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三   第七章 麦子种完,犁锄一挂,就到了白露;这时节,锄头也就要束之高阁了。农历八月, 是庄稼人一年中美好的时光。不冷不热,也不饥饿;走到山野里,手脚时不时就碰到 了果实上。秋收已经拉开了序幕:打红枣、割小麻、摘豇豆、下南瓜……   庄稼人孙少安的心情和这季节一样好。   真是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几年前他梦想过的一种生活,现在开始变成了现实。一 群人穷混在一起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庄稼人的光景从此有了新的奔头。   谁说这责任制不好?看看吧,他们分开才一两个月,人们就把麦田种成了什么样子 啊!秋庄稼一眨眼就增添了多少成色!庄稼人不是在地里种庄稼,而是象抚育自己的娃 娃。最使大伙畅快的是,农活忙完,人就自由了,想干啥就能干啥;而不必象生产队那 样,一年四季把手脚捆在土地上,一天一天磨洋工,混几个不值钱的工分。庄稼人也愿 意活得自由啊!谁愿意一年到头牛马般劳动而一无所获呢?人们在土地上付出血汗和艰 辛,那是应该收获欢乐和幸福,而不是收获忧虑和苦痛的……少安感到,他父亲的脸上 也显出了他过去很少看见的活色。一年多前,当他象现在一样把队分开的时候,父亲曾 多么担心他栽跟头呀!好,现在老人放心了,因为上面有人支持让这样搞哩!在他们这 个责任组时,父亲实际上成了领导人。二爸一开始不愿“走资本主义道路”,牛着不出 山,他没办法,父亲就到田家圪崂吼着骂了一通,二爸也就无可奈何的被吆起身了。对 于二爸来说,大队的常年基建队已经解散,他要是不在责任组劳动,就没处去干活了— —归根结底,他是农民,还拉扯着三个娃娃,不劳动一家人吃啥呀?   少安家里眼下还没有什么大变化。老祖母八十二岁,仍然半瘫在炕上;母亲头发已 经半白,但也没什么大病,照旧象过去一样门里门外操劳;弟弟少平还在村里教书,今 年二十一岁,完全成了大人,只是比过去说话更少,放学后就闷着头干活;小妹妹兰香 去年考入了原西县高中——让全家骄傲的是,她考高中考了全县第三名。兰香一直在县 高中住校,两个星期才回家一次。他们家里最大的熬煎,仍然是他大姐一家。罐子村实 行责任组后,他姐夫王满银就跑了出去。说是做生意,可这二流子两手空空,谁知到什 么地方瞎逛荡去了。政策一宽,社会一松动,有些农民已经开始脱离土地,向外地和城 镇流去。这些人大部分出去就是靠力气和手艺挣钱;也有些人鬼知道靠什么手段谋生呢。 他们村金俊文的大儿子金富,半年前就出走了,至今都杳无音讯,连家里人也不知道他 在哪里。   少安知道,他姐夫屁股一拍走了以后,那个家就又得靠姐姐一个人来操磨了。猫蛋 今年八岁,已经在罐子村小学上二年级;狗蛋也已经六岁,明年就该上学了。可是他们 不务正业的父亲丢下他们和母亲不管,一个人到外面逛世界去了——真是作孽!孙少安 自己的家庭仍然是幸福的。他和秀莲从结婚到现在,一直保持着热烈的恋爱。据说有了 孩子,两口子感情就要减少一些,而分散给了孩子。但是虎子降生以后,他两个的感情 似乎倒更深了。是啊,仔细地品味,人生是多么美妙,又是多么神秘——这样一个活蹦 乱跳的小东西,竟是两个人共同创造的!他和她,通过这个娃娃,更意识到他们是完全 融合在一起了。当他们共同疼爱孩子的时候,相互看一眼对方,心间就会淌过那永不枯 竭的、温暖的感情的热流。   有孩子以后,秀莲就更不讲究自己的穿戴,经常是一身带补钉的衣服。少安记得他 很小的时候,那时还年轻的母亲就是穿着这样一身缀补钉的衣裳。象土地一样朴素和深 沉的母亲啊!想起来就让人温暖,让人鼻根发酸。少安很喜欢妻子这身打扮,他希望自 己的儿子也能记住这样一个母亲的形象……生育以后,秀莲反而更结实了,门里门外的 活拿得起,放得下,从不叫苦喊累。只是晚上睡在一个被窝里,有时她在他耳边叼念说 他们不能象其他年轻夫妇一样,干干练练过几天日子。少安明白妻子的心思。在农村, 年轻人成家后,几乎没有和老人一块过日子的。但他还是老主意:决不分家。