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小姐 王朔 一 我认识王眉的时候,她十三岁,我二十岁。那时我正在海军服役,是一条扫 雷舰上的三七炮手。她呢,是个来姥姥家度假的中学生。那年初夏,我们载着海 军学校的学员沿漫长海岸线进行了一次远航。到达个北方著名良港兼避暑胜地, 在港外和一条从南方驶来满载度假者的白色客轮并行了一段时间。进港时我舰超 越了客轮,很亲近的擦舷而过。兴奋的旅游者们纷纷从客舱出来,挤满边舷,向 我们挥手呼喊,我们也向他们挥手致意。我站在舵房外面用望远镜细看那些无忧 无虑、神情愉快的男男女女。一个穿猩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出现在我的视野。她最 热情洋溢,又笑又跳又招手,久久吸引住我的视线,直到客轮远远抛在后面。 这个女孩子给我留下的印象这样鲜明,以致第二天她寻寻觅觅出现在码头, 我一眼便认出了她。我当时正背着手枪站武装更。她一边沿靠着一排排军舰的码 头走来,一边驻足入迷的仰视在桅尖飞翔的海鸥。当她开始细细打量我们军舰, 并由于看到白色的舷号而高兴的叫起来时——她看见了我。 “叔叔,昨天我看见了这条军舰。”女孩歪着头骄傲的说。 “我知道。”我向她微笑。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你了,在望远镜里。” 女孩兴奋得眼睛闪着异彩,满脸红晕。她向我透露了她的心头秘密:她做梦 都想当一名解放军战士。 “为什么呢?” “戴上红领章红帽徽多好看呀。” 女孩纯朴的理想深深感动了我。那年夏天真是美好的日子。女孩天天来码头 上玩,船长破例批准她上舰。水兵都喜欢她,领她参观我们引以为自豪的军舰, 我让她坐进我的三七炮位里,给她扣上我那沉重的钢盔,告诉她,炮管子虽然不 粗,但连续发射起来,火力相当猛烈。我们海军几次著名的海战,都是以三七炮 为主力干的,出过很多英雄炮手。 “那,叔叔,要是你碰上敌人,你也会成为战斗英雄啦?” “那自然。” 女孩和我的逻辑是简单的,十分有理的。 一天傍晚,女孩在我们舰吃过饭,回家经过堤上公路。忽然海风大作,波涛 汹涌,呼啸的海浪越过防波堤,漫上了公路,一时,沿堤公路数百米水流如注, 泛着泡沫。这在海港是常见得,女孩却被凶暴的波浪吓坏了,不敢趟水而行。我 们在船上远远看到她孤单单、战兢兢的身影,舰长对我说:“嗨,你去帮帮她。” 我跑到堤上,一边冲入水里,一边大声喊:“紧跟我!”女孩笑逐颜开,摹仿着 我无畏的姿势,勇敢的踩进水中。我们在水势汹涌的公路上迅跑着。当踏上干燥 的路面时,女孩象对待神人般崇拜地看着我。我那时的确也有些气度不凡:蓝白 色的披肩整个被风兜起,衬着堪称英武的脸,海鸥围着我上下飞旋。恐怕那形象 真有点叫人终身难忘呢…… 后来,暑假结束了,女孩哽咽着回了南方。不久寄来充满孩子式怀念的信。 我给她回了信,鼓励她好好学习,做好准备,将来加入到我们的行列中来。我们 的通信曾经给了她很大的快乐。她告诉我说,因为有个水兵叔叔给她写信,她在 班里还很受羡慕哩。 五年过去了,我们再没见面。我们没日没夜地在海洋中游弋、巡逻、护航。 有一年,我们曾驶近她所住的那座城市,差一点见上面。风云突变,对越自卫反 击战爆发,我们奉命改变航向,加入一支在海上紧急编组的特混舰队,开往北部 湾,以威遏越南的舰队。那也是我八年动荡的海上生活行将结束时闪耀的最后一 道光辉。我本来期待建立功勋,可是我们没捞到战打。回到基地,我们舰近了坞。 不久,一批受过充分现代化训练的海校毕业生接替了那些从水兵爬上来的、年岁 偏大的军官们的职务。我们这些老兵也被一批批更年轻、更有文化的新兵取代。 我复员了。 回到北京家里,脱下紧身束腰的军装,换上松弛的老百姓的衣服,我几乎手 足无措了。走到街上,看到日新月异的城市建设,愈发熙攘的车辆人群,我感到 一种生活正在向前冲去的头昏目眩。