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四   第三十三章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每天都要发生许多变化,有人倒霉了;有人走运了;有人在创 造历史,历史也在成全或抛弃某些人。每一分钟都有新的生命欣喜地降生到这个世界, 同时也把另一些人送进坟墓。这边万里无云,阳光灿烂;那边就可能风云骤起,地裂山 崩。世界没有一天是平静的。   可是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活的变化是缓慢的。今天和昨天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明天 也可能和今天一样。也许人一生仅仅有那么一两个辉煌的瞬间——甚至一生都可能在平 淡无奇中度过……不过,细想过来,每个人的生沽同样也是一个世界。即是最平凡的人, 也得要为他那个世界的存在而战斗。从这个意义上说,在这些平凡的世界里,也没有一 天是平静的。因此,大多数普通人不会象飘飘欲仙的老庄,时常把自己看作是一粒尘埃 ——尽管地球在浩渺的宇宙中也只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幸亏人们没有都去信奉“庄子 主义”,否则这世界就会到处充斥着这些看破红尘而又自命不凡的家伙。   普通人时刻都为具体的生活而伤神费力——尽管在某些超凡脱俗的雅士看来,这些 芸芸众生的努力是那么不值一提……不必隐瞒,孙少平每天竭尽全力,首先是为了赚回 那两块五毛钱。他要用这钱来维持一个漂泊者的起码生活。更重要的是,他要用这钱帮 助年迈的老人和供养妹妹上学。   他在工地上拼命干活,以此证明他是个好小工。他完全做到了这一点——现在拿的 是小工行里的最高工钱。   去年和“萝卜花”一块上那个工时,他曾装得一个字也不识。现在他又装成了个文 盲。一般说来,包工头不喜欢要上过学的农村青年。念书人的吃苦精神总是令人怀疑的。   孙少平已经适应了这个底层社会的生活。尽管他有香皂和牙具,也不往出拿;不洗 脸,不洗脚,更不要说刷牙了,吃饭和别人一样,端着老碗往地上一蹲,有声有响地往 嘴里扒拉。说话是粗鲁的。走路拱着腰,手背抄起或筒在袖口里;两条腿故意弄成罗圈 形。吐痰象子弹出膛一般;大便完和其他工匠一样拿土坷垃当手纸。没有人看出他是个 识字人,并且还当过“先生”呢。虽然少平看起来成了一个地道的、外出谋生的庄稼人, 但有一点他却没能做到,就是在晚上睡觉时常常失眼——这是文化人典型的毛病。好在 别人一躺下就拉起了呼噜,谁知道他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呢?如果大伙知道有一个人晚 上睡不着觉,就象对一个不吃肥肉的人一样会感到不可思议。   是的,劳筋损骨熬苦一天以后,孙少平也常常难以入眠,而且在静静的夜晚,一躺 进黑暗中,他的思绪反而更活跃了。有时候他也想一些具体的事,但大多数情况下思想 是漫无边际的,象没有河床的洪水在泛滥;又象五光十色的光环交叉重迭在一起——这 些散乱的思绪一直要带进他的梦中。   当然,不踏实的睡眠并不影响他第二天的劳动;他终究年轻,体力象拉圆的弓弦那 般饱满……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清明之前,天气转暖,大地差不多完全解冻。黄原河岸边的柳枝,已经萌生起招惹 人的绿意。周围山野里向阳的坡坂上,青草的嫩芽顶破潮润的地皮,准备出头露面在工 艺厂的工地上,干活的人已经穿不住棉衣,一上工便脱下撂在了一边。现在,宿舍楼起 了第一层;楼板安好后,开始砌第二层的屋墙。少平的工作是把浇过水的湿砖用手一块 块往二层上扔——这需要多么大的臂力和耐力啊!这无疑是小工行里最苦的活;可是他 应该干这活,因为他拿的是这一行的“高工资”。这工地站场监工的是包工头胡永州的 一个侄子,他年龄不大,倒跟上他叔叔学得有模有样,嘴里叼根黑棒卷烟,四处转悠着, 从早到晚不离工地,指手划脚,吆吆喝喝。胡永州本人一般每天只来转一转,就不见了 踪影——他同时包好几个工程,要四下里跑着指挥。晚上他是回这里来住的。胡永州和 他侄子分别住在工地旁厂方腾出来的闲窑里。紧挨着的是灶房。做饭的除过那个雇来的 小女孩,还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也是胡永州的亲戚;这老汉和胡永州的侄子住在了 一孔窑里;那个小女孩晚上就单独在灶房里睡觉。其他工匠在这里吃完晚饭,就回到坡 下那个垃圾堆旁的窑洞里去了。   工程大忙以后,需要的人也多了。胡永州陆续从东关大桥头又招回一些工匠;同时 也打发走了几个干活不行的人。   