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万寿寺》 第一章 一 1 莫迪阿诺在《暗店街》里写道:“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这本书就放在窗台上,是本小册子,黑黄两色的封面,纸很糙,清 晨微红色的阳光正照在它身上。病房里住了很多病人,不知它是谁 的。我观察了很久,觉得它像是件无主之物,把它拿到手里来看; 但心中惕惕,随时准备把它还回去。过了很久也没人来要,我就把 它据为己有。过了一会儿,我才骤然领悟到:这本书原来是我的。 这世界上原来还有属于我的东西──说起来平淡无奇,但我确实没 想到。病房里弥漫着水果味、米饭味、汗臭味,还有煮熟的芹菜味。 在这个拥挤、闭塞、气味很坏的地方,我迎来了黎明。我的过去一 片朦胧…… 病房里有一面很大的玻璃窗。每天早上,阳光穿过不平整的窗 玻璃,在对面墙上留下火红的水平条纹;躺在这样的光线里,有如 漂浮在溶岩之中。本来,我躺在这张红彤彤的床上,看那本书,感 到心满意足。事情忽然急转而下,大夫找我去,说道,你可以出院 了。医院缺少床位,多少病人该住院却进不来──听他的意思,好 像我该为此负责似的。我想要告诉他,我是出于无奈(别人用汽车 撞了我的头)才住到这里的,但他不像要听我说话的样子,所以只 好就这样了。 此后,我来到大街上,推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不知该到哪里 去。一种巨大的恐慌,就如一团灰雾,笼罩着我──这团雾像个巨 大的灰毛老鼠,骑在我头上,早晨城里也有一层雾,空气很坏,我 自己也带着医院里的馊味。我总觉得空气应该是清新的,弥漫着苦 涩的花香──如此看来,《暗店街》还在我脑中作祟…… 莫迪阿诺的主人公失去了记忆。毫无疑问,我现在就是失去了 记忆。和他不同的是,我有张工作证,上面有工作单位的地址。循 着这个线索,我来到了“西郊万寿寺”的门前。门洞上方有“敕造 万寿寺”的字样,而我又不是和尚……这座寺院已经彻底破旧了, 房檐下的檩条百孔千疮,成了雨燕筑巢的地方,燕子屎把房前屋后 都变成了白色的地带,只在门前留下了黑色的通道。这个地带对人 来说是个禁区。不管谁走到里面,所有的燕巢边上都会出现燕子的 屁股,然后他就在缤纷的燕粪里,变成一个面粉工人,燕子粪的样 子和挤出的儿童牙膏类似。院子里有几棵白皮松,还有几棵老得不 成样子的柏树。这一切似曾相识……我总觉得上班的地点不该这样 的老旧。顺便说一句,工作证上并无家庭住址,假如有的话,我会 回家去的,我对家更感兴趣……万寿寺门前的泥地里混杂着砖石, 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干净。我在寺门前巡逡了很久,心里忐忑不安, 进退两难。直到有一个胖胖的女人经过。她从我身边走过时抛下了 一句:进来呀,愣着干啥。这几天我总在愣着,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既然别人这么说,愣着显然是不对的。于是我就进去了。 出院以前,我把《暗店街》放在厕所的抽水马桶边上。根据我 的狭隘经验,人坐在这个地方才有最强的阅读欲望。现在我后悔了, 想要回医院去取。但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把一本读过的 书留给别人,本是做了一件善事;但我很怀疑自己真有这么善良。 本来我在医院里住得好好的,就是因为看了这本书,才遇到现在的 灾难。我对别的丧失记忆的人有种强烈的愿望,想让他们也倒点霉 ──丧失了记忆又不自知,那才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光…… 对于眼前这座灰蒙蒙的城市,我的看法是:我既可以生活在这 里,也可以生活在别处;可以生活在眼前这座水泥城里,走在水泥 的大道上,呼吸着尘雾;也可以生活在一座石头城市里,走在一条 龟背似的石头大街上,呼吸着路边的紫丁香。在我眼前的,既可以 是这层白内障似的、磨砂灯泡似的空气,也可以是黑色透明的、像 鬼火一样流动着的空气。人可以迈开腿走路,也可以乘风而去。也 许你觉得这样想是没有道理的,但你不曾失去过记忆──在我衣服 口袋里,有一张工作证,棕色的塑料皮上烙着一层布纹。里面有个 男人在黑白相片里往外看着。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 既然出现在我口袋里,除我之外,大概也不会是别人了。也许,就 是这张证件注定了我必须生活在此时此地。 2 早上,我从医院出来,进了万寿寺,踏着满地枯黄的松针,走 进了配殿。我真想把鞋脱下来,用赤脚亲近这些松针。古老的榆树, 矮小的冬青丛,都让我感到似曾相识;令人遗憾的是,这里有股可 疑的气味,于茅厕相似,让人不想多闻。配殿里有个隔出来的小房 间,房间里有张桌子,桌子上堆着写在旧稿纸上的手稿。这些东西 带着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过去的我带着重重叠叠的身影,飘扬 在空中。用不着别人告诉我,我就知道,这是我的房间、我的桌子、 我的手稿。这是因为,除了穿在身上的灰色衣服,这世界上总该有 些属于我的东西──除了有些东西,还要有地方吃饭,有地方睡觉, 这些在目前都不要紧。目前最要紧的是,有个容身的地方。坐在桌 子后面,我心里安定多了。我面前还放了一个故事。除了开始阅读, 我别无选择了。 “晚唐时,薛嵩在湘西当节度使。前往驻地时,带去了他的铁 枪”。故事就这样开始了。这个故事用黑墨水写在我面前的稿纸上, 笔迹坚挺有力。着种纸是稻草做的,呈棕黄色,稍稍一折就会断裂, 散发着轻微的霉味。我面前的桌子上有不少这样的纸,卷成一捆捆 的,用橡皮筋扎住。随手打开一卷,恰恰是故事的开始。走进万寿 寺之前,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多故事。可以写几个字来对照一下,然 后就可认定是不是我写了这些故事。但我觉得没有必要。在医院里 醒来时,我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都有黑色的墨迹。这说明我一直 用黑墨水来写字。在我桌子上,有一个笔筒,里面放满了蘸水钢笔, 笔尖朝上,像一丛龙舌兰的样子;笔筒边上放着一瓶中华牌绘图墨 水。坐在这个桌子面前,我想道:假如我不是这个故事的作者,也 不会有别人了;虽然我一点不记得这个故事。这些稿子放在这里, 就如医院窗台上的《暗店街》。假如我不来认领,就永无人来认领。 这世界之所以会有无主的东西,就因为有人失去了记忆。 手稿上写道:盛夏时节,在湘西的红土丘陵上,是一片萧杀景 象;草木凋零,不是因为秋风的摧残,却是因为酷暑。此时山坡上 的野草是一片黄色,就连水边的野芋头的三片叶子,都分向三个方 向倒下来;空气好像热水迎面浇来。山坡上还刮着干热的风。把一 只杀好去毛的鸡皮上涂上盐,用竹杆挑到风里去吹上半天,晚上再 在牛粪火里烤烤,就可以吃了。这种鸡有一种臭烘烘的香气。除了 风,吃腐肉的鸟也在天上飞,因为死尸的臭味在酷热中上升,在高 空可以闻到。除了鸟,还有吃大粪的蜣螂,它们一反常态,嗡嗡地 飞了起来,在山坡上寻找臭味。除了蜣螂,还有薛嵩,他手持铁枪, 出来挑柴禾。其它的生灵都躲在树林里纳凉。远远看去,被烤热的 空气在翻腾,好像一锅透明的粥,这片山坡就在粥里煮着──这故 事开始时就是这样。 在医院里,我那张床就很热,我一天到晚都在锅里煮着,但我 什么都不记得,也就什么都不抱怨,连个热字都说不出,只觉得很 快乐。我不明白,热有什么可抱怨的呢。