秀莲知道 不能改变他,但还是忍不住要转弯抹角地嘟囔。另外,她在枕头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 她还想给他生个女儿。实际上,这也是他的心愿。但现在计划生育政策很严,他们不敢 放肆。生完虎子后,没用公家催促,他就带妻子到石圪节医院戴了节育环……责任组实 行以后,所有组的麦田比往年生产队种得又好又快;而且秋田也比往年多锄了一遍。金 家湾和田家圪崂毗邻的地块,庄稼看起来明显地有了高低之差。东拉河西岸的劳动热情 空前地高涨。孙少安尽管还是名义上的生产队长,但实际上田家圪崂现在有了十几个队 长,甚至每一个农民都成了队长。早晨,再也不用孙少安派活和催促了,许多人现在出 山都走到了他的前头!麦子种毕,又停了锄务,而大规模的秋收还没开始——   田家圪崂的的庄稼人多少年来破天荒第一次消闲了。好,人们开始有时间赶集上会, 做点小生意;手巧的庄稼人,鼓弄起了家庭副业。眼下,少安还没有这份闲心。责任组 的农活是没什么可做了,他就又一头扑在了自留地里。做起圪塄帮畔,想多整出一块平 地来,明年扩大蔬菜种植。   这天早晨,天还不明,他象往常一样准备爬起来上自留地,但秀莲抱着不让他起床。 她撒娇说:“多睡一会吧!你常天不明就把我一个人撂在被窝里!现在又没要紧活路, 你再睡一会……”说着便用两条结实的光胳膊紧紧箍住了他的腰。   少安没法,只好依了她。   于是,两口子第一次把觉睡到了大天明。   起床以后,情绪正好的秀莲又对他丈夫说:“干脆!你今天也别出山了,到石圪节 赶集去!一年四季没明没黑在地里操磨,你也歇息上一天,到集上去散散心。”   少安被妻子说动了心,就决定今天到石圪节赶集去。是呀,他已经好多时没到石圪 节去了。对他们来说,走石圪节就等于是逛城市;或者说等于城市的人去逛公园。   秀莲给他换了见人衣裳,又烧了半锅热水,让他把满头的土垢洗干净,然后亲自拿 那把破木梳给他把头发梳理了一下。少安一边照镜子,一边耍笑说:“你把我打扮成个 新女婿了!”秀莲说:“等咱们有了自己的新窑,就再结婚一次!”   秀莲的话使少安的心情沉重起来。是的,什么时候,他们才有自己的新窑呢?从他 们结婚到现在,就一直住在饲养院的破窑洞里,但他又想,只要政策就这样宽下去,他 有信心在这几年里给自己营造个新家。   两口子相跟着回到家里吃过早饭,少安就准备起身到石圪节去赶集。在他们回家之 前,父亲已经吃过饭出去了——   老人劳动心劲越来越大。少安临起身前,他妈对他说:“你赶一回集,身上也不带 几个钱,干脆把咱们刚摘下的老南瓜带几个卖了,你好花销……”少安想也是,大人倒 没什么,但回来总得给虎子买点什么。于是,他就在羊毛口袋里装了几个南瓜,扛在肩 上去了石圪节。石圪节的集市和往常不大相同了——庄稼人挤得脑袋插脑袋。大部分人 都带着点什么,来这里换两个活钱,街道显然太小了,连东拉河的河道两边和附近的山 坡上,都涌满了人。到处都是吆喝叫卖声。土街上空飘浮着庄稼人淌起的黄尘。不时有 一个穿花格衬衫、戴蛤蟆镜的青年人在人群中招摇而过,手里提的黑匣子象弹棉花似的 响个不停,引得花百姓张大嘴巴看新奇。孙少安挤到南街头食堂旁边的菜市场上,几个 老南瓜不多时就卖了。他把毛口袋卷夹在胳膊窝时,准备去给虎子买几毛钱的水果糖, 给秀莲买一块揩汗的手帕,再拣绵软一点的吃食,给老祖母买一点。他的老南瓜卖了三 块五毛八分钱,足够置办这些东西。如果还有剩余的话,他还准备给父亲买一块包头的 羊肚子毛巾——他头上的那块已经肮脏得象从炭灰里捡出来似的。孙少安正从南街的人 群里挤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似乎拉扯他的衣服。他心一惊,以为是小偷——听说操这 行当的人现在多起来了。他赶忙回过头,才发现是他的同学刘根民。根民的手里提着个 黑人造革提包,笑嘻嘻地对他说:“我从背影上就认出来是你!”少安问他:“你到哪 里去呀?”   “我刚下乡回来。走,跟我到公社去。我正准备捎话叫你来呢!现在走,我有事要 给你说!”   少安只好和根民一块挤过人群,跟他往公社走。一路上,他估摸不来根民要给他说 什么事。既然根民先不说,就说明街上不能议论,他也就不问。