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四   第四十八章 在约定的时间里,李向前没有等到他妻弟来跟车。   他于是就一个人出车了。为了让润生的驾驶技术更熟练,他常常偷着让他单独上路。 既然润生没来,他自己就得按时出车。这趟车是到铜城去拉货,途中要经黄原,因此他 中午前后才从原西出发——他准备在黄原父母那里住一晚上,第二天再下铜城。一个人 开车真是枯燥乏味。如果润生在旁边坐着,他们还能说点什么。李向前和他妻弟相处得 十分融洽。两个人的性格也差不多,言谈处事都属“和平型”。润生也爱开车这一行, 人看起来咄咄讷讷,但心灵手勤,一摸就通,天生是吃这碗饭的材料。他们在一块的话 题离不开汽车。只要提起汽车,两个人就会兴致勃勃,说个没完没了,就象官瘾重的人 议论仕途上的升降调遣一样……说起来也真叫人难过。李向前由于不能把一片痴情奉献 给他的妻子,就将很大一部分感情倾注到了妻弟的身上。他对润生关怀备至,甚至可以 说百依百顺。两个人要是一同上路,倒好象他成了润生的徒弟。润生驾驶车,他坐在助 手的位置上,把纸烟吸着,小心翼翼地递到妻弟的手里。到了一个地方,也是他抢着把 两个人的饭买好。冬日里,天还不明的时候,他让润生在暖被窝里睡着,自己爬起来给 汽车加热水,并且先启动一次马达——两只手握着冰冻的铁摇把,好象把手上的皮肉都 要粘下来……   只要和润生在一块,李向前受伤的心灵就有了某种慰藉。是的,通过妻弟,他感到 在自己和妻子之间总还有一丝维系。他虽然不能和润叶生活在一起,但他惧怕他和他之 间完全变为“真空”。润生成了他和她的一种微弱的“导线”——尽管这“导线”没指 望把处于两端的“导体”接通。无论如何,即使从纯粹的心理安慰来说,润生对他也是 重要的。   润叶不会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在他的车上!李向前常常在心里猜测;她有时会不会想 到这一点呢?如果她想到了这件事,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他凭直觉判断,她不会反 对弟弟跟他学开车的……噢,润叶,我心上的人!无论你怎样反感我,但你应该知道, 我一如既往地爱你。尽管你把我抛在一边,但我永远不会改变热爱你的心意!我对你的 等待是无望的,但我还要等待下去,哪怕一直等到了我了此残生……我是个粗笨人,可 我明白,我这样对你是不应谈的,让你的一生也不能幸福。可我在这件事上永远要自私 下去!你是我的,不应该是别人的……无论是在车上,还是睡在旅途的客店里,李向前 经常不断地和润叶在对话。这对话没有应答之声。他的话只能在自己的心灵中孤寂地回 荡。这是一种无法解脱的痛苦啊!自从他爱上这个女人之后,他就备受折磨。人都说爱 情是甜蜜的,瞧这小伙的爱情有多么苦涩!爱情啊,有可能是天堂之光,也有可能是地 狱之火!但人又不能不去爱!是的,什么也别想阻止爱,不管这爱给人带来的是幸福还 是不幸。爱往往是不清醒的。尤其对某些人来说,常常象奔涌的火山熔岩顾不得择道而 行——结果把自己也烧坏了……   现在,李向前一边驾驶着汽车,一边脑子里仍然乱纷纷地想他和润叶的事,一想这 事,必定就苦恼万分。但不想又不可能。尤其是汽车一旦奔跑起来,他的思绪也就马上 活跃起来了。思维是二重的:既要注意行车,又要想自己的心事。对于这个瞬息万变的 工作来说,这种二重思绪是极其危险的。李向前却很自信能将二者并行不悖。实际上, 他又不是不知道开车不能分心——可这不由人啊!有时候,他赌气地想;去他妈的!要 翻车就翻吧,一命归天也比这活受罪强!   离黄原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李向前心里越来越烦燥。他实在想和什么人说说话。 唉,这个润生!家里有什么事搁不下,偏偏把出车时间都误了。要是润生在,他还可以 安稳地坐在一边,抽支烟,想点心事;要么两个人拉点什么话——   现在能把人活活闷死!向前怎能知道,他妻弟正丧魂失魄地在双水村的山梁上瞎转, 心情和他一样烦闷——他也在为自己的爱情而痛苦不堪!要是知道妻弟的情况,向前不 知会作何感慨?   唉!他们真成了一对难兄难弟……   路过一个小镇时,心情烦乱的向前把汽车停在了公路边上。他把油污的线手套抹下, 跳出驾驶楼,向那个熟悉的小饭馆走去。