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三   第二十章 黄原揽工的孙少平,已经又换到了另一个地方干活。   这次他是在城里一个单位的建筑工地上当小工——这单位要修建几十孔“驳壳窑洞”, 因此几个月内他不会“失业”。   他仍然背石头。他本以为,他的脊背经过几个月的考验,不再怕重压;而没想到又 一次溃烂了——旧伤虽然结痂,但不是痊愈,因此经不住重创,再一次被弄得皮破肉绽!   这是私人承包的国营单位建筑,工程大,人员多,包工头为赚大钱,恨不得拿工匠 当牛马使用;天不明就上工,天黑得看不见才收工。因为工期长,所有的大工小工都是 经过激烈竞争才上了这工程的。没有人敢偷懒。谁要稍不合工头的心意,立刻就被打发 了。在这样的工程上要站住脚,每一个工匠都得证明自己是最强壮最能干的。   少平尽管脊背的皮肉已经稀巴烂,但他忍受着疼痛,拼命支撑这超强度的劳动,每 一回给箍窑的大工背石头,他狠心地比别的小工都背得重。这使他赢得了站场工头的好 感。不久,总包工头宣布给他和另外两个小工每天增加二毛工钱。   晚上收工以后,年纪大的匠人碗一撂就倒头睡了。年轻的小工们还有精力跑到街上 去看一场电影。   少平倒不急着睡,也不去街上;他通常都蹲在院子里的路灯下看一会书。上次他给 诗人贾冰还那本《牛虻》时,贾老师主动帮助给他在黄原图书馆办了临时借书证,这使 他能象以前那样重新又和书生活在一起。只不过现在除过熬苦不说,也没有多少闲时间, 一天只能看一二十页。一本书常常得一个星期才能看完。但无论如何,这使他无比艰辛 的生活有了一个安慰。书把他从沉重的生活中拉出来,使他的精神不致被劳动压得麻木 不仁。通过不断地读书,少平认识到,只有一个人对世界了解得更广大,对人生看得更 深刻,那么,他才有可能对自己所处的艰难和困苦有更高意义的理解;甚至也会心平气 静地对待欢乐和幸福。   孙少平现在迷上了一些传记文学,他已经读完了《马克思传》、《斯大林传》、《 居里夫人传》和世界上一些作家的传记。他读这些书,并不是指望自己也成为伟人。但 他从这些书中体会到,连伟人的一生都充满了那么大的艰辛,一个平凡的人吃点苦又算 得了什么呢?他一生不可能做出什么惊人业绩,但他要学习伟人们对待生活的态度—— 这就是他读这些书的最大收获……随着日月的流逝,街头的树叶在秋风中枯黄了。黄原 城周围的山野,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大片的黄色所覆盖。古塔山上,有些树叶被秋霜染成 了深红,如同燃烧起一堆堆大火。天格外高远而深邃,云彩象新棉一般洁白。黄原河不 仅涨宽,而且变得清澈如镜,映照出两岸的山色秋光。城市的市场上,瓜果菜蔬骤然间 丰裕起来。姑娘们已经穿起了薄毛线衣,街道上再一次呈现出五颜六色的景象。   黄原城地处几条大川道的交叉口,因此风比较大;早晨或晚间,已经充满了浸肤的 凉意,孙少平身上的单衣裳开始招架不住了。这一天下午,少平请了半天假。他先到图 书馆还了书,又借出一本新的;然后便遛达着到市中心的商店为自己买了一身绒衣。买 完绒衣后,时间还早,他想到东关邮政局去找金波拉拉话——上次见面后,他还一直没 时间去找过他的朋友。   当少平走到黄原河老桥的西头时,突然被一个人拉住了。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第一 次做活的主家曹书记。“哈呀,我老远就认出是你!”曹书记胳膊窝里夹着一把新买的 切菜刀,一把拉住他说。   “我婶子好着哩?”少平问候。   “好着哩!常念叨你!你怎走了再也不到家里来?你而今在什么地方哩?”“在地 区物资局的工地上做活。”   “来,咱到旁边拉拉话!”曹书记拉着少平的衣袖,把他拉到桥头边上的一个栏杆 旁。   “我正打问着找你,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曹书记说着,给少平抽出一根纸烟。 “什么事?”少平点着烟,疑惑地问。   “你成家了没?”书记问他。   这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没……”少平说。“订婚了没?”“啊?……没。”“如果你单身一人,愿不愿 意来我们阳沟落户?”   少平一下怔住了。他想不到书记说的是这么一回事!   “我和你婶子都看你是个好娃娃,我们都想让你到我们这里来落户……”少平立刻 动心了——能在黄原城边落户口,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就怕你们队的人不接受。”