这篇稿子带有异己的气味。 今天早上我遇到了很多东西:北京城、万寿寺、工作证、办公室, 我都接受下来了。现在是这篇手稿──我很坚决地想要拒绝它。是 我写的才能要,不是我写的──要它干啥? 手稿上继续写道:薛嵩穿着竹笋壳做的凉鞋,披散着头发,把 铁枪扛在肩上,用一把新鲜的竹篾条拴在腰上,把龟头吊起来,除 此之外,身上一无所有。现在正是盛夏时节。假如是严冬,景象就 有所不同:此时湘西的草坡上一片白色的霜,直到中午时节,霜才 开始融化,到下午四点以后,又开始结冻,这样就把整个山坡冻成 了一片冰,绿色的草都被冻在冰下,好像被罩在透明的薄膜里── 原稿就是这样的,但我总怀疑亚热带地方会有这样冷──薛嵩穿着 棉袍子出来,肩上扛着缠了草绳的铁枪──如果不缠草绳子,就会 粘手。他还是出来挑柴火。春秋两季他也要出来挑柴火──因为要 吃饭就得挑柴火──并且总是扛着他的大铁枪。 我依稀记得,自己写到过薛嵩,每次总是从红土丘陵的正午写 起,因为红土丘陵和正午有一种上古的气氛,这种气氛让我入了迷。 此处地形崎岖,空旷无人,独自外出时会感到寂寞:在山坡上走着 走着,忽然觉得天低了下来,连蓝天带白云都从天顶扣下来,天地 之间因而变得扁平。再过一会,天地就会变成一口大碗,薛嵩独自 一人走在碗底。他觉得自己就如一只倒臼里的蚂蚁,马上就会被粉 碎,情不自禁地丢掉了柴捆,倒在地上打起滚来。滚完以后,再挑 起柴来走路,走进草木茂盛的寨子,钻进空无一人、黑暗的竹楼。 此时寂寞不再像一种暧昧的癫狂,而是变成了体内的刺痛。后来, 薛嵩难于忍受,就去抢了红线为妻。这样他就不会被寂寞穿透,也 不会被寂寞粉碎。如果感到寂寞,就把红线抱在怀里,就如胃疼的 人需要一个暖水袋。如果这样解释薛嵩,一切都进行得很快。但这 样的写法太过直接,红线在此时出现也为时过早。这就是只写红土 丘陵和薛嵩的不利之处。所以这个故事到这里截止,从下一页开始, 又换了一种写法。 读到薛嵩走在红土丘陵上,我似乎看到他站在苍穹之下,蓝天、 白云在他四周低垂下来,好似一粒凸起的大眼球。这个景象使我感 到亲切,仿佛我也见到过。只可惜由此再想不到别的了。因此,薛 嵩就担着柴禾很快地走了过去,正如枪尖刺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 轻飘飘地滑过了……如你所见,这种模糊的记忆和手稿合拍。看来 这稿子是我写的。 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属于我的故事,把《暗店街》送给别人也不 可惜。但我不知道谁是薛嵩,也不知道谁是红线;正如我不知道谁 是莫迪阿诺,谁是居伊·罗朗。我更不知道自己是谁。 3 正午时分的山坡上,罩着一层蓝黝黝的烟雾。走在这种烟雾里, 就是皮肤白皙的人也会立刻变得黝黑,就是牙色焦黄的人也会立刻 牙齿洁白,头发笔直的人也会变得有点鬈发──手稿上这样写,仿 佛嫌天还不够热──薛嵩在山坡上走,渐渐感到肩上的铁枪变得滚 烫,好像是刚从溶炉里取出来。这根铁棍他是准备作扁担来用的, 除了烫手之外,它还有一种不便之处──那东西有三十多斤重,用 来作扁担很不适用。但是他决不肯把任何扁担扛在肩上。在铁枪的 顶端,有个不大锋利的枪头,还有一把染红了的麻絮。如果你不知 道这是枪缨,一定会把这条枪的性质看错,以为它不是一件兵器, 而是一根墩布。在他的肚脐前面,一根竹篾条,好像吊了个大蘑菇。 他就这样走下山坡,去找他的柴捆。 薛嵩的身体颀长、健壮,把它裸露出来时,他缺少平常心。当 他赤身裸体走在原野上时,那个把把总是有点肿胀,不是平常的模 样;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一切低洼的地方。低洼的地方会有水塘, 里面满是浓绿色的水。一边被各种各样的脚印搅成黑色的污泥,另 一边长满了水芋头、野慈菇,张开了肥厚的绿叶,开着七零八落的 白花。只听哗啦一声水响,叶子中间冒出一个女孩的头来。她直截 了当地往薛嵩胯下看来,然后哈哈笑着说:瞧你那个模样!要不要 帮帮你的忙?成熟男性的这种羞辱,总是薛嵩的恶梦。等他谢绝了 帮忙之后,那女孩就沉下水去。在混浊的水面上,只剩下一根掏空 的芦苇竖着,还有一缕黑色的头发。在亚热带的旱季,最混的水里 也是凉快的。薛嵩发了一会儿愣,又到山脊上走着,找到了自己的 柴禾捆,用长枪把它们串成一串,挑回家来,蜣螂也是这样把粪球 滚回家。此时他被夹在一串柴捆中间,像一只蜈蚣在爬。他被柴禾 挤得迈不开步子,只能小步走着,好像一个穿筒裙的女人。假如有 一阵狂风吹来,他就和柴捆一起在山坡上滚起来。故事虽然发生在 中古,但因为地方偏僻,有些上古的景象。 我对这个故事有种特殊的感应,仿佛我就是薛嵩,赤身裸体走 进湘西的炎热,就如走入一座灼热的砖窑;铁枪太过沉重,嵌进了 肩上的肉。至于腰间的篾条,它太过紧迫,带着粗糙勒进了阴茎的 两侧──这好像很有趣。更有趣的是有个苗族小姑娘从水里钻出来 要帮我的忙。但作者对这故事不是全然满意,他说,这是因为薛嵩 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孤零零一个人的故事必定殊为无趣,所以这个 故事又重新开始道:晚唐时节,薛嵩曾住在长安城里。 长安城是一座大得不得了的城市,周围围着灰色的砖墙。墙上 有一些圆顶的城门洞,经常有一群群灰色的驴驮着粮食和柴草走进 城里来。一早一晚,城市上空笼罩着灰色的雾,在这个地方买不到 漂白布,最白的布买到手里,凑到眼前一看,就会发现它是灰的。 这种景象使薛嵩感到郁闷,久而久之,他变得嗓音低沉。在冷天里 他呵出一口白气,定眼一看,发现它也是灰的。这样,这个故事就 有了一个灰色的开始,这种色调和中古这个时代一致。在中古时, 人们用灶灰来染布,妇女用草灰当粉来用,所以到处都是灰色的。 薛嵩总想做点不同凡响的事情。比方说,写些道德文章,以便成为 圣人;发表些政治上的宏论,以便成为名臣;为大唐朝开辟疆土, 成为一代名将。他总觉得后一件事情比较容易,自己也比较在行。 这当然是毫无根据的狂想…… 后来,薛嵩买到了一纸任命,到湘西来作节度使。节度使是晚 唐时最大的官职,有些节度使比皇帝还要大。薛嵩觉得自己中了头 彩,就变卖了自己的万贯家财,买了仪仗、马匹和兵器,雇佣了一 批士兵,离开了那座灰砖砌成的大城,到这红土山坡上建功立业。 后来,他在这片红土山坡上栽了树,种了竹子,建立了寨子,为了 纪念自己在长安城里那座豪华住宅,他把自己的竹楼盖成了三重檐 的式样,这个式样的特点是雨季一来就漏得厉害。他还给自己造了 一座后园,在园里挖了一个池塘,就这样住下去;遇到了旱季里的 好天气,就把长了绿霉的衣甲拿出来晒。过了一些年,薛嵩和他的 兵都老了。薛嵩开始怀念那座灰色的长安城,但他总也不会忘记建 功立业的雄心。 与此同时,我坐在万寿寺的配殿里,头顶上还有一块豆腐干大 小的伤疤。这块疤正在收缩,使我的头皮紧绷绷。我和薛嵩之间有 千年之隔,又有千里之隔。如果硬要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实在 难以想象。但我总要把自己往薛嵩身上想──除了他,我不知还有 什么可供我来想象:过去我可能到过热带地方,见过三重檐的竹楼, 还给自己挖过一个池塘;我在那里怀念眼前这座灰色的北京城,并 且总不能忘记自己建功立业的决心──这样想并非无理。但假如我 真的这样想过,就是个蠢东西。 过去某个时候,薛嵩的故事是在长安城里开始的,到了湘西的 红土山坡上,才和现在的开始汇合。这就使现在的薛嵩多了一个灰 色的回忆,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些雇佣兵。我觉得这样很好,人多 一点热闹。 