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十五   “你这是犯罪呀。”   “犯罪就犯罪吧。”   “你不能再等会儿吗?让我喘口气,就这么下车伊始?”   “我不想跟你多说话,但凡一说话就不定被你岔到哪儿去了,我们说的够多的了。”   “让我自己来让我自己来,你慢点,你把这个都扯坏了,这儿还有个暗扣,这种机关就 是专门设计用来防范你这种人的。”   “我看我们就免了那些繁文褥节,单纯一些吧。”“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锦上添花的本 领。”   “我这人,嗯,不能分心。如果过分沉醉于手段,最后总把目的忘了……别动,现在很 关键。”   “怎么样?差强人意志吧?你干吗还睁着眼睛,这么看着我,就像这件事和你没关似的 。”   “你不觉得你话太多了吗?你总是一向在这种时候唠叨个没完吗?”   “我怕你紧张,和你说说话可以使你松弛一些。”   “你这几天,事儿跑的怎么样了?”   “有些进展但离见分晓还早。”   “那么,你对你过去的事有了一些了解了?”   “是的,这种了解是很激动人心的,你应该感到荣幸,要知道你是在和一个非同寻常的 人打交道。”   “你过去是什么样儿?”   “据说,从种种迹象看,我过去是一个很有些无情的匪徒。”   “你有那么精彩吗?我看不出来。”   “是呵,经过这么多年,我看上去是很普通了。”   “跟我讲讲你过去的事,那人真是你杀的?”   “我不愿讲过去的事,那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我很满足目前的生活。人总不能一辈 子疯疯颠颠,年轻的时候该闯该打可以闹些事情也算痛快过,上了年纪就安安静静地修身养 性颐养天年了。”   “这话听着倒像是饱经沧桑的人说的。”   “我是饱经沧桑。想当年,我们一群朋友从部队刚复员,那真是风华正茂,精力正旺盛 ,没不想干的事,没不敢干的事,那才回国家的主人呢。想爱就爱,想祸害就祸害,谁也拦 不住。也就是没赶上好时候,落草为寇了;退几十年,哥儿几个也割据了……睡着啦?怎么 不吭声了?”   “嗯,我都睡了一觉,你抒情把我抒迷糊了。”   “精神点,我就怕你睡着,所以才说个没完。那会儿我可不像现在,受了气也就忍了: 挨了耳光还得冲人笑显得宽厚不计较。那会儿,嘁,一个眼神不对,菜刀就上去了,没客气 ;哥们儿犯着了,该急该拼也照样儿。”   “你觉得有意思吗?”   “什么?怎么没意思?咱这儿唠着磕儿动弹着哪儿都不闲着,身心多愉快。”   “我给你划块特区吧。”   “别动别动。”   灯亮了,我和李江云都坐了起来,倚在床头,李江云打量着我。   “别,别,别假装特激情,特陶醉。”   “我很惭愧,我的颠峰时期已经过去了;过去别人在事后总是极为幸福,意犹未尽。”   “别难过。”李江云抚摸着我说,“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也不能一辈子独占 鳌头,谁都有完的那一天。你已经活得很有点豪杰的味道了,不是杀过人就是奸过人,占上 哪条都够人尊敬的,都算没白活。瞧瞧别人,有杀人比你杀得多的,好人不比你奸的少的, 现在不也都安分随时地打着大极拳,跳着‘的士高’,小酒喝着小觉睡着,冷眼看上去也就 是糟老头子一个。拿出点末路英雄的劲儿。”   “可我手脚还利索,我还想有所作为。”   “可以啦,都让你一个人‘作为’,别人不全闲着了?‘作为’就像一块蛋糕,一人一 块还有很多轮不上的,吃了还去切那就算多吃多占了。”   “你的意思我这辈子这么着就算交待了?再活也是瞎活?   看来这人要不是我杀的我还冤了。”   李江云瞅着我,一笑。   我看着,半天,“唉”地叹出一口长气。   “别别,你可别叹气,我见不得别人叹气。”   我看着李江云,不再叹气,只是看着她。   “怎么啦?”李江云笑着问,“干吗这么看我?”   “咱们还有没有正经的?”我问李江云,“咱俩,你我之间还能不能谈点推心置腹的话 ?”   “你别急呀。”李江云抚慰我,“别急别急,当然可以,你想说什么就说,我听着呢。”   “要是连咱们俩都什么也不能说了。”我说,“那我就再没人可以说了。”   “说吧。”李江云严肃起来,坐正。“我不笑了。”   “我……”我吭哧半天,涨红脸,垂下头。“算了,也没什么可说的,说出来也怪没劲 的。”   “那就睡吧,想起来再说。”   李江云躺下,我也躺下,我欠身问李江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坏特无耻?”   “说老实话,”李江云睁开眼,“没有。