,看到那些衣 着整洁的女同学不由面红耳赤。她们的欢声笑语在阳光下所展示的健康生活,在那时让我感 到前所未有的美好,自身的肮脏激起了我对自己的愤恨。   最使我难受的是她们目光里的笑意偶尔掠过我的眼睛,我除了胆战心惊,已经无权享受 被女孩目光照耀时的幸福与激动。   这种时候我总是下定决心改变自己,而黑夜来临之后我又重蹈覆辙。那些日子里,我对 自己的仇恨表现为软弱的走开,在下课的间隙里走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呆呆站着。我避开了内 心越来越依恋的朋友苏宇,我认为自己不应该有这么美好的朋友,当看着一无所知的苏宇向 我友好走来时,我伤心地走向了另一端。   我的生命在白昼和黑夜展开了两个部分。白天我对自己无情的折磨显得那么正直勇敢, 可黑夜一旦来到我的意志就不堪一击了。我投入欲望怀抱的迅速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那些 日子里我的心灵饱尝动荡,我时常明显地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两半,我的两个部分如同一对敌 人一样怒目相视。   欲望在黑夜里一往无前,那一刻我越来越需要女人形象的援助。我绝对不是想玷污谁而 实在是没办法。我选中了那个名叫曹丽的女同学。这个在夏天里穿着西式短裤来到学校的漂 亮女孩,让那些在生理上快速走向成熟的男同学神魂颠倒,他们对她暴露在阳光下的大腿赞 不绝口,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对女性肉体还缺乏真正敏感的我惊讶不已。我十分不解的是 他们为何不赞美她的脸,她的脸在我当初看来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只有她的笑容才能让我 感到甜蜜无比。她成了我黑夜时不可缺少的想象伙伴。尽管我对她身体的注意远不如其他男 孩那么实际,我也同样注意到了她的大腿,腿上散发出来的明亮光泽使我微微颤抖。但我最 为热爱的依然是她的脸。她说话时的声音在任何地方传来都将使我激动不安。   就这样黑夜降临后,美丽的曹丽便会在想象中来到我的身旁。我从没有打过她肉体的坏 主意,我们两人总是在一条无人的河边走呵走呵。我伪造着她说的话,以及她望着我的眼神 ,最为大胆的时候我还能伪造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那种近似于清晨草地的气息。唯一一 次出格的想象是我抚摸了她迎风飘起的头发。后来当我准备摸她脸时,我突然害怕了,我警 告自己:不能这样。   虽然我有效地阻止了自己对曹丽那张甜蜜脸蛋的抚摸,白昼来到后我还是感到自己极为 下流地伤害了她,使我一跨进学校就变得提心吊胆。我的目光不敢注视她,我的听觉却无法 做到这一点,她的声音随时都会突然而至,让我既感幸福又痛苦不堪。有一次她将一个纸团 摔向一个女同学时,无意里击中了我。她不知所措地站在了那里,然后在男女同学的哄笑里 满脸通红地坐下去,低头整理自己的书包。她当初不安的神态深深震动了我,一个微不足道 的纸团会使她如此羞怯,我夜晚对她的想象就不能不算肮脏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完全变 了。   我多次发誓要放弃对曹丽的暗中伤害,我试着在想象里和另外一个姑娘交往,然而总是 没过多久曹丽的形象迅速取而代之。我所有的努力都使我无法摆脱曹丽,那些日子我能给予 自己安慰的,是我虽然一次次在想象里伤害她、可她依然那么美丽,她的身体在操场上跑动 时依然那么活泼动人。   我在自我放纵同时又是自我折磨中越陷越深时,比我大两岁的苏宇注意到了我脸上的憔 悴和躲避着他的古怪行为。   那时候不仅见到曹丽是对自己巨大的折磨,就是见到苏宇,我也会羞愧不已。苏宇在铺 满阳光的操场上走动时文静的姿态,显露了纯洁和一无所求的安宁。我的肮脏使我没有权利 和他交往下去。下课时,我不再像往常那样走到高中年级的教室去看望苏宇,而是独自走到 校旁的池塘边,默默忍受自己造成的这一切。   苏宇到池塘边来过几次,第一次的时候他非常关心地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苏宇关切的 声音使我当初差点落泪。我什么都没说,一直看着水面的波纹。此后苏宇来到后不再说什么 ,我们站在一起默默无语地等待上课铃响,然后一起离开。   苏宇无法知道我当初内心所遭受的折磨,我的神态使苏宇产生了怀疑,怀疑我是不是开 始厌烦他了。此后苏宇变得小心谨慎,他不再到池塘旁来看望我。我们之间一度亲密的友情 从那时产生了隔膜,同时迅速疏远了。有时在学校路上相遇,我们各自都显得有些紧张和不 安。我是在那个时候注意到郑亮的,这个全校最高大的学生开始出现在苏宇身旁。郑亮发出 洪亮的笑声和举止文雅的苏宇站在操场一边亲热地交谈。我哀怨的目光看到了郑亮站在应该 是我的位置上。   我品尝起了失去友情的滋味,苏宇这么快就和郑亮交往上使我深感到不满。但和苏宇相 遇时,苏宇眼中流露出的疑惑和忧伤神色还是深深打动了我,燃起了我和苏宇继续昔日友情 的强烈愿望。可是在黑夜的罪恶里越陷越深的我,一旦要这样做时却困难重重。那些日子白 昼让我万分恐惧,阳光灿烂的时刻我对自己总是仇恨无比。这种仇恨因为苏宇的离去而越加 强烈。于是那个上午我决定将自己的肮脏和丑恶去告诉苏宇。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给予自己 真正的惩罚,另一方面也是要向苏宇表明自己的忠诚。我可以想象苏宇听我说完后的惊恐表 情,苏宇显然无法想到我竟如此丑恶。   可是那天上午当我勇敢地把苏宇叫到池塘边,并且将这勇敢保持到把话说完,苏宇脸上 没有丝毫惊恐,而是认真地告诉我:   “这是手淫。”   苏宇的神态使我大吃一惊。我看到了他羞怯的笑容,他平静地说:   “我也和你一样。”   那时候我感到眼泪夺眶而出,我听到自己怨声说道: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永远难忘和苏宇站在池塘旁的这个上午,因为苏宇的话,白昼重新变得那么美好,不 远处的草地和树木在阳光下郁郁葱葱,几个男同学在那里发出轻松的哈哈大笑,苏宇指着他 们告诉我:   “他们在晚上也会的。”   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那是冬天刚刚过去的晚上,我和苏宇还有郑亮三个人,沿着一条 寂静的街道往前走。这是我第一次晚上和苏宇在一起,我记得自己双手插在裤袋里,我还没 有从冬天的寒冷里反应过来,直到发现裤袋里的手开始出现热汗,我才惊讶地问苏宇:   “是不是春天来了?”   那时我十五岁了,与两个比我高得多的朋友走在一起,对我来说是难以忘记的时刻。当 时苏宇走在我的右边,他的手一直搭在我的肩上。郑亮走在右侧,郑亮是第一次与我交往。   当苏宇亲热地将我介绍给郑亮时,郑亮并没有因为我的矮小而冷落我,他显得很高兴地 对苏宇说:   “他还用介绍吗?”   那个晚上郑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郑亮高大的身影在月光里给人以信心十足的感觉 ,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将手臂挥舞起来。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三个人悄悄谈论起手淫。 话题是由苏宇引起的,一向沉默寡言的苏宇突然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起来,使我暗暗吃惊。 多年之后我重新回想这一幕时,我才明白苏宇的真正用意。那时我还没有完全摆脱由此带来 的心灵重压,苏宇这样做是为了帮助我。事实上也是从那时以后,我才彻底轻松起来。当初 三个人说话时的神秘声调,直到现在依然让我感到亲切和甜蜜。   郑亮的态度落落大方,这个高个的同学这样告诉我们:   “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这么来一下很灵。”   郑亮的神态让我想到自己几天以前还在进行着的自我折磨,从而使我望着他的目光充满 了羡慕。   尽管那个晚上给予我轻松自在,可后来郑亮无意中的一句话,却给我带来了新的负担。 郑亮说那话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表达一种无知,他说:   “那种东西,在人身上就和暖瓶里的水一样,只有这么多。用得勤快的人到了三十多岁 就没了,节省的人到了八十岁还有。”   郑亮的话使我陷于对生理的极度恐怖的紧张之中。由于前一段时间过于挥霍,我在黑夜 里时刻感到体内的那种液体已经消耗完了。这种恐怖使我在进行未来生活憧憬时显得忧心忡 忡。