我去看了几个同学,他们有的正在念大学, 有的已成为工作单位的骨干,曾经和我要过好的一个哪女同学已成了别人的妻子。 换句话说,他们都有着自己正确的生活轨道,并都在努力地向前,坚定不移而且 乐观。当年我们是作为最优秀的青年被送入部队的,如今却成了生活的迟到者, 二十五岁重又象个十七八岁的中学生,费力地迈向社会地位的大门。在部队学到 的知识、技能,积蓄的经验,一时派不上用场。我到“安置办公室”看了看国家 提供的工作:工厂熟练工人,商店营业员,公共汽车售票员。我们这些各兵种下 来的水兵、炮兵、坦克兵、通信兵和步兵都在新职业面前感到无所适从。一些人 实在难以适应自己突变的身分,便去招募武装警察的报名处领了登记表。我的几 个战友也干了武警,他们劝我也去,我没答应。干不动了怎么办?难道再重新开 始吗?我要选择好一个终身职业,不在更换。我这个人很难适应新的环境,一向 很难。我过于倾注于第一个占据我心灵的事业,一旦失去,简直就如同一只折了 翅膀的鸟儿,从高处、从自由自在的境地坠下来。 我很傍徨,很茫然,没人可以商量。父母很关心我,我却不能象小时候那样 依偎着向他们倾诉,靠他们称腰。他们没变,是我不愿意。我虽然外貌没大变, 可八年的风吹浪打,已经使我有了一副男子汉的硬心肠,得是个自己料理自己的 男子汉。我实在受不了吃吃睡睡的闲居日子,就用复员时部队给的一笔钱去各地 周游。我到处登山临水,不停地往南走。到了最南方的大都市,已是疲惫不堪, 囊中羞涩,尝够了孤独的滋味。 王眉就在这个城市的锦云民用机场。她最后一封信告诉我,她高中毕业,当 了空中小姐。 二 我没认出她,她一直走到我身边我也没认出来。 我在候机室往乘务队打电话,她的同事告诉我,她飞去北京,下午三点回来。 并问我是她爸爸还是她姐夫,我说都不是。放下电话,我在二楼捡了个视界开阔的 座位,一边吸烟,一边看楼下候机室形形色色的人群和玻璃墙外面停机坪上滑动、 起降的飞机;看那些银光闪闪的飞机,象一柄柄有利的投枪,直刺蔚蓝色的、一碧 如洗的天空。候机楼高大敞亮,窗外阳光灿烂。当一位体态轻盈的空中小姐穿过川 流的人群,带着晴朗的高空气息向我走来时,尽管我定睛凝视,除了只看到道道阳 光在她美丽的脸上流溢;看到她通体耀眼的天蓝色制服——我几乎什么也没看到。 “你不认识我了?” “我真的不认识了,但我知道是你。” “那我是变丑,还是变美了?” “别逼着我夸你。” 她在我身旁坐下。我依然凝视着她,她也紧盯着我。 “我没能象你所希望的那样,当海军。” “没什么。”我说,“你瞧,我自己也不是了。” “真的,我远远一眼就认出你的脸,可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我怎么也想象不出 你不穿水兵服是什么样?是个这个样!” “我也想象不出,所以常照镜子。” “走吧。” “干吗?” “我给你安顿个地方,然后……去找你。” “好好聊聊?” “嗯,这地方太吵,太显眼。” “你是说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的地方?” “嗯。” 我们双双站起身,我仍不住地端详她。 “干吗老看我?” “我在想,有没有搞错。” 真的,真叫人难以置信,她长大了,而我没长老。 王眉把我领招待所,给我吃给我喝,还洗了个舒畅的热水澡。晚餐我吃掉一大 盘子烧肉芥蓝菜,然后把香蕉直塞到嗓子眼那儿才罢手。我感到自己象个少爷。 “跟你说,我真想吃成个大胖子。” 饭后说是好好聊聊,实际上是名副其实的胡扯。王眉带了她的一个名叫张欣的 女伴,光笑不说话,频频偷偷瞧我。她们俩勾肩搭背坐在我对面,不时会意相互一 笑。我搞不清王眉什么动机,掩人耳目还是不忍抛下好朋友一个人在宿舍?或是…… 她问起我们舰其他人的情况,真真扫了我的兴。我告诉她,都复员了。我不想 谈过去,穷途末路的人才对过去恋恋不己。可不谈过去就没的说。她们告辞,美其 名曰让我早点休息。我一怒之下决定,明天回家。