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三   第十二章 在村里和家里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候,孙少平却陷入了极大的苦恼之中。   三年的教师生涯结束了,他不得不回家当了农民。   他倒不仅仅是为此而苦恼。迄今为止,他还不敢想象改变自己的农民身份。当农民 就当农民,这没有什么可说的。无数象他这样的青年,不都是用双手劳动来生活吗?他, 农民孙玉厚的儿子,继承父业也可以说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但他不能排除自己的苦恼。   这些苦恼首先发自一个青年自立意识的巨大觉醒。   是的,他很快就满二十二岁——这个年龄,对于农村青年来说,已经完全可以独当 门户了。   可是,他现在仍象一个不成事的孩子一样生活在一大家人之中。父母亲和大哥是主 事人,他只是在他们设计的生活框架中干自己的一份活。作为一个已经意识到自己男性 尊严的人,孙少平在心灵深处感到痛苦。这决不是说他想在家里“掌权”。不,在这一 大家人中,父亲和大哥当然应该是当家人。说实话,即便是现在让他来主持这个“集体”, 他也干不了……由此看来,他无法从这个现实中挣脱。   但他的确渴望独立地寻找自己的生活啊!这并不是说他奢想改变自己的地位和处境 ——不,哪怕比当农民更苦,只要他象一个男子汉那样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满意足了。   无论是幸福还是苦难,无论是光荣还是屈辱,让他自己来遭遇和承受吧!他向往的 正是这一点。   其实,我们知道,这种意识在他高中毕业时就产生了,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生 活的变迁,他内心这种要求表现得更为强烈罢了。按说,要做一个安份守己的农民,眼 下这社会正是创家立业的好时候。只要心头攒劲,哪怕纯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过好光 景。更何况,象他们家现在还有能力办起一个烧砖窑,那前程不用说大有奔头。发家致 富,这是所有农民现在的生活主题。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钱花,身体安康,儿女双 全,人活一世再还要求什么呢?   谁让你读了那么些书,又知道了双水村以外还有个大世界……如果你从小就在这个 天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现在就会和众乡亲抱同一理想:经过几年的辛劳,象 大哥一样娶个满意的媳妇,生个胖儿子,加上你的体魄一会成为一名相当出色的庄稼人。 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 恼……   既然周围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苦恼,少平也就不会把自己的苦恼表现出来。在日常生 活中,他尽量要求自己用现实主义态度来对待一切。毫无疑问,对孙少平来说,在学校 教书和在山里劳动,这差别还是很大的。当老师不必忍受体力劳动的熬苦,而且还有时 间读书看报……虽说身在双水村,但他的精神可以自由地生活在一个广大的天地里。如 今,从早到晚天天得出山,再也没有什么消闲的时光看任何书报了。一整天在山里挣命, 肉体的熬苦使精神时常处于麻痹状态——有时干脆把思维完全“关闭”了。晚上回到家 里,唯一的向往就是倒在土炕上睡觉,连胡思乱想的功夫都没有。一个有文化有知识而 爱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无法言语的。   这些也倒罢了。最使他憋闷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 羡慕村中那些单身独户的年轻庄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毕了,无论赶集上会,还 是干别的什么事情,都由自己支配,这一切他都不能。理性约束着他,使他不能让父亲 和哥哥对他的行为失望。他尽量做得让他们满意,即是受点委屈,也要竭力克制,使自 己服从这个大家庭的总体生活。农村的家庭也是一部复杂的机器啊!   他一个人在山里劳动歇息的时候,头枕手掌仰面躺在黄土地上,长久地望着高远的 蓝天和悠悠飘飞的白云,眼里便会莫名地盈满了泪水,山里寂静无声,甚至能听见自己 鬓角的血管在哏哏地跳动。这样的时候,他记忆的风帆会反复驶进往日的岁月。石圪节 中学,原西县高中……尽管那时饥肠辘辘,有无数的愁苦,但现在想起来,那倒是他一 生中度过的最美妙的时光。他也不时地想起高中时班上的同学们:金波、顾养民、郝红 梅、田晓霞、候玉英……眼下这些人都各走了各的路。金波正在黄原跟他父亲学开汽车。 红梅和他一样,回村后当了小学教师,听说现在仍然当着。