尤其是对爱情的想往,因为心理的障碍,我不仅无法恢复昔日的甜蜜想象,反而对自己 日后的孤独越来越确信无疑。有一个晚上,当我想到自己成为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在冬天 的雪地里独自行走时,我为自己的凄惨悲伤不已。   后来的许多黑夜,我在夜晚的举动不再是猎取生理上的快感,而逐渐成为生理上的证明 。每一次试验成功后,赋于自己的安慰总是十分短暂,接踵而至的仍然是恐慌。我深知自己 每一次证明所担的风险,我总是感到体内最后的液体已在刚才流出。那时我对自己刚刚完成 的证明就会痛恨和后悔。   可是没出三天,对体内空虚的担忧,又使我投入到证明之中。   我身体的成长始终在脸色苍白里进行着,我经常站在南门的池塘旁,看自己在水中的形 象。我看到了瘦削的下巴和神情疲惫的眼睛在水里无力地漂动,微微的波浪让我看到自己仿 佛满脸皱纹。尤其是天空阴沉的时刻,会让我清晰地目睹到一张阴郁和过早衰老的脸。   直到二十岁时,我才知道正确答案。那时我正在北京念大学,我认识了一位当时名声显 赫的诗人。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名人,他随便和神经质的风度,使我经常坐车两个小时到城 市的另一端,为了只是和他交谈几分钟。运气好的时候,我可以和他谈上一小时。尽管我去 了三次后他仍然没有记住我的名字,可他那亲切的态度和对同行尖刻的嘲弄,让我并不因此 感到难受。他在高谈阔论的同时,也可以凝神细听我冗长的发言,而且不时在他认为是错误 的地方出来加以纠正。   在这位年届四十的单身诗人那里,我经常会遇上一些神态各异的女人,体现了这位诗人 趣味的广阔。随着我们之间交往的不断深入,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是不是该结婚了。 我对他隐私的侵犯并没让他恼怒,他只是随便地说:   “干吗要结婚?”   那时我局促不安,我完全是出于对自己崇敬的人的关心才继续说:   “你不要把那东西过早地用完。”   我羞羞答答说出来的话,使他大吃一惊,他问: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于是我将几年前那个夜晚郑亮的话复述给了他。他听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我无法忘 记他当时坐在沙发里缩成一团时的愉快情景。后来他第一次留我吃了晚饭,晚饭是他下楼去 买了两袋方便面组成的。   这位诗人在四十五岁时终于结婚了,妻子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漂亮女子,她身上的凶狠和 容貌一样出众。这位此前过着潇洒放任生活的诗人,尝到了命运对他的挖苦。他就像是遇到 后娘的孩子一样,出门时口袋里的钱只够往返的车费。对钱的控制只是她手段之一。他还经 常鼻青眼肿地跑到我这里来躲避几天,原因只是有位女士给他打过电话。几天以后,还得在 我护送下才敢返回家中去赔礼道歉,我对他说:   “你不要垂头丧气,你要理直气壮,你根本就没有错。”   他却嬉皮笑脸地说:   “还是认错好。”   我记得这个漂亮女人坐在沙发里对刚进门的丈夫说:   “去把垃圾倒掉。”   我们的诗人端起那满满一簸箕垃圾时,显得喜气洋洋。他误以为劳动能使自己平安无事 ,可他回来后那女人就毫不客气地对我说:   “你回去吧。”   然后就关上了门。我听到里面响起了大人训小孩的声音。   这个身为妻子的女人,当然明白被自己训斥的人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诗人。于是我听到了 让我瞠目结舌的训词,训词里充斥着唐诗宋词现代政治术语流行歌词等等不计其数。其间穿 插着丈夫虔诚的话语:“说得好。”   或者:   “我茅塞顿开。”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慷慨激昂,事实上那时候她已不是为了训斥她的丈夫,纯粹是为了训 斥本身。她的声音向我显示了她正陶醉在滔滔不绝之中。   在这种女人长裙笼罩下的生活真是不堪设想。即使能够忍受鼻青眼肿,那也无法忍受她 的滔滔不绝。   这个女人最为严厉的表现是,将她丈夫写下的忏悔书、保证书、检讨书像装饰品一样在 屋内墙上布置起来,让丈夫的朋友来到时先去一饱眼福。最初的时候,我的朋友在那时总是 脸色铁青,时间一久他也就能装得若无其事了。他告诉我们:   “死猪不怕开水烫。”   他曾经说:   “她不仅在肉体上,还在精神上无情地摧残我。”   我问他:“你当初为何要和她结婚?”   “我当初怎么知道她是个泼妇?”   我和其他朋友劝告他离婚的话,到头来他都会向妻子全盘托出。他对我们的出卖,使我 们每人都接到一个女人充满威胁的电话,我得到的诅咒是,在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我将暴 死街头。   十五岁那年春天,有一天中午洗澡后换衣服时,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奇怪的变化。 我看到了下腹出现了几根长长的汗毛,使我还在承受那个黑夜举动带来的心理重压时,又增 加了一层新的恐慌。那几根纤细的东西,如同不速之客突然来到我光滑的身体上。我当初目 瞪口呆地看着它们很久,我找不到合适的态度来对待它们,只是害怕地感到自己的身体已经 失去过去的无忧无虑。   当我穿越阳光走向学校时,四周的一切都展示着过去的模样,唯有我的身体变了。一种 丑陋的东西那时隐藏在我的短裤里,让我走去时感到脚步沉重不堪。虽然我讨厌它们,可必 须为它们保守秘密,因为我无法否认它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随后不久,我腿上的汗毛也迅速生长。我是在夏天脱下长裤时发现这一点的,当我穿着 短裤去上学,腿上明显的汗毛因为无处躲藏,让我感到自己狼狈不堪。只要有女同学的目光 向这里望来,我就会坐立不安。尽管第二天我就将腿上明显起来的汗毛全部拔去,可我总是 担心曹丽已经看到它们了。   那时班上有位个子最高的同学,他腿上的汗毛已经黑乎乎了,可他依然暴露着它们若无 其事地走来走去。有一段时间我常常为这位同学担忧,当我偶尔发现女同学的目光注视着他 腿上的汗毛时,这种担忧就变成了针对自己的忐忑不安。   在暑假即将来到的一个中午,我很早就来到学校。那时教室里几个女同学的高声说笑, 使我缺乏足够的胆量走进去。   直到现在,当一个屋里全是女性或者陌生人时,让我独自进去依然是一件可怕的事。那 么多目光同时注视着我,我将惊慌失措。当时我是打算立刻走开的,可我听到了曹丽的声音 ,她的笑声紧紧攥住了我。然后我听到她们问曹丽喜欢哪个男同学,她们的大胆使我吃了一 惊。更使我吃惊的是曹丽并不因此害羞,她回答的声音流露出明显的喜悦,她要她们猜一猜 。   我当初的紧张使我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她们说出了一串人名,有苏杭也有林文,这些 名字都和我无关,她们对我的遗忘引起了我的忧伤。与此同时,曹丽的全部否认给予了我短 暂的希望。很快当一个声音说出那位拥有黑乎乎大腿的同学时,曹丽立刻承认了。我听到她 们共同发出的放声大笑,在笑声里一个声音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什么?”“喜欢什么?”   “他腿上汗毛。”曹丽的申辩使我后来很长时间里都对这个世界迷惑不解。她说他是男 同学中最像成年人的。   我默默离开教室,我在独自走去时,曹丽放肆的笑声总是追踪着我。刚才的情景与其说 让我悲哀,不如说是让我震惊。正是那一刻,生活第一次向我显示了和想象完全不一样的容 貌。那位高个的同学,对自己腿上汗毛毫不在乎的同学。   写作文时错字满篇,任何老师都不会放过对他的讥讽,就是这样一位同学,却得到了曹 丽的青睐。恰恰是我认为丑陋的,在曹丽那里则充满魅力,我一直走到校旁的池塘边,独自 站立很久,看着水面漂浮的阳光和树叶,将对曹丽的深深失望,慢慢转化成对自己的怜悯。 这是我一生里第一次美好向往的破灭。   第二次的破灭是苏宇带给我的,那就是关于女人身体的秘密。当时我对女性的憧憬由来 已久,可对其生理一无所知。   我将自己身上最纯洁的部分全部贡献出来,在一片虚空中建立了女性的形象。这个形象 在黑夜里通过曹丽的脸出现,然而离性的实际始终十分遥远。那时的夜晚,我常常能看到美 丽无比的女性形体在黑暗的空中飞舞。   这是从那本摆在苏宇父亲书架上的精装书籍开始的。对苏宇来说精装书籍他十分熟悉, 可他对这本书的真正发现还是通过了苏杭。他们离开南门以后一直住在医院的宿舍楼里,苏 宇和苏杭住楼下,他们父母住在楼上。父母给这对兄弟每天必须完成的任务是,用拖把打扫 地板。最初的几年苏杭负责打扫楼下,他不愿意提着拖把上楼,这无疑会增加工作的难度。 后来苏杭突然告诉苏宇以后楼上归他打扫。苏杭没有陈述任何理由,他已经习惯了对哥哥发 号施令。