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三   第二十五章 越野车在北方的山路上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颠簸,中午前后,进入了黄原河东川—— 虽然路面宽阔了,但由于车辆开始密集起来,越野车不得不放慢速度。   从车窗里望出去,宽阔的东川已经是一片荒凉。眼下已到立冬前后,庄稼早收割完 毕,地里连秸杆都不再存留。远处的山峦,绿色已被寒霜杀尽;草木枯竭,大地裸露。 天灰漠漠一片迷茫,地上和空中到处都飘飞着黄叶。根据往年的经验,过不久,北冰洋 及西伯利亚的冷高压就会携带着滚滚的寒流而席卷整个黄土高原;那时真正的冬天就开 始了……   汽车很快驶入东川的工业区。透过一团团烟雾,隐约地可以辨认出远处矗立的九级 古塔和塔尖上闪耀着的那一抹落日的淡黄色光辉。汽车小心地在一片厂房夹峙的路面上 低速行驶。四面八方传来各种机器的喧器和钢铁尖锐的撞击声;许多物资、材料乱七八 糟堆放在道路两旁。在一大片东倒西歪、饱经风霜的房屋之间,个把新建起的大楼拔地 而起;色彩鲜艳,式样新颖,如同鹤立鸡群……田福军坐在小车的前座上,思想已经从 农村里跳出来,不由地考虑起工业方面的事情。全区的工业比农业问题更多,也更缠手。 唉,连皮手套皮夹克衫这样一些本地传统的紧俏产品,现在也都卖不出去了。质量没有 提高反而不断下降,怎么可能在日新月异的市场上去竞争呢?目前还没有什么好办法改 变这种状况。工业不象农业,就全国而言,眼下也不可能进行根本意义上的改革。他现 在能做到的,就是在经营管理、劳动纪律等方面进行认真的整顿……   尽管田福军对前任地委书记苗凯同志有看法,但他认识到,他的前任在全区工业方 面的想法和做法基本是正确的。南煤、北油、中轻纺,再加上卷烟,形成了四大拳头。 他感谢苗凯同志为黄原地区的工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现在的问题是,他不能停留在这 个基础上,而要较大幅度地扩大和发展。他已经迅速着手搞了。石油原产八万吨,不久 前开始新建一座十五万吨的炼油厂。经过和中央化工部以及省上的有关部门周旋,三年 内石油利润可以不上缴,自己赚自己花;一年几百万元,这对于全区几年后实现财政自 给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款项。另外,上个月他曾和专员呼正文坐飞机到北京跑了一趟,与 煤炭部进行了一番友好而艰难的谈判,最后终于签订了合同,在原南县建立一个年产二 十一万吨的煤矿;由国家投资,黄原地区包建。地区的卷烟生产本来是个很有优势的项 目,但中央有限制,无法大力扩展……在田福军的脑子里还萦绕着一个更大的梦想:那 就是在他的任期内,争取使黄原通火车!当然,这是一件难得无法想象的事。但他企图 力争实现这个梦想。他盘算,等农业和工业方面的一些大事理顺以后,准备带一帮子人, 到北京去搞一下“活动”。他已经和高老以及许多在中央工作的黄原籍老同志写信联系 过,他们都说没问题;并且建议到时带些土特产,争取在人民大会堂开个茶话会,由他 们请各种“关键”人物出席,说不定还可以请来一两位政治局委员呢……   汽车进入市区后,田福军看见街道上到处都在搞卫生——各机关都“各扫门前雪”, 清理人行道上的泥垢和垃圾。一辆宣传车缠绕着红布标语在街上以甲虫速度行驶,刺耳 的高音喇叭严正地播送市委市政府关于整顿城市秩序和卫生的通告。田福军很满意这个 气氛。说实话,黄原城也太脏了,市上完全有必要这样大动干戈来改变这个城市的风貌。 只是他担心又会象过去一样搞一阵子“运动”,尔后又新颜换旧貌。嗯,很可能哩!田 福军回到地委以后,先没顾上进家门,直接去了办公室。虽然办公室和家只隔一道小门, 但对他来说,这两个近在咫尺的地方常常象两个遥远的世界。