薛嵩部下的雇佣兵在找到雇主之前是一伙无赖,坐在长安城外 晒太阳──从早上起来,就坐在城门口,要等很久才能等到太阳。 这样看来,太阳好像很宝贵,但现在去晒,肯定要起痱子。长安城 门口有一排排的长条凳,上面坐满了这种人,脚下放着一块牌子, 写着:愿去南方当兵、愿去北方当兵、或者是愿去任何地方当兵; 在这行字下面是索要的安家费。薛嵩既然付得起买官的钱,也就付 得起雇佣兵的安家费。当然,这些钱不能白给,当场就要请刺字匠 在这些兵脸上刺字,在左颊上刺下“凤凰军”,在右颊上刺下“亲 军营”。这些刺下的字就是薛嵩和他们的契约。有了这六个字的保 证,薛嵩觉得有了一批自己人,再不是孤零零的。不幸的是这个刺 字匠和这些兵认识,所以把字迹刺得很浅,还没等走到湘西,那些 字迹就都不见了,于是薛嵩又觉得自己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在这种情况下,薛嵩当然觉得自己钱花得不值,想要请人来在 士兵脸上补刺,但那些兵都不干,并且以哗变相威胁。此时薛嵩干 出了一件不雅的事情:他把裤子脱了下来,请他们看他的屁股。薛 嵩为了和士兵同甘共苦,并且表示扎根湘西的决心,也请刺字匠刺 了两行字,左边的是“凤凰军”,右边的是“节度使”。但他以为 自己是朝廷大员,这些字不能刺在脸上,所以刺在了屁股上。不幸 的是,屁股上的字也不能打动那些雇佣兵。而且这两行字刺得非常 之深,一辈子都掉不了。所以,这会是薛嵩的终身笑柄。那些兵看 了这些字就往上面吐唾沫。我觉得自己能够看到那两行字,是扁扁 的隶书,就像刻在象棋上的字。而且我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想 要脱下裤子,看看自己的屁股。之所以没有这样办,是因为这间房 子里没有镜子。另外,这间房子也不够僻静。假如有人撞见我做这 个举动,我就不好解释自己的行为…… 4 有一段时节,薛嵩的屁股甚为白皙,那些黑字嵌在肉里,好像 是黑芝麻摆成的。现在薛嵩虽然已经晒黑,但那些字还是很清楚。 他只好拿墨把屁股上的字涂掉。在那个赤裸裸的红土山坡上,一切 都一览无遗,长着一个黑屁股,看上去的确可笑;但总比当个屁股 上有字的节度使要好些。薛嵩还给每个兵都出了甲仗钱,足够他们 买副铁甲,但是他们买的全是假货,是木片涂墨做成的,穿在身上 既轻便,又凉快。可惜的是路上淋了几场雨,就流起了黑汤,还露 出了白色木头底。薛嵩说:穿木甲去打仗,你们可是拿自己的生命 去开玩笑哪;但那些兵脸上露出了蒙娜·丽莎般的微笑。等薛嵩转 过头去,那些兵就纵声大笑,拍着肚子说:打仗!谁说我们要去打 仗!那些兵一听说打仗,就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这说明,虽然 他们是士兵,但不准备打仗。他们给自己盖房子、抢老婆却很在行。 雇佣兵最擅长的不是打仗,也不是盖房子和抢老婆,而是出卖; 但薛嵩不知道这一点。统帅手下有了雇佣兵,就如一般人手里有了 伪钞,最大的难题是把它打发掉。想要使这些人在战场上死掉,需 要最高超的指挥艺术。很显然,这种艺术薛嵩并不具备。我听说有 些节度使用骑兵押雇佣兵去打仗,但是不管用,那些人在战场上跑 得比骑兵还快,还有些节度使用雇佣兵守寨子,把他们锁在栅栏上, 但也不管用。敌方来打寨时,一个雇佣兵也见不到。因为他们像土 拨鼠一样在脚下打了洞,一有危险就钻进洞里藏起来。所以最好把 地面也夯实、灌上水泥,让他们打不成洞,但这样做太费工了。我 还听说有些最精明的节度使手下有“长杆队”这样的兵种,由可靠 的基干士兵组成,手持坚硬的木杆,杆端有铁索,锁住雇佣兵的脖 子,用这种方式把雇佣兵推向阵前。只有在这种情况下,雇佣兵才 会进入交战。长杆队的士兵还必须非常机警,因为稍不小心,就会 变成自己被锁上长杆,被雇佣兵推向敌阵。除了不肯打仗,雇佣兵 还很喜欢闹事:闹军饷、闹伙食、闹女人,等等。薛嵩率领着这支 队伍刚刚到了湘西,就被人闹了一次,打出了满头的青紫块,具体 地说,是一些圆圆的大包,全是中指的指节打出来的。被人敲了这 么多的包,薛嵩会不会很疼,我不知道。因为我把自己视为薛嵩, 我很不喜欢这个情节。我还觉得让那些兵这样猖狂很不好。 薛嵩手下这伙雇佣兵从长安城跟薛嵩跋山涉水,到凤凰寨来。 当时薛嵩骑在马上,手里拿着一张上面发下来的地图,注明了他管 辖的疆域。结果他发现这片疆域是一片荒凉的红土山坡,至于凤凰 寨的所在,竟是一个红土山包。总而言之,这是一片一文不值的荒 地,犯不上倾家荡产去买。那些雇佣兵见了这片山坡,鼓噪一声, 就把薛嵩从马上拉了下来,拔掉他的头盔,在他的头上大打凿栗。 打完以后却都发起愣来,因为四方都是旷野──如前所述,这些人 擅长出卖,但现在竟不知把薛嵩出卖给谁。因为没有买主,他们又 给薛嵩戴上了头盔,把他扶上马去,听他的命令。薛嵩命令说:住 下来,他们就住了下来,当然心里不是很开心,因为要开河挖渠, 栽种树木,还要在山凹里种田。那些二流子从来没做过如此辛苦的 工作,加之水土不服,到现在已经死了一半,还剩一半。我已经说 过,让手下的雇佣兵死掉,是让所有节度使头疼的难题,所以薛嵩 的这种成绩让大家都羡慕。正因为有了这种成绩,薛嵩不大受手下 将士的尊重。假如没有这些成绩,也不可能受到他们的尊重。这样, 这个故事从灰色开始,现在又变成红色的了。 二 1 我在万寿寺里努力回忆,有关自己,所能想起的只是如下这些: 我头上裹着绷带,在病房里乐呵呵地躺着时,有个护士告诉我说, 我骑了一辆自行车,被一辆面包车撞倒了,这辆面包车在我头盖骨 上撞了一个坑,使我昏迷不醒;我就乐呵呵地相信了。现在我才知 道:这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我自己并不记得;而且我不能人家说什 么就听什么,最起码得问问那开车的为什么要撞我──所以,必须 要自己有主见。有一段时间我怀疑自己是薛嵩,但眼前无疑是二十 世纪。此时我在万寿寺里,火红的阳光正把对面的屋影压低,投在 我面前的窗户纸上。我不该无缘无故来到这里,总得有个前因才对。 有关万寿寺,我的看法是:这地方不坏。院子古朴、宽敞,长 满了我所喜欢的古树,院子打扫得很干净,但有一股令人疑惑的臭 味,刺鼻子、刺眼睛。房子上装着古老的窗棂,上面糊着窗户纸, 像这样的窗子,冬天恐怕难以防寒,但那是冬天的事情。眼下的问 题是:这是个什么地方,我到这里来干什么。虽然这是一座寺院, 但没有僧人出现,我自己也不是和尚。这一切都漫无头绪,唯一的 头绪是我被一辆面包车撞了。还有一个问题是:那个开面包车的人 和我到底有何仇恨,要这样来害我…… 据说,对方出了我的医药费,赔了我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还赔 了一套新衣服,这件事就算了结了。出院之前,我对大夫说,我好 像还失掉了记忆。他笑了一笑,说道:适可而止吧;然后毅然决然 地给我开了半个月的病假条 。这个大夫又白又胖 ,长着很长的鼻 毛……我对他说的话、做的事一点都不懂。但我还是觉得,他不信 任我。可能他受了开车的什么好处──想到了此处,我露出了微笑, 觉得自己已经很奸诈了。 现在我猛然领悟,医生怀疑我之所以假称丧失记忆,是想让对 方赔偿更多的东西。其实我没有这样想。我不想对方赔偿什么,不 过是想打听一下我该做什么,到哪里去。为了证明我的诚意,我把 病假条拿了出来,撕得粉碎。我想给自己倒点水喝,却发现暖瓶盛 了一些污浊的冷水。然后,我坐了下来,疑虑重重地看着那个暖瓶, 终于想到,这里既有暖瓶,肯定有地方能打到开水,于是起身拿了 暖瓶出去,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小锅炉──取得了一个小小的 胜利,感到很快乐──所以,失掉记忆也不全然是坏事。