是不是他又犯了错误? 犯了什么错误?他想来想去,也没做过什么出格事。至于责任组,现在这是上面出主意 搞的,更何况又不是他孙少安一个人搞——不会是这事!他很快排除了他再一次面临批 判的可能性,于是精神便松宽下来。根民一边走,一边给他递上一根纸烟。   少安一般不抽纸烟。仍然卷旱烟抽。但老同学的这根纸烟他接住了。根民现在已成 了石圪节公社副主任。一身干净的深蓝制服,头发稍稍背梳起来,看起来已经蛮象个公 社领导了。这人性格随和,但脑子利索,在石圪节上高小时就是班上的生活干事,做什 么事都很认真。少安很感激他的同学;在他成了干部而自己成了农民时候,他一直象过 去一样把他当朋友对待。少安跟根民进了公社院子。徐主任正和公社民政专干下象棋。 他们进来时,徐治功只抬头跟刘根民打了个招呼,就赶忙举起一颗棋子往石板棋盘上一 掼:“将!”   根民走过去,对下棋的徐治功说:“徐主任,根据我这次下乡看,凡是实行了责任 制的村子,今年麦子播种情况普遍好。麦田比往年都多耕翻了一遍而且还掏了圪塄溜了 畔……”徐治功手里举着一颗棋子正要用劲往石板上掼,这时将举棋子的手突然停在半 空中,仰起脸问刘根民:“掏了圪塄溜了畔,黄河泛滥怎么办?”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倒问得刘根民不知如何对答。   徐治功说完这句有水平的话后,就不理刘根民了,扭过头把手中那颗棋子掼在棋身 上,对民政专干说:“再将!”   刘根民只好转身,引着少安进了他的办公窑。根民给少安倒好茶。在脸盆里弄了点 凉水,一边擦脸,一边抱怨说:“现在农村正搞责任制,实际上工作更多麻缠了。可徐 主任说现在没有什么工作,整天蹲在凉崖根下下象棋。公社有的干部也看他的样,跹蹴 在机关不下乡,把我们几个快忙死了……”因为根民说公社的事,少安不敢评价,只是 一边喝水,一边冲刘根民会意地笑着,根民擦完脸,说:“现在说咱的事,是这,县高 中准备扩建教室,我一个表兄是高中管总务的,也负责基建。他们在城边的拐峁村买了 些砖,要往中学工地上拉。他问我有没有亲戚愿干这活。我想了一下,我在农村的亲戚 没人愿去。这是个受罪活!我突然想起了你,不知你愿不愿去。我前几天就想让你来一 下,但没碰上双水村的人,捎不回去话……”少安听根民说完,先怔住了。随后他问: “工钱怎样?”   “拉多少赚多少!一块砖赚一分钱运费。如果架子车拉,一回估摸拉四百块吧,一 天拉十来回,能赚一笔大钱呢!”   少安叹了一口气,说:“人一天能拉多少呢?这得要牲畜拉才行!架子车好搞,现 在有包产到户的队,当年搞农田基建队的架子车有折价卖给个人的,大概不到一百元就 能买辆好的。问题是要买头好牲畜可就不容易了!要是骡子的话,没一千来块钱是买不 到手的……这事恐怕我做不成,你还是另打问别人去……”根民立刻说:“我考虑了你 揽这活的困难。主要是牲畜问题。这样行不行?你干脆在公社信用社贷点款,个人再转 借上一点钱,买个骡子!这活干完了,牲畜也使用不坏,到时保准卖个原价,这样你不 是就把钱赚了吗?你这家伙是个有心计的人怎么连这个帐都算不开!”   孙少安皱着眉头一口接一口吸烟卷。他开始被刘根民的“论证”吸引了。他问根民: “信用社能给我贷一千块钱吗?”   “不行啊!公社已做了决定,即是特殊情况,一次最多也只能贷七百元,还要公社 副主任以上的领导批准哩。一般人一次只能贷一二百块,当然我会按特殊情况对待你。 这也不算走后门,我是在规定范围内办事。另外的几百元就得你自己想办法。几百块钱 我私人也拿不出来,要不我就借给你了……”   少安一个人想了半天,然后对老同学说:“让我再思谋几天,回去和家里人商量一 下,罢了给你回话!”   根民说:“那也好。不过,时间不要太长,中学那面催得很紧……”当孙少安出了 公社院子的时候,街上的集市已经快要散了。他只糊里糊涂给儿子买了几毛钱的水果糖, 就折转身往回走。一路上,他不断考虑猛然出现的这个新的生活契机,心在咚咚地跳着。 直到快要进双水村的时候,他才发现他把装南瓜的羊毛口袋丢在根民的办公窑里了……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