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 ———————————————— 我的思想汇报 王朔   A、现在我也是40的人了,……你们自己往上冲吧!   现到在我还常在北京的酒吧遇到愤怒的青年,有意写作,跟我是同一副笔墨,遭编辑退稿, 认为全国有一个腔调也就够了   问:你现在完成的这部小说,是不是你原来在《我是王朔》里说过要写的那部《残酷青 春》?还是一部和过去所说、过去所写完全无关的新小说?它和你过去的小说,有没有创作上的连 续性?   王:是那部到处张扬过要跟《红楼梦》和《飘》一拼的小说。我是把标准定在不能比它们次 的水平上。《红楼梦》是经典,《飘》是流行之王,都是我学习的榜样。我当然不能把标准定在 《废都》和张爱玲那儿。做到做不到是另一回事。取法其上,得乎其中,也很可以了。我还就这 么想了,不要脸就不要脸了。但不叫《残酷青春》这名字了。这名字现在看有点顾影自怜,又没 逃过荒又没判过死弄,倒霉尽是自找的,何残酷之有?有可悲可笑再加点可耻,而已。虽说还是 它,但名字没有,我是说整个全书没名儿,等最后完了再说,也许有更贴切的,实在没有,那就 算了。照这个写法儿,一百多本也没准儿,谁还关心它整个叫什么呀?   这小说跟我过去那些小说还是有一定关系的,主要在人物线索上。我是写自己那类作家,俗 称不大气,视野局限在个人一己之私的。我也没比准多活一辈子,再写,还是那筐人。过去写得 太零碎,仅仅是一些侧面,也不免情势所限,忽略了很多,夸张了一些,歪曲了大部分真相。我 的想法儿是这次把我过去小说的人物统统集合起来,给他们当然首先是给自己一个重新做人的机 会。我觉得这很有意思,像又活了一次。重新目睹那些发生过的事,又各老朋友们在一起,真是 百感交集。有时我觉得自己像在写遗书。   问:你以前出版的四本《王朔文集》,我全都认真读过,有的小说还不止看了一遍。像《空 中小姐》,即使今天在我看来,也是少见难得的一篇纯情小说。像《过把瘾就死》,其深刻程度 也是今天许多爱情小说所不能及的。可后来到了《顽主》,你的写作风格又完全变成了另一种风 格。那么在你今后新创作的几部或是一系列小说中,是否又将会采用新的写作风格?如果有,那 又将可能会是一些什么样的新变化?能否先向读者透露一二?   王:风格?这个词经常叫我困惑。老实说我不太想这事儿,这是非人力所能左右的,我倒想 有约翰·勒卡雷那种冷淡的英国风格,可是学不来。说到变化,我知道口语少了,书面语多了。 这也不由我,活泼的口语大都出自少年之口,我不年轻了,强作少年状也可怜。中年了,还是稳 重一点,描情状物准确一点,可能有点罗嗦,有点伤感,青春一去不复返了么。我以为这情调是 适合回忆一类故事的。我的同龄人应该都正经点了吧。身体再结实,也该看到自己生活的尽头了 吧。前些天我往电脑里录资料,看到一些过去的报纸,上面有一些我当时的言论,看时觉得特别好 玩,真是一些狂话,根本不考虑后果和对别人的刺激,难怪当时惹得有些人那么生气,我现在看 也觉得这小子太不是东西了。那时年轻,确有几分歙人不当人,你别站我逮着开牙的机会,逮着 就没好话,见40岁以上的就火。现在自己也40了,说不了那些气盛的话了,开始学一些老谋深 算,锐气是不复当年了,谁要还想看我的小说解气,浇心中块垒什么的,肯定要失望。你们自己 往上冲吧。   问:有记者采访你时,请你对自己的小说作一个基本评价,你说自己的小说写作,起码在当 今中国作家里也是独一份,那你认为自己的小说,最大的独特之处又在哪里?   