总想着自 己丧失了记忆,才全然是坏事。 现在,在万寿寺里,我读到这样的故事:过去有一天,薛嵩到 山坡上去担柴,回寨的道路却不止一条。他的寨子是一片亚热带的 林薮,盘踞在红土山坡上,如果从高空看去,这地方像个大旋涡, 一圈圈长着大青树、木菠萝、山梨树,这些树呈现出成熟的紫色; 在竹丛之间长满了仙人掌、霸王鞭、龙舌兰,这些林荫中的植物呈 现出蓝色。在仙人掌之间长满了茅草,在茅草下面是青色的苔藓, 在苔藓下面是霉菌生长的所在。至于还有什么在霉菌下面生长,它 们是什么颜色,我就看不到了。在林带里,盘旋着可供大队人马通 行的红土大路,上面铺着米黄色的砂石。在大路两边,岔出无数单 人行走的小路,这些小路跨沟越坎,穿进了林荫。小路两面有猪崽 子走的路,有时是一道印满了蹄印的泥沟,有时是灌木丛上的缺口。 在猪崽子走的路边,有蛇行的小道──在压弯的茅草上面蜿蜒的痕 迹。在蛇行的小道边上,有蚂蚁的小道──蚁道绕开了绵密的草根。 在蚁道的两侧,理当还有更细微的小道,但不是人眼可以看到的。 薛嵩像一串活动的柴捆一样从大路上走过,越走近旋涡的中心,道 路就越窄,两边的林荫也越逼近。最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道真 正的壕沟,沟壁有卵石砌的护坡。在壕沟对面,有一道真正的营栅, 是一排无头树组成的,树干上长出了密密层层的嫩枝条。壕沟正面 是一道吊桥。这道吊桥是十六根梨树扎成的木排做成,由碗口粗的 青藤吊着。不幸的是它吊不起来,因为梨树在壕沟两端都生了根。 这些树还结了一些梨,但都结在了桥下面,不下到沟里就摘不到。 我也不记得这片亚热带的林薮。但这不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情。 这是我自己告诉我的事情。比之别样的事情,这件事更可相信,所 以,我宁可相信以前有一个薛嵩担着柴捆从两面生根的吊桥上走过, 也不相信我骑在自行车上被汽车撞倒了──虽然我头上有个很大的 伤疤,但它也可以是被人打出来的──假如大夫受了打人凶手的好 处,就会这样来骗我,帮他开脱罪责。这样一想,我有觉得自己还 不够奸诈。奸诈这件事,只要开了头,就不会有够。 薛嵩挑着柴捆从吊桥上走了过去,在大青树的环抱之下,眼前 是个小小的圆形广场。在阴暗的光线下,有座草棚,草棚下面,有 个黑色大漆的案子,两端木架上放着薛嵩的铠甲、弓箭、仪仗等等 破烂发霉的东西。这里是薛嵩心中的圣地。广场的侧面有夯土而成 的台子,台上有木板房,这是薛嵩心目中的另一个圣地。这两个地 方都是军队凝聚力的源泉,是凤凰寨的中枢。 他把柴捆卸在木板房的屋檐下,拉开纸糊的拉门,走了进去, 坐在木头地板上,解开拴住龟头的竹篾,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 就用手掌拍击起地板来了。假如我的故事如此开始,那天下午薛嵩 没有回到自己家里,而是走到寨心去了。需要说明的是,这座木板 房住了一个营妓。看到此处,我也恍然大悟:原来,薛嵩手下是一 帮无赖。没有女人的地方,无赖们怎么肯来呢。 薛嵩坐在寨中心的木板房子里,用手叩着地板,从屏风后面跑 出一个女人来。她描眉画目,头上有一个歪歪倒倒的发髻,身上穿 着紫花的麻纱褂子,匆匆忙忙束着腰带,脚下踏着木屐,跑到薛嵩 面前匍匐在地,细声叫道:“大人。”她愿意给薛嵩用黄泥的小炉 子烧一点茶,但他拒绝了。她还愿意为薛嵩打扇,陪他坐一会儿, 他也拒绝了。如前所述,薛嵩赤身裸体,像个野蛮人──虽然他已 经把龟头从竹篾条上解下来了。这种装束使他决定使事情简单一些, 所以他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左掌举平,掌心向下,朝前平伸着。 这个女人平躺下来,岔开两腿,两手平摊,躺成一个大字形。于是 薛嵩膝行前进,进到那女人的两腿之间,帮她除去脚上的木屐和袜 子──她的脚因为总穿木屐,所以足趾变成了蟹爪形──并且解开 她的腰带,让她身体的前半面袒露出来。她的身体当然像粉雕玉琢 一样的白。至于模样,可能是这样:大腿有点过粗,腹部的皮有点 松懈,乳头尖尖的,整个胸部是个W形,但也可能不是这样。薛嵩 憋住一口气,插了进去,这仿佛是打开了语言的禁忌。那个女人开 始和他聊起来:你怎么老不来呀?这么热的天,怎么还出来?等等。 但薛嵩憋着气,一声都不吭。 这位妓女十分白皙:不但脸色白,连嘴唇都白。眉毛几近透明, 只带有一点点淡黄色,浑身上下到处可以见到蓝色的血管。只是这 些血管全都很粗,全都曲张着,好像打着滚。她好像笼罩在一团白 雾里,显得比较年轻,实际上是个老太太。在凤凰寨的中心,一切 都是绿色的:首先,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绿荫之下;其次,到处长满 了绿色的青苔;就是呆在白色的纸门后面,浓绿的光线还是透过了 窗纸,沁到房子里来。在这间房子里,薛嵩黝黑的身体变成了青铜 色,而妓女苍白的身体上好像布满了细碎的绿点,好像某一种磁砖 ──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假如凑近了去看,却看不到任何的绿 点。除此之外,空气也潮湿得像油一样,这使薛嵩感觉自己悬浮在 绿油当中,一切都变得缓慢,甚至就要停止了。在这绿色的一团里, 有一股浓郁的水草气。一切都归于沉寂,但真正沉寂下来时,又听 到远处水牛在“哞哞”地叫,那种声音很沉重,很拖沓;近处的青 蛙在“哇哇”地叫,这种声音很明亮,很紧凑。而那女人确一声不 吭了。她还闭上了眼睛,好像一个死人。 整个凤凰寨泡在一片绿荫里,此地又是绿荫的中心。就是呆在 屋里,也感到了绿色的逼迫。薛嵩鹰勾鼻子斗鸡眼,披着一头长发, 正在奋发有为的年纪。在做爱时他也想要有所作为──他在努力做 着,想给对方一点好的感觉。所谓努力,就是忘掉了自己在干什么, 只顾去做;与此同时,听着青蛙叫和水牛叫;但对方感觉任何,他 一点都不知道。这就使他感觉自己像个奸尸犯。那女人长了一张刀 一样的长脸,闭上眼以后,连一根睫毛都不动,我想,这应该可以 叫做冷漠了。后来,她在铺板上挪动了一下头,整个发髻就一下滚 落下来。原来这是个假头套。在假发下面她把头发剃光,留下了一 头乌青的发茬。她急忙睁开眼睛,等到她从薛嵩的眼色里看出发髻 掉了,这件事已经不可挽救。她伸出手去,把头套抓在手里,对薛 嵩负疚地说道:没办法,天气热嘛。这话大有道理,在旱季里,气 温总在三十七八度以上,总顶着个大发髻是要长痱子的。头套的好 处是有人时戴上,没人的时候可以摘下来。薛嵩看到了一个既青又 亮的和尚头,这种头有凉爽的好处。除此之外,他还发现她的小腿 和身上的肤色不同,是古铜色的,而且有光泽。这说明她经常跑出 去,光着腿在草丛里走过。这两件事使薛嵩感到沮丧,这样一个女 人叫他感觉不习惯。他很快地疲软下来。那个老娼妓用粗哑的嗓子 讲起话来:弄完了吗?快点起来吧,热死了!于是薛嵩说道:我就 不热吗?然后就爬到一边去,傻愣愣地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与 此同时,他感到心底在刺痛。 2 如果用灰色的眼光来看凤凰寨,它应该是座死气沉沉的兵营。 在寨栅后面,是死气沉沉的寨墙,在寨墙后面,是棋盘似的道路和 四四方方的帐篷,里面住着雇佣兵。在营盘的正中,住着那个老妓 女,她像一个纸糊没胎的人形,既白,又干瘪。在她脸上,有两道 牦牛尾巴做的假眉毛,尾梢从两鬓垂了下来。一开始,凤凰寨就是 这样的,像一张灰色的棋盘上有一个孤零零的白色棋子。只可惜那 些雇佣兵不满意,一切就发生了变化;这个故事除了红色,又带上 了灰色以外的色彩。