“他同意了,其他人为难一些,但不会反对!”曹书记 权威地说。“只是土地怕一时不好给你分,城边上地缺。不过,先把户口安下再说!长 远你不要怕!你先可以象现在一样在城里揽活做……当然,只能落你一个人的户口,家 里其他人恐怕不行。”少平想,只要他先能落下户口,以后慢慢再说,山不转水转,他 把根扎牢了。到时其它事说不定都可以解决……   他对书记说:“叔叔,能行!就按你说的来!我乐意到阳沟村落户。有你和婶子, 我一切方面都放心着哩!”   “那好,你要是不忙,现在就跟我去一趟阳沟,我给你想办法开准迁证。”曹书记 看来非常热心给他帮这个忙。   少平想了想,觉得这事太突然,他需要再细考虑一下,于是就对曹书记说:“我现 在要到东关去办点事,过两天我一定去你们家!”“那也好!我回去把事都弄妥当,你 什么时间来都可以拿手续!”曹书记和他很热情地握了手,就告辞走了。   少平立在原地方半天没挪动脚步,他怎么也反应不过来这件突然冒出的事。曹书记 怎对他这个揽工小子关怀到这种程度呢?其实,曹书记有曹书记的打算。   阳沟的这个精能人只生了两个女儿。他的大女儿菊英已经十八岁,但念不进去书, 一直在初中留上一级再留一级;看来只能勉强初中毕业,高中的门是进不去了。少平在 他家做活的时候,他老两口一下子就看中了这娃娃。少平离开后,他们商量,想叫这后 生将来和他们的菊英成亲。做个上门女婿。他们没生养儿子,有个女婿在身边,老人就 有人照顾了。因此,多少天来,曹书记跑着在各处的工地上打问他未来的“女婿”,却 想不到今天无意中在街上碰见了孙少平……   少平对这一切当然毫无所知。他现在立在黄原河桥头,只是对曹书记的一片好心充 满了感激。他真想不到生活中出现了这样的转机。他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 吧?   现在,这个突然被命运之神宠爱的青年,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过了黄原河大桥,去找 他的朋友金波。路过东关桥头的时候,他不由瞥了一眼他那个亲切的“王国”——那里 永远躺着、坐着、站着许许多多等待劳动机会的同伴……   他在邮政局找到金波,还没来得及说他的高兴事,金波就给他拿出了一封家信,说: “我父亲前几天就捎来了。我到处打问找不见你。你快拆开看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紧 事……”少平认出信封上是二爸的字体。他的手忍不住微微发着抖,拆开了那封信—— 他们家的信大概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信很简单——      少平儿:自从你离家以后,一直没有音讯,全家人都很想念你,家里有些事,需要 你很快回来一下。请你收到信马上反(返)回来。  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挂念。父亲 虽然信上没有具体说家里出了什么事,但少平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没什么吧 ?”金波观察着他的脸色。   “没什么……家里让我回去一下。”   “那你什么时间走,你可以搭我父亲的邮车。”   “我得收拾两天。”金波和上次一样,先不再说什么,赶紧出去做饭——他知道少 平最需要的首先是好好吃一顿饭。   两个人吃完大半脸盆揪白面片后,少平就把曹书记要他落户到阳沟的事,给金波细 说了一遍。   金波不假思索地说:“啊呀,这是好事!在城边上当个庄稼人,也比一辈子呆在双 水村强!旁的不说,看个电影也方便!这样,你实际上就活在城市里了。”   金波这么一说,少平再一次兴奋起来。   两个好朋友高兴的是,他们又要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有个什么事,互相也可以照应。 谁知世事今后还会怎样变化!黄原是个大地方,只要他们有能耐,尽可以在这个天地里 扬胳膊伸腿!这样,孙少平就下了决心,准备将自己的户口迁到黄原来了。他想,过几 年他闹好了,还可以把父母的户口也迁过来。世界这么大,哪里也可以活人!另外,从 发展的眼光看,城边上当个农民,闹腾家业的出路也多。好,他应该当机立断,马上行 动,千万不敢失去这个一生难逢的好机会!   