爱云有时也忍不住抱怨他 把家不当一回事;她对他说,“官”是暂时的,家是永远的。嗯,也许你说的对,但我 却无法两全!   他很羡慕一些人能把繁重的公务和轻松的私生活平衡起来。他没有这种本事。在内 心深处,他有时也羡慕一些一般干部和普通工人的家庭;按时上下班,有充分的时间看 看电视,听听音乐,和孩子们一起共享天伦之乐。他呢?一年四季东跑西奔,回到机关, 工作没明没黑。即是回到家时也不得安宁啊!会客室没等他进门就坐满了各种人,排队 等待和他“私下会晤”。有时候,他甚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吃完自己的一碗饭。记得有 位省委副书记说过,地委书记象军队里的排长——意思是说这人职务比较轻松。哼,让 他来当当这个“排长”吧!田福军回到办公室,见他桌子上的文件堆得象小山一样—— 其中有些就是他本人签发的!   他在这座“山”面前怔了怔,然后叹了口气去洗脸。   他怀着一种“愚公移山”的心情坐在桌前,正准备翻阅这些文件时,常务副专员冯 世宽小心地推开门进来了。这位他过去的上级在他面前多少有点拘谨,体态丰盈的世宽 把脖项里一条薄薄的驼色围巾解下来,说:“刚听说你回来了……”田福军和他一块坐 在沙发里,说:“我刚从原西回来。”   提起原西,世宽脸上显出一些不自在。他或许回想起当年他们两个在那里曾经有过 的不愉快。但一般说来,时过境迁,两个人现在一块共事还是不错的。新的工作岗位使 他们都对对方的了解深入了一步。在田福军看来,冯世宽的许多不足是由思想方法造成 的。这位老中级师范毕业生对工作是很负责任的,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包括作一些错 误的事情。自他在黄原任职以来,世宽在工作上一直是支持他的,这倒是他原来没有预 料到的。因此,他们相互间开始建立一种比较信任的新关系——这是很不容易的!从冯 世宽方面来说,社会所发生的巨大变化,也使他认识到过去的那一套做法不行了。他是 个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人,读书和学习使他能较快地甩掉一些过时的包袱;尽管气喘嘘嘘, 但竭力跑着想撵上时代前进的步伐。他对田福军的看法在某些方面仍然持有保留态度, 但他认识到,这个人最大的优点是胸怀宽阔,能容人——福军没有因为成了他的上级, 就对他们过去闹过的别扭耿耿于怀;而且一直很信任他,专门到省上做工作,让他担任 常务副专员职务。仅这一点,冯世宽就要求自己努力当好田福军的副手。世宽刚坐进沙 发,就直截了当对田福军发牢骚说:“明川这个人也太有点过份了!”   “怎么啦?”田福军问。   “把咱们地委和行署各罚了二百元款!”   “因为什么?”“说咱们卫生搞得不好!”   “不好那当然应该罚嘛。”   “怎不好?咱们按照市上要求的标准,机关干部几乎两天停止办公打扫卫生,实际 上比别的单位搞得都好。可明川在市上负责这件事,带着检查组来转了一下,硬说不行, 坚持要罚款。下级机关罚起了上级机关,这不成了笑话?”   田福军笑了,说:“世宽,你不要为这事生气。你要理解明川,他这样做有他的道 理。他罚地委和行署,其它机关也许就不敢敷衍了事了。咱们虽然是上级机关,但这个 城市是由市上管理的,咱还得要尊重人家的政令和有关规定。我看明川这样做还有气魄! 我留心过,省委大门口挂着市上给颁发的一块“卫生先进单位”的红牌子,上面编号是 零零一;省军区也有一块,编号是零零二。你看这可笑不可笑?难道机关级别最高,卫 生也就最好吗?”   “那也不能把好的说成坏的!我看明川那态度,就是地委行署把院子拿吸尘器清扫 了,也得罚咱们的款!”冯世宽不满地说。“我相信你说的哩!