不料王眉又一个人转回来,告诉 我一句话,当着张欣的面没好意思说。 “我那年到你们舰上玩的时候,有个最大愿望你猜是什么?” “变成男孩。” “还当我的女孩,但和你长的一样大。” “这办不到。”我笑着说,“你长我也长。” “不对,你长不了个儿啦。” 三 我始终捞不到机会和王眉个别谈一会儿。白天她飞往祖国各地,把那些大腹 偏偏的外国佬和神态庄重的同胞们送来送去。晚上,她花插地往这儿带人,有时 一两个,有时三五个。我曾问过她,是不是这一路上治安欠佳,需要人作伴? 她说不是。那我就不懂了。她说她的同事都是很可爱的女孩,我愿意认识她们, 可是,难道她不知道我迫切希望的是和她个别谈谈吗?也可能是成心装糊涂。她 看来是有点内疚,每次来都带很多各地时鲜的水果:海南的菠萝蜜,成都的桔子, 新疆的哈蜜瓜,大连的苹果。吃归吃,我照旧心怀不满,难道事情颠倒了个儿, 我成了小孩?我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象野地孤魂一样在这个急遽繁荣的城市乱 遛。有一次乘车转了向,差点儿到了郊区的海军码头,我抹头就慌慌张张往回跑。 我再不愿意看到那些漆着蓝颜色的军舰,我会像个二傻子,穿着老百姓的衣服瞪 着眼睛瞧起来没完,让那些刚穿上军装的小年轻儿笑话。 台风出其不意地登了陆,拔树倒屋,机场禁航。王眉来了,我精神为之一振 ——她是一个人。穿着果绿色连衣裙,干净、凉爽。可她跟我说的都是什么鬼话 哟,整整讲了一天英语故事。什么格林先生和格林太太不说话。格林先生用纸条 告诉格林太太早晨六点叫他,而他醒来已是八点,格林太太把“嗨,起床”写在 了纸上。罗伯特先生有一花园玫瑰。当一个小淘气要用一先令一大把卖给他玫瑰 时,他不肯买,说他有的是。小淘气说:“不,你没有,你的玫瑰都在我手上。” ……我抗议说我根本听不懂洋文,王眉说她用汉语复述,结果把这种费话的时间 又延长了一倍。我只好反过来给她讲几个水兵中流传的粗俗故事,自己也觉着说 得没精打采。 “你别生我的气。”王眉说,“我心里矛盾着呢。” 她告诉我,我才明白,原来她在“浏览”我。她不在乎家里有什么看法,就 是怕朋友们有所非议,偏偏她的好朋友们意见又不一致,可以说壁垒分明哩。那 天张欣走后和她有一段对话: “我很满意。” “你很满意?”王眉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作为你的朋友很满意。” 而另一个和我聊得很热闹的刘为为却一口咬定: “他将来会甩了你。” 我不知道她凭什么如此断言。好象也没对她流露什么,只是当我说起当武警 容易些,她问我是否会武,我随口说了句会“六”。 王眉走后,我蓦地觉得自己不象话。我又不是怡红公子那号情种,连自己家 的表妹都敢玩命地追,居然还演成佳话,简直是对我国婚姻法有关条款的嘲讽。 从明天起,我还是恢复本来面目,做个受人尊重、稍带崇拜的大哥哥吧(叔叔是 无论如何做不成喽)。 第二天,持续大雷雨。王眉又来了,又是一个人,鬓上沾着雨珠,笔直的小 腿湿漉漉。我端着的那副正人君子样儿一下瓦解。时光不会倒流,我们的关系也 不会倒退。而且,天哪!我应该看出来,什么也阻止不了它迅猛发展。 “我跟你说,你甭暗示意会。你要不明明白白说出来,白纸黑字写出来,我决 不动心。” 后来,这事还成了悬案。我一提这事,阿眉便大度地说:“就算 我追你还不成。”言下其实是我追她,还觉悟很低,楞不承认。我往往只好嘟哝 着说:“反正我当时就是被糖弹打中的感觉。”总而言之,那一下子间的事情是 说不清了,没什么道理可讲。 “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什么?” “临死前,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你。” “小傻瓜,那时我早老了,老得不成样子。那时,也许你想看的是孩子。” “不会的不会的。” 