候玉英的情况他现在不很清 楚——他和跛女子早已断绝了“关系”。   顾养民和田晓霞如同学们预料的那样,去年秋天都考上了大学。养民如愿地考进了 省医学院,晓霞进了黄原师专中文系。每当想起田晓霞,他总是感到一种惆怅和苦涩。 自她进入大学后,他就再也没给她写信,主动断绝了关系。有什么必要再联系呢?归根 结底,他们走的是两条道路,而且是永远不会交叉的两条路。晓霞给他的最后一封信寄 自黄原师专,他没有给她回信,也就没有再收到她的信。他们的关系随之结束了。对于 他来说,这也是自己一个人生阶段的结束……   他一个人独处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种强烈的愿望就不断从内心升起:他不能甘心 在双水村静悄悄地生活一辈子!他老感觉远方有一种东西在向他召唤,他在不间断地做 着远行的梦。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难以想象。当然,有一点是肯定的—— 一切都将无比艰难;他赤手空拳,无异于一丛飘蓬。唉!有时他又动摇了,还是顺从命 运的安排吧!生活在家里虽说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餐总不要自己操心;再说,有个头 疼脑热,也有亲人的关怀和照料。倘若流落在它乡异地,生活中的一切都将失去保障, 得靠自己一个人去对付冷酷而严峻的现实了……可是,到外面去闯荡世界的想法,还是 一直不能从他心灵中勾销。随着他在双水村的苦闷不断加深,他的这种愿望却越来越强 烈了。他内心为此而炽热地燃烧,有时激动得象打摆子似的颤抖。他意识到,要走就得 赶快走!要不,他就可能丧失时机和勇气,那个梦想就将永远成为梦想。现在正当年轻 气盛,他为什么不去实现他的梦想呢?哪怕他闯荡一回,碰得头破血流再回到双水村来, 他也可以对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了;如果再过几年,迫不得已成了家,那他的手脚就会 永远被束缚在这个“高加索山”了!   经过不断的内心斗争,孙少平已经下决心离开双水村,到外面去闯荡世界。有人会 觉得,这后生似乎过于轻率和荒唐;农村的生活已经开始变得这样有希望,他们家的事 业也正在发端之际,而且看来前景辉煌,他为什么要去不属于自己的世界自寻生路?那 个陌生的天地会给他带来多少好处?这恐怕只有天知道!但是,宽容的读者不要责怪他 吧!不论在任何时代,只有年轻的血液才会如此沸腾和激荡。每一个人都不同程度有过 自己的少年意气,有过自己青春的梦想和冲动。不妨让他去吧,对于象他这样的青年, 这行为未必就是轻举妄动!虽然同是外出“闯荡世界”,但孙少平不是金富,也不是他 姐夫王满银!少平已经暗暗把自己外出的目的地选在黄原城。原西县对他来说,已经不 算“大地方”。而更大的地方他还不敢去涉足。黄原是合适的。对他来说,那地方已经 是一个大世界;再说,离家也不远,坐汽车当天就能返回。   到黄原去干什么?他将在那里怎样生活?   别无选择。他只能象大部分流落异地的农民一样去揽工——在包工头承包的各种建 筑工地上去做小工,扛石头,提泥包,钻炮眼……不管怎样,他是非去不可了。   孙少平把他外出谋生的一切方面都想好以后,决定先和父亲谈这件事。这天吃过午 饭,父子俩到山上一块坡地种玉米。   马上就要立夏,正是玉米和蔓豆大播种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忙这两大科庄稼的 耕种。如今不象往年。四山里几乎看不见人在劳动,其实,哪个庄稼人也要比往年干得 凶!只不过现在一家一户分散在各处,谁也照不见谁的面。   少平家大部分玉米和豆子都已经种完,现在只留下一些零碎土地,也用不着动用牲 畜。   父亲在前面拿镢头掏土坑,少平手里端个升子点籽种。两个人都赤脚片,一前一后, 来来回回,也顾不得说话。   父亲挖坑就象母亲纳鞋底,行行道道,疏密有致,远看如同工艺美术家精心设计的 图案。少平耐着性子,尽量把籽种不偏不露点在土坑中间,再补一个不轻不重的脚印。   终于休息了。父亲蹲在地上抽烟,少平就凑到他跟前,也学着他哥的样,卷了一支 旱烟棒。   他用父亲的打火机点着烟抽了几口,然后才鼓起勇气,和父亲谈起了他走黄原的打 算。   孙玉厚老汉惊得目瞪口呆。   他“吱吱”地用劲吸着烟锅。思谋了好一阵,才说:“你还小哩!出那么远的门, 人生地不熟,我和你妈怎能放心?你怎猛然想起要出门哩?”少平一时难以给父亲说清 楚自己的心思。   “我呆在家里不痛快,想出去跑一跑……”   父亲低倾下头,手指头抠着脚指头,说:“我能想来哩。你从学校回来劳了动,心 里难过。没办法啊!世事就是这样。爸爸看见你一天灰土满面的,心里也难过……不过, 而今政策宽了,劳动虽说熬苦一些,但吃饭不要再受熬煎。你刚开始出山,爸爸晓得你 不习惯。过上一两年,也就习惯了。外面的世界不是咱们的,你出去,还不是要受苦? 再说,有个什么事,也没有人帮扶你……”   “爸爸,这你不要操心。我二十几的人了。自个儿能管得了自个儿,你就让我出上 几天门!