人手一多,一老一小两个做饭的就应付不过来。他们光做饭还可以,但那个老汉还 兼管采买,大筐的土豆和白菜,五十斤一袋的面粉,老汉一个人拿不动。胡永州突然决 定由少平帮助老汉出去采买东西。对于工匠们来说,这是个轻松活,人人巴不得去干。 但胡永州念少平是一个县的老乡,把这好差事交给了他。少平就象被“提拔”了一样高 兴。他现在每天只在工地上干半天活,另外半天就和做饭的老汉一块到街上去采买东西 ;一天下来,感觉当然比过去轻松多了。   活路稍微一轻松,他突然渴望能看点什么书——算一算,他又很长时间没见书的面 了。正月里返回黄原到现在,他也没有去找田晓霞借书,因为他一直装个文盲,借回来 书也没办法看。再说,他口袋里空空如也,想专心干活积攒一点钱,好给家里和县城的 妹妹寄,根本没心思想其它的事。   就是现在,他也不能暴露他的文盲身份。正因为他是个只会卖力气的“文盲”,包 工头才信任他,让他去干采购工作。要是胡永州知道他是个学生出身的人,又在他这里 清闲得看起了书,说不定马上会把他打发走。他舍不得离开这个工程啊!一天赚两块半 工钱不说,现在还不要象其他工匠一天顶到头地出死力。但读书的愿望一下子变得如此 强烈,使他简直无法克制。他思谋:能不能找个办法既能读书又不让人发现呢?   只有一个途径较为可靠,那就是他晚上能单独睡在一个地方。主意终于有了。他准 备和胡永州说一说,让包工头同意自己住在刚盖起的那一层楼房里。虽然那楼房还正在 施工,新起的一层既没安门窗,更不可能生火,但现在天气已经转暖,可以凑合,就是 冷一些也不要紧,只要一个人住着能看书就行了。胡永州并不反对他挪地方住——只要 你小子不怕冷,就是愿意住在野场地里和我胡永州也不相干!   孙少平搬到没门窗的楼房后,才想起这里晚上没灯。他就在外出采购东西的时候, 捎带着给自己买了一些蜡烛。   条件一具备,他就打算到晓霞那里去借几本书回来。   过罢清明节,少平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破例拿出牙具和香皂,偷偷到小南河里洗 刷了一番,又换上自己的那身“礼服”,就满有精神地去地委找田晓霞。   在地委田福军的办公室和晓霞相会后,她又高兴又抱怨地问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 来找她。   少平吞吞吐吐解释了半天。   一段时间没见晓霞,少平吃惊地发现她的个码似乎蹿高了一大截——他一时粗心, 没有留意她换了一双高跟鞋。   两个人象往常那样,一块吃了晓霞从大灶上买回来的饭菜,接着热烈地议论了许多 话题。   临走时,晓霞给他找了一本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她告诉他,这是她很喜欢的 一本书,是前几年内部发行的;父亲买回来后,她看完就偷偷地占为己有了。   少平打开书,见书前有“任犊”写的一篇批判性序言。晓霞说,那“畜生”全是胡 说八道,不值得理睬。   少平很快和晓霞告辞了——既然这本书他的“导师”如此推崇,他就迫不及待地想 读它。   回到“新居”以后他点亮蜡烛,就躺在墙角麦秸草上的那一堆破被褥里,马上开始 读这本小说。周围一片寂静,人们都已经沉沉地入睡了。带着凉意的晚风从洞开的窗户 中吹进来,摇曳着豆粒般的烛光。   孙少平一开始就被这本书吸引住了。那个被父母抛弃的小男孩的忧伤的童年;那个 善良而屡遭厄运的莫蒙爷爷;那个凶残丑恶而又冥顽不化的阿洛斯古尔;以及美丽的长 鹿母和古老而富有传奇色彩的吉尔吉斯人的生活……这一切都使少平的心剧烈地颤动着。 当最后那孩子一颗晶莹的心被现实中的丑恶所摧毁,象鱼一样永远地消失在冰冷的河水 中之后,泪水已经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哽咽的音调喃喃地念完了作者在最后所说的那 些沉痛而感人肺腑的话……   这时,天已经微微地亮出了白色。他吹灭蜡烛,出了这个没安门窗的房子。   他站在院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建筑材料上,肿胀的眼睛张望着依然在熟睡中的城市。 各种建筑物模糊的轮廓隐匿在一片广漠的寂寥之中。他突然感到了一片荒凉的孤独;他 希望天能快些大亮,太阳快快从古塔山后面露出少女般的笑脸;大街上重新挤满了人群 ……他很想立刻能找到田晓霞,和她说些什么。总之,他澎湃的心潮一时难以平静下来 ……   本来,这本书他准备在一个星期内看完,想不到一个晚上就看完了。他只能等到星 期六才可以找晓霞——平时她不回家来。星期六好不容易到了。   这天下午他耐到收工,就匆匆地拿了那本《白轮船》,到地委去找她。他见到晓霞 后,一时倒不想说什么了。他本来急切地想和她谈论看过的书,但他又感到自己很难说 清楚。