苏宇默默无语地接受了苏杭的建议,这个小小的变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苏杭负责楼上以后,每天都有两、三个同学来到家中,帮助苏杭在楼上拖地板。于是在 楼下的苏宇,便经常听到他们在楼上窃窃私语,以及长吁短叹的怪声。有一次苏宇偶尔闯进 去后,才了解到精装书籍的秘密。   此后苏宇和我相见时常常神色忧郁,他和我一样,对女人的憧憬过于虚幻,实际的东西 一下子来到时,使他措手不及。我记得那个晚上我们在街上安静地走动,后来站在了刚刚竣 工的水泥桥上,苏宇心事重重地望着水面上交织在一起的月光和灯光,然后有些不安地告诉 我:   “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那个晚上我的身体在月光里微微颤抖,我知道自己即将看到什么了。苏杭对我的忽视, 使我对那张彩色图片的了解一直推延至今。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对自己那次选择站岗而后 悔莫及。   第二天上午,我坐在苏家楼上的椅子里,那是一把破旧的藤椅,看着苏宇从书架上抽出 那本精装书籍。他向我展示了那张彩色图片。   我当初第一个感觉就是张牙舞爪,通过想象积累起来的最为美好的女性形象,在那张彩 色图片面前迅速崩溃。我没有看到事先预料的美,看到的是奇丑无比的画面,张牙舞爪的画 面上明显地透露着凶狠。苏宇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我也同样脸色苍白。苏宇合上了精装书 籍,他说:   “我不应该给你看。”   彩色图片将我从虚幻的美好推入到实际的赤裸中去,苏宇也得到了同样的遭遇。虽然我 将自己美丽的憧憬仍然继续了一段时间,可我常常感到憧憬时已经力不从心了。   当我再度想象女性时,已经丧失了最初的纯洁,彩色图片把我带入了实际的生理之中。 我开始了对女性的各种想象。   虽然我极其害怕地感到堕落正在迅速来到,可纯粹的生理欲望又使我无法抗拒。随着年 龄的增长,我看女性的目光发生了急促的变化,我开始注意起她们的臀部和胸部,不再像过 去那样只为漂亮的神情和目光感动。   我十六岁那年秋天的时候,城里的电影放映队时隔半年后又来到了南门。那时乡村夜晚 的电影是盛大的节日,邻村的人都在天黑前搬着凳子赶来。许多年来,队长的座位始终盘踞 在晒场的中央,多年不变。我一直记得天黑时队长拿着一根晾衣服的竹竿,耀武扬威地走到 晒场的神态。他坐下后,长长的竹竿就斜靠在肩上。只要前面一有人挡住他的视线,也不管 那人是谁,他就将竹竿伸过去在那人脑袋上敲打一下。队长用竹竿维护他视野的宽敞。   孩子们一般是坐到银幕反面,看着电影里的人物用左手开枪,用左手写字。我小时候就 是银幕反面的观众,我十六岁这年没再到反面去观看电影。那一次邻村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站在了我的前面,我至今都不知道这姑娘是谁。当时的拥挤使我来到了她的身后,我的目光 就是擦过她的头发抵达银幕的。刚开始我很平静,是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使我逐渐不安 起来,那种暖烘烘带着肉体气息的气味一阵阵袭击着我。接着一次人群的挤动,我的手触到 了她的臀部,那一次短暂的接触使我神魂颠倒。诱惑一旦出现就难以摆脱,尽管我害怕不已 ,还是将手轻轻碰了上去。姑娘没有反应,这无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将手掌翻过来,几乎 是托住了她的臀部。那一刻只要她的身体稍一摆动,我就会立刻逃之夭夭。   她的身体僵直如木头般纹丝未动,我的手感受到了她的体温,从而让我手上接触到的部 分越来越烫。我轻轻移动了几下,姑娘仍然没有反应。我当时扭回头去看看,看到了自己身 后站着一个高出一头的男人。接下去我以出奇的胆量在姑娘臀部上捏了一把,姑娘这时格格 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电影最为枯燥的时候蓦然响起,显得异常突出。正是这笑声使我逐渐 递增的胆量顷刻完蛋。我当初挤出人群后,起先还装得漫不经心,没走几步我就坚持不下去 了,我拚命地往家中跑去,慌张使我躺到床上后依然心脏乱跳。那一刻只要一有脚步声接近 家门,我就会浑身发抖,仿佛她带着人来捉拿我了。电影结束后,纷乱走来的脚步更加让我 胆战心惊。当父母和哥哥都躺到床上去后,我仍在担心着那位姑娘会找上门来。直到睡眠来 到后,我才拯救了自己。   我在面对自身欲望无所适从时,苏宇也陷入同样的困境。   与我不同的是,苏宇因此解脱了南门生活带来的心灵重压。现在我眺望昔日的时光时, 在池塘旁所看到的苏宇快乐幸福的童年生活,其实如当时从水面上吹过的风一样不可靠。当 时我已经隐约知道一点苏宇父亲和寡妇之间的纠缠,却不知道这事给苏宇带来的真正打击。 事实上当我与家庭的对立日趋明显时,苏宇则因为父亲的举动而开始了对家庭的惊慌。   苏家搬来时,寡妇尚未衰老,这位四十岁的女人毫不掩饰她对苏医生的强烈兴趣。她在 自己蓬勃的情欲行将过去之前,犯了那种喜新厌旧的在男人那里随便可以找到的毛病。此前 从她床上下来的都是腿上有泥的农民,苏医生的出现使她耳目一新。这个戴着眼镜,身上总 是散发着酒精气息的文雅男人,让寡妇恍然大悟地意识到,虽然有无数男人光临过她的雕花 木床,可那些男人都是一种类型的。医生的来到,让寡妇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逢人就说 :   “知识分子就是招人喜爱。”   公正地说,在那些迷恋医生的日子里,她起码保持了有两个星期的贞操,她不再来者不 拒。她知道医生都是讲究卫生的,她不愿意委屈医生,勾引是从装病开始的。当医生得知寡 妇生病向她家走去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陷阱。甚至走到寡妇床前,寡妇用痴呆的眼睛 看着他时,他仍然没有引起足够的警惕。医生用一惯平静的声调问她哪儿不舒服,寡妇回答 说是肚子疼,医生请她把被子拉开一角,准备检查。寡妇拉开的不是被子的一角,而是手脚 并用将被子掀到一旁,向医生展览了她赤裸的全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让医生惊慌失措。 他看到了与妻子完全不一样的身体,强壮无比的女人身体。他结结巴巴地说:   “不用,不用全拉开。”   寡妇则向她发出命令:   “你上来。”   那时医生并不是拔腿就跑,而是缓慢地转过身去,并且同样缓慢地往外走。寡妇的强壮 身体,使他有些欲罢不能。   于是寡妇从床上跳起来,她的力气使她轻而易举地把医生抱到床上。后来的整个过程里 ,寡妇始终听到医生喃喃自语:   “我对不起妻子,我对不起孩子。”   医生不间断的忏悔并未阻止他的行为,一切还是照常发生了。事后寡妇告诉别人:   “你不知道他有多害羞,真是个好人。”   后来他们之间没再发生什么,不过很长一段时间里,村里人常能看到壮实的寡妇把自己 打扮成一个新疆姑娘似的,扎了无数小辫子在医生家附近走来走去,卖弄风骚。医生的妻子 有时会走出来看看她,接着又走进去,什么也没发生。有几次医生被她在那条路上堵住,在 寡妇情意绵绵的微笑里,村里人所看到的是医生狼狈不堪的逃跑。   我升入初二的一个晚上,苏宇神色安详地向我叙述了另一个晚上发生的事。苏宇父亲和 寡妇之间的短暂纠缠,在家里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只是出现这样的事。他记得有一天父母回 家特别晚,天黑后才看到母亲回来,当他和苏杭迎上去时,母亲没有理睬他们,而是从箱子 里找出几件衣服放入包中,随后提着包出去了。母亲走后不久,父亲也回来了。父亲问他们 ,母亲是否回来过,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父亲也走了出去。他们忍受着饥饿一直等到半夜,父 母仍然没有回来,他们就上床睡觉了。翌日清晨醒来时,父母已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和往常 没有什么两样。   苏宇那晚上的声调有着明显的不安。敏感脆弱的苏宇,在父亲出事后的日子里,即使看 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亲密地说话,他都会突然慌乱起来。父亲的行为尽管被他父母 极好地掩饰了,可他还是逐渐明白了一切。他看到同学无忧无虑的神态时,对他们的羡慕里 充满了对他们父母的感激。   他从不怀疑同学的父母也会有不干净的地方,他始终认为只有自己的家庭才会出现这样 的丑事。他曾经也向我表达了这样的羡慕,虽然他知道我在家中的糟糕处境。他羡慕地望着 我的时候,他不知道我父亲孙广才正肩背着我祖母生前使用的脚盆,嘻嘻笑着走入寡妇家中 。