告别金波后的当天晚上,少平就找了工头,说他家里有事,要结算工钱,不准备再 上这工了。   工头看来非常遗撼失了一个好小工。结算完工钱后,工头破例把他带到厨房,让他 做饭的亲戚给少平切了一碗肥猪肉片子,算是对他曾经卖命干活也表示一点犒劳。   一碗猪肉下肚,少平嘴一抹,就去了阳沟。   曹书记一家人热情地接待了他。这次见面,双方已经不是当初那种主仆关系,而象 是亲朋好友一般。   曹书记立刻出去为他办准迁证。书记的老婆就及时抓住机会,让少平给女儿菊英补 习中学语文课。在少平开始为菊英补习功课的时候,菊英她妈推说到邻居家取东西,溜 出去半天没有回来。十八岁的菊英完全是城市姑娘的打扮。白净的脸蛋,弯弯的眉毛, 一对清澈活泼的眼睛,很崇拜地听少平头头是道地讲解课文。她看起来很聪敏,但学习 实在迟笨;少平说半天,她都理解不了。她只是惊讶地看着他,带着一脸的疑问:你这 么能行,为什么要揽工呢?当然,这女孩子也并不知道,这个她难以理解的乡下后生, 已经被父母“内定”为她的女婿……在曹书记家愉快地逗留了几个小时,少平就怀揣着 那张准迁证,回到了他做工的地方。   第二天,他从头到脚换上了新衣服,然后到街上去给家里人买东西。他身上现在破 天荒揣着二百多元钱,象个财主似的在商店里阔视。他给全家每个人都买了一件衣服, 又买了许多吃食。那个烂黄提包显然不能再提回去,于是又买了一个很大的新帆布提包。 他要在一切方面向家里和村里人显示,他在门外干得不错!   买完东西后,身上还有一百多元钱。走在黄原街上,他心里充实而自豪。一切办理 好以后,他到理发馆去理了个发。   现在,他完全换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的伤痕被簇新的衣服包裹了起来;脸干干净 净,头发整整齐齐,俨然是一副工作人的派头!晚上,他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来到了 金波住的地方——   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早晨就搭邮车回双水村。   第二天天还不明,他就爬起来,把那卷行李和装烂衣服的破提包都交待给金波—— 这说明他还要回到这个城市来,然后他就提着那个鼓囊的新提包先一步出了门,走到城 外的公路边上等金俊海的邮车。邮车按规定不准捎坐人,因此不敢在城里上车。不一会, 他就坐在邮车驾驶楼助手的位置上,离开了夜色还没有褪尽的黄原城。在回家的路上, 少平心中思绪万千。从春天离家以后,一晃就半年了。半年来,他感到比以往他度过的 所有日月都要漫长。酸甜苦辣,一切都无法用语言概述,不论怎样,他没有退缩,也没 有倒下。现在,他并不是两手空空回来了——   这也不只是说他赚了几个钱,买了点东西;不,他半年的收获决不仅仅是这些!现 在他才感到,他离家的时间也的确不短了。这期间,他也没给家里人写信。谁知家里成 了什么样子?父亲写信让他“马上返回”——出了什么紧急事呢?如果是好事,他会在 信上写明的,看来家里一定有什么不幸了,父亲怕他着急,才用了这么含糊的口气给他 写信。   但是,他的心脏也开始健强了一些,心想,就是天塌下来,也按塌下来处理,熬煎 也没有用!   汽车过了分水岭,少平的心忍不住“怦怦”地跳起来。公路两边熟悉的山山峁峁都 亲切地出现在视野之内。他看见,东拉河两岸的沟道和山头。庄稼再不象往年一样大片 大片都是同一种类。现在,各种作物一块块互相连接而又各自独成一家。每一块地都淋 漓尽致地表现出了主人的个性。个把地块庄稼长得不好,你就知道它的主人肯定不是个 勤快人。   树庄里,有的秋庄稼已经上了禾场。金黄的颗粒被赤膊的庄稼人一锨锨扬向蔚蓝的 天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来,撒在嬉闹的孩子们的身上。山野的小路上,农妇们颤动着 肥大的乳房,挑着送饭罐悠悠闲闲地走着。沟道里牛、羊、驴、马,成群结队的很少; 往往三三两两,被一些大孩子放牧着——   少平知道,这些孩子都是刚刚退学的。各个村庄里,看来没有什么人闲呆着。新的 生活和劳动是平静的,但少平又很清楚,对于每个家庭来说,那一天中的节奏充满了忙 乱和紧张……亲爱的双水村就在眼前了。少平透过车窗,远远地望见他家的窑顶上飘曳 着一柱灰白的柴烟;一股说不出的温暖和甜蜜刹那间涌上他的心头,使他忍不住鼻子一 酸,几乎要哭了。哦,家乡,永远叫人依恋和动情的家乡呀!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