手稿的作者就这样横生起枝节来…… 那个老营妓当初和这些雇佣兵一起来到凤凰寨,在前往湘西的 行列里,她横骑在一匹瘦驴身上,头上束了一条三角巾,戴了一顶 斗笠,脚下穿着束着裤脚的裤子,脸上敷了很厚的粉,一声不吭, 也毫无表情。这女人长了一个尖下巴,眉心还有一颗痣。在行军的 道路上 ,那些士兵轮流出列,跑到队尾去看她,然后就哈哈大笑, 对她出言不逊,但她始终一声也不吭,保持了尊严。据说,薛嵩买 下了湘西节度使的差事之后,也动了一番脑子,还向内行请教过。 所有当过节度使的人一致认为,在边远地方统率雇佣军,必需有个 好的营妓,她会是最重要的助手。为此薛嵩花重金礼聘了最有经验 营妓,就是这个老婆子。当然,走到路上听到那些雇佣兵起哄,薛 嵩又怀疑自己被人骗了,钱花得不值。但那个女人什么都不说,她 对自己很有信心。任凭尘土在她周围飞扬──假如有只苍蝇飞过来 要落在她脸上,她才抬起一只手去撵它;一直来到红土山坡底下, 她才从驴背上下来,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看男人工作,自己一把手 都不帮。顺便说一句,她做生意,也就是和男人干事时,也是这样: 不该帮忙时绝不帮忙,需要帮忙时才帮忙。 后来,薛嵩率领着手下的士兵修好了寨子,也给她修好了房子, 这女人就开始工作:按照营规,她要和节度使做爱,并且要接待全 寨每一个出得起十文铜钱的人,不管他是官佐还是士兵,是癞痢还 是秃子,都不能拒绝。一开始那帮无赖都不肯到她那里去,还都说 自己不愿冒犯老太太。但后来发现再无别处可去,也就去了,这个 女人埋头苦干,恪守营规,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开头她每五天就要 和全寨所有的人性交一次,这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但她也赚了不少 铜钱。顺便说一句,这种工作的繁重是文化意义上的,从身体意义 上说就满不是这样,因为干那事时,她只是用头枕着双手躺着。虽 然她也要用这些铜钱向士兵们买柴买米,但总是赚得多,花得少。 后来事情就到了这种地步,全寨子里的铜钱全被她赚了来,堆在自 己的厢房里,这寨子里的铜钱又没有新的来源,所以她就过得十足 舒服:白天她躺在家里睡大觉,到了傍晚,她数出十文铜钱,找出 寨里最强壮、最英俊的士兵,朝他买些柴或米;当夜就可以和他同 床共枕,像神仙一样快活,并且把那十文钱又赚了回来。就如邱吉 尔①所说,这是她最美好的时刻,并且整个凤凰寨也因此变得井然 有序。这位营妓从来不剪头发,也不到外面去。不管天气是多么炎 热,屋里是多么乏味。由于她的努力,整个凤凰寨变成了长安城一 样的灰色。 薛嵩和他的人在凤凰寨里住了好几年了,所以这里什么都有, 有树木和荒草、竹林、水渠等等,有男人和女人,到处游逛的猪崽 子、老水牛,还有一座座彼此远离的竹楼,这一点和一座苗寨没有 什么区别;还有节度使、士兵、营妓,这一点又像座大军的营寨, 或者说保留了一点营寨的残余。这就是说,老妓女营造的灰色已经 散去,秩序已经荡然无存了。 在这个时刻,凤凰寨是一个树木、竹林、茅草组成的大旋涡, 在它的中心,有座唐式的木板房子,里面住了一个妓女──这是合 乎道理的:大军常驻的地方就该有妓女。在木板房子的周围,有营 栅、吊桥等等。所以,只有在这个妓女身上时,薛嵩才觉得自己是 大唐的节度使,这种感觉在别的地方是体会不到的。而这个妓女, 如我所说,是个奶子尖尖的半老徐娘,假如真是这样的话,等到薛 嵩坐起来时,她也坐了起来,戴好了假头套,拉拢了衣襟,就走到 薛嵩身边坐下,帮他揉肩膀、擦汗,然后取过那根竹篾条,拴在他 腰上,并且把他的龟头吊了起来;然后把纸拉门拉开,跪在门边, 低下头去。薛嵩从屋子里走出去,默不作声地担起了柴担走开了。 此时他的柴担已经轻了不少──有半数柴捆放在妓女的屋檐下了。 我写过,这个女人很可能不是半老徐娘。她是一个双腿修长、 腰身纤细、乳房高耸的年轻姑娘,在这种情况下,她会不戴假发、 穿上衣服,更不会给薛嵩揉肩膀。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这么年轻 漂亮,何必要拍男人的马屁?她站起身来,遛遛达达地走到门口, 从桑皮纸破了的地方往外看,与此同时,她还光着身子、秃着头; 这颗头虽然剃出了青色,但在耳畔和脑后的发际,还留了好几缕长 长的头发。这就使她看起来像个孩子……后来她猛地转过身来,用 双手捧住自己的乳房,对薛嵩没头没脑地说,还能风流好几年,不 是吗?然后就自顾自地走到屏风后面去了。与此同时,那件麻纱的 褂子、假发、袜子和木屐等等,都委顿在地上,像是蛇蜕下的皮。 薛嵩自己拴好了竹篾条,心中充满了愤懑,恶狠狠地走出去,把那 担柴全部挑走了。这个妓女的年龄不同,故事后来的发展也不同。 在后一种情况下,薛嵩深恨这个妓女,老想找机会整她一顿;在前 一个故事里就不是这样。如果打个比方的话,前一个故事就像一张 或是一叠白纸,像纸一样单调、肃穆,了无生气;而后一个故事就 像一个半生不熟的桃子。在世间各种水果中,我只对桃子有兴趣。 而桃子的样子我还记得,那是一种颜色鲜艳的心形水果…… ① 邱吉尔的战时演说。 3 必须说明,“邱吉尔的战时演说”是原稿上的注。我现在不记 得谁是邱吉尔,并且并不感到羞愧,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感到羞 愧──凤凰寨里原来只有一个奶子尖尖的老妓女。现在多出一个年 轻姑娘,这说明情况有了一些变化。现在凤凰寨里不但有一个老营 妓,又来了一个新营妓。理由很简单,那些二流子兵对薛嵩说:老 和一个老太太做爱没说明味道。薛嵩觉得这些兵说得对,就掏出最 后的积蓄,又去请了一个妓女。这样一来,就背叛了原来的营妓, 也背叛了自己。因为这个新来的女孩一下就摧毁了老妓女建立的经 济学秩序。除此之外,她还常在日暮时分坐在走廊下面,左边乳房 在一个士兵手里,右边乳房在另一个士兵手里,自己左右开弓吻着 两个不同的男人,完全不守营规。这样一来,寨子里就变得乱糟糟。 那些二流子常为了她争风吃醋打架,纪律荡然无存。就连薛嵩自己, 也按捺不住要去找这个年轻的姑娘。因为在做爱时,她总是津津有 味地吃着野李子,有时会猛然抱住他,用舌头把一粒李子送到她嘴 里,然后又躺下来,小声说:“吃吧,甜的!”当然,这粒李子她 已吃掉一半了。总之,这女孩很可爱。但薛嵩觉得找她对自己的道 德修养有害。每次走过那里,他都有一种内疚、自责的心情。这就 是他要揍她的原因。 在后一个故事里,那天晚上薛嵩击鼓招集他的士兵,在寨子中 心升起一堆火来,把一个烧黑了的锅子吊到火焰上。秩序兵披散着 头发,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汉子,有的腿短、有的头大、有的脸上有 刀疤、有的上腹部高高地凸起来,聚在一起喝了一点淡淡的米酒, 就借酒撒疯,把木板房里的姑娘拖出来,绑在大树上,轮流抽她的 背,据说是惩罚她未经许可就剃去了头发。揍完以后又把她解下来, 让她在火堆边上坐下,用新鲜的芭蕉树芯敷她的背,还骗她说:揍 她是为她好。这个姑娘在火边坐得笔直──这是因为如果躬着身子, 背上的伤口就会更疼──小声啜泣着,用手里攥着的麻纱手绢,轮 流揩去左眼或右眼的泪。这块手绢她早就攥在手心里,这说明她早 就知道用得着它。这个女孩跪在一捆干茅草上,雪白的脚掌朝外, 足趾向前伸着,触到了地面,背上一条红、一条绿。红就无须解释, 绿是因为他们用嫩树条来抽她的脊梁,有些树条上的叶子没有摘去。 如前所述,她身子挺得笔直,头顶一片乌青,但是发际的软发很难 剃掉,所以就一缕缕地留在那里,好像一种特别的发式。从身后看 去,除了臀部稍过丰满之外,她像个男孩子,当然,从身前看来, 就大不一样。