面对苏宇友好的羡慕,我只能面红耳赤。   高中的最后一年,苏宇生理上趋向成熟以后,他开始难以抵挡欲望的猛烈冲击,其激烈 程度与后来升入高中的我不相上下。他对女性的渴望,使他在一个夏天的中午,走向了在我 们当初看来是可怕的身败名裂。那个中午他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看到一个丰满的少妇走来 时,竟然浑身颤抖不已。   那一刻欲望使他失去了控制自己的能力,他昏头昏脑走向那位少妇时,根本不知道自己 会抱住她,直到她发出惊恐的喊叫,挣脱以后拚命奔跑,他才渐渐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 。   苏宇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被送去劳动教养一年。送走的前一天,他被押到了学校 操场的主席台上,胸前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 流氓犯苏宇   我看到几个熟悉的男女同学,手里拿着稿纸走上台去,对苏宇进行义正词严的批判。   我是很晚才知道这些的。那天上午课间休息,我像往常那样朝苏宇的教室走去时,几个 高年级的同学向我喊道。   “你什么时候去探监?”   当时我并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我走到苏宇坐的那个窗口,看到郑亮在里面神色严峻地向 我招招手。郑亮出来后告诉我:   “苏宇出事了。”   然后我才知道全部的事实,郑亮试探地问我:   “你恨苏宇吗?”   那时我眼泪夺眶而出,我为苏宇遭受的一切而伤心,我回答郑亮:   “我永远不会恨他。”   我感到郑亮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就随郑亮走去。刚才向我喊叫的几个人那时又喊了 起来:   “你们什么时候去探监?”   我听到郑亮低声说:   “别理他们。”   后来我看到苏杭站在操场的西端,正和林文一起,向我的那些同学灌输急功近利的人生 观。苏杭丝毫没有因为哥哥出事而显露些许不安,他嗓音响亮地说:   “我们他娘的全白活了,我哥哥一声不吭地把女人都摸了一遍。明天我也去抱个女人。”   林文则说:“苏宇已经做过人了,我们都还不能算是做人。”   半个月以后,苏宇被推光了头发站在台上,那身又紧又短的灰色衣服包着他瘦弱的身体 ,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弱不禁风。苏宇突然被推入这样的境地,即使早已知道,我依然感到 万分吃惊。他低着头的模样使我心里百感交集。我的目光时刻穿越众多的头颅去寻找郑亮的 眼睛,我看到郑亮也常常回过头来望着我。那一刻只有郑亮的心情和我是一样的,我们的眼 睛都在寻求对方的支援。批斗会结束后,郑亮向我打了手势,我立刻跑了过去。郑亮说: “走”。   那时苏宇已被押下台,他要到街上去游走一圈。很多同学都跟在后面,他们嘻嘻哈哈显 得兴奋不已。我注意到了苏杭,不久前对哥哥的出事还满不在乎,那时他却独自一人垂头丧 气地走向另一端,显然批斗会的现实给了他沉重打击。游斗的队伍来到大街上时,我和郑亮 挤了上去。郑亮叫了一声:   “苏宇。”   苏宇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低着头往前走去,我看到郑亮脸色涨红,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 我也叫了一声:   “苏宇。”   叫完后我立刻感到血往上涌,尤其是众多的目光向我望来,我一阵发虚。这一次苏宇回 过头来,向我们轻松地笑了笑。   苏宇当初的笑容让我们大吃一惊,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为何微笑。那时的苏宇看上去处 境艰难,可他却因此解脱了心灵重压。他后来告诉我:   “我知道了父亲当时为什么会干出那种事。”   我和郑亮在苏宇出事后的表现,尤其是最后向苏宇道别的喊叫,受到了老师的无情指责 ,并惩罚我们每人写一份检查。在他们看来,我们对苏宇的流氓行为不仅不气愤,反而给予 同情的表现,证明了我们是没有犯罪行为的流氓。有一次放学回家时,我听到了几个女同学 在后面对我的评价:   “他比苏宇更坏。”   我们坚持不写检查,无论老师如何威胁,当我们见面时,都自豪地告诉对方:   “宁死不写。”   不久后郑亮就显露了沮丧的神情,郑亮当时鼻青眼肿的模样使我吃了一惊,他告诉我:   “是我父亲打的。”   随后郑亮说:   “我写了检查。”   我听了这话十分难受,告诉郑亮:   “你这样对不起苏宇。”   郑亮回答:“我也是没办法。”   我转身就走,同时说:“我永远不会写。”   现在想来,我当初的勇敢在于我没有家庭压力。孙广才那时正热衷于在寡妇的雕花木床 里爬上爬下,我的母亲在默默无语里积累着对寡妇的仇恨。只有孙光平知道我正面临着什么 ,那时的孙光平已经寡言少语,就在苏宇出事的那天,我哥哥的脸遭受了那个木匠女儿瓜子 的打击。当我遭到高年级同学取笑时,我看到远处的哥哥心事重重地望着我。   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为何会仇恨满腔,苏宇的离去,使我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邪恶 和令人愤怒。有时候坐在教室里望着窗玻璃时,我会突然咬牙切齿地盼着玻璃立刻粉碎。   当一个高年级的同学带着挑衅的神态叫住我:   “喂,你怎么还不去探监?”   他当时的笑容在我眼中是那样的张牙舞爪,我浑身发抖地挥起拳头,猛击他的笑容。   我看到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随后我的脸就遭受了重重一击,我跌坐在地,当我准备爬 起来时,他一脚蹬在我胸口,一股沉闷的疼痛使我直想呕吐。这时我看到一个人向他猛扑过 去,可随即这人也被打翻在地,我认出了是苏杭。苏杭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使我不由一怔 。从地上爬起来的苏杭又扑了过去,这次苏杭抱住了他的腰,两人滚倒在地。苏杭加入鼓舞 了我的斗志,我也迅速扑了上去,拚命按住他乱蹬的腿,苏杭则按住他的两条胳膊。我在他 腿上咬了一口后,苏杭又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疼得他嗷嗷乱叫。然后我和苏杭互相看了一 眼,也许是因为激动,我们两人都哭了起来。在那个下午,我和苏杭响亮地哭泣着,用头颅 捶打那个高年级同学被按住的身体。   因为苏宇的缘故,我和苏杭开始了短暂的友谊。苏杭手握一把打开的小刀,和我一起杀 气腾腾地在学校里走来走去,他向我发誓:谁要再敢说一句苏宇的坏话,他就立刻宰了那个 人。   也许是时过境迁,没人会长久地去记着苏宇,我们没再受到挑衅,从而也没再得到巩固 我们友谊的机会。总之当我们凶狠地对待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突然变得温文尔雅了。是仇 恨把我和苏杭联结在一起,仇恨一旦淡漠下去,我和苏杭的友谊也就逐渐散失。   不久之后,曹丽和音乐老师的私情也被揭发出来。曹丽对成熟男子的喜爱,使她投入了 音乐老师的怀抱。我当初得到这一消息时简直目瞪口呆,我不能否认自己埋藏很深的不安, 尽管自卑早已让我接受这样的事实,即我根本配不上曹丽,可她毕竟是我曾经爱慕并且依然 喜爱着的女性。   曹丽为此写下了一份很厚的交待材料,当初数学老师看完后,在楼梯上笑容古怪地交给 了语文老师。正在抽烟的语文老师显得迫不及待,他在楼梯上就打开看了起来,他看得两眼 发直,连香烟烧到手指上都全然不觉,只是哆嗦了一下将烟扔到了地上。然而当苏杭从后面 悄悄凑过去时,他竟然还能发现苏杭,他嘴里哎哎嗯嗯地发出一串乱七八糟的声音,去驱赶 苏杭。   苏杭只看到了一句话,可使他整个下午都兴致勃勃。他油腔滑调地将那句告诉所有他遇 上的人,他也告诉了我,他说:   “我坐不起来了。”随后他眉飞色舞地向我解释:“这是曹丽写的。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吗?曹丽那东西开封啦。”   整整两天,“我坐不起来了”这句话在众多的男同学嘴里飘扬着,那些女同学则以由衷 的笑声去迎接这句话。与此同时,在教师办公室里,化学老师作为一位女性,对曹丽写下如 此详细的材料,表达了毫不含糊的气愤,她将那一叠材料抖得沙沙直响,恼怒地说:   “她这不是在放毒吗?”   而那些男老师,已经仔细了解了曹丽和音乐老师的床上生涯,一个个正襟危坐,以严肃 的目光一声不吭地望着化学老师。   那天放学的时候,接受老师审查以后的曹丽,向校门走去时镇静自若。