说老实话,你还够不上坏,我深知坏的含义。”   “真的?”   “真的。”   “我要说我听了感动,你肉麻吗?”   “肉麻,”李江云闭着眼微笑说,“睡吧,你的灵魂也该安息了。”   李江云已经熟睡,我却仍然毫无睡意。我下了床,巨大的黑影伴随着我在屋里移动,我 点起一支烟闭眼遐想,无边的黑暗中慢慢渗透出其它颜色,组成一个个斑斓晦暗的画面:   我在残阳如血的群山间行驶,越驶越远,一个人影被另一个人影从山脊上推下去,飞舞 的胳膊晃抖,倾斜的身躯交错,踢起的腿久久印显在嫣红的暮色中;我在铺着猩红地毯笼罩 着赭黄光线的走廊上蹑手蹑脚地走,拎着一只别人的皮箱,条格衬衫在楼梯拐角露出,这时 高洋拎只皮箱从走廊另端蹑手蹑脚走来像我镜中影象;刘炎紧挨着我,浓郁的香水味在车内 扩散,夜色中空荡的街道退去一条又展现一条,每一个街口都放射状地伸出去无数条黑黝黝 的街道,商店一排排不锈钢门帘泛着光泽。这一切既清晰又虚浮,我无法分辨哪些是确有其 事,哪些仅仅是想像。我们踹开胡同里一座四合院的门手,端着无形的冲锋枪,嘴里发出“ 哒哒”的声响向院里扫射;我们拖着少年的高洋走过柳枝飘拂的树下用绳子将他绑在树上挥 舞着柳枝抽打,挨打的和抽打的都咧着嘴笑;少年高洋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卓越 含了一口水向他脸上喷去,他倏地坐起。这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一种杀人游戏,几个人扮凶 手,其余的人扮官兵,给凶手几分钟的时间四处藏匿,然后官兵出动追捕。尽管官兵享有逮 着凶手后严刑拷打的权力,但所有人都争当凶手,因为凶手在逃跑时可以捉弄大家,被俘后 又有表演的权利,尽可不屈不挠是游戏中最出风头最有创造性的人物。凶手无一例外地被我 们演成好汉。   我把刘炎的照片拿出来放在桌上,光滑的照片在台灯的光晕中泛着光,斑斑驳驳更加模 糊,人脸象是深陷进雾中。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些陈旧的片断往事: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吱吱 作响地在小胡同里走,前面有一家门脸挂棉帘子不时冒出缕缕热气的小吃店,从气窗伸出的 铁皮烟筒挂着罐头盒淌着焦黑的煤烟油……我坐在铺着白塑料布的方桌旁吃可可馅元宵又香 又软,身后背的装着冰鞋的大书包老是滑到前面;灯光昏暗的冰场上人们密密麻麻地无声地 滑着,冰刀磕冰清脆响亮,我在暗处芦席围墙边跌跌撞撞地滑,脚下捧着蒜冲到一个人怀里 ,那人稳稳地将我托住,我们扬脸笑;松树上落满雪,我眯着眼笑盈盈地站着,照相机的闪 光灯耀眼地闪着,耳畔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远处有朱红的宫墙和黄琉璃瓦吻兽的飞檐;我们 在厅柱上挂着木刻楹联的酒楼上吃鱼,临街窗下人来人往;不远处的河上戴毡帽的船夫脚蹬 桨手扶舵划着乌蓬船穿过拱形石桥顺流而下,狗和女孩儿蹲在船舱旁,河对岸是一望无尽的 金黄毯般的油菜花地;我们在山上宽敞的殿阁中吃菜嗑瓜子,雨似油滴断断续续,周围群峰 如笔,白雾缭绕,山静林幽下有竹筏过江,人戴斗笠,山路石阶滑溜,竹林苍翠;我们互相 搀扶,衣衫俱湿,峭岩上有红漆大字:浣心;我们卧床隔窗听雨,一个女声喃喃自语:“好 像好像。”这一切都历历在目,声息俱存。但一看到照片上的脸又一切顿逝、推远、支离破 碎,这女人始终融不进画面,连轮廓也格格不入和那臆想中的人形无法吻合,越端详越觉得 陌生——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刘炎陌生。   窗外,风忽啸起,象有人在远处的夜空中打着唿哨,猫在暗处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叫,乌 鸦蹲踞树根默不作声,有个东西在活动,虽无形却神意可感。风猛地将窗吹开,窗帘狂舞。 俄顷,门也一扇一扇打开,猛烈灌进来的风带着加倍响亮的哨音在各屋穿行,照片被吹落到 地上。我站起来,看到李江云仍在熟睡,脸色苍白死人一般毫无声息。我走到外屋,通往楼 道的门敞开着,冷风在我周围打转,很快使我变得冰凉。我感到那个东西就在屋内,空气中 有一股淡淡的“紫罗兰”香气。   那个东西移动了,气流产生变化。   “是你吗?”我小声问,向黑漆漆的楼道走去,“干吗不出来?”   我走出门,楼道里空空荡荡。我顺着楼梯下了楼,走到楼门口,四周一片寂静。我听到 楼上门一扇一扇地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