最主要的区别有两个,其一是她胯下没有用竹篾条拧 起来的一束茅草、嫩树条,如薛嵩所说,用“就便器材”吊起来的 龟头,其二就是她胸前长了两个饱满的乳房,在心情紧张时,它们 在胸前并紧,好像并排的两个拳头,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在疲惫或 者精神涣散时,就向两侧散开;就如别人的眉头会在紧张时紧皱, 在涣散时松开。这个女孩除了擦眼泪,还不时瞪薛嵩一眼,这说明 她知道挨揍是因为薛嵩,更说明她一点也不相信挨揍是为了自己好。 而薛嵩回避着她的目光,就像小孩子做错了事情后回避父母。后来, 小妓女从别人手里接过那个小漆碗,喝了碗里的茶──茶水里有火 味,碗底还有茶叶,连叶带梗,像个表示和平的橄榄枝。喝下了这 碗水,她的心情平静一点了。 到目前为止,我的故事里有一个长安来的纨绔子弟,有一伙雇 佣兵,有一个老妓女,有一个小妓女,还有一个叫作红线的女孩, 但她还没有出现。我隐约感到这个故事开头拖沓、线索纷乱,很难 说它隐喻着些什么。这个故事就这样放在这里吧。 三 1 我终于走出房子,站在院子中央,和进来的人打招呼。有很多 人进来,我都不认识──我总得认识一些别人才对。在医院里,常 从电视上看到有人这样做:站在大厅的门口,微笑着和进来的人握 手──但病友们说这个样子是傻帽,所以我控制了自己,没把手伸 出去,而是把它夹在腋下,就这样和别人打招呼,有点像在电视上 见过的希特勒。不用别人说,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子有点怪。 现在似乎是上班的时节,每隔几分钟就有一个人进来。我没有 手表,不知道是几点。但从太阳的高度来看,大概是十点钟。看来 我是来得太早了。我对他们说:你早。他们也说:你早。多数人显 得很冷淡,但不是对我有什么恶意,是因为这院子里的臭气。假如 你正用手绢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吸,大概也难以对别人表示好 意。最后进来一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女孩。她一见到我,就把白纱手 绢从嘴上拿了下来,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么出来了,你?这使我觉 得自己是个炸尸的死人。这个姑娘圆脸,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 后,连眼眶都快没有了。我觉得她很漂亮,又这样关心我,所以全 部内脏都蠢蠢欲动。但她马上又转身朝门口看去,然后又回过头来 说:她到医院去看你了,一会儿就来。我不禁问道:谁?她娇嗔地 看了我一眼说:小黄嘛,还有谁。我谨慎地答道:是嘛……但是, 小黄是谁?她马上答道:讨厌,又来这一套了;然后用手绢罩住鼻 子,从我身边走开。 我也转过身去,背对着恶臭,带着很多不解之谜走回自己屋里。 有一位小黄就要来看我,这使我深为感动。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她 是谁。那位黄衣姑娘说我“讨厌,又来这一套”,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是不是说,我经常失去记忆?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说,那辆面 包车老来撞我的脑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这只能说那辆车讨 厌,怎么能说是我讨厌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开始读旧日的手稿,同时把我的处境往好处 想。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费尽一生的精力来找自己的故事,这 是多么不幸的遭遇。而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这是多么幸运的 遭遇。从已经读过的部分判断,我是个不坏的作者,我很能读得进 去。但我也希望小黄早点到来……虽然我还不知小黄是谁,是男还 是女。 在凤凰寨里,这个小妓女经常挨揍,因为此地是一所军营,驻 了一些雇佣兵。为此应该经常惩办一些人,来建立节度使的权威。 他对别人进行过一些尝试,但总是不成功。比方说,薛嵩在红土山 坡上扎寨,虽然开了一小片荒,但还是难以保障大家的口粮。好在 大唐朝实行盐铁专卖,这样他就有了一些办法。每个月初,他都要 开箱取出官印,写一纸公文,然后打发一个军吏、一个士兵,到山 下的盐铁专卖点领军用盐,然后再用盐来和苗人换粮食。等到这两 个人回来,薛嵩马上就击鼓升帐,亲自给食盐过磅,检查他们带回 来的收据,然后就会发现军吏贪污。顺便说一句,军吏就是现在的 司务长,由有威信的年长士兵担任。在理论上,他该是薛嵩的助手, 实际上远不是这样。 等到查实了军吏贪污有据,薛嵩感到很兴奋,因为他总算有了 机会去处置一个人。他跳了起来,大叫道:来人啊!给我把这贪污 犯推出去,斩首示众!然后帐上帐下的士兵就哄堂大笑起来。薛嵩 面红耳赤地说:你们笑什么?难道贪污犯不该杀头吗?那些人还接 着笑。那个军吏本人说:节度使大人,我来告诉你吧。军吏不贪污, 还叫作军吏吗。那些士兵随声附和道:是啊,是啊。薛嵩没有办法, 只好说:不杀头,打五十军棍吧。那个军吏问:打谁?薛嵩答道: 打你。军吏斩钉截铁地说:放屁!说完自顾自地走开了。薛嵩只好 不打那个军吏,转过头去要打那个同去的士兵。那个兵也斩钉截铁 地回答道:放屁!说完也转身走了。这使薛嵩很是痛哭,他只好问 手下的士兵:现在打谁?那些兵一齐指向小妓女的房子,说道:打 她!那个小妓女坐在自己家里,隔着纸拉门听外面升帐,听到这里, 就连忙抓住麻纱手绢,嘴里嘟囔道:又要打我,真他妈的倒霉!后 来她就被拖出去,扔在寨心的地下,然后又坐起来,从嘴里吐出个 野李子的核来,问道:打几下?别人说,要打她五十军棍。她就高 叫了起来:太多了!士兵们安慰她道:没关系,反正不真打;说完 就把她拖翻在满是青苔的地面上,用藤棍打起来了。虽然薛嵩很重 视礼仪,但他总是中途退场,因为他看不下去。这已经不是惩罚人 的仪式,成了某种嬉戏。总而言之,自从到了凤凰寨,薛嵩没有杀 过一个手下人,他只杀了一个刺客。他也没打过一个手下的人,除 了那个小妓女,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被从草房里拖出去打一顿,虽 然不是真打。这使薛嵩感到自己的军务活动成了一种有组织的虐待 狂,而且每次都是针对同一个对象。这让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后来,有一些人在我门前探头探脑,问我怎么出院了;说完这 些话,就一个个地走了。最后,有一个穿蓝布制服、戴蓝布制帽的 人走到我房子里来,回避着我的注视,把一份白纸表格放在我桌子 上,说道:小王,有空时把这表格再填一填;然后他就溜走了。这 个人有点娘娘腔,长了一脸白胡子茬,有点面熟……稍一回忆,就 想到今天早上在院子里见过他三四次。他总是溜着墙根走路。但根 据我的经验,墙角比院子中间臭得更厉害。所以这个人大概嗅觉不 灵敏。虽然刚刚认识,但我觉得他是我们的领导。我的记忆没有了, 直觉却很强烈。由这次直觉的爆发,我还知道了有领导这种角色。 你看,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就知道了领导;不管多么苛刻的领导, 对此也该满意了…… 这份表格已经填过了,是用黑墨水填的,是我的笔迹。