我注意到她脖子 上围了一块黑色的纱巾,纱巾和她的头发一起迎风起舞,她微微仰起的脸被寒风吹得红润透 明。   那时候以苏杭为首,一大群男同学都聚集在校门口等待着她,当她走近以后,他们就齐 声喊叫:   “我坐不起来了。”   当时我就站在不远处,我看着曹丽走入他们的哄笑,然后我看到了她锋利的个性。她在 他们中间站住,微微扭过头来厉声说道:   “一群流氓。”   我的那群同学当时竟鸦雀无声了,显然他们谁都没有料到曹丽会给予这样的回击。直到 她远远走去了,苏杭才第一个反应过去,他朝曹丽的背影破口大骂:   “你他娘的才是流氓,你是流氓加泼妇。”   接着我看到苏杭一脸惊讶地对同伴们说:   “她还说我们是流氓。”   音乐老师被送进了监狱,五年后才获得自由,但他被发配到了一所农村中学。曹丽和别 的女同学一样,后来嫁人生了孩子。音乐老师至今独自一人,住在一间破旧的房子里,踩着 泥泞的道路去教那些乡下孩子唱歌跳舞。   几年前我返回家乡,汽车在一个乡间小站停靠时,我突然看到了他。昔日风流倜傥的音 乐老师已经衰老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里胡乱飘起。他穿着一件陈旧的黑色棉大衣,大衣上 有斑斑泥迹,他和一群乡下人站在一起,唯有那块围巾显示了他过去的风度,从而使他与众 不同。那时他正站在一家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前,十分文雅地排着队。事实上只有他一个人在 排队,所有的人都在往前挤,他则挺着身体站在那里,我听到他嗓音圆润地说:   “请你们排队。”   苏宇苏动教养回来后,我见到他的机会就少了。那时郑亮高中已经毕业,苏宇经常和郑 亮在一起。我只有在晚上进城才能见到苏宇,我们在一起时依然和过去一样很少说话,可我 渐渐感到苏宇对我的疏远。他说话的声调还是有些羞怯,但他对话题的选择已不像过去那么 谨慎。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当时抱住那个少妇时的感受,苏宇说这话时脸上流露出了 明显的失望,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实际的女性身体与他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他告诉我:   “和我平常抱住郑亮肩膀时差不多。”   苏宇当初目光犀利地望着我,而我则是慌乱地扭过脸去。   我不能否认苏宇这话刺伤了我,正是苏宇这句话,使我对郑亮产生了嫉妒。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当初的责任在于我。苏宇回来以后,我从不向他打听那里的生活, 担心这样会伤害苏宇。恰恰是我的谨慎引起了他的猜疑。他几次有意将话题引到那上面,我 总是慌忙地躲避掉。直到有一个晚上,我们沿着河边走了很久以后,苏宇突然站住脚问我:   “你为什么从来不问我劳教时的生活?”   苏宇的脸色在月光里十分严峻,他看着我让我措手不及。   然后他有些凄楚地笑了笑,说道:   “我一回来,郑亮马上就向我打听了,可你一直没问。”   我不安地说:“我没想到要问。”   他尖锐地说:“你心里看不起我。”   虽然我立刻申辩,苏宇还是毅然地转过身去,他说:   “我走了。”   看着苏宇躬着背在河边月光里走去时,我悲哀地感到苏宇是要结束我们之间的友情。这 对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我走了上去,告诉他我在村里晒场上看电影时,捏一个姑娘的事。 我对苏宇说:   “我一直想把这事告诉你,可我一直不敢说。”   苏宇的手如我期待的那样放到了我的肩上,我听到他的声音极其柔顺地来到耳中:   “我劳教时,总担心你会看不起我。”   后来我们在河边的石阶上坐下来,河水在我们脚旁潺潺流淌。我们没有声音地坐了很久 ,苏宇说:   “有句话我要告诉你。”   我在月光下看着苏宇,他没有立刻往下说,而是仰起了脸,我也抬起头来,我看到了斑 斓的夜空,月亮正向一片云彩缓缓地漂去,我们宁静地看着月亮在幽深的空中漂浮,接近云 彩时,那块黑暗的边缘闪闪发亮了,月亮进入了云彩。苏宇继续说:   “就是前几天告诉你的,我抱住女人时的感受——”   苏宇的脸在黑暗里模糊不清,但他的声音十分明朗。当月亮钻出云彩时,月光的来到使 苏宇的脸蓦然清晰,他立刻止住话题,又仰起脸看起了夜空。   月亮向另一片云彩靠近过去,再度钻入云层后,苏宇说道:   “其实不是抱住郑亮的肩膀,是抱住你的肩膀,我当时就这样想。”   我看到苏宇的脸一下子明亮起来,月光的再次来到让我看清了苏宇生动的微笑。苏宇的 微笑和他羞怯的声音,在那个月光时隐时现的夜晚,给予了我长久的温暖。 苏宇之死   一惯早起的苏宇,在那个上午因为脑血管破裂陷入了昏迷。残留的神智使他微微睁开眼 睛,以极其软弱的目光向这个世界发出最后的求救。   我的朋友用他生命最后的光亮,注视着他居住多年的房间,世界最后向他呈现的面貌是 那么狭窄。他依稀感受到苏杭在床上沉睡的模样,犹如一块巨大的石头,封住了他的出口。 他正沉下无底的深渊,似乎有一些亮光模糊不清地扯住了他,减慢了他的下沉。那时候外面 灿烂的阳光,被藏蓝的窗帘吸引了,使它自己闪闪发亮。   苏宇的母亲起床后,沿着楼梯咚咚走下来。母亲的脚步声,使苏宇垂危的生命出现了短 暂的追求健康的搏动。母亲发现苏宇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茶馆打来开水,她提起空空的热水瓶 时,嘴上立刻表达了对儿子的不满:   “真不像话。”   她看都没看我在苦难中挣扎的朋友。   第二个起床的是苏宇的父亲,他还没有洗脸刷牙,就接到妻子让他去打水的命令。于是 他大声喊叫:   “苏宇,苏宇。”   苏宇听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他下沉的身体迅速上升了,似乎有一股微 风托着他升起。可他对这拯救生命的声音,无法予以呼应。父亲走到床边看了看儿子,他看 到苏宇微睁的眼睛,就训斥他:   “还不快起床去打水。”   苏宇没有能力回答,只是无声地看着父亲。医生一向不喜欢苏宇的沉默寡言,苏宇当时 的神态让他恼火。他走入厨房提起热水瓶怒气冲冲地说:   “这孩子像谁呵。”   “还不是像你。”   一切都消失了,苏宇的身体复又下沉,犹如一颗在空气里跌落下去的石子。突然一股强 烈的光芒蜂拥而来,立刻扯住了他,可光芒顷刻消失,苏宇感到自己被扔了出去。父亲提着 水瓶出去以后,屋内仿佛大雾弥漫。母亲在厨房发出的声响像是远处的船帆,苏宇觉得自己 的身体漂浮在水样的东西之上。   那时的苏宇显然难以分清厨房的声响是什么,他的父亲回来时,他的身体因为屋外阳光 的短暂照射,获得了片刻的上升。父母的对话和碗筷的碰撞声,使他滞留在一片灰暗之中。 我的朋友躺在一劳永逸之前的宁静里。   苏宇的父母吃完早餐以后,先后从苏宇床前走过,他们去上班时都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 自己的儿子。他们打开屋门时,我的朋友又被光芒幸福地提了起来,可他们立刻关上了。   苏宇在灰暗之中长久地躺着,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缓慢地下沉,那是生命疲惫不堪地接近 终点。他的弟弟苏杭一直睡到十点钟才起床,苏杭走到他床前,奇怪地问:   “你今天也睡懒觉啦?”   苏宇的目光已经趋向暗淡,他的神态让苏杭觉得不可思议,他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说完苏杭转身走入厨房,开始了他慢吞吞地刷牙和洗脸,然后吃完了早餐。苏杭像父母 那样向屋门走去,他没有去看哥哥,打开了屋门。   那是最后一片光明的涌入,使苏宇的生命出现回光返照,他向弟弟发出内心的呼喊,回 答他的是门的关上。   苏宇的身体终于进入了不可阻挡的下沉,速度越来越快,并且开始旋转。在经历了冗长 的窒息以后,突然获得了消失般的宁静,仿佛一般微风极其舒畅地吹散了他的身体,他感到 自己化作了无数水滴,清脆悦耳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我是在苏宇死去以后来到这里的,我看到苏家的门窗紧闭,我站在外面喊叫了几声:   “苏宇,苏宇。”   里面没有任何动静,我想苏宇可能出去了,于是我有些惆怅地离去。 年幼的朋友   我在家乡的最后一年,有一天下午我从学校走回南门时,在一家点心店门口,看到了打 架的三个孩子。一个流着鼻血的小男孩,双手紧紧抱住一个大男孩的腰。被抱住的孩子使劲 拉他的手腕,另一个在一旁威胁:   “你松不松手?”   这个叫鲁鲁的孩子眼睛望到了我,那乌黑的眼睛没有丝毫求援的意思,似乎只是在表示 对刚才的威胁满不在乎。   被抱住的男孩对他的同伴说:   “快把他拉开。”   “拉不开,你还是转圈吧。”   