世宽,既然是这样,你 不妨来个高姿态,干脆对市上罚咱们的款表示欢迎,这也是对他们工作的一种支持嘛!” 冯世宽苦笑了一下,说:“唉,那就算了。我也不表示欢迎,他们要罚也就罚去吧!” 说着便站起来要走了。“你还有什么事?”田福军问。   “再没什么,就这事。我原来还想让你给明川打个电话,让他把咱们饶了……”田 福军大为惊讶:世宽竟然为这么一件事专门来找他?哎呀,这个人办事也真是太认真了!   冯世宽临出门前,告诉田福军说,前几天他碰见李登云,查问他回来了没有,说想 和他谈点事。   田福军对冯世宽点点头,说:“我一会给他打个电话。”   冯世宽走后,田福军心里嘀咕:李登云想和他谈什么事呢?看来必定是关于向前和 他侄女的关系问题。但是,这件事不是由他和李登云就能够解决的。他们可以解决地区 和卫生局的问题,但无法解决自己子女的感情问题。不过,既然登云想和他谈谈,他就 不应该拒绝。   田福军看了看手表,还有些时间,就抓起桌子上的话筒。   电话号码刚拨了两位数字后,他又把话筒放下了。他决定亲自到卫生局走一趟—— 在电话上召见登云,会让他觉得自己摆官架子。田福军到地区卫生局才明白,李登云并 不是和他谈向前和润叶的事,而是要求他帮助解决地区人民医院的问题。登云抱怨说, 地区医院别说给别人治病,它本身已经千疮百孔了。田福军看登云上任不久就如此关心 卫生系统的工作,立刻对这个人产生了一种过去所没有的亲切感。只有努力工作,才能 叫人尊重。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地想起了他的朋友张有智同志。   既然登云这样热心,他就不能怠慢。再说,地区人民医院是全区最主要的医疗单位, 应该给予极大的重视;他上任到现在,还没顾上抓这方面的工作。   他于是带着登云去找专员呼正文。见到正文后,三个人商量了一下,干脆一块坐车 到医院去看看再说。   到地区医院后,这个单位的所有领导都陪着他们,到院内四处转了一圈。   这里的问题的确是严重的。由于多年没有经费维修,一切设施都到了破烂不堪的程 度。门诊楼的二楼走道里,漫流着从厕所的破水管中涌出的水,人们只得象踩着过河的 列石一般踩着砖块走路。锅炉也烂了,病人和治病的人都喝不上开水。全院一共才两部 电话;甚至连个太平间也没有。八年前买回的扫瞄仪器由于没地方安放,一直在院墙角 里用油毛毡盖着。至于职工的福利设备,那就更可怜了。有些老大夫多年来都是一家三 代同挤在一间小屋里。有点水平的医生纷纷找门路往外地调。田福军和呼正文目睹此情 景,感到十分震惊。他们以前到医院看病或住院,都在专门病房里,因此根本不了解这 个医院的本来面目。转完以后,他们在院子里围成一圈。李登云和地区医院的领导们, 都瞪着眼看田福军和呼正文怎么办呀。   “正文,你先谈个意见。”田福军对专员说。   “这已经到了年底,财政方面很紧张……”呼正文愁眉苦脸地说。“你手头恐怕还 埋伏一点钱吧?”田福军狡猾地对呼正文挤了挤眼。呼正文笑了。他说:“我知道你没 忘了这点钱!我从你手里接过多少还是多少。你也知道,专员预备费是补各种窟窿的。 这又到了年底……”田福军也笑了,说:“那就是说,你手头还有近二百万元。干脆, 今年你把这钱一次拨给医院吧,不要再当胡椒面撒了!”   “到时许多单位来大哭小叫,叫我怎么办?”呼正文为难地说。“咱们永远就是这 个样子!到时再想其它办法!”   呼正文尽管为难,但还是同意了田福军的意见。   于是,这笔钱现场敲定拨给了地区医院。李登云和医院的领导们都高兴得咧开了嘴 巴。   田福军指示,由医院主要领导牵头,很快成立基建领导小组,今冬筹建,明年改建 医院原有设施;另外要新盖太平间,铺院子,修厕所,建两座职工家属楼……   他对医院的领导们说:“钱给了你们,事办不好,可要找你们算帐!”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