但不知 为什么还有再填。经过仔细判读,我发现了他们为什么要把这表格 给我送回来。在某一栏里,我写下了今年计划完成的三部书稿。其 一是《中华冷兵器考》,有人在书名背后用红墨水打了一个问号; 其二是《中华男子性器考》,后面有两个红墨水打上的问号;其三 是《红线盗盒》(小说),下面被红墨水打了双线,后面还有四个字 的评语:“岂有此理!”这说明这样写报告是很不像话的,所以需 要重写。但到底为什么这是很不像话的,我还有点不明白。这当然 要加重我的焦虑…… 有关我的办公室,需要仔细说明一下:这间房子用方砖漫地, 但这些砖磨损得很厉害,露出了砖芯里粗糙的土块。我的办公桌是 个古老的香案,由四叠方砖支撑着。案面上漆皮剥落之处露出了麻 絮──在案子正中有一块裁得四四方方黑胶垫。案上还有一瓶中华 牌的绘图墨水,是黑色的。旁边的笔筒里插了一大把蘸水笔;还有 个四四方方、笨头笨脑的木凳子放在案前,凳子上放了一个草编的 垫子。桌上堆了很多旧稿纸,有些写满了字,有些还是空白。虽然 有这些零乱之处,但这间房子尚称整洁,因为每件家具都放得甚正, 地面也清扫得甚为干净。可以看出使用这间房子的人有点古板、有 点过于勤俭,又有点怪癖。此人填了一份很不像话的报告,这份报 告又回到了我手里。我该怎么办,是个大问题。我急切地需要有个 人来商量一下,所以就盼着小黄快来。我不知小黄是谁,所以又不 知能和他(或她)商量些什么。 2 我忽然发现,我对自己所修的专业不是一无所知,这就是说, 记忆没有完全失去──我所在的地方,是在长河边上。这条河是联 系颐和园和北京内城的水道,老佛爷常常乘着画舫到颐和园去消夏。 所谓老佛爷,不过是个黄脸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贵,是因为过去有 一天有个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着一条射过精,疲软的鸡巴从 她身上爬开。我们所说的就是历史,这根疲软的鸡巴,就是历史的 脐带。皇帝在操老佛爷时和老佛爷在挨操时,肯定都没有平常心: 这不是男女做爱,而是在创造历史。我对这件事很有兴趣,有机会 要好好论它一论……因为那个老婆子需要有条河载她到颐和园游玩, 在中途又要有个寺院歇脚,因此就有了这条河、这个寺院。在一百 年后,这座寺院作为古建筑,归文物部门管理;而我们作为文史单 位,凭了一点老关系,借了这个院子,赖在里面。这一切都和那根 疲软了的鸡巴有某种关系。老佛爷对那根鸡巴,有过一种使之疲软 的贡献,故而名垂青史。作为一个学历史的人,这条处处壅塞的黑 水河,河上漂着的垃圾,寺院门上那暗淡、釉面剥落的黄琉璃瓦, 那屋檐上垂落的荒草,都叫我想起了老佛爷,想到了历史那条疲软 了的脐带。诚然,这条河有过刚刚疏浚完毕的时刻;这座寺院有过 焕然一新的时刻;老佛爷也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刻;那根脐带有过直 愣愣、紧绷绷的时刻。但这些时刻都不是历史。历史疲惫、瘫软, 而且面色焦黄,黄得就像那些陈旧的纸张一样。很显然,我现在说 到的这些,绝不是今天才有的想法,但现在想起来依旧感到新奇。 现在总算说到了凤凰寨的男人为什么要把龟头吊起来:这是一 种礼节,就如十七世纪那些帆缆战舰鸣礼炮。一条船向另一条船表 示友好,把装好的炮都放掉,含义是:我不会用这些炮来打你。红 土山坡上的男人把自己的龟头吊了起来,意在向对方表示,我不会 用这东西来侵犯你。当然,放掉的炮可以再装上,吊起的龟头业可 以放下来,但总是在表示了礼节之后。因为此地有一种上古的气氛, 所以男人们对自己的龟头也是潦草行事,随便的一吊;它也就死气 沉沉地呆在那里,像一条死掉多年、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老鲇鱼。 因为是大地方来的人,薛嵩对“就便器材”甚是考究,每天晚 上都要砍一节嫩竹,把它破成一束竹条浸到水塘里,使之更加柔软。 这东西是一次性使用,撒尿或做爱时解下来,就要换一根新的。在 家里时,薛嵩总是拿着那捆竹条,行坐皆不离手。出门时,他把它 挂在铁枪上。用这种篾条吊着,它显得多少有点生气,虽然依然像 条老鲇鱼,但死后的时间短了一些。后来他就用这束竹条抽了那小 妓女的脊背。经过漫长的一天,竹条只剩了三四根,抽起人来特别 疼。那女孩挨了一下,抽搐着从树干上扬起头来,说道:薛嵩!真 狠哪你。这使薛嵩感到不好意思,差点把竹条扔掉,去拣根别人用 过的柳条。但转念一想:我是为了她好,就继续用竹条抽下去。又 抽了三四下,才走到一旁,把她让给别人。 这个女孩子面朝大树站着,双臂环抱着大树,手腕用就便器材 捆在一起。这个就便器材是一把青芦苇,拧成绳子状;捆妇女儿童 可以,捆男人就把不牢。在大树底下,有裸出地面的树根,还有青 苔细泥。那女孩在树根和青苔上踱步,装似在健身自行车上或跑步 机上锻炼身体。薛嵩看着这一切,沉思着,忽然用竹条在自己腿上 抽了一下──这种疼痛虽然厉害,但还不是无法忍受。然后他放了 心,觉得自己还不算过分。如果我说,薛嵩在构思一篇名为“以就 便器材刑责违纪人员的若干体会”的军事论文,就未免过分;但他 的确是在想着一些什么;这如我也在考虑《中华男子性器考》应该 怎么写…… 后来有个兵报告说:打完了!还干点啥?薛嵩说:放了她!人 们把她放开,她的手腕上有两条绿色的环形。她想到山涧里洗去, 但别人劝止到:别去。着了水露,伤口要化脓。其实也没有什么伤 口,但总要这么一说来表示关心。所以她就用麻纱手绢蘸了树叶上 的露水,揩去了手腕上的绿印。此时她的大腿、腹部还有乳房上满 是青苔和树皮;有个兵从地下拔了一把羊胡子草,帮她把这些擦去。 她很快接过了那把草,说道:谢谢。自己来。总而言之,在她走到 火堆边上自己座位上之前,很是忙碌了一阵,这个女孩是忙碌的中 心。这种忙碌带有一点驾轻就熟的意味。此时薛嵩孤零零地坐在火 堆边上,体会到了作为将帅和领袖的寂寞,心里默默地想道:我又 把她揍了一顿。这样,这一章就有了一个灰色的开始。接下去她还 要灰得更厉害。那天晚上,薛嵩揍着小妓女,心里却在想着老妓女。 每抽一下,他都把头转向老妓女的木板房,想要看出她是否坐在纸 门后面,透过门缝看这件事;单因为天色已暗,那房子里又没有点 灯,所以他瞪得眼睛都要瞎了,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3 如前所述,在凤凰寨的中心,有座夯土而成的平台。需要说明 的是,这座高台的四周有卵石砌成的护坡,以防它被雨水淋垮;台 上有座木板房,用树皮做房顶。树皮上早已生了青苔,正在长出青 草来,在木板房子里住了一个妓女,或年老或年轻,或敬业或不敬 业,或把男人叫作“官人”、“大人”,或叫作“喂,你!”。这 是个矛盾,所以在凤凰寨里,实际上有两个妓女──这么大的寨子, 只有一个营妓是不够的。这就是说,寨里有两座木板房子、两个夯 土的平台,并肩而立。这样解决矛盾,可称为高明。在这两座房子 后面,有两个不同的花园,前一个妓女的园子里,有碎石铺成的小 路,有一座小小的圆形水池,里面栽了一蓬印度睡莲。在长安城里, 可以买到印度睡莲的种子,但要把它遥迢地带来。除了小径和水池, 所有的地面都铺上了砂子,以抑制杂草。特别要指出的是,花园的 一角有一口深不可测的枯井,为了防止井壁坍塌,还用石块砌住了, 枯井上铺了一块有洞的厚木板,厚木板四面是个薄板钉成的小亭子。 你可能已经想到,这是一种卫生设备,直言不讳地说,这是一个厕 所。那位老妓女在其中便溺之时,可以听到地下遥远的回声。花园 里当然还种了些花草,但已经不重要,总之,那老妓女得暇时,就 收拾这座花园。