四 叫我深深感动的不是什么炽热呀、忠贞呀,救苦救难之类的品德和行为,而 是她对我的那种深深的依恋,孩子式的既纯真又深厚的依恋。每次见面她都反来 复去问我一句话: “你理想中,想找的女孩是什么人?” 一开始,我跟她开玩笑:“至少结过一次婚。高大、坚毅,有济世之才,富 甲一方。” 后来发现这个玩笑开不得,就说:“我理想中的人就是你这样的 女孩,就是你。” 她还总要我说,第一眼我就看上了她。那可没有,我不能昧着良心,那时她 还是个孩子,我成什么人啦。她坚持要我说,我只得说: “我第一眼看上你了。你刚生下来,我不在场,在场也会一眼看上你的。” 每天晚上她回乘务对的时候,总是低着头,拉着我的手,不言不语地慢慢走, 那副凄凉劲儿别提了。我真受不料了,总对她说:“你别这样好不好,别这副生 离死别的样子好不好,明天你不是还要来?” 明天来了,分手的时候又是那副神情。 我心里直打鼓,将来万一我不小心委屈了她,她还不得死给我看。我对自己 说:干的好事,这就是和小朋友好的结果。 有一天晚上,她没来。我不停地往乘务队打电话,五分钟一个。最后,张欣 和刘为为骑着单车来了,告诉我,飞机故障,阿眉今晚搁在桂林回不来了。 我很吃惊,我居然辗转反侧睡不着。不见她一面,我连觉也睡不成,她又不 是镇静药,怎么会有这种效果?我对自己入迷的劲头很厌恶。我知道招待所有一 架直拨长途电话,就去给北京我的一个战友关义打电话。他是个刑事警察。我把 电话打到他局里。 “老关,我陷进去了。” “天那,是什么犯罪组织?” “换换脑子。是情网。” “谁布的?”他顿时兴致高了起来。 “还记得那年到过咱们舰的那个女孩吗?就是她。她长大了,我和她搞上了。 我是说谈上了。” “你现在不在北京。”他刚明白过来。 “你知道我当年是一片正大,一片公心。” “现在不好说喽。” “你他妈的少费话。”我骂他。 “你是不是因为革命友谊蜕化成儿女私情,有点转不过弯来?”到底是老朋 友,一箭中的,“告诉你,这是合理的结果,没人说你。你是老百姓,这是生活 的重要内容之一。是正当的,无罪的。连我也在勾搭女同事呢。” “得啦,你回去审你的犯人去吧。” “喂喂,”他叫住我,“你妈妈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问你的下落。你总不 能长在她身上。” 他说的对,我不能长在别人身上。正确的方式该回去工作、挣钱,然后等阿 眉够岁数娶过来。他说的对,我是老百姓,干吗不当个快快活活的老百姓呐?这 才是我本来的面目。我刚生下来的时候,也不是个光屁股水兵。 还有一个问题,我放心不下。阿眉请我在该市那家有名的冰室吃冷食时,我 问她: “经常有乘客试图勾搭你们吗?” “无故搭讪的,大有人在。” “过于无理的怎么办?让打吗?” “不让,回避。” “渴着他臊着他也不行吗?” “都不行,还要格外多送凉饮料。” “小姐的身份,丫环的命。” “就是。” “还喜欢干这行吗?” “喜欢。”停了一下,她说,“别担心我,我不会的。” 我充满信任地乘阿眉服务的航班回北京。我在广播上客之前进了客舱。阿眉 给我看她们的橱房设备。我喜欢那些锃亮闪光的器皿,不喜欢阿眉对我说话的口 气,她在重演当年我领她上舰的情景。 “别对我神气活现的。”我抱怨说。 “才没有呢。”阿眉有点委屈,“过会儿我还要亲手端茶给你。” 我笑了:“那好,现在领我去我的座位。” “请坐,先生。提包我来帮您放上面。” 我坐下,感到很受用。阿眉又对我说:“你还没说那个字呢。” “噢,谢谢。” “不是这个。” 我糊涂了,猜不出。上客了,很多人走进客舱,阿眉只得走开去迎候他人。 我突然想了起来,可那个字不能在客舱里喊呀。 飞机很陡地升空,升到万米,开始平稳飞行。窗下白云滚滚,似波涛起伏, 阳光直射入机舱,光彩斑斓。 阿眉在前橱房忙碌着,把饮料倒进一只只杯子,我不时可以看到她蓝色的身 影闪动。片刻她端着托盘出来,嫣然一笑,姿态优雅,使人人心情愉快。只有我 明白,她那一笑是单给我的。 空中气象万千的景色把我吸引住了。