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六   第三十六章 伟大的生命,不论以何种形式,将会在宇宙间永存。我们这个小小星球上的人类, 也将继续繁衍和发展,直至遥远的未来。可是,生命对 于我们来说又多么短暂,不论是谁,总有一天,都将会走向自己的终点。死亡,这是伟 人和凡人共有的最后归宿。热情的诗人高唱生命的恋歌,而冷静的哲学家却说:死亡是 自然法则的胜利……   是的,如果一个人是按自己法则寿终正寝,就生命而言,死者没有什么遗撼,活着 的人也不必过分地伤痛。最令人痛心和难以接受的是,当生命的花朵正蓬勃怒放的时候, 却猝然间凋谢了。人类之树谁知凋落了多少这样的花朵。冷落成泥,只有香如故……美 丽的花朵凋谢了也是美丽的。   是的,美丽。美丽的花朵永不凋谢;那花依然在他心头开放……瞧,又是春天了。 复苏的万物就是生命的写照。从矿区望出去,山野里到处都是盛开的桃花、杏花、梨花 ;一片如霞的绯红,一片如玉的洁白。小河边泛出了淡淡的浅绿。祭坟的纸钱在暖洋洋 的春风中飘飞。矿医院后面的山湾里,间或传来上坟妇女如怨如诉的哭泣,犹如在唱一 支眷恋往昔的歌。这是一个伤感而断魂的季节……   孙少平上井以后,洗完澡换好衣服,便一个人走出喧腾不息的矿区。他看起来比过 去消瘦了一些,眼神和脸色却更加严峻,头发总是被汗水卷曲得零零乱乱。他匆忙而专 注地走着。似乎要摆脱什么,抑或在寻找什么;又象是有谁在召唤他。象通常那样,他 从矿部那个小坡上走下来,走过黑水河上摇曳着绿枝的树桥,爬上了对面的山,不停留 地一直走向山野深处。然后,他随意在某个无人处停下来,或坐,或躺,或久久地驻足 而立。多少日子来,他天天都是如此。   现在,已是下午了。他斜躺在一片草地上,出神地看着眼前几朵碎金似的小黄花。 偏西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山野。春风柔得似乎让人感觉不到。周围没有任何一点声响。 过分的寂静中,他耳朵里产生了一种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好象来自宇宙深处,或沉闷, 或尖锐,但从不间隔,象某种高速旋转的飞行器在运行。而且似乎就是向他飞来了。   他久久地躺着,又象往日那样,痛不欲生地想着他亲爱的晓霞,思维陷入到深远的 冥想之中,眼前的景色渐渐变成了模糊的缤纷的一片,无数桔红色的光晕在这缤纷中静 无声息地旋转。他看见了一些光点在其间聚集成线;点线又组成色块;这些色块在堆垒, 最后渐渐显出了一张脸。他认出了这是晓霞的脸。她头稍稍偏歪着,淘气地对他笑。这 张脸是有动感的,甚至眼睫毛的颤动都能感觉到。嘴在说着什么?但没有声音。这好象 是她过去某个瞬间的形象……对了,是古塔山杜梨树下那次……他拼命向她喊叫,但发 不出声音来。不然,她肯定会看见他的泪水了。无论怎样无声地喊叫,那张亲爱的笑脸 随着色块的消失,最后消失在了那片缤纷之中……不久,连这片缤纷也消失了。天空, 山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还斜躺在这块草地上。寂静。耳朵里又传来了那嗡嗡声。 不过,这嗡嗡声似乎越来越近,并且夹带着哨音的尖锐呼啸。他猛然看见,山坳那边亮 起一片橙光。那嗡嗡声正是发自那橙光。橙光在向他这边移来。他渐渐看清,橙光中有 个象圆盘一样的物体,外表呈金属质灰色,周围有些舷窗,被一排固定不变的橙色光照 亮;下端尚有三四个黄灯。圆盘直径有十米左右,上半部向上凸起,下半部则比较扁平。   圆盘悬停在离他二十米左右的地方。那东西离地面大概只有几厘米。他看见,从圆 盘中走出了几个人,外形非同寻常,少平畏惧地看见,那些人只有一米二三高,脑袋上 戴着类似头盔的东西,背着背包或者说是箱子;其颜色和头盔相似,是暗灰色。从背包 上部伸出一根套管,经过脖颈与头盔相连。另一根似乎更细的套管同那些人鼻部与背部 的背包相联。一共三个人。他们一走出圆盘,便用一个成反T子形的仪器,似乎在勘察 地面。仪器两侧不时射出闪光,象电焊发出的电弧光一样。   他们发现了我吗?他想。   他索性咳嗽了一声。那三个忙于“工作”的人回头看了看,两个人继续开始干活, 没有理他;而另外一个人却向他走过来。