他一进饭馆门,老板就眉开眼笑地招呼他入座。 看来他常光顾这里,已经是个老食客了。   老板没有征求他的意见,就吆喝着朝里面喊:“一盘炒鸡蛋,一盘凉拌猪耳朵,两 两烧酒!   ”李向前沉默地坐下,把两条胳膊放在脏乎乎的饭桌上。两盘菜,四两酒,这是老 规程,也是这个夫妻店所能提供的最好吃喝了。一时二刻,老板娘就脸上堆着笑容,把 酒和菜都给他摆在了桌子上。向前就自斟自饮,开始吃喝起来,心情烦恼的时候,酒成 了他的最好朋友。几杯酒下肚,沉重的身体连同沉重的心情,便象从深渊里一起轻轻地 飘浮起来,升腾到一种昏昏然的境界中。对他来说,忘却一切并不可怕,记着一切倒是 可怕的……喝!酒能叫人忘记忧愁!是啊,酒实在是好东西!哼,他丈人村里有个叫田 五的伞头,还唱秧歌敲酒的怪话哩!那个大号叫田万有的人唱什么来着……对,他唱秧 歌说:一垧高梁打八斗,打下高梁蒸烧酒,酒坏君子水坏路,神仙不敢和酒打斗……嘿 嘿,我打斗不过一个女人,连他妈的酒也打斗不过了?……   他已经醉意十足,眼迷迷糊糊,脸上带着一丝麻木而凄凉的怪笑。约摸一个钟头后, 他从这个小饭馆走出来,虽然没有东倒西歪,但脚步显然很不稳当了。他没有看表,却 抬头望了望太阳,心里估摸时间大概到了下午三点多——完全来得及回家吃晚饭。唉, 他本来不愿意在该死的黄原城住一晚上。多么令人难堪啊!自己名正言顺的老婆就在那 个城市里,可他却要住在父母亲家里。他痛苦父母亲心里也痛苦。在两个老人的眼里, 他是个窝囊废,是一个被鬼迷了心窍的人。他们一直叫他离婚。离婚?他才不离呢!他 舍不得润叶!唉,他知道,老人时刻在为他生气,为他着急,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尽 管回他们那里,三个人都不好受,但他还得回去。他是双亲的独生儿子,多时不去看望 他们,老人和他自己又都感到很不是滋味……向前勉强地爬上了驾驶楼。他一半凭意识, 一半凭技术,又开着汽车向黄原赶去。半个钟头以后,酒劲更猛烈地挥发了。他感到他 象座在一团棉花上,两只手忍不住有点抖动。眼前是一个急转弯,一瞬间,他感到灾难 已经不可避免了,飞奔的汽车迅速向路旁倾倒下去!他凭求生的本能扭开车门,一纵身 从驾驶楼里跳出来……但是,一切都晚了!他的两条腿压在歪倒的车帮子下面,刹那间 就失去了知觉——连那声悲惨的惊叫都没来得及喊出……一个小时以后,一辆过路的空 面包车在向前翻倒的汽车旁停下。一位年约五十岁的老司机跳下车来,面如土色地看见 了眼前的惨状。他把手放在向前的鼻孔上,感到还有气息。可是他无法把他从车帮子下 面弄出来。   看来这是位心肠好又有经验的老司机。他立刻转身在自己车上的工具箱里翻出一把 小铁铲,跑过来在向前压住的腿下面挖出一道小沟,把他从车帮子下面拉出来。那两条 腿已经血肉模糊,勉强还和身体连结着。一条腿伤在了膝盖以下,另一条腿伤在了膝盖 以上。这位老师傅拿出一块毛巾撕成两绺,把受伤的腿分别包扎住。他显然没有进一步 的医学常识,伤拉高的右腿扎在上部——这是正确的;但伤位低的左腿扎在膝盖下面, 根本起不了止血作用。   不过,他实在是尽心尽力在抢救。他把向前抱进了他的面包车,自己的身上糊满血 迹,开起车就往黄原城里跑。   又一个多钟头以后,这辆面包车驶进了黄原地区医院的大门。车被门房上值班的老 头挡在了门口——按医院规定汽车不准进入院内。满头大汗浑身血污的司机跳下车来, 几乎要扇门房老头一记耳光。忠于职守的门房老头无动于衷地问明情况,让司机到急诊 室去。老师傅按门房的指点跑到了急诊室,这正好是个星期天,又是晚饭前后,急诊室 只有一名值班护士。   护士叫司机把伤号背进来,这位师傅只好又跑出去,把昏迷中的李向前从面包车上 背进了急诊室。   值班护士一看伤势的确严重,立刻给外科值班大夫打了电话。紧接着,她便开始忙 乱地量血压、量脉搏。   二十分钟后,外科值班大夫才来了。   他瞥了一眼那两条血淋淋的腿。   “血压?”他问护士。“五十——三十。”“脉搏?”“四十。”大夫转身问那位 师傅受伤的经过,老师傅只能说上来他到现场以后的情况,其它一无所知。不过,他从 伤者衣袋里的工作证上,已经知道了他是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的司机,名字叫李向前。 大夫和护士这才明白这位老师傅与伤者无亲无故。