王:你是说过去吧?那还不明显吗?用活的语言写作,中国多吗?这不是放狂话,是得天独 厚。外省南方优秀作家无数,可是只能用书面语写作,他们那儿的方言和文学距离太远,大都找 不到相对应的方块字。咱们要是拼音文字,恐怕这块大陆上的文学也不是如今这副模样,你讲话 了:紧张压抑。当然这事关国家一统江山大业,我有时觉得中国几千年大局不堕,实在有拜这方 块字之赐。像欧洲,想说什么都按拼音拼得出来,再出几个作家,都各得其是了。独一份的关键 就在这儿,我是用第一语言写作,别的作家都是第二语言。当然我也不是说满北京就我一人是作 家。这里有三种情况,一是被老舍框住了:北京话写作我以为开山祖是曹雪芹,二世传人老舍。 老舍影响很大,距今又为时不远,很多北京作家学他,当那是正宗北京话。其实活在北京的人都 知道那是老北京话,现如今只有胡同里的老人才讲。由老舍那儿可以看到一种语言从口传、到文 传、到规范——从活到死的全过程。水大漫不过山,跟着人家跑,现在还能出息到哪儿去?二, 人活在北京了不说、也不懂北京话,两耳不闻窗外事,要不就觉得北京话土,这是一类。三,被 我抢在先了。到现在我还常在北京的酒吧遇到愤怒青年,有意写作,跟我是同一副笔墨,遭编辑 退稿,认为全国有一个腔调也就够了。   另外,还有那组“顽主”群像,一般时评称为“痞子”的,我叫他们“社会主义新人”。这 两手是我的最大独特之处。   B、影响我的作家是曹雪芹、鲁迅……   这个底儿不能再露了,好像我自己压根儿什么都没想过,都在学先进呢?   问:在中外作家之中,有没有哪位作家或什么作品,对你最初的小说创作,构成了很大的影 响?如果有,是哪位作家或是哪些作品?   王:最初的?中国是曹雪芹和鲁迅,外国是雷马克和海明威。曹雪芹和雷马克是真正打动我 心的,鲁迅和海明威是我觉得可以借鉴的,就是说前两位使我不再轻视自己的生活,后者使我有 了写作态度和书写形式。这是当初呵,后来大批中外作家不断影响我,这要开名单可长。中国 的,先是几个姓王的,王蒙王小波王安忆王山。王蒙的华丽文风,那种叠床架屋、一语多句、后 边的不断倾覆前边的,最后造成多棱效果对我有直接影响,不瞒你说,我模仿来着,很过瘾,因 为有时确实觉得一言难尽,有时又觉得下什么断语也是偏狭。后三王的作品和我的某些生活经验 重合,阅读时有亲和力,对他们有区别不开喜欢和影响的关系。王安忆对我有一个写作上的启 发,是她《纪实与虚构》中的人称角度,很奇怪,当她用“孩子”这个称谓讲故事时,有一种第 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同时存在的效果。再一个是上海的孙甘露。他的书面语是一个极致,可以说一 句句都是晶体,非夷所思,是上帝握着一个人的手写才有的那份神奇。我认为孙甘露是把中国文 字发扬光大的第一人。他使我对书面语重新抱有尊敬,或可说敬畏。还有刘震云,他的幽默确实 当得起“幽默感”三个字,有他在,我时常要考虑一下自己的分寸。还有林白、陈染,她们让我 发现却原来我们还有那么一大块深不可测的内心世界值得开发。跟你说,这意义差不多等于我又 发现了一个自我。这个底儿不能再露了,再说下去好像我压根儿没自己想过什么似的,都是学先 进。下面外国作家都是我喜欢的,只说名,为什么就不讲了。英国的约翰·勒卡雷;美国的约 瑟·海勒;法国的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佛朗索瓦·萨岗;日本的三岛由纪夫。还有一些外国作 家,咱们这儿的人喜欢人家的太多,都给念叨俗了,我就别说了,好像跟鹦鹉学舌似的。   