那个孩子的身体便转起来,想把鲁鲁摔出去。鲁鲁的身体脱离了地面,双手依然紧紧抱 住对方的身体。他闭上了眼睛,这样可以减去头晕。那个孩子转了几圈后,没有摔开鲁鲁, 倒是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他朝同伴喊:   “你——拉开——他。”   “怎么拉呢?”他的同伴发出同样束手无策的喊叫。   这时点心店里出来一个中年女人,她朝三个孩子喊道:   “你们还在打?”   她看到了我,对我说:   “都打了有两个小时了,有这样的孩子。”   被抱住的孩子向她申辩:   “他不松开手。”   “你们两个人欺负一个年小的。”她开始指责他们。   站在旁边的孩子说:   “是他先打我们。”   “别来骗人,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们先欺负他。”   “反正是他先打我们。”   鲁鲁这时又用乌黑的眼睛看着我了。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也要去申辩,仿佛对他们说些什 么没有一点兴趣。他只是看着我。   中年女人开始推他们:   “别在我店门口打架,都给我走开。”   被抱住的男孩开始艰难地往前走去,鲁鲁将身体吊在他身上,两只脚在地上滑过去。另 一个男孩提着两只书包跟在后面。那时鲁鲁不再看我,而是竭力扭回头去,他是去看自己的 书包。他的书包躺在点心店门口。他们走出了大约十多米远,被抱住的男孩站住脚,伸手去 擦额上的汗,然后气冲冲地对同伴说:   “你还不把他拉开。”   “拉不开。你咬他的手。”   被抱住的男孩低下头去咬鲁鲁的手。那双乌黑的眼睛闭上了,我知道他正疼痛难忍,因 为他将头紧紧贴在对方后背上。   过了一会,被抱住的男孩抬起头,继续无力威胁:   “你松不松手?”   鲁鲁的眼睛重新睁开,他扭回头去看自己的书包。   “他娘的,还有这种人。”站在一旁的男孩抬起脚狠狠地踢了一下鲁鲁的屁股。   被抱住的男孩说:   “你捏住他的睾丸,看他松不松手。”   他的同伴朝四周看看,看到了我,轻声说道:   “有人在看我们。”   鲁鲁的头一直往后扭着,一个男人向点心店走去时,他喊叫起来:   “别踩着我的书包。”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鲁鲁的声音,那种清脆的,能让我联想到少女头上鲜艳的蝴蝶结的声 音。   被抱住的男孩对同伴说:   “把他的书包扔到河里去。”   那个男孩就走到点心店门口,捡起书包穿过街道,走到了河边的水泥栏杆旁。鲁鲁一直 紧张地看着他,他将书包放在栏杆上说:   “你松不松手?不松我就扔下去啦。”   鲁鲁松开手,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的书包。   解脱了的男孩从地上拿起他们的书包,对站在河边的同伴说:   “还给他吧。”   河边的男孩把书包狠狠地扔在地上,又走上去踢一脚,然后才跑向同伴。   鲁鲁站在那里向他们喊道:   “我要去告诉哥哥,我哥哥会来找你们算帐的。”   喊完以后,鲁鲁走向自己的书包。我看到的是一个十分清秀的男孩,流出的鼻血使他身 上的白汗衫出现一条点点滴滴的血迹。孩子在书包旁蹲下来,将里面的课本和铅笔盒拿出来 重新整理了一遍。这个孩子蹲在黄昏的时刻里,他身体因为弱小而让人疼爱。整理完后,他 站起来将书包抱在胸前,用衣角擦去上面的尘土。我听到他自言自语:   “我哥哥会来找你们算帐的。”   我看到他抬起手臂去擦眼泪,他无声地哭泣着往前走去。   苏宇死后,我重新孤单一人。有时遇到郑亮时,我们会站在一起说上几句话。但我知道 郑亮和我之间唯一的联系——苏宇,已经消失。所以我和郑亮的关系也就可有可无了。   当看到郑亮兴高采烈地和新近接交的工厂朋友走在一起时,我的想法得到了明确的证实。   我时刻回忆起苏宇在河边等待我时的低头沉思。苏宇的死,使友情不再成为即将来到的 美好期待,它已经置身在过去之中了。我是在那时候背脊躬起来的,我躬着背独自行走在河 边,就像生前的苏宇。我开始喜欢行走,这是苏宇遗留给我的爱好。行走时思维的不断延伸 ,总能使我轻而易举地抵达过去,和昔日的苏宇相视而笑。   这就是我在家乡最后一年,也就是我即将成年时的内心生活。这一年我认识了鲁鲁。   我知道这孩子的名字,是那次打架后三天。那时我行走在城里的街道上,我看着这个孩 子抱着书包急冲冲地走过去,有五、六个同龄的男孩从后面追上去,齐声喊:   “鲁鲁,鲁鲁,”   “顽固不化。”   鲁鲁转过身来向他们喊道:   “我瞧不起你们。”   随后鲁鲁不再理睬他们的喊叫,怒气冲冲地往前走去。孩子内心的怒火比他身体还大, 身体仿佛承受不了似的摇摇晃晃。他的小屁股一扭一扭走到了几个成年人中间。   事实上那时我并没有想到鲁鲁和我之间会出现一段亲密的友谊,尽管这个孩子已经给我 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我再次看到鲁鲁和别人斗殴的情景。那次鲁鲁和七、八个同龄的男 孩打架,那群孩子如同苍蝇似的嗡嗡叫着向鲁鲁发起攻击。最后的结果依然是鲁鲁的失败, 然而他却以胜利者的姿态向他们喊叫:   “小心我哥哥来揍你们。”   这个孩子脸上洋溢出来和所有人对抗的神色,以及他总是孤立无援,让我触景生情地想 到了自己。正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真正关注他了。看着这个小男孩在走路时都透露出来的 幼稚,我体内经常有一股温情在流淌。我看到的似乎是自己的童年在行走。   有一天,鲁鲁从校门走出来,沿着人行道往家中走去时,我在后面不由喊了一声:   “鲁鲁。”   孩子站住了脚,转身来十分仔细地看了我一阵,随后问:   “是你叫我吗?”   我在微笑里向他点了点头。   孩子问:“你是谁?”   这突然的发问,竟使我惊慌失措。面对这个幼小的孩子,我年龄的优势荡然无存。孩子 转身走去,我听到他嘟哝着说:   “不认识我,还叫我。”   这次尝试的失败,我的勇气遭受了挫折。此后再看着鲁鲁从校门走出来,我的目光开始 小心谨慎。同时我喜悦地感到自己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在往前走去时常常回过头来朝我张 望。   我和鲁鲁的友情来到之前的这一段对峙,让我感到是两年前和苏宇在放学回家路上情形 的重复。我们都在偷偷地关注着对方,可是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一天下午,鲁鲁径直向 我走来,乌黑的眼睛闪烁着可爱的光亮,他叫了我一声;“叔叔。”   孩子的突然喊叫让我惊愕不已,接下去他问:   “你有小孩吃的东西吗?”   就在刚才,我们之间的深入交往还是那么困难,鲁鲁的声音使这一切轻而易举地成为了 现实。应该说是饥饿开始了我们之间的友情。可我却羞愧不安了,虽然我已接近十八岁,在 鲁鲁眼中作为叔叔的我,却是身无分文。我只能用手去抚摸孩子的头发,问他:   “你没吃午饭?”   孩子显然明白了我无法帮助他克服饥饿,他低下了头,轻声说:   “没有。”   我继续问:“为什么没吃?”   “我妈不让我吃。”   鲁鲁说这话时没有丝毫责备母亲的意思,他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在不知不觉里,我们开始往前走去,我的手搭在孩子的肩上。我想起了遥远的苏宇,他 经常用手搭着我的肩开始我们亲密的行走。现在我像苏宇当初对待我一样,对待着鲁鲁。   我们两个人和那些对我们不屑一顾的别人走在一起。   后来鲁鲁抬起头来问我:   “你上哪儿去?”   “你呢?”我反问。   “我要回家了。”   我说?“我送你回去。”   孩子没有表示反对,这时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我看到苏宇的幻象,他站在通往南门 的木桥上向我挥手道别。我那时所体会到的就是苏宇生前送我回家的心情。   我们走进一条狭长的胡同,走到一幢破旧的楼房前,鲁鲁的肩膀脱离了我的手,他沿着 楼梯全身摆动地走上去,走到一半时他回过头来,像个成年人似的对我挥挥手,说道:   “你回去吧。”   我向他招招手,看着他走上楼梯。他的身体消失以后没多久,我就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斥 骂声嘹亮地响了起来,接下去是什么东西摔倒的声响。随后鲁鲁又出现在楼梯口,这次他是 往下跑。我看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从里面追出来,手里的鞋子向逃跑的鲁鲁扔去。鞋子没 有击中鲁鲁,滚到了我的脚旁。这时女人看到了我,她理了理因为激动而有些散乱的头发, 一扭身走了进去。   我看到这个女人时大吃一惊,因为我认出她是谁,虽然她的形象已被岁月无情地篡改了 ,但她还是冯玉青。