有没有乘船的感觉呢?有点。不断运动、 变化的云烟使人有飞机不动的感觉——同驶在海洋里的感觉一样。但海上没有这 么单调、荒凉。翱翔的海鸟,跃起的鱼群,使你无时不刻不感到同生物界的联系。 空中的寂寥、清静则使人实在有几分凄凉。我干吗总把什么都同海联系一起呢, 真是吃饱了撑的!我不是海军,干吗总夸耀自己爱海!又不是只我一个人见过海。 云层在有力、热烈地沸腾,仿佛是股被释放出的巨大的能量在奔驰,前挈后 五 阿眉个头确实和我基本匹配,但心理远未成熟。若是不怕她不爱听,我可以 说她的感情掺了其他成分,我是指她在“爱”中掺了许多的“崇拜”。五年前的 感受、经验,仍过多地影响着我们的关系。她把我看成完人,这不免给我带来了 许多不方便,因为我不是完人;她把我认作强者,这更糟糕,会苛求我。她能做 的事,我不能做;她能说的话,我不能说;闹了别扭,责任统统规我。还有,不 管她怎么惹我,我不能揍她。 我得承认,开头的那几个月我做得太好了,好的过了头。简直可以说惯坏了 她。我天天泡在首都机场凡是她们局的飞机落地,我总是急熬熬地堵着就餐的服 务员问: “阿眉来了吗?” 知道我们关系的刘为为、张欣等十分感动。不知底细的人回去就要问: “阿眉,你欠了北京那个人多少钱?” 如果运气好,碰上了阿眉,我们就跑到三楼冷饮处,坐着聊个够。阿眉心甘 情愿放弃她的空勤伙食,和我一起吃七角钱的份饭。她还说这种肉丸子浇着蕃茄 的份饭,是她吃过的最香的饭。 这期间,有个和我同在海军干过的家伙,找我和他一起去外轮干活。他说远 洋货轮公司很需要我们这样的老水手。我真动心了,可我还是对他说: “我年龄大了,让那些单身小伙子去吧。” “你靠上个什么样的软码头了?”他蔑视地乜着眼问我。 我说:“反正比那些海鲜要有味得多。我现在十分惜命。” “你再小心,就是一天一盒‘龟龄集’,也是个死在老婆怀里的没出息的家 伙。” “滚你妈的,你这个早晚喂王八的小子。”我脸红脖子粗地回骂。 现在,对我来讲,最幸福莫过于飞机出故障,不是在天上,而是落到北京以 后停飞。而且机组里还得有个叫王眉的姑娘。每逢此种喜事临门,我便挎个筐去 古城的自选食品商场买一大堆东西,肩挑手提,领着阿眉回家大吃一顿。我做菜 很有一套,即:一概油炸,肉、鱼、土豆、白薯、馒头,统统炸成金黄,然后浇 汁蘸糖,决不难吃。就是土坷垃油炸一下,我想也会变得松脆可口。阿眉也深信 这一点。有一次,关义来我家,看到我从橱房出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 戴顶小白帽,穿件去掉披肩和肩章的水兵服、系着花围裙,才好看呐。 “别象个傻子似地看我。”我拍他肩膀乐呵呵地说,“呆会儿尝尝咱的手艺。” 我爸爸妈妈对阿眉不反感。现在老人要求不高,带一个姑娘就可以,总比一 个没有或是带一大串回家要强。 我和阿眉是分开睡的。 六 阿眉喜欢逛商店,喜欢穿花衣裳,喜欢看电影。我只喜欢看电影——我们就 常去看电影。一般情况,她到北京时间都很晚,我们不能进城去电影院看,便在 我们大院的操场上看露天电影。那个星期六刚好有班调机北京。因我已不那么神 经病似地天天跑首都机场,所以飞机降落后,她一人坐车到的我家。正巧我扛着 椅子要去看电影。问她,她自然也要去。往操场走的路上,她说,她在往北京飞 来的一路上想:要是我在机场里等她就好了。可一下飞机,我不在。 “那是自然的。”我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你今天会飞来。” 她不吭声,噘着嘴,说北京冷。 电影开映后,她又说冷。我把外套脱给她,她还说冷。我说:“再脱我可就 光膀子啦。” 电影放完后,她不理我了。我哄了哄,哄不过来,在梦里还一直纳闷。 早晨,她到我屋里来问我:“我的香水你放哪儿啦?”(她在我家放了一套 化妆品。) “喝了。” 她笑了,瞟我一眼。我把香水找出来,一边往她头发上喷了几滴,一边问她。 “昨晚生我气了?” “嗯。” “为什么?” “你不理我。” “还怎么理你?你说冷,我不是连衣服都给了你?” “我也没叫你非把衣服给我。我说冷,只是想听你几句暖话。” 我觉得自己很笨,这么简单的名堂都没闹清。我第一次羡慕起那些方面的大 师们。 后来,我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她告诉我,实际上,她这些天都很不开心。上 次来北京过夜回去,飞机带了几家报纸的纸型和一些文件。可她和那个男朋友也 在北京的乘务员光顾高兴了,飞机落广州时,两个神魂颠倒的姑娘忘了卸纸型, 又给拉到香港兜了一圈。耽误了南方几家报的出版不说,因为有文件,还造成一 次不大不小的“失密”。那个姑娘是乘务长,受了个处分。阿眉也被批了一顿, 还查出一些不去餐厅吃饭,客人没下完,自己先跑掉等违反制度的事情。 “过去我还从没有,嗯,很少挨这么历害的批评呢。” “那么说,这笔帐应该算到我头上。” “我没说。不过……”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以後要少进城,少来你家。” “可以呀。”我沉着地说。 我能说什么,她是有道理的。我应该早就明白,她可以要求我做的事,我却 不能要求她做。因为这里面有个差别,有个不大同的地方:她是有重要工作的。 这工作重要到这种程度:只能它影响我,我却不能影响它。 还有一个萦绕她心头的阴影她没说,那就是对同伴受处分的内疚。象阿眉这 样的女孩很容易把自己应负的责任夸大。正是这种内疚心情,使她觉得有必要牺 牲一些个人的欢愉来偿付。 我有过这样的经验。我还是新兵的时候,水土不服,浑身起荨麻疹。有人说 吃饺子可以治,我们一帮北方佬就天天吵着吃猪肉大葱饺子。因为训练忙,没人 帮橱,炊事班长就借驱逐舰上的和面机用。用不惯,把一条胳膊绞了进去。那些 天,我象罪犯似地抬不起头,以为全是我的错。在我们码头,常有一些赶海的女 孩找当兵的说笑。那些天,我连这些女孩的笑声都十分厌恶。天哪!她会不会也 有点厌恶我呢? “我只是想不通。”她在几千里以外对我说。 “我来帮你分析分析。”我象个半瓶子醋政委热心地对着话筒说,“什么问 题搞不通?” “你。” “我?” “为什么我觉得你好象是另一个人呢?” 这真叫人恶心! “这么说,还有一个长得和我很相象的人喽。” “别开玩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跟过去大不一样。” “过去我什么样?”我茫然地问,“三只眼?” “过去你镖悍潇洒。歪戴着帽子,背着手枪,站在军舰的甲板上,我第一眼 就爱上了你。那时我总想,你心里一定充满着什么我不知道的、遥远的、美好的 东西。而现在,我一眼就看穿你心里有什么。” “我心理只有你。” “你还成了个胖子。”她嘟哝着。 “你嫌我胖不体面是不是?” 多么典型的“迷惘的一代”。我气红了耳朵,又叫又吼: “我教你个重温旧梦的法儿,随便检个海军码头遛遛,你会碰见成千上万歪 戴帽子、晒的黢黑的小伙子,可心挑吧。” 她在电话里哭了。 七 她们机场连出了两次事故。一个水箱没扣上,起飞时,一箱开水都倒在坐在 下面的乘务员头上。一驾飞机着陆时起火,烧死一些人,乘务员从紧急出口跌出 来,摔断了腰椎。阿眉的情绪受了一些影响。这段时间,她的信是忧郁的,总告 诉我一些不吉利的事,什么飞“伊尔—14”门总在空中自行开启;“三叉戟” 落在桂林总是冲出跑道。我们言归于好。你想,她随时处在危险中,我怎么好意 思和她堵气。我又重新以一个强人的形象出现,写信安慰她,告诉她一些我经历 的危险。我曾经划着舢板在风暴来临的海上迷向;有一次在海滩上投手榴弹,一 枚弹片打进我屁股。阿眉喜欢我的这些信。因为我们很久未见面,这些信在她的 想象中修补和恢复了我的形象,我也不想找麻烦,就随他“高大”去。阿眉开始 问我: “摔死了不说,要是我摔伤肋,你还要我吗?” “当然。”前海军英雄怎么能当陈世美,“我会养你一辈子。”