有一个人最近对我有很大影响,精神上的,就是意大利那个小丑达里奥·福。我只看过孟京 辉改编的那出话剧《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那才是喜剧,其他搞喜剧的会在那个剧场 中发抖,不说他。震动我的是他妻子,也是他的演出伙伴,在他成功后说的一番话。大意是他们 本来意在讽刺的对象,意大利的中产阶级,以一种优雅的气度很雍容的接纳了他们,很欣赏,到 剧场里为自己的弱点放声大笑,用他们的教养把达里奥·福对他们的批判化为笑料。达里奥·福 的妻子因此而感到很悲哀。你能想到我读到这番话的反应吧?我脸红。我为自己羞愧。我们这里 环境多好,而我却曾用力去争取达里奥·福他们不屑的东西。   问:你曾谈到,自己不愿意为报纸杂志撰写随笔和短文,平时也真的很少见你写些东西?你 认为写这些小东西,是否会对你的小说创作产生什么影响和妨碍。   王:第一,写小说是玩命的工作,全身的劲儿都使上,平时就得攒着无气,到时候爆发力才 强,耐力也长。没事就胡写,感觉都零卖了,怎么才能言之有物不重复自己呀?第二,随笔杂文 都得是真人真事,写惯了小说,笔野,受不了那份限制。我不是不说假话,写小说的嘛,专说假 话,但我不愿打着真话的幌子说假话,咱们这儿大伙对实话也不是什么都受得了的。说闲话就更 没意思了,什么名牌啊,时尚啊,休闲啊,说那个干吗?婆婆妈妈。另外那也不值,写给报纸才 能给几个钱?都是死数,按字论价,我不是没写过,最高歙过俩字一美元,那也不如书,抽版 税,万一卖一千万本呢?我这辈子能卖的字就那么多,卖给这家就不能卖第二家,咱们是不是还 得讲点职业道德?我不愿意年轻时累死,老了穷死,还想把版权传给我女儿呢。   问:这两年国内作家写的长篇小说挺多,一部跟一部就像进行核军备竞赛。而且文学评论界 和新闻传媒,对这几年里呼呼冒出来的长篇小说什么说法儿和褒贬都有。那么,你这两年看的国 内的新长篇多吗?你怎么看目前国内长篇小说的创作现状?你觉得有哪部长篇写的还不错?   王:好的有。我这儿算一部;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算一部;王安忆的《纪实与虚构》, 韩少功那个《马桥词典》都算;张洁有一本献给她母亲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也 算;《尘埃落定》也可以看。确实是不如中篇好的多。咱们国小说还是中篇可看的多。我最近看 了很多杂志和中篇结集,每本都有几篇十分好看,新人老腕儿都有上佳表现。这说明咱们国作家 状态还行,长中篇相比不就是形式嘛?只要写得好,短点也不妨。对于繁荣长篇,我倒有个建 议,把文学期刊都撤了,只许写长篇,那就好了。文学期刊抓稿抓得很凶,一般作家一有好东西 先被他们抢走。你看那些最活跃的,新起的,哪个不是在刊物上飞来飞去?立住了,成名了,再 想写长篇,人也枯竭了。最好是统统憋住,想零卖没门,写就写长篇,岂有不好的?   C、阿城,这可不是一般人!   北京这地方每几十年就要有人成精,阿城就是一个,若是下令,全国每人都必须追星,我就 追阿城。唉!地道的北京侃爷绝代了。   问:有一位作家曾经这样评价:钟阿城、陈村、王朔,是3个比较特殊的作家,凡别人看到 挺平常、挺一般的人和事儿,他们仨也能说出些别人看不出之处来,那你自己能不能粗略评 价你们这3个作家彼此之间的不同之处?   王:先说我不同意你转述的那位作家之说。