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四   第三十四章 这些天里,孙少平的日子过得很惬意。上午在工地上干半天活,下午和做饭的老头 到街上的自由市场买些菜背回来,也就再没什么事了。 他估算了一下,赚的钱已经超出了一百元。一百元钱,不容易啊!对一个揽工汉来说、 这可是一笔巨款。钱是好东西,它能使人不再心慌,并且叫人产生自信心。晚上,别人 进入睡梦之后,他就心平气静地躺在这个没门窗的房墙角里,入迷地看书。常常读到书 自动从手中跌落,他才迷迷糊糊睡着。这一天晚上,他看书看到半夜时分,已经瞌睡得 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他刚刚吹灭蜡烛,正准备睡觉,突然听见上面不远处的灶房里,似 乎传来一声低低的、令人恐怖的喊叫。   他在黑暗中猛地挺起身子,支棱起耳朵,静静倾听着。发生了什么事?灶房里只有 那个做饭的小女孩睡觉,是不是钻进去了小偷?半天再没声音了。少平以为是他的听觉 错误——这现象在夜深人静时最容易发生。   他正要重新躺下,却又忽听见上面传来轻轻的哭泣声。这下他听清楚了,正是那个 做饭的小女孩在哭!   他紧张地爬起来,摸索着穿好衣服,悄悄出了房子,蹑手蹑脚摸到灶房门口。他到 这门口时,小女孩的哭泣声还没停。他正紧张地判断发生了什么事,接着便又听见里面 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悄悄的,不敢哭!你再哭,我明天就把你打发了!”   血“轰”一下涌上了少平的脑袋。他听出这是包工头胡永州的声音。他什么都明白 了。他牙咬着嘴唇,浑身索索地抖着,立在灶房门口,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这时,他听见那小女孩说:“别打发我,我不哭了……”   少平用一个手指头轻轻顶了一下门。门关着,他的心象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在 慌乱中又退回到自己的房间,立在黑暗的墙角里,用一只手狠狠地抠着刚砌起的砖墙。   孙少平悲愤地想,胡永州简直不是个人,怎么能损凌这么小的孩子呢?这个叫小翠 的女娃娃当那个家伙的女儿都太小了!这时,他眼前出现了那只美丽慈爱的长角母鹿和 它被砍下的头颅;出现了那个小孩以及最后淹没了他的那冰冷的河水深不可测的湖……   他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想,他要教训胡永州,并且把那孩子从水深火热中搭救出来 ……   第二天,他一个上午几乎没说一句话。   下午,他推说自己脚腕扭了,也没跟那个老头出去买菜。   他趁没人的时候,走进灶房。   面黄肌瘦的小翠正在无精打采地切菜。   他问这孩子:“你是从哪里来的?”   “原北县来的。”“家里有些什么人?”“我妈前年死。我们家五个娃娃,我是最 大的。”   “你爸在吗?”“在哩。”“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揽工?”   “我爸拉扯不了我们,就硬打发我出来了……”   “你想不想回家?”小翠把刀放在案板上,双手蒙住眼睛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说: “我想回,可没赚下几个钱,回去我爸打我……我不想在这里做饭了,我怕主家哩……”   “主家怎啦?”“天天晚上来欺负我……你看!”这孩子不顾羞耻地一把撩起她的 衣服。少平震惊地看见,她那两个还没有发育起来的乳房,象被野兽抓过一般结着血痂。   他扭过脸,眼里象撒进去一把辣面。   他又一次目睹了人世间的不幸与苦难。   他对小翠说:“你不怕,我给你钱,你明天就回家去吧!”   这孩子嘤嘤啜泣着说:“有钱我就敢回去哩……”   孙少平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两只眼睛迷迷瞪瞪,嘴里说着一些连他自己也不懂的 话,向隔壁胡永州住的窑洞走去。   胡永州没有在,门上吊把大锁。   他抬起脚狠狠在门板上踹了一脚。