医护人员那种中国式的惯常冰冷脸色 缓和了一些。   这时候,又来了一位护士。   大夫一边察看伤口,一边让值班护士给伤者吊糖盐水,然后配血;同时吩咐刚进来 的那位护士,立刻通知手术室,准备急诊手术!十分钟以后,李向前就被手术车推进了 一楼手术室……   那位好心救人的老师傅这才从急诊室走出来。   现在,天色已经昏暗了,满城亮起了辉煌的灯光。   这位师傅救人救到底,又跑出给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挂了长途电话,告诉了他李向 前受伤的情况;然后他才开着自己的面包车离开了医院。直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这位 师傅名字。在以后的几年里,李向前一家人到处打询这位救命恩人,但也没有能找见他。 他是我们这幕生活长剧中一位没有名字的角色。这位无名者做了一个普通人应该做的事 以后,就在我们的面前消失了。但愿善良的读者还能记住他……   原西县汽车运输公司接到这位陌生人打来的电话后,上上下下顿时乱成了一团。公 司领导首先立刻给地区卫生局李登云挂长途电话。李登云已经下班回家去了。卫生局的 一名干事接到电话后,马上向行署家属楼跑去。   地区卫生局长现在一个人无所事事地立在他家三楼的阳台上。他刚吃完晚饭,手里 悠闲地转着两个健身铁蛋儿,望着傍晚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他爱人刘志英在市医院 任常委书记,尽管是星期天,饭碗一撂照旧跑到单位去了。   当卫生局的干事气喘嘘嘘跑来报了噩耗后,李登云自己的两条腿也急坏了,哆嗦得 如同师糠一般。   他急得嘴张了几张,语无伦次地让干事赶快去叫司机,自己却抢在前面,大撒腿跑 出了房门。   等他跑到大街上,卫生局的吉普车才撵上停在他身边。他对司机骂了一句什么脏话, 就赶紧坐上去往地区医院赶来……这时,在地区医院的手术室里,医生们正在紧张地为 李向前清创和止血。伤势显然是严重的。看来伤者被压住后,在浅昏迷中曾试图挣扎着 拼命往出拉自己的腿,因此将血管、神经和肌肉全部撕裂。要保住两条腿,也许只有显 微外科还有点希望——   但地区医院哪有这等设备和条件?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截肢!   在血管没有结扎之前,卫生局长李登云十分火急直接找到了医院院长。院长一听局 长娃娃的腿被压坏了,立刻将医院的正副主任医师,正副主治医师全部带进了手术室, ——院长本人也是外科的副主任医师。李登云已经顾不了体统,在院长等人进手术室之 前,捶胸顿足地哭着说:“我就这一个儿子呀!你们无论如何要把他的两条腿保住!” 手术室的门关闭以后,李登云被卫生局的干事和小车司机一个人架着一条胳膊,靠在走 道的墙壁上。   可怜的登云浑身已经瘫软得无法站立。他大张着嘴巴,惊恐地看着手术室的两扇门, 等待着儿子的命运。   “要不要到市医院把刘书记接来?”卫生局的司机对李登云说。“先不要!”李登 云痛苦地摇摇头,“先不要叫他妈知道……”一位护士拿来把椅子,让李局长先坐着等 一等。   不一会,院长和主任医师从手术室里出来了。李登云紧张地观察着这两个人的脸色 ——他从他们的脸色上看出事情有些不妙。这两个人戴着大口罩走到他面前,用手示意 让局长不要从椅子上立起来。穿白大褂的院长这时在上级面前已经是一副专业人员的严 肃面孔。他对局长说:“根据我们检查诊断,已经没办法再转省医院进行显微外科。第 一,断肢和肢体离开时间太长,没有冰冻措施,无法再植。第二,血管和神经创面模糊, 无法吻合,如再转送省院,恐怕有生命危险……”   “那就是说要把腿锯掉?”登云绝望地问。   “是的,马上要施行截肢手术。”主任医师说。   “能不能留下一条腿?”李登云又哭着问。   院长和主任医师都摇摇头。   这时,一位主治医师拿来了“医院术前谈话记录单”,让家属签字。李登云颤抖着 半天才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手术室的门再一次关闭了。   李登云一个马趴晕倒在了地上。他的两个下属赶紧把他也抬进了急诊室……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