把平常事儿看出不平常来,有能耐的作家多了, 又何止我们仨?陈村,我看他的小说不多,好像这几年不怎么写小说了。你说过他的《鲜花和》 好,我到“三联书店”去找,也没找到。这里只能说他的随笔的印象。这人文章写的很刁,也 很巧,是聪明人的作文,看似什么也没说,其实什么话也讲了,夸你还不如骂你呢,是那种好玩 儿又让你不舒服的东西。我以为他属于三十年代海派文人那一路。三十年代上海滩那些文人是很 会讽刺人的,眼睛毒。看他们打笔仗那些文章,大狗小狗都叫得很好玩儿,也很有幽默感,彼 此又有很大的雅量。依我之见,这才是文人间应当有的文字机缘,你来我往,指名道姓,都不许 急,哪儿说哪儿了,见面还是朋友。这个传统失掉了很可惜。现在上海文人写文章都很正经,一 副卫道的架势,要命名只能说是新海派了。当然上海也不光是陈村一个人文章写的好玩儿,有段 时间我就特别爱看上海一个笔名叫“小宝”的人写的时评,既尖刻又得体,文笔可说又快又光, 十分好看,每次看到都忍俊不禁。有一次是指名讽刺我的一些做派,看后还是笑,觉得写得贴 切。有些生造的词我还是看他第一次用,譬好他讲余秋雨是“电视教授”“媒体英雄”。这人跟 你一姓,真名叫何平,也是记者。后来在上海见到,一见如故,我当面表示了佩服。北京人老有 优越感,以为上海人不懂幽默,光陈村、何平两个就可以证明我们所见之谬了。   阿城,我的天,这可不是一般人,你认识那位作家拿我和他并列,真是高抬我了。我以为北 京这地方每几十年就要有人成精。这几十年养成精的就是阿城。这个人,我是极其仰慕其人,若 是下令,全国每人都必须追星,我就追阿城。那真不是吹的,你说他都会干什么吧?木匠,能打 全套结婚家具;美术,能做电影美工;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在美国自己组装的老爷汽车,到店里买 本书,弄一堆零件,在他们家楼下,一块块装上,自个儿喷漆,我亲眼所见,红色敞篷,阿城坐 在里面端着一支烟斗,跟大仙似的,他们家楼下的黑人都跟他商量想买,就是说他不是装一辆自 己玩,是以此为职业,卖。这是一般人能干的事儿吗?当然这车有一毛病,不能停坡上,有一次 我们去一人家玩儿,阿城把车停在坡上,一拉手刹,手刹被他掀下来了。我住洛杉矶时,周末经 常去阿城那个小圈子聚会玩儿,听他神侃。各地风土人情,没他不懂的,什么左道偏门都知道, 有鼻子有眼儿,诙谐得一塌糊涂,那真把人听得能笑得摔一边去,极其增智益寿。我还问过聚会 中一人,他老这么说有重复么?那人说,她听十年了,没一夜重样儿的。这样能说善说的人现在北 京也很少见到了。十年前,北京各小圈子都有一个主侃人,每到傍晚,各家饭馆都可见一桌桌人 围着一位爷谈笑风生,阿城就有那时节的风采。现在,往酒吧里一坐,每桌人都在打“跑得 快”,要不就是摇头狂饮,地道的侃爷绝代了。我想要是把中国作家都扔到一个荒岛上,不给吃 的,最后活下来的那个人准是阿城,没准还能跟岛上的土人说上话,混得倍儿熟。说到文章,你 一提这问题,我脑子里就有一比:我和陈村是那种油全浮在水面儿上的,阿城,是那种油全撇开 只留下一汪清水的。论聪明,这个不好比谁更聪明;论见识,阿城显然在我辈之上。谁像他那样 十提都在世界上跑,而且现在还在跑,这在文章中就显出来了。我看去年他在《收获》开的专 栏,讲常识,句句都是断根儿的道理。同时在上面开专栏写“霜天话语”的余秋雨跟他一比,就 显出力绌,不过是一些世故的话,家常看法,不说也罢。这个人对活着比对写文章重视,幸亏如 此,给我们留下了活着的空间。   