当年那个羞羞答答的姑娘,已是一个无所顾忌的母亲了。   刚刚逃离母亲追打的鲁鲁,竟然走过来拣起母亲的鞋子,又往楼上走去。他要将母亲的 鞋子送回去。他像抱着他的书包那样抱着鞋子,扭动着瘦小的身体走向对自己的惩罚。冯玉 青的喊声再度出现:   “滚出去。”   我看到孩子低垂着头,充满委屈地走下来。我走上去抚摸他的头发,他立刻转身逃脱我 的友谊。这个眼泪汪汪的孩子向一片竹林走去。   我和鲁鲁的友情迅速成长,两年前我在年长的苏宇那里体会友情的温暖,两年后我和年 幼的鲁鲁在一起时,常常感到自己成为了苏宇,正注视着过去的我。   我喜欢和鲁鲁说话,虽然我说的很多话他都似懂非懂,可他全神贯注的神态,尤其是那 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充满喜悦和崇拜地望着我。我感到自己处于被另一个人彻底的、无条 件的信任之中。当我说完以后向孩子发出微笑时,鲁鲁立刻张开他门牙脱落的嘴,以同样的 笑容报答我。尽管他没有听懂我的话。   后来我才知道鲁鲁其实没有哥哥,但我对这个事实一直保持沉默,这样孩子就不会感到 我注意了他的编造。孩子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寻求他想象中哥哥的支持。我知道想象和希望 对于他的重要和必需,事实上对于我也同样如此。   鲁鲁就像我当初因为苏宇嫉妒郑亮一样,他因为我也嫉妒郑亮,其实那次郑亮在街上遇 到我时,并没有对我表达足以引起鲁鲁不安的亲热。作为过去并不亲密的朋友,郑亮只是走 过来和我说几句表示友好的话。拥有众多新朋友的郑亮,毫无掩饰他对我和鲁鲁这么一个小 孩在一起的惊讶。就在我们谈话时,遭受了冷落的鲁鲁响亮地说了一声:   “我走啦。”   他显得很生气地独自走去,我立刻结束和郑亮的谈话,追上去和鲁鲁走在一起。可他的 不高兴一直保持了二十多米远,这期间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随后他才用清脆的嗓音警告我 :   “我不喜欢你和他说话。”   鲁鲁对友情的专一和霸道,使我们此后再一起遇到郑亮时,我就会感到不安,我常常装 得没有看到郑亮而迅速走过去。我并不因此感到遭受了限制,我深知郑亮并不属于我,他是 那些衣着入时、嘴上叼着香烟,走路时喜欢大声说话的年轻工人的朋友。只有鲁鲁才是我唯 一的朋友。   几乎是每天下午放学,我都要站到鲁鲁念书的小学门口,看着我的朋友从里面走出来。 年幼的鲁鲁已经是一个能够控制自己感情的孩子,他从不向我表达过度的兴奋与激动,总是 微笑着镇定自若地走向我。直到有一次我没有站在往常的地方,鲁鲁才向我流露了真实的情 感。我记得那一次他走出校门时,因为没有立刻看到我显得惊慌失措。他犹如遭受突然一击 似的呆立在那里,失望和不安在他脸上交替出现,然后他往别处张望起来,惟独没有朝我这 里看。孩子沮丧地向我这个方向走来时,仍然不时地回头去张望,接下去他才看到微笑的我 。我看到鲁鲁突然不顾一切地向我奔跑过来,他紧紧捏住我的手,他手掌里满是汗水。   然而我和鲁鲁的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和所有孩子都格格不入的鲁鲁,第三次让我看到 了他和别的孩子奋力打架。就在他们校门口,当鲁鲁向我走来时,一群孩子在后面嘲弄他:   “鲁鲁,你的哥哥呢?你没有哥哥,你只有一个臭屁。”   那些孩子纷纷将手举到鼻子处煽来煽去,仿佛真的闻到臭屁似的愁眉苦脸。我看到鲁鲁 铁青着脸走来,他的小肩膀因为气愤愤而抖动不已。他走到我面前时突然一转身朝那群孩子 冲过去,嘴里尖声大叫:   “我揍你们。”   他手脚并用地杀入那群孩子之中,最开始我还能看到他和两个孩子对打,接下去所有的 孩子一拥而上,我的眼前就混乱不堪了。当我再度看到鲁鲁时,那群孩子已经停止打斗。   鲁鲁满脸尘土而且伤痕累累地爬起来,又挥拳冲了上去,于是这群孩子还是一拥而上。 鲁鲁脸上的尘土和鲜血使我浑身颤抖,我是这时候冲上去的,我朝一个孩子的屁股狠狠踢了 一脚,又揪住另一个孩子的衣领往一边摔去。最初遭到打击的几个孩子发现我以后,立刻四 处逃散,随后剩下的几个也拔腿就跑。他们跑到远处后,愤怒地向我喊叫:   “你大人打小孩。”   我不去理睬他们,而是走向了鲁鲁,那时候鲁鲁已经站起来了。我走到他身边,也不管 周围有多少人在看着我或者指责我,我大声对鲁鲁说:   “你告诉他们,我就是你的哥哥。”   可是鲁鲁惊恐不安的目光使我的慷慨激昂顷刻消散。我看到他突然满脸通红,然后低下 头独自走去了。这使我瞠目结舌,我看着他弱小的身影在远处消失,他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和 我张望。第二天下午我在学校门口站了很久,都没见到他出来,事实上他已从学校的边门回 家。后来偶尔见到鲁鲁,这个孩子总是紧张地躲避着我。   我总算知道了这个虚构的哥哥在鲁鲁心目中的真正地位。我想起了一个向鲁鲁讲叙过的 故事,那是一个经过我贫乏的想象力随意编造的故事。讲的是兔子的父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儿 子小兔子,和狼勇敢搏斗,最后被狼咬死。这个孩子听得十分入迷。当他后来要求我再讲故 事时,我重复着这个故事,只是将兔子的父亲改成母亲。孩子两眼发直地听完。后来我又将 兔子的母亲改成了哥哥,那一次我还没有讲完。鲁鲁显然知道了结尾是哥哥被咬死,他眼泪 汪汪地站起来走开去,悲伤地说:   “我不要听了。”   见到冯玉青以后,我眼前时常出现冯玉青在木桥上抱住王跃进,和鲁鲁抱住那个大男孩 这两具有同样坚定不移的情景。母子两人是那样的相似。   冯玉青在那个漂洒着月光的夜晚从南门消失以后,直到她重新在我眼前出现,其间的一 大段生活,对于我始终是一个空白。我曾经谨慎地向鲁鲁打听有关他父亲的情况,这个孩子 总是将目光望到别处,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示我去看一些令人乏味的蚂蚁和麻雀之类的东西。 我无法判断他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有意回避。对鲁鲁父亲的寻找,我只能回到遥远的记忆 里去,那个四十来岁的一口外乡口音的男人,坐在冯玉青家的石阶上。   后来我听说冯玉青是搭乘外地农民的水泥船回来的,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她右手提 着一个破旧的旅行袋,左手牵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通过跳板来到了岸上。我可 以想象她当初的眼睛如同黑夜来临般灰暗,命运对她的歧视,使她窘迫地站在岸边东张西望 。   冯玉青没有回到南门居住,而是在城里安顿下来。一个新近丧偶的五十岁的男人,租给 了她两个房间。第一个晚上他就偷偷摸模地爬到了冯玉青的床上,冯玉青没有拒绝他,到了 月底这个男人向她索要房租时,冯玉青这样回答他:   “第一个晚上就付给你了。”   也许这就是冯玉青皮肉生涯的开端。与此同时,她干起了洗刷塑料薄膜的工作。   冯玉青已经把我彻底遗忘,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认真记住过我。那么一个下午,在鲁鲁 还没有放学的时候,我独自来到这里。那时冯玉青正在楼前的一块空地上,在几棵树木之间 系上晾衣服的绳子。她腰间围着一块塑料布围裙,抱着一大包肮脏的塑料薄膜向井台走去。 这个似乎以此为生的女人将木桶放入井中时,已经没有昔日生机勃勃的姿态。她的头发剪短 了,过去的长辫子永远留在南门的井台旁。她开始刷起了薄膜,连续不断的响声在那个阳光 充足的下午刺耳地响起来,沉浸在机械重复里的冯玉青,对站在不远处的我,表现了平静的 视而不见。如何区分一个少女和少妇,让我同时看到了昔日和此刻的冯玉青。   后来她站起来,拿着一张如同床单一样的薄膜向我走近,走到绳子旁时她毫无顾忌地挥 抖起薄膜上的水珠,水珠溅到了我的身上。她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她看了我一眼,接 着将薄膜晾到了绳子上。   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了她遭受岁月摧残的脸,脸上的皱纹已经清晰可见,她那丧失了青 春激情的目光看到我时,就像灰暗的尘土向我漂浮而来。她转身走向井台,无情地向我呈现 了下垂的臀部和粗壮的腰。我是这时候转身离去的,我内心涌来的悲哀倒不是冯玉青对我的 遗忘,而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到美丽的残酷凋零。那个站在屋前迎着朝阳抬起双臂梳头的冯 玉青,在我此后的记忆里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土。   冯玉青在白天和黑夜从事着两种性质的劳动。