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坐在一堆麦秸里,呆呆地望着墙壁,连下午饭也没去吃。傍晚 的时候,“萝卜花”嘴里叼着个旱烟锅来了。他一进来就问:“你是不是病了?没见你 去吃饭?”   “我没病。”少平摸出一根廉价纸烟,递给“萝卜花”。“萝卜花”就坐在他旁边, 把旱烟锅赶紧磕掉,点起了那支纸烟,香得咝咝价吸起来。“萝卜花”算是个熟人了, 少平就把胡永州做的恶事对他说了一遍。“萝卜花”看来没把这事当个事,他咧着嘴一 边笑,一边听少平说。当少平说他准备把自己的钱给这女孩,并打发她回家的时候, “萝卜花”惊讶地跳起来了,说:“你是个憨后生!这是个屁事嘛!哪个包工头不招个 女的睡觉?你黑汗流水赚得那么一点钱,这不等于撂到火里烧了?”   “小翠还是个娃娃呀!”孙少平痛苦地叫道。   “娃娃不娃娃和你有个屁相干!再说,女娃一十三……”   少平还没等“萝卜花”说下去,就扬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萝卜花”一跳 从房间里蹿出去,捂着腮帮子一边走,一边嘴里嚷着骂道:“你情愿给你嫩妈多少钱哩! 为什么打老子哩……”第二天上午,孙少平先把自己的铺盖捆扎起来,做好离开这里的 准备。当他看见胡永州进了他侄儿的窑洞后,就随后跟着撵进去了。胡永州和侄儿正在 一块算帐。侄儿看着帐本打算盘,胡永州立在旁边给侄儿指点。两个人见孙少平走进来, 就停下了。胡永州问他:“现在正干活,你跑来干啥?”   “我结算工钱。”少平沉着脸说。   “你不上这工了?”胡永州惊讶地问。   “不上了。”“怎?”“不怎!”“是不是另外寻下好工了?”胡永州的侄儿有点 讥讽地问。   “这你别管。”“咦呀,这后生头大了!”胡永州摸了一把串脸胡,咧开嘴笑着挪 揄。“你结算吧!”少平有点恶声恶气地说。   叔侄俩这时才发现少平的脸色很难看。   胡永州一看这个揽工小子气这么粗,简直对他是个侮辱。真他妈的!哪个工匠敢对 包工头这样说话哩?这小子倒象个大人物似的,在他面前抖起威风来了!   他对侄儿说:“给他结帐!”   胡永州的侄儿看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盏,对少平说:“你大概是嫌这里的工钱少了 吧?”他把记工本打开,拨拉了几下算盘,然后把一百多块钱扔到孙少平面前,“走球 你的路吧!”   少平硬忍着把钱收起来,冷冰冰地说:“把小翠的工钱也结算了。”胡永州和他侄 儿这下才真正感到了事情有些奇怪,都愣住了。胡永州脸吊了有半尺长,问:“为什么 ?”   “你知道为什么!”少平挑衅性地瞟了他一眼。   “咦呀!”胡永州叫道:“这小子狗娃喂成个狼娃了!我念老乡之情,好心待你, 让你做的是轻活,给你开的是大工钱,你恩将仇报,却和我过不去!”   “不管说什么,把小翠的工钱结算了!”少平口气强硬地说。“你是她什么人?” 胡永州的侄儿问。   “什么也不是。”“那你为什么管闲事?”   “我想管!”胡永州对侄儿说:“别和他磨牙了,你去把小翠叫过来!”   侄儿刚一走,心虚的胡永州便用手在少平的肩膀上拍了拍,咧嘴一笑,说:“小伙 子,有话好说!”他抽出一支“大前门”烟给少平递过来。包工头知道这后生抓住了他 的把柄。   孙少平用手把纸烟挡开。   胡永州继续笑着,说:“你不要走啦!干脆留下和我侄儿一块监工,工资我按大匠 工开!”“我不会再给一个畜生干活了!”孙少平由于气愤,出口骂了起来。胡永州重 新吊下脸来,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这你不用管。”“你小子吃了豹子胆啦!你查问一下,看谁能把老子的球毛拔上 一根?你知道我靠的是什么人?”   “愿啥人哩!”“实话对你小子说,我表弟就是地委副书记高凤阁!”   “高凤阁和我球不相干”少平也粗鲁地说。   “好吧,放开你小子的马跑!”胡永州口大气粗地说。他捉纸烟的手却在索索地抖 着。   这时候,他侄儿把小翠领进来了。   胡永州瞪着眼对那个女孩子喝问:“你是不是要回去呀?”   小翠吓得连眼皮也不敢抬,说:“我回呀……”   “你他妈的!”胡永州伸开手扑过来,准备动手打这个被他征服了的羔羊。