D、“痞子文学”这命名很准确,我还是我。   对所谓批评界,我还是认为那是一张皮,不是文学的根,我也不承认他们的权威性。   问:除了小说之外,你平时比较爱看的是什么书?你现在还看不看什么报纸和杂志?如果看, 你比较欣赏哪一类报纸杂志或哪一家报纸或杂志?   王:看什么书就别说了。杂志还是主要看文学和文艺类的,流行杂志抄上了也翻翻,不太过 脑子,除非那上面有人写出特别恶心的文章才注意一下。有些女的,情调实在是不健康,风花 雪月我们就不说什么了,老是顾影自怜是不是也该换换样儿了?报纸最近比较爱看足球类的。我 也不是球迷,也不太看比赛,但最近发现足球报纸很好看,一帮糙爷们儿,脾气都不好,有点事 儿就在上面开骂。倒是比文艺类报刊少很多曲里拐弯,有话直说,大概是我们最少避讳的一个领 域。   问:我和好几位作家说起报纸和杂志,他们对那些副刊新闻或文化快餐都没多大兴趣,甚至 有的作家对报纸和记者根本就瞧不上,那你个人又是怎么看新闻媒体及其从业人员的?   王:跟哪儿都一样,有好的有次的,总体水平不高,但又不是你们一家不高,咱们不是发展 中国家嘛,除了乒乓球和武术,哪一行水平都不高,各自提高吧。   问:大概是自从《编辑部的故事》火起来之后,你好像就把写小说暂时给撂下了,那你当时 是写不出来了,还是有意放下不写了呢?   王:这个好像在别处说过,不止一次。是写不出来了。本来想趁热打铁,一鼓作气,40岁以 前说尽所有的话,之后,换一个活法儿,好好享受人生。没戏。所以至今又,那叫什么来着? ——重出江湖。   问:在你的新小说即将出版之前,华艺出版社曾经出了你一体自选集,在这本书的前面,你 写了一篇挺长的自序,我最早是站在书店里读完了这篇序,当时觉得挺好,就买了。可后来回家 再细一读你那篇自序,又觉得不好,我感觉你好像是在就一些关于你小说引起的一些争论争议, 想和谁理论什么道理,而且行文和你以前写作一贯的流畅也很不一样,我觉出那文字好像有点滞 涩。我以为,你写的小说,看懂的也就看懂了,喜欢的也就喜欢了。但如果非要和那些根本没想 看懂或根本不想喜欢你小说的人评理,恐怕是怎么也和他们谈不通的,因为既彼此完全不同,也 就根本没法儿沟通。那么,你写那篇自序的目的,是想和别人,还是想和你自己说清些什么道 理?   王:是想和别人也想和自己掰扯掰扯。这个事儿我也没准主意,一会儿是你那种思路,就让 他们锁在他们的偏见和无知当中吧;一会儿又想,难道咱国人之间真不具备码的互相沟通的能力 和那种彼此容忍的气量?写那个自序时,我正准备写眼下这部小说,重新面对文字,我有一个怀 疑,对文字的怀疑。过去写的小说引起那么大歧义,是不是中国语文本身不严谨,多音多义所 致?这涉及到我使用什么样的方法写自己的故事。过去是推崇简白流利的,能用对话表现就不另 外叙事和心理描写。这样写显然会出现这样的效果:看懂就看懂了,没看懂的就似懂非懂,当成 别的。特别是用北京话这种一个地方的方言写作,淮河以南的读者很难领会那只言片语中确切所 指,发生误读也就怪不得人家,那就能因此把人家当傻瓜么?这二年无事,有时我也想想跟人家 冲突争议的起因,很大程度上也是我态度蛮横,以无理对非议。很多人开始是在讲理,对错不管 他,谁会全对呢?谁又会全错呢?譬如“痞子”,这命名很准确,我觉得不对那是我不自知。老实 讲,直到那个自序写完我才心领了这一称谓,不以为耻。想起一再与人争辩,指斥人家不懂人 话,告人家我们这是痞子是有专指,也觉得自己迂阔。毕竟是对文学作品进行评价,又不是给你 写鉴定,人家当然可以引申出去,甚至言在此意在彼,本来也是借你说其他,又何苦笑人家言不 及义。