这本书更多的是引起他情绪上的大波动——一个人是很难把自己的情绪说明白的。 真的,这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概述的感受,因为它太巨大太复杂了!田晓霞看出了这本书 给孙少平带来的震动;她自己也曾被它强烈地感染过。她高兴的是,少平和她一样理解 并喜欢这本书。吃完下午饭、晓霞突然提议他们一块去爬一次麻雀山。   这正合少平的心意。于是,两个人一同相跟着出了地委大门,向麻雀山走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少平才有点拘束起来。和晓霞一块呆在房子里说话,他觉得很自 然;可是,两个人一块相跟到野外去遛达,他就感到情调有点太温馨——不过,这种温 馨是任何一个青年男子都不会反感的!   麻雀山就在地委的后面。他们顺着一道缓坡慢慢向山上走。快到山顶时,晓霞顽皮 地离开路径,专意在一些荒地里行走;少平就愉快地迁就她的任性,紧撵着她在没有路 的地方向上攀行。一道土塄坎挡住了去路。少平敏捷地一扑就跳上去了。晓霞立在塄坎 下,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向他伸出一只手,要让他拉她。少平顿时有点慌乱,脸红得象 水萝卜一样。晓霞被他的窘态逗得大笑,手却固执地伸着,非让他拉不行。   少平只好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把她拉上了土塄坎。这是他第一次拉一个姑娘的手。 他感到自己的那条胳膊僵硬得象条棍子;手掌如同被烧红的铁烫过一般。   到山顶了。两个人在一个斜坡上坐下来。   黄原城就在他们眼皮底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象忙碌的蚁群。他们的背后,太 阳正在沉落。对面的九级古塔在夕阳中闪耀着光辉,看起来似乎象发射架上的一枚巨型 火箭,格外雄伟。初春蓝色的黄原河将城市分割成两半后,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的群山 深谷之中……   两个人先顾不上说话,惊奇而兴奋地观赏夕阳晚照中的大自然景象。城市渐渐沉浸 在阴暗中,景物开始模糊起来。黄原河上新老两座大桥首先亮起了灯火;紧接着,全城 的灯火一批跟着一批亮了。这时候,晓霞才转过脸,问少平看过《白轮船》后,有什么 感想。少平断断续续,结结巴巴说了一些,好象也没能把自己的感受充分表达出来。说 实话吧,这会儿他思想不能集中起来!是呀,黄昏中,在一个荒山野地里,单独和一个 姑娘呆在一块,使他浑身的血液由不得沸沸扬扬……内心的骚动让他坐立不安,他索性 仰面躺在一片枯草上,两只手垫在脑后,茫然地望着暮色中的天空。天空已经亮出几颗 星星。晓霞也就不再出声,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两只手抱着膝头,凝望着远方 的山峦。这是一个美妙的时光。   小树林中,归窠的鸟雀扇动着扑棱棱的羽翅。没有风,空气中流布着微微的温暖。 春天的黄昏呀,使人产生无尽的遐思和深远的联想,也常常叫人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忧 伤!   躺在地上的孙少平,不知为什么突然眼里涌满了泪水。他深深地向夜空中吐出一声 叹息,嘴里竟然喃喃地念起了《白轮船》中吉尔吉斯人的那首古歌——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晓霞仍然保持着她那雕像似地凝望远山的姿势,接着他轻轻地念道——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可流,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     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少平猛一下从地上坐起来。一种强烈的冲动,使他真想伸开双臂,把田晓霞紧紧地 抱住!   山下的大街上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的鸣叫。孙少平叹了一口气,抬起软绵绵的 胳膊,用手掌揩掉额头的一层冷汗,对田晓霞说:“咱们回去吧……”   晓霞没有说话,对他点点头。两个人就沉默地起身下山。山下,繁密灿烂的灯火, 组成了一个无比辉煌的世界。   孙少平在南关的大街上和田晓霞分了手,胳膊窝里夹着一本新借来的《简·爱》, 就回他那个门户洞开的住处去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