孙少平 内心的火山即刻爆发了!还没等胡永州走出两步,他就用左手一把扯住他的领口,右手 左右开弓,没命地抽打那张干瘦的老脸;然后当面一拳将这个老家伙打倒在后窑掌的脚 地上。   胡永州的侄儿这才反应过来,马上扑上去和少平扭打成一团。倒在地上的胡永州有 气无力地对侄儿说:“不要打了,算工钱,叫这小子走……”胡永州心中有鬼,看来不 想把事情闹大。   他侄儿只好停住手,骂骂咧咧回到桌子后面,把小翠的工钱结算了——这孩子赚的 钱才有五十来块。   少平把钱塞进小翠的破衣服口袋里,引着她从窑里出来,然后又到灶房去帮助她收 拾了一行李。   中午,孙少平拿着他和小翠两个人的铺盖,引着这个不幸的姑娘,离开工艺厂,来 到了东关的长途汽车站。   他给小翠买了一张回原北县的汽车票,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百块工钱也给了 她。他对她说:“你不要再到黄原来了!你年纪小,一个人出门太危险……”   小翠看自己有了这么多钱,高兴地说:“回去我爸肯定不会打我了!”汽车开走了, 那孩子坐在车上兴奋地只顾数钱,给少平连手也没招一下……现在,这个仗义疏财的揽 工汉呆呆地立在车站门口,脚边放着那一卷破烂行李。他几乎又不名分文了。他此刻才 明白他眼下处境的严峻性:他自己没钱,可以凑合;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他将无法帮 助父母亲和妹妹。他该怎么办呢?他愁得低倾下脑袋,在周围沸腾的闹声中静静地闭了 一会眼。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再到前面的大桥头去,等待另一个包工头来招走他。他提 起那卷破烂行李,迈着两条无力的腿,向那个熟悉的地方走去。现在,孙少平身上虽然 没几个钱了,但他内心还是比较平静的。他再一次审视了自己的行为,仍然不为此而懊 悔。不论怎样,他在铁蹄下挽救了一棵小草。他没想到政法机关去控告胡永州。这不是 说他惧怕胡永州的靠山高凤阁,而是他没有精力再去折腾了。一个颠沛流离的揽工汉能 够做到的仅此而已。现在,他又要立即为自己的生计而奔忙!   这样,孙少平就再一次来到东关大桥头的劳力市场上。   这是一个永远不萧条的市场,农村已经全部单家独户种庄稼,剩余劳力越来越多。 能象他哥一样办个什么厂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闲散人只好跑出来揽活干。有的人常年四 季外出做活;有的是农闲跑出来揽个半月一月短工,赚两个现钱。农村的吃粮问题现在 已经不大,但大部分农民手头都缺钱花;跑出来挖抓几个,总比空呆在家里强。   正因为如此,黄原东关的这个“市场”不仅没有萧条,反而越来越“繁荣”了。从 早到晚,大桥四周的空场地和街道两边的人行道上,到处都拥挤着北方各县漫流下来的 揽工汉。而围绕这些人的个体户饭馆、货摊、旅社也急骤地向四周膨胀起来。整个东关 就象一个吉普赛人的大本营。另外,从外省来的各色人等也都混迹于这个闹哄哄的场所 里。耍猴弄棒的,卖猫贩狗的,行医算卦的;小偷、骗子、乞丐和暗娼,纷纷潜行于其 间。出售成衣的摊贩一家挨着一家,一直摆到了长途汽车站附近;五颜六色,花花绿绿 的衣服象万国旗一样在春风中飘扬。河南人、安徽人、江苏、浙江人、广东人……奇装 异服,南腔北调,形成了一个奇特而繁杂的大世界。本城居民已把这里称作“黄原的香 港”。   孙少平本来对自己揽活很自信,但今天实在不走运、一直熬到下午,他还没有找到 “工作”。   临近黄昏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指望了。   怎么办?他一天没吃饭,饿得头晕目眩;身上只留了十来块钱,也不敢轻易花出去。 再说,晚上到哪里去过夜呢?   他简直走投无路了。没有其它办法,看来只能上找他的朋友金波。唉,要不是如此 万般无奈,他真不愿意去麻烦金波啊!   又大又圆的落日象一团鲜血浸入了麻雀山的背后。孙少平提起自己的铺盖卷,碰碰 磕磕地穿过拥挤的人群,向东关邮政所走去……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