我也想起自己当时的用意,也是意在借争议炒作,也不是很光明正大,我个人在这里也有 搅混水的做法。所在在出我过去作品自选集的时候,我有摆出一副讲理的架势的内心需要。我无 意引人重新评价自己的作品,讨个说法儿,重新搓什么的。我还是我,我也希望众人继续坚持对 我的过去看法。对所谓批评界,我还是认为那是一张皮,不是文学的根,与创作的发生无关,我 也不承认他们的权威性。我这么写这么说不是和解,纯粹出于自省,找一种德国式的优越感:只 有我们这种人,才会深刻反省自我。不过我确实希望,有那么一种气氛,大家都可以公开表达自 己的喜欢以及不喜欢,都对反方的论点认真对待,拿对方当正经对手,不互相指为狗屎。我没权 要求别人,只希望自己做到,输理恐怕免不了,至少不输人。   E、我也是一势利眼。   我也不乐意跟没本事的人混。回作家圈里跟那么多优秀分子同事,我心里能不踏实吗?   问:上次和你闲聊天之中,你曾说过,还是回过头到作家圈里待着心里感觉更踏实,你为什 么会有这种感觉?在这话的背后,是否有这样的意思:尽管你一直在影视圈里连续获得成功,可 即使如此,你还是认为自己客串在影视圈里,没有什么太大的劲?   王:首先讲,我在影视圈确实可说是混迹其中,参与了一些影视创作,你说那叫连续成功, 我知道那叫连续投机,压根儿谈不上有什么成就感。我的旧小说现在还在卖,还有大量盗版,那 些影、视剧有几个现在还能拿出来看的?我在人群中出入,遇到知道我的人,没人把我当影视圈 的,都当我是作家。偶有人问:听说你这几年搞影视了?言下十分惋惜。不瞒你说,从我搞影 视,我家里人都看不起我,认为我是瞎混,糟践自个儿。我一开始还是把这当事业的,被说来说 去,自己也觉得是在混了,也真丢了不少人。我也不是离开哪个圈儿就糟蹋哪个圈儿,如果你还 记得我过去糟蹋作家的那些话。还是那句话,哪一行也有好的次的。不过就大面儿上说,与作 家,我认得的作家比,影视圈的从业人员,现在叫演艺界了吧?演艺界从业人员一般点的比例大 一些。作家,你没法儿糊弄,全靠你自己,要出头必须回家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咱不算那些请人 捉刀代笔的,这等人我也没把他当作家。怎么说也是凭本事吃饭,单打独斗,能出来的都是,香 港人讲话:有料的。演艺界就不同了,集体创造,大拨哄,左牵黄,右擎苍,真的欺世盗名的。 不会写找人写,没想法儿就开会,连改编带商量,拉拢一些媒体,巴结一些大款,还就叫他真成 了事儿了。说百分之九十,打击面儿宽了,起码有一半是头脑空空,一天到晚风尘仆仆,见缝就 钻,天下事一问三不知,就知道找谁蒙钱,找谁宣传,再加上一个找谁演,把这事儿当人事搞 了。我也是一势利眼,也不乐意混在一圈里净是没本事的人,这就跟老和臭棋篓子下棋一样,时 间长了,你也没段了。与人交际,又不想偷人钱,有点独到见解也是好的。这点作家就都不错, 没谁跟谁重样儿的。都有自己的一路,爱不爱跟你说是一回事,只要开口,自有一段故事,总有 几句话是听得进耳朵里去的。咱们这么说吧,拿中国叫的上号的作家和中国叫的上号的导演一起 出来排队,哪边儿人多啊?我当然是往人多的队里钻了。跟这么多优秀分子同事,我能不心里踏 实吗?   问:如果你这本新小说出来,不像你前些年小说卖得那么火,那你心里就真的一点也不感觉 失落吗?   王:问题是我早有这种思想准备呀,也该轮着我失落失落了吧,老跟风口浪尖上站着,我自 己心里也紧张、也累得慌呀!你以为我怎么着,其实我这个人心理特别脆弱。