他得到了心电感应:“你不必害怕。”   那人站到了他面前,他看见,这人两只眼很大,没有鼻子,嘴是一条缝。手臂、大 腿都有,膝盖也能弯曲,戴一副象是铝制成的眼镜。身上有许多毛。脚类似驴和山羊那 样的蹄子。“你好!”这个人突然开口说话了,而且是一口标准的北京普通话。孙少平 吓了一大跳。不过,由于他说的是“人”话,这使他镇定下来。他立刻产生了很想和这 个人交谈的愿望。   他问:“你们来自哪里?”   “我们来自银河系,就是你地球人说的‘外星人’。”   “我读过几本有关外星人的书,说你们用心电感应和我们沟通思想。是这样吗?” 少平问。   外星人:“是,我们能这样。”   孙少平:“你们能猜测我们所思考的问题吗?”   外星人:“那当然。不过,一般我们不想进入别人心中。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连没 有必要知道的事都知道了。”   孙少平:“那么说,刚才我见我死去的女朋友,这是你们为我安排的?”外星人: “是的。你思念你女朋友的念力太强大,使得我们不得不捕捉。我们同情你,就用我们 的方法让你看见她。我们储存着地球上所有人的资料。”   孙少平:“你能让她再活过来吗?”   外星人:“不能。连我们对自己的生命也做不到这一点。不过,我们的寿命很长, 平均年龄要超过两千岁,当然是换算成地球标准的年龄。”孙少平:“那么你多少岁了 ?”   外星人:“换算成你们的年龄是六百岁。在我们那里,算是年轻人。按你们这个国 家的新说法,可以属于‘第三梯队’。”孙少平:“就我们看来,活得那么长,这已不 是生命,而只是一种灵魂的存在了。”   外星人:“对,也不对。某些生命达到了高度完美,精神就不再需要物质肉体,就 好象是生活在纯粹的精神世界。因此用你们进化论的水准实际上不可能与他们接触。”   孙少平:“你的中国话说得非常好……”   外星人:“地球上自古到今的所有语言我们都懂。我们有这些语言的完整资料,学 习某种语言用不了几天,一种特别装置把我们和类似电脑的东西连接起来,这些语言就 象出自本心一样,自动就说出来了。我现在可以用黄原方言和你交谈。”孙少平:“你 们对地球抱什么态度?是好意还是恶意?”   外星人(用黄原方言):“大部分外星人从不加害于你们。当然,太空中也有个别 邪恶的生物,把你们抓回到他们的星球做杂工。你们地球历史上常有大量人集体失踪的 事件。你可能不知道,美国一位专门研究超自然现象的专家自赖特·史德加博士,就写 过一本《奇异的失踪》的书,收集了不少集体失踪事件,所牵涉的人数,由最少十二人 到最多四千人……”孙少平:“呀,你的黄原话简直让我感到象老乡一样亲切!那么, 我想问,你们的飞碟为什么降落在这地方?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外星人:“我们对地 球上这一带的地质情况很感兴趣。我们想了解这里在地球第四纪以前所形成的基岩情况。 你们也已经通过古地磁测定而知道,整个黄土高原至少从更新世纪起,就已开始堆积, 按你们的时间算,距今已二百四十万年了。从那时以来,在整个第四纪期间,黄土沉积 面积逐步扩大,形成了大面积连续覆盖,将第四纪前形成的基岩,除高耸的岩石山地之 外,大都掩埋于其下了……”   孙少平:“老实说,我不太懂这些。你们一定都是无所不知的超人吧?有部美国电 影就叫《超人》,是描写你们怎样完美无缺而力大无穷的。”外星人:“这是浪漫的美 国人的幻想。我们不是超人,也决非十全十美,和你们一样必须不断进化。当然,我们 要比你们先进得多。我们的祖先和我们都对不断发达的地球人承担着某种义务,想对你 们的某些人用心电感应来给予帮助,使你的人种进化更高的阶段。我们已经为你们做过 许多事,不过你们不得而知罢了。”孙少平:“那你们为什么不和地球上的各国政府接 触呢?”   外星人:“很遗撼,你们地球上的许多政府都被少数人占有。如果他们获得我们的 技术,就会情不自禁想支配整个地球。我们绝不相信这些少数人能维持地球的秩序。他 们连自己国家的和平都维持不了,怎么可能维持全球的和平呢?”   孙少平:“噢,对了,我还想告诉你,我的妹妹在大学学的正是有关于天体物理的 课程……”   外星人:“那里的情况我们知道。