你年轻时不是也吆牲灵跑过山西吗。我不到外面闯荡一回,一辈子心里平不下 来,你就让我走吧!咱们家现在有你和我哥,这点土地你们能耕务过来。我出去,也不 是去瞎逛!我也长两只手,兴许还能给家里赚几个活钱,爸爸,你放心……”   孙少平几乎要哭了。父亲看出儿子为他的行动经过了长时间的准备,显然很难再说 服他放弃这种冒险念头,他只好犹豫地说:“那这事你要和你哥商量哩!唉,我老了, 世事要看你们闹。不过,爸爸生怕你们有个闪失……”   少平严肃而感动地对父亲点了点头。   玉米地半后晌就种完了——种完就回家,不必象生产队,只要不磨到天黑,就收不 了工。   父子俩回家后,离吃晚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于是他们又收拾了一下,赶到后村头 烧砖窑那里给少安两口子帮忙。   孙少安夫妇正忙得不可开交。第三窑砖正烧到紧要关头,少安既要加炭漏灰,还要 刁空抢着打下一窑的土坯,还不到热天,他就光穿了件小布褂,脸熏得如同戏里的包公, 秀莲头上拢着的毛巾也象烟囱里拉出来的——她正拿着铁锨和泥。少平和父亲一到,四 个人上手,活路很快就松宽了。父亲接替少安烧火,让他集中打土坯;少平和泥,让嫂 子去溜土。这是一个多么和谐而富有生气的劳动集体!瞧,已出的两窑青砖,约摸一万 多块,齐齐整整码在土场边上,象两堵蓝色的长墙。双水村的人面对孙家的这派兴旺景 象,谁不眼红?啊呀,不得了!孙少安这小子竟然办起了“工厂”!   天黑以后,少安让家里人回去吃饭。他自己的饭照例由秀莲吃完饭后送到土场上来 ——他要照看炉火,不能离开。   等父亲嫂子先后走了以后,少平却磨蹭着没有急忙回家。他一边在和哥哥添炭,一 边吞吞吐吐对哥哥说出了他的心事。   少安惊讶得都有点反应不过来了。他生气地对弟弟说:“你胡想啥哩!家里现在这 么忙,人手缺得要命,你怎么能跑到外面逛去呢?”这个“逛”字刺伤了少平的心。他 也有点生硬地对哥哥说:“我不是去逛!我是要出去干点事!”   “干什么事?无非是去揽工!你又不是匠人,当个小工,一天挣一两块钱,连自己 的嘴都糊不住!你何必要之受这罪呢?你在家里,咱们父子三人,加上你嫂,一边种地, 一边经营咱们的烧砖窑,这不好好的嘛!”   “我已经二十几的人了,我自己也可以干点什么事!”   少安一时不能理解弟弟是什么意思,难道你现在没事可干吗?但少安猛然感到,弟 弟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已经不能再象过去一样在他面前以老大自居了!是啊,弟弟大了 ……本来他应该为此而高兴,可是此刻心里却有一丝说不出的伤感。他早已看出来,弟 弟是一个和他想法不太一样的人……   现在,少安已经明白,尽管他不情愿弟弟出走,但看来已经很难劝阻他了。兄弟俩 圪蹴在土场边上沉默了一会,一人嘴里噙着根旱烟棒,使劲地抽着。天已经黑严,远处 村子里亮起了模糊的灯光。在金家湾那边,不知谁家婆姨正拖长声音呼叫孩子回家睡觉。 东拉河水声朗朗,吟唱着那支永不疲倦的歌……   孙少安已不再和弟弟争辨。他伤感地对少平说:“那你看着办吧,你已经长大成人 了,我……”他感到语塞,竟不知说什么了。这时候,孙少平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了。他 对哥哥说:“我走了,你和爸爸的负担就更重了……”   少安轻轻叹了一口气,说:“既然你一心要出去,也就不要牵挂家里,你自己一个 人在外面,无依无靠,倒要好好操心哩!家里的事你放心,有我哩……”   黑暗中,两团泪水涌满了少平的双眼……   几天以后,少平就决定走黄原了。   母亲流着泪为他把那点破被褥拆洗了一遍,少安从手头挤出五十元钱,硬往弟弟手 里塞——少平只接了十五元;他知道家里现在需要钱,他不愿拿这么多;再说,既然他 要出门,就得靠自己的双手去谋生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打捆好了自己的行李。一条开洞的黑羊毛毡;被褥是早年间 姐姐出嫁后留下的,已经缀了许多补钉——三根断麻绳续在一起,便扎住了这出门的全 部行囊。晚上,他和衣躺在土炕上,一直半睡半醒。明天他就要走了,走向一个前途未 卜的世界,他现在才感到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渺茫,由不得手心里捏出两把汗水……   睡梦中,他感觉有人轻轻地摩挲他的头发,他知道这是父亲的手。他一直等汹涌的 泪水通过鼻孔管流进肚子里,才睁开眼睛。父亲立在炕边,手里拿着当年他上学时用过 的那个烂黄提包。说:“我出去叫田海民把坏的拉链修好了。海民说,以后用的时候, 拿肥皂擦一擦……”   他克制着哽咽,对父亲说:“嗯……”   第二天早晨,从米家镇开往黄原的第一辆长途汽车过来后,挤在公路边上为少平送 行的全家人,都举起胳膊拦挡车。   车一停住,少平就立刻提起那卷破烂行李挤了上去。他尽量笑着挥手向亲人们告别。 而并不知道两颗泪珠早已从他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