我当初就是被大伙 儿抬起来的,这会儿大伙儿再把我结结实实撂在地上,那也是命里该着的事儿。我这回也不是写 一部小说就完了,后边还好些呢。说句实在话吧,我现在还真怕这第一本火大了,有读者买 回去一看,咳!也不过就是如此。那肯定就会影响我第二本书的发行,弄不好第三本我就得顺着 无数别人、无数不同的意思和兴趣去媚着写了,那样我自己肯定心就先乱了。所以我现在只能跟 着我自个儿的意思走,也许埋头一专下心来,后来又和大伙走到一块儿去了。这些事儿,你现在 让我预测,我真说不准,走一步说一步吧。但我肯定是自己心里有数。   F、最大的弱点是:爱自己——而且自己知道。   我能吃的只是小亏和难与人争、不得不吃的亏。   问:几乎所有的读者,都一致认为你写的小说很具有挑战性,可你自己却说,其实你也是个 性非常脆弱的人,此话该如何解释?你能否自我评述一下自己这种文字内外的性格多重性?   王:你说的挑战性是指浑不吝吧?这个生性大概就是我们所说的个性。谢谢你如此恭维 我,我确实是在自身上时时表现出极大的个性,一方面坚强,一方面脆弱。还有很多呢,譬如有 时自信有时不自信;有时孤傲有时从众;有时宽大有时狭隘;有时高尚有时卑鄙;有时信佛有时 无所畏惧。   问:尽管有不少与你素不相识的人,对你先前小说中的调侃和尖刻,都表示异议或反对;但 只要一真和你相处久了,就都一致认为你是很能吃亏的人,那么你这种待人的宽容,是一种本 性使然,还是后来慢慢从生活经历中感悟出来的?   王:我自知自己多不宽容,所以我无法接受你的判分。我能吃的只是小亏和难与人争、不得 不吃的亏,譬如一起吃饭买单;把车上比较舒服的座位让给更胖的同志。有些大亏,譬如一起合 作少算钱或不给钱,我也可以吃,但吃了就会记住这人。一次可以,二次不行。我爱钱,但耻于 谈钱,尤其在朋友之间,你要逼我跟你张嘴要了,那我就会恨自己同时也把你恨了。我帮过一些 人忙,很多人最后就黑不提白不提了。这些人我还当他们是朋友,但合作免谈。   问:除了写小说之外,你平时还有什么特别的嗜好或业余爱好?   王:没有。写小说就是全部喜怒哀乐了。这个是我有时厌恶写作的原因,太占脑子,干上 了,还想干好,就跟出家差不多。有段时间贪杯,后来喝出毛病来了,不太敢了,梦里时常回回 味。   问:和你接触一旦多了,应感觉到你性格深层中的腼腆和自我保护意识,这种个性的逐渐 形成,是否和你小时候的生活有什么关联?我注意到,你在和别人交往时,总能自然保持着一种 “淡如水”的距离,那么在你出名以后,还有没有相处很深的朋友?你与朋友交往的起码原则是 什么?   王:原则上只交酒肉朋友。这和我小时候生活有什么关系我也说不清,我也不是心理医生。 我现在写小说倒有自我分析一下的动机,也许分析完了会有结论。我小时候很愉快,很多好朋 友,都是一个院的。现在我一想朋友这个词儿,还是觉得单指他们,虽然现在各自遭际不同,再 见面也没多少话,但那份一想起来的亲切感大了,以后交的朋友都赶不上。或许是小时候的朋友 印象太深了,妨碍了长大后和人的相处。我认识的很多人一聊起来都是这种感受,也不知是不是 病态。总觉得像两世为人,小时候纯洁地生活过,现在活得再久也是苟延残喘。   问:能不能公开一下,你个性中的最大弱点和长处?   王:最大的?爱自己——而且自己知道。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www.xys2.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