夜晚的工作使她遇上了职业敌人,警察的 出现迫使她选择了另一种生活。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家乡,命运终于向我流露了令我感激的微笑。我全新的生活在北京开 始展开,最初的时候我是那样的迷恋那些宽阔的街道,我时常一人站在夜晚的十字路口,四 周的高楼使我感到十字路口像广场一样宽阔。我像一只迷途忘返的羊羔迷恋水边的青草一样 ,难以说服自己离去。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在家乡城里那幢破旧的楼房里,赤条条的冯玉青和她一位赤条 条的客人,暴露在突然闯进来的警察面前。正在沉睡的鲁鲁被刺眼的灯光和响亮的训斥声惊 醒,他睁大乌黑的眼睛迷惑地望着这突然出现的一切。   穿上衣服的冯玉青对她儿子说道:   “闭上眼睛睡觉。”   于是鲁鲁立刻在床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他唯一没有遵照母亲意愿的,是他始终没有 睡着。他听到了他们的全部对话,听着他们下楼去的脚步声,鲁鲁突然害怕地感到母亲可能 回不来了。   冯玉青被带到公安局以后,这个话语不多的女人,面对审讯她的人,开始了平静的滔滔 不绝,她对他们说:   “你们身上的衣服,你们的钱都是国家发的,你们只要管好国家的事就行了,我身上的 东西是自己长出来的,不是国家发的,我陪谁睡觉是我的事,我的东西自己会管的,不用你 们操心。”   翌日清晨,公安局看门的老头打开大门时,他看到一个清秀的孩子站在那里忧伤地望着 自己,孩子的头发已被晨雾浸湿。鲁鲁告诉他:   “我是来领我妈回去的。”   这个自称有九岁的孩子,事实上最多只有七岁。冯玉青显然是希望他早日承担起养家糊 口的职责,在他才六岁时就虚报他有八岁,把他送入了小学。这天清晨,他竟然异想天开地 打算把母亲领回家去。   没过多久,他就知道自己的愿望不可能实现。那时候他面对五个穿警察制服的成年人, 他们花言巧语引诱他,指望他能够提供冯玉青卖淫的全部情况。聪明的鲁鲁立刻揭穿他们, 对他们说:   “你们说得这么好听,是想来骗我,告诉你们吧。”孩子狠狠地说:“我什么都不会告 诉你们的。”   当鲁鲁明白母亲不仅没法回家,而且还将被送到劳改农场去他眼泪夺眶而出了,可这个 孩子那时依然表现出了令人吃惊的镇静,他清脆地向他们喊叫:   “你们不能把我妈送走。”   然后他眼泪汪汪地等待着他们来问他为什么,可是他们谁都没有这么问,他只好自己说 出来了:   “你们把我妈送走了,谁来管我?”   鲁鲁以自己无人照管作为最后的威胁,当他还站在大门外面时,就已经想好了这一招。 他信心十足地以为这么一来,他们就不得不将母亲还给他了。可是谁又会把孩子的威胁放在 眼里呢?鲁鲁的威胁没有能够救出母亲,倒是把自己送进了福利院。   母亲被送走以后他一点都不知道,这个孩子几乎每天都要去一次公安局,向他们要人, 他使他们厌烦透顶。他们告诉他,冯玉青已在七桥劳改农场了,他想要人的话就去七桥。   鲁鲁记住了七桥这个地名。他站在公安局里因为伤心而放声痛哭,当他们准备把他拉出 去时,他对他们说:   “你们不要拉我,我自己会走的。”   然后他转过身,抬起两条手臂擦着眼泪走了出去。这个孩子贴着墙根哭泣着走去。接着 他发现有一句话还没有对他们说,于是他又回到公安局,咬牙切齿地告诉他们:   “等我长大以后,把你们统统送到七桥去。”   鲁鲁在福利院只住了一星期,他和一个二十岁的瞎子,一个六十岁的酒鬼,还有一个五 十来岁的女人住在一起。这四个孤寡的人住在城西的一个破院子里。酒鬼难忘他年轻时同床 共眠过的一个叫粉粉的女子,他整日向双目失明然而青春勃发的瞎子讲述那段往事。他的讲 述里洋溢着色情的声调,那位叫粉粉的女子可能是一个冰肌玉肤的美人。酒鬼讲到他的手在 粉粉光洁的大腿上抚摸时,就会张开忘乎所以的嘴,啊啊个不停。让瞎子听得呼吸紧张坐立 不安。然后酒鬼就要问瞎子:   “你摸过面粉没有?”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酒鬼不无得意地向瞎子指明:   “粉粉的大腿就和面粉一样光滑。”   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人几乎天天都要听到这些,长期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使她患上了忧 郁和妄想症。她时刻感到酒鬼和瞎子正在合谋打算伤害她。当鲁鲁刚刚来到时,她就神色紧 张地把孩子叫到身旁,指着隔壁屋里的两个男人,悄声说:   “他们想强奸我。”   这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每天清早就出门上医院,她时刻盼望着医生能够检查出她身上的疾 病,这样她就可以住院治疗,从而逃脱酒鬼和瞎子预谋中的强奸。可她总是沮丧地回到了福 利院。   鲁鲁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他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当他回来时总是鼻青 眼肿和满身尘土。他那时已不是为了捍卫虚构中的哥哥,而是为了捍卫实实在在的母亲。   这个聪明的孩子在公安局里得知七桥这个地名以后,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他没把自己 的计划告诉任何人。在福利院里,他以不多的言语向酒鬼和那个女人了解了七桥的位置。因 此当那天凌晨,他悄悄将草席卷起来,绑上绳子斜背在身后,提着自己的书包和冯玉青回来 时带来的大旅行包,向汽车站走去时,对自己的行程充满了把握。他知道要花多少钱买一张 票,而且知道七桥没有停靠站。他用母亲留给他的五元钱买了车票后,紧紧攥住剩下的三元 五角钱,走到了车站旁的一家小店,他准备买一根大前门香烟去贿赂司机。可是他看到的事 实是大前门香烟要两分钱一根,而三分钱则可以买两根。   我年幼的朋友站在那里犹豫不决,他最后的选择是拿出三分钱,买了两根香烟。   在那个夏天即将来到的上午,鲁鲁坐在了一辆向七桥方向驶去的汽车里。他左手摸着用 手帕包起来的三元多钱,右手则紧捏那两根香烟。那是这个孩子第一次坐上了汽车,可他丝 毫没有欣喜若狂,而是神情严肃地注视着窗外。他时刻向身旁一位中年妇女打听着离七桥还 有多远。后来他知道七桥马上就要来到时,他离开了座位,将旅行包和草席搬到车门口。接 着转向司机,递上去一根已被汗水浸湿的香烟,恳求他:   “叔叔,你在七桥停一下好吗?”   司机接过香烟以后,只看了一眼,就将那根湿漉漉的香烟从车窗扔了出去。我年幼的朋 友望着司机不屑一顾的神色,难受地低下了头。他心里盘算着在过了七桥后那一站下车,然 后往回走。可是司机却在七桥为他停下了汽车。那已是接近中午的时候了,鲁鲁看到了不远 处长长的围墙。围墙上的铁丝网让他认定这就是劳改农场。这个七岁的孩子就将草席背在身 后,提着那个和他人一样大的旅行袋,在耀眼的阳光里向那里走去。   他走到了劳改农场的大门口,看到一个当兵的在那里持枪站岗,他走到跟前,望望自己 手心里的香烟,想到刚才司机将烟扔出车外的情景,他就不敢再将香烟递上去,而羞怯地向 站岗的年轻人笑了笑。然后对他说:   “我要和我妈住在一起。”他指指草席和旅行袋。“我把家全都搬来了。”   鲁鲁见到母亲的时候已是下午了。他被站岗的年轻人交给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带他走 了一段路以后,交给了一个大胡子。大胡子把他带到了一间小屋子。   身穿一身黑衣的冯玉青就这样见到了自己鼻青眼肿的儿子,年幼的儿子独自一人找到了 这里,使冯玉青流下了眼泪。   终于见到母亲的鲁鲁,则是兴奋地告诉她:   “我不念书了,我要自学成材了。”   这时冯玉青双手捂住脸,哭出了声音,于是鲁鲁也哭了起来。他们的见面十分短暂,没 过多久,一个男人走进来要带走冯玉青。鲁鲁就急急忙忙提起旅行袋和草席,准备跟着母亲 一起走,可他被挡住了,他就尖声叫起来:   “为什么?”   那个男人告诉他,他现在应该回去了。他拚命摇头,说道:“我不回去,我要和我妈住 在一起。”随后他向母亲喊道:   “你和他说说,我不回去。”   可是回过头来的母亲也让他回去,他就伤心地放声大哭了,他向母亲喊叫:   “我把草席都带来了,我就睡在你的床铺下面,我不会占地方的。”   后来的几天,鲁鲁开始了餐风露宿的生活。他将草席铺在一棵樟树的下面,将旅行袋作 为枕头,躺在那儿读自己的课本。饿了就拿母亲留给他的钱,到近旁一家小吃店去吃一点东 西。这是一个十分警觉的孩子,只要一听到整齐的脚步声,他就立刻扔了课本撑起身体,睁 大乌黑的眼睛。一群身穿黑衣的囚犯,扛着锄头排着队从不远处走过时,他欣喜的目光就能 看到母亲望着自己的眼睛。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