我信誓旦旦。 “你拿什么养,用嘴?” 我发觉落入了她的圈套。我都忘了,我还没有工作呢。在她眼里,我一定象 个全靠祖上萌庇的员外。 关义来看我,也大惊小怪地问:“你还象蟹似地寄居在别人的壳里?” 怎么,我爹妈还没烦,你们倒都来抱不平。 他很担心我。她最近审的几个案子,碰上过去的几个战友,这叫他很尴尬, 觉得脸上无光,令人痛心。他认为很多人都是闲坏的。 我由“安办”分配去了个工厂,试用期未满,就被炒了鱿鱼。我抱着档案回 到“安办”,那个经办我的女同志苦恼地问我: “你说个工作类型,我给你想办法。” “少干活,多拿钱;不干活,也拿钱。” 我被赶回了家。 我悻悻地给阿眉写信:“不用等你摔死,我恨不得先跳海。” 八 我没冷清多久,父亲回家和我就伴。他老得不中用,人家叫他离休了。我和 他开玩笑: “您也当‘作(坐)家’了?” “我功德圆满。您呢?”他倒毫不含糊地把我划了出去。 过去我在家里还是有些地位的,如今日趋下降。我老兄的地位直线上升。他 比我早一年从海军退役,在一家建设银行工作,属于“直接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他受到领导信任,单独掌管一个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大发电厂的拨款计划。他经 手上亿元人民币,象淌海水似地花银子(当然是花在建设项目中)。本人也象亿 万富翁般神气活现,东奔西跑,指手划脚,在家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问 心无愧的日子,还时不时忍不住冲我们这些赋闲的主儿哨一炮。我真看不惯。 九 阿眉给我回信,没发怒。看来她对我那些鬼话,也学会了左耳进,右耳出。 用她的话讲: “我才不生气呢,我要生气,早气死了。” 她给我写了七八篇洋洋洒洒的大道理。什么“青年人应该向上,应该生活在 奋斗的旋涡里。”“不要暮气沉沉,更不能陷入……庸俗(看来这个词她是煞费 了苦心)”因为我从中学就听熟了这本经,所以还能平心静气看下去。看到后来, 我简直气昏了。她提到我们的将来,提到困扰这她的现实的忧虑:飞行队要保障 每个空勤人员生活安定,照我目前的情况,即便到了婚龄也不能批准我们结婚, 除非她停飞。可是,她说她热爱飞行。飞行除了有优厚的报酬外,还使她有一种 自豪感;使她觉得对人人有用;使她觉得自己是国家在精神面貌和风范方面的一 个代表。她不能舍此全部仅仅换取我一个人的感情,我又是那么一个人(什么人 她没说,意思很明白,一个没用的人,一个废物)。再后面是一大串喃喃的、甜 甜蜜蜜的表白,算是打了一巴掌后的几揉,要我相信她纯粹是出于好意,或曰: 出于爱我。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震惊,接着脑子迷糊了,最后是拍案而起,冷对镜子,让 我再来看看我是个什么人吧!镜子里,是个胖子,又白又喧的那种胖子,爱吃油 炸东西,爱洗澡,爱睡觉,不爱动。那么,这个胖子是否打算死皮赖脸纠缠别人 呢?这个胖子不打算。胖子给空中小姐回了信,表示松手、请便。胖子还语无伦 次地说:“难酬蹈海亦英雄。”说到空中小姐的“光辉事业”时,挖苦味就出来 了。胖子最后说,他对目前自己的生活状况很满意。 我说的都是气话,其实,我心里很难受。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变得这么令人 讨厌。阿眉,你了解我的过去,不该触我现在的痛处。 夜里,我又回到波涛汹涌的海上。 十 晚上,我和爸爸相依为命地坐着看电视。中央一台是一群拘谨的孩子在比赛 看谁能把地理课本倒背如流。中央二台是一个钻在纯属子虚乌有的科研项目中、 不知北在哪边的所谓科学家和一个举止颇为轻浮的美人的风流故事。北京台则是 个胖老头在叫观众如何用西瓜皮做菜。 阿眉来了,她现在是稀客。