而那位年轻姑娘的后园里长满了野芭蕉、高过头顶 的茅草、乱麻杆、旱芦苇等等,有时她兴之所至,就拿刀来砍一砍, 砍得东一片、西一片,乱七八糟。更可怕的是她在这后园乱草里屙 野屎。离后园较远处,有一棵笔直的木菠萝树,看来有三五十岁, 长得非常之高。有一根藤子,或者是树皮绳,横跨荒园,一头拴在 树干分岔处,另一头拴在屋柱上。树上有个藤兜,只要没有人来, 那女孩就顺着藤子爬到藤兜里睡懒觉。 对于这种区别,手稿里有种合理的解释:老妓女是先来的,在 她到来之前,寨中并无妓女。薛嵩督率手下人等修好了房子,并且 认真建了一座花园,迎接她的到来。小妓女是后来的,此时薛嵩等 人已修了一座花园,有点怠倦。除此之外,他们是在老妓女的监视 之下修筑房舍,太用心会有喜新厌旧的罪名。总而言之,先到或后 到凤凰寨,待遇就会有些区别。当然,你若说我在影射先到或后到 人世上,待遇会有区别,我也没有意见,因为一部小说在影射什么, 作者并不知道。那天晚上因为不敬业而受责的是小妓女,但是薛嵩 执意要把她绑到老妓女门前的树上抽。这说明,薛嵩还有更深的用 意。 手稿中说,薛嵩他们打那女孩子的原因是:她剃了头,装了假 头套。在这座寨子里,随便剃头是犯了营规。但那个老妓女也剃了 头,就没人打她。他们打过了那女孩,又把她放开,让她坐在火堆 边上。过了一些时候,她疼也疼过了、哭也哭过了,心情有所好转, 就说:喂,你们!谁想玩玩?在座的有不少人有这种心情,就把目 光投向薛嵩。薛嵩想,我没有理由反对,就点了点头。于是一个大 兵转过身来,把后腰上竹篾条的扣对准她,说道:“解开!”那女 孩伸手去解,忽而又把手撤回来,在她背上猛击一下道:你刚还打 过我哪!我干嘛要给你“解开”!薛嵩暗暗摇头,从火堆边上走开, 心里想着:这女孩被打得还远远不够;但他对打她已经厌烦了。 不久之前,我在医院里从电视上看到一部旧纪录片。里面演到 二战结束后。法国人怎么惩办和德国兵来往的法国姑娘──你可能 已经知道了,他们把她们的头发剃光──在屋檐下有一把椅子,那 些女孩子轮流坐上去,低下头来。坐上去之前是一些少女,站起来 时就变成了成年的妇人。刮得发青的头皮比如云的乌发显得更成熟, 带有更深的淫荡之意──那些女孩子全都很沉着地面对理发师的推 子和摄影机,那样子仿佛是说:既然需要剃我们的头发,那就剃吧。 那个小妓女对受鞭责也是这样一种态度:既然需要打我的脊梁,那 就打吧。她自己面对着一棵长满了青苔的树,那棵树又冷又滑,因 为天气太热,却不讨厌。有些人打起来并不疼,只是麻酥酥的,很 煽情。这时她把背伸向那鞭打者。有些人打起火辣辣地疼,此时她 抱紧这棵清凉的树……她喜欢这种区别。假如没有区别,生活也就 没意思。虽然如此,被打时她还是要哭。这主要是因为她觉得,被 打时不哭,是不对的。我很欣赏她的达观态度。但要问我什么叫做 “对”,什么叫“不对”,我就一点也答不上来了。 我的故事又重新开始道:晚唐时节,薛嵩是个纨绔子弟,住在 灰色、窒息的长安城里。后来,他听了一个老娼妇的蛊惑,到湘西 去当节度使,打算在当地建立自己的绝对权威。但是权威这种东西, 花钱是买不到的。薛嵩虽然花钱雇了很多兵,但他自己也知道,这 些兵都不能指望。他觉得那个老妓女是可以指望的,但对这个看法 的信心又不足。说来说去,他只能指望那个小妓女。这位小妓女提 供了屁股和脊背,让他可以在上面抽打,同时自欺欺人地想着:这 就是建功立业了。 我该讲一讲那位老娼妇的事。她曾经漂泊四海,最后在长安城 里定居,住在一座四方形的砖亭子里。那座亭子虽然庞大,但只有 四个小小的拱门,而且都像狗洞那样大小。人们说:她并不是出卖 肉体,而是供给男人一种文化享受。因为不管谁进到那个亭子里, 都会受到最隆重的接待、最恭敬的跪拜,她总要说嫖客不是寻常人, 可以建功立业。至于她自己,也有一番建功立业的决心。所有跟着 薛嵩来到了这不毛之地。打算在凤凰寨里做一番前无古人的事业。 但是薛嵩什么功业也没有建立,只是经常在她门前鞭打一位小妓女。 这个老女人坐在纸门后面听着,心里恨的痒痒的,磨着牙齿小声唠 叨着:姓薛的混蛋!我知道你想打谁!早晚要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这就是说,老妓女提供高档次的文化服务,这种服务不包括挨打。 薛嵩敢对她作这种档次很低的暗示,自然要招致愤怒。 4 现在我又回到生活里。我在一座寺院里,更准确地说,是在这 座寺院的东厢房里,面前是一座被砖头垫高了的香案。在香案底下 是一捆捆黄色的纸。时逢盛夏,可以闻到霉味、碱味,还有稻草味; 而稻草正是发黄的纸的主要成分。透过打开的窗子,可以看到院子 里的白皮松。当你走进这所院子,会看到青色的砖墙,墙上长满了 青苔;油灰开裂的庭住、肥大无比的白皮松──总而言之,是一座 古老的庭院。相信你可以从中感觉到一种文化气氛。这就如在一千 多年前,你走进那位老娼妇在长安城里的四角亭子。不管你从哪面 进去,都要穿过一个又矮又长的门洞,然后直起身,仰望头顶深不 可测的砖砌的穹顶。此时整个世界都压在你的头上,所以你也感到 了这种文化气氛。在这个四方形的房间里,一共有四股低矮的自然 光,照着人的下半截。后来,那个老娼妇匍匐着出现在光线里── 她有一张涂得雪白的脸,脸上还有两条牦牛尾巴做的眉毛──声音 低沉地说道:官人。不知你感觉怎样,反正薛嵩很感动。他到那个 亭子里去过,感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庄严肃穆的死人。我也不知那个 老娼妇对他做了什么,反正从那亭子里出来,他就鬼迷心窍地想要 建功立业,到荒蛮地方去做节度使,为大唐朝开辟疆土。考虑到当 时薛嵩尚未长大成人,情况可能是这样的:那个老娼妇把他那个童 稚型的男根握在手里,轻声说道:官人,你不是个等闲之人……等 等。因为我从没有被感动过,可能想得不对。但我以为,从来就不 会感动。是我的一项大资本。不管什么样的老娼妇拿着我的男根说 我不同凡响,我都不会相信:但我也承认。有很多人确实需要有个 老娼妇拿着他的男根说这些话。这也是薛嵩迷恋她的原因。我影影 绰绰记得有一回领导忘了史料的出处,偏巧我记得,顺嘴提示了一 下。他很高兴,说道:小王是人才嘛。我也振奋乐一小下,但马上 就蔫掉了。 对于薛嵩被拿住男根的事,需要详加解释:当时他躺在了亭子 的中心,此地阴暗、潮湿,与亭子这个名称不符。薛嵩摊开双手呈 十字形,躺在亭子的中央,头、脚和两臂的方向,都通向有个门洞, 薛嵩好像躺在了十字路口。你也可以说,他自己就是那个十字路口。 而这个路口所连接的四条路都很长,那些路的顶端,各有有个泄入 天光的门洞,好像针孔一样,仿佛通往无尽的天涯。无论他往哪边 看,都能看到遥远的天光,而且听到水滴单调地从穹顶滴落,有一 些滴到了远处,还有一些滴到了他身上。假如他往天顶上看,在一 片黑暗之中,可以看到几只大得骇人的壁虎在顶上爬动,并能听到 遥远的风声和车马声。就在这一片黑暗和寂静中,出现了那老娼妇 的脸,那张脸像墙皮一样刷得雪白,上面有漆黑的两道扫帚眉。她 用像墓穴一样冰凉的手拿住了薛嵩的男根,开始说话(“官人,你 不是个等闲之人”,等等)。薛嵩不禁勃起如坚铁,并在那一瞬间 长大成人了。我读着自己旧日的手稿,同时在脑子里进行批判。做 这件事有何意义,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很不喜欢现在这个写法,主 要是因为,我很不喜欢有个老妓女用冷冰冰的手来拿我的男根,这 地方不是谁都能来碰的──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会勃起如坚铁, 但我还是不喜欢。真不知以前那个我是怎么想的。 ---- 输入:张文慧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