尽管那些课程过于原始和简单,但你妹妹无疑将 是你们国家最为出色的天体物理学专家之一……”孙少平还想问外星人一些问题,但他 突然举起毛茸茸的胳膊前后摆了摆——这大概是他们和人告别的方式,就转过身向另外 两个同类走去。紧接着,他们就钻进那个发橙光的圆盘中了。嗡嗡声越来越强烈,类似 一种发动机加速的声音。飞蝶下面立刻喷射出巨大的火焰——不,不是火焰,是一片黑 暗…………孙少平从草地上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全黑了;夜空中星星在闪烁着,一弯新 月正从山坳那边升起来。   他心惊地一下子坐起,从头到脚淌着冷汗他有一种跌落在地的感觉。发生了什么事 ?他问自己。刚才那一切是真实的,还是他做了一场梦?他肯定了这是一场梦。他曾在 妹妹那里拿过几本有关飞碟的书,里面就有许多这样被称作为“第三类接触”的事件。 他多半是把这些类似的事件带进了梦中。   可是,他心中又隐约地怀疑,这是否就是梦境?是不是他也真的发生了“第三类接 触”?他睡了多少时间?他赶忙看了看手腕,发现没有戴表。要是戴表就好了,他可以 知道是否“丢失”了时间。他记得他躺在这儿的时候,还是下午,现在天已经黑了。那 么,时间没有丢失?这的确是一场梦?可一切为什么又那样具体,那样有头有尾?   孙少平环顾四野,一片苍茫,一片荒凉,只有归巢的鸟儿在昏黄的天色中发出叽叽 喳喳的鸣叫声。   他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他一闪身站起来,摸索着向矿区那面的山岗跑去—— 他要很快看见灯火,回到人们中间去!他紧张地气喘吁吁跑到了黑水河上面的地畔上。   对面,一片壮丽的灯火展出现在了他眼前。选煤楼发出隆隆的声响,火车喷吐着白 烟,鸣叫着驶过了矿区,俱乐部门前的体育场上,看电影的人群正喧哗着在入场。   他喉咙里堵塞着一团哽咽,静静地望着对面的景象,现在,他终于又回到了生活的 现实里;而在此之前,当那个圆盘出现的一瞬间和接下来的遭遇,几乎彻底粉碎了他迄 今为止的世界观……不过,假如他真的经历了所谓的“第三类接触”,那么他就又一次 看见了晓霞,和她重逢了。这已使他感情上获得了很大的安慰。即便是个梦,也很好。 能在梦中和亲爱的人相逢,也是幸运的;他早就盼望能做这样的梦。但愿这样的梦还能 出现。当然,最好不要再出现“外星人”了。无论他们有多么先进和发达,但他还是热 爱他生存的这个星球,热爱着人类的生活——尽管生活中有这么多的磨难和痛苦……   孙少平从这块地畔上慢慢地转到沟里,然后走过了黑水河上的树桥,返回了矿区。   他一路上想:要不要把他今天的遭遇说给妹妹听呢?她或许能判断这是梦还是“第 三类接触”。   他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他自己和这个世界都已经够乱了,何必再为自己和别人制 造精神混乱呢!   无论这属于什么,都已经过去了。   其实,就是“第三类接触”又有什么了不起!他相信茫茫宇宙中,地球上的生命绝 不是独一无二的!兰香对他说过,整个宇宙就仿佛是个宽阔无比的化学实验室;在这个 实验室中随时都可能产生生命物质。既然外星体有更高级的文明,那里的人就完全可能 作客于我们的星球。他孙少平接触了又怎么样?他还是他,地球还是地球;生活依然照 旧,什么也不会改变;他仍然要为生存奋斗;要劳动、吃饭、睡觉;该笑时会笑,该哭 时会哭;就是今天晚上,十二点钟还得准时换上臭烘烘的工作衣,坐着铁罐笼到井下去 掏炭……   但是,无论这是一场梦还是别的什么,他感到今天这场“经历”无形中打破了他思 维已经达到的疆界,使他能以更广阅的视野来看待生活和生命了。   生活总是美好的,生命在其间又是如此短促;既然活着,就应该好好地活。思念早 逝的亲人,应该更珍惜自己生命的每个时刻。精神上的消沉无异于自杀。象往日一样, 正常地投入生活吧!即便是痛苦,也应该看作是人的正常情感;甚至它是组成我们人生 幸福的一个不可欠缺的部分呢!   夜晚,当孙少平从宿舍走向区队办公楼准备下井的时候,一路上望着矿区闪烁的灯 火,望着满天繁密的星斗,猛然感到了一种突发的激动,以致都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