我仍旧坐着看电视,听她和我哥哥在隔壁房间对 着吹,一个吹电厂,一个吹飞机,吹得都够“段位”。我又看了会儿电视,才走 过隔壁房间。阿眉一个人在看我扣在桌上的书。我关上门,她仍低头看书,我走 进才发现,她在啜泣。 “我是好意,难道你不知道?”她说。 “知道。” “难道我不该开诚布公地和你谈吗?难道我们之间还用忌讳什么吗?” “确实什么也不用。” “那你干吗这样对待我。” 我哑了。 “你还说‘不在连累我’。你这样做就高尚了,就是为我好了?你这样做让 我更伤心。” “我以为……” “什么你以为。”阿眉蛮厉害地打断我,“我什么时候说过嫌你,不要你了? 我连想都没想过。我就是觉得我有责任‘提醒’你。我有没有这个责任,这个权 利,你说你说!” 我被逼无奈,只得说“有。” “有你干吗不接受?还反过来骂我。” “小点声,别让我家人听见。” “你还要面子呀,我还以为你早浑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你别打人呀。” “打你白打,我恨死你了。” 尽管我又挨了小嘴巴,局面是缓和了下来。 “别照了,没打出印儿。”阿眉这话已是带笑说了。 “下不为例啊。”我正色对她说。 “我收到你的信,哭了好几天呢。” 提起旧话,阿眉仍是泪眼汪汪,委屈万分。 “我不该写那个信。”我认错,“收到你的信,我也挺气……” “你气什么?”阿眉怨恨地说,“给谁看,谁都会说我是好心好意。” “你不该给我讲大道理。”我说,“大道理我懂得还少吗?参加革命第一天 起……” “那我什么都不说就叫好呀。” “你不用说,我心里都知道。你希望我成什么人我还不知道?你不说我认为 你是体贴我、了解我。你别以为我舒舒服服,无牵无挂,我受的压力够大,别人 都觉得我没用……” 说到这儿我也委屈了,说不下去。阿眉的心思都被我开头几句话牵去: “我不说,你也知道我心里想什么吗?” “还不是想我出人头地,封妻萌子。” “错了,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过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她反问我,“你 想我什么呢?” “我想你做个温柔、可爱、听话的好姑娘,不多嘴多舌。” “好,我做。” 第二天在机场,刚开始广播上客,我绷不住了,原形毕露。我想我对阿眉说 话时眼圈一定红了: “什么时候还来?” “有机会就来。” “常来,别又让我老长时间见不着你。” “你想我想得厉害?”阿眉挺得意。 我吞吞吐吐,终于说:“厉害极了。” 当她的飞机升上蓝天,向南一路飞去,我茕独地穿过光可见人的大厅走向外 面空旷的停车场时,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巨大的、根本性的、不可逆转的变化—— 她对我的个人崇拜结束了。虽然她在工作中仍不免有小差错,飞海口忘带供应品, 渴了众乘客一路;早上起晚了,慌慌张张出差没施妆,被总局检查组扣了几分; 但她终归还是个有缺点的好乘务员。而我虽然呆在家里除了摔破个把碗再没犯过 别的错误,也还是个没人要的胖子。那么,我身上的光晕消逝后,爱情是不是更 朴实、更清澈了?没有,她又倾注进了大量别的感情成分。 她怜惜我,对我百依百顺,还在物质享受上反过来惯惯我。 “瞧我抽的免税美国烟,瞧我喝的日本免税酒。” 我四处跟人吹她。 每到发薪的日子,我和我的老战友们仍按部队的传统,找家馆子大开一顿, 吃吐了血算。他们找了各式各样的老婆,唯独没有空中小姐。 “有一次飞机起飞,一箱开水折她脑袋上(我把别人的事安在她头上)。瞧 这照片看得出烫过吗?” “好象更新了。”旁人捧场。 “有一次李谷一坐飞机,她们故意放朱逢博的歌。” “朱坐飞机呢?” “就放李的歌。” “你怎么配有这种福气?”旁人听着太玄,不禁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