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平凡的世界》   卷  三   第三章 从一九七八年到现在,田福军借调到省委组织部已经一年零三个月了。他来到这 里,主要工作是在一个省委专门成立的小组里,清查本省和“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 事。他负责的那部分工作实际上去年秋天就已经基本结束。从那时以来,他一直象个 闲人似的呆在省委第二招待所。   黄原那面一直没有给他安排工作。地委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呼正文来省里开会时曾 看过他两次,说他的工作省上可能另有安排,让他再等一等。苗凯同志也来看过他一次。 不过,意外的是这次见面老苗态度很客气,还主动征求他对自己的工作安排有什么意见。 田福军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说他完全服从组织安排,个人没什么要求。老苗走后很长时 间,他都弄不明白苗凯为什么对自己的态度有了这么大的转变。可是无论怎样,他对这 一点感到很欣慰。不管自己今后做什么工作,只要老苗能同志式地对待他就行了。   一年多来,他一直单身一个住在招待所的一间平房里。除过春节回原西县住了十来 天外,他再也没有回家。爱云去年和晓霞来看过他一次,因为县医院工作繁忙,她住了 一星期就带着女儿回去了。闲着没事的时候,田福军主要是躺在宿舍里看书。这是一个 难得的读书机会。他的办公桌、窗台上、床铺间,到处都是书;古今中外,文史地理, 无所不有。他平时也懒得整理,书籍在四处堆放得乱七八糟——反正这里很少来人,又 是个临时居住地,不必太讲究。   他读的大部分书是他上大学的儿子从学校图书馆给他借来的。晓晨已经毕业。留校 教了书。孩子虽说是个工农兵学员,但学习很刻苦,主要钻研古典文学,在学报上已经 发表过几篇学术论文。发表儿子论文的几本杂志一直放在他的枕头边,他时不时都要拿 出来翻着看,几乎都快背诵下来了。他为此而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骄傲。是呀,这是他儿 子写的文章。儿子好象昨天还是个孩子,今天就发表论文了。而且小家伙的这些文章他 理解起来都有点吃力——记得儿子最初的几个汉字都是他给教会的哩!晓晨在六岁前身 体很不好,气管和扁桃体经常发炎,动不动就烧到了四十度,还伴着抽风。尽管他妈是 医生,也常吓得哭鼻流涕。唉,为了这孩子,他和爱云曾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啊!两个 人坐在床上,轮流抱着他;一个晚上,孩子常常把整个床铺都吐脏了——那样的夜晚, 他和爱云怎么能想到儿子将来能发表艰深的论文呢?他们当时只盼望他往大长,因为长 大一点,身体的抵抗力就能增强一些……想起这些情景,田福军就会一个人坐在床铺上 眼圈红半天。不论什么人,儿女都是自己心头的一块肉。他感到内心温暖的是,当年还 要他万般操心的儿子,现在却开始关怀他了。孩子每次来这里的时候,总要给他带些营 养品,还怕招待所的水不够开,专门给买了一个烧水的电热杯。他最快乐的时候是和儿 子在一起严肃地讨论问题的时候。小家伙倒象个大人似的头头是道地反驳他的看法。好, 希望你能胜过老子!不过,孩子,你在公开场合说话可要注意分寸哩,这道理你应该明 白……想起儿子的时候,他也就会想起他的女儿晓霞。晓霞和她哥的性格截然相反。晓 晨沉着文静,晓霞风风火火象个男孩子。她小时候倒没生过什么病,几乎不知不觉就长 大了。这孩子天性活泼,好动脑筋,而且思路很怪。记得她六岁那年,他和爱云带她来 省城住过几天。有一次他们领她去动物园玩,看完动物后,她突然问他:“爸爸,你说 世界上什么动物最残?”他随口说:“老虎狮子呗。”她扬起头说:“不对!”她妈问 她:“那你说什么动物最残?”她说:“人最残!”当时把他夫妻俩惊得目瞪口呆。她 妈问她:“人怎么能和动物比呢?”她却振振有辞地说:“爸爸不是说人是高级动物吗 ?”是的,他是给她说过这话。他问女儿:“那你说为什么人最残呢?”她回答说: “你看人把动物都关在笼子里不让出来,连大老虎都关住了,人不是最残吗?”说得他 和爱云一时都无言可对……   多少年来,他一直记得和女儿的那一次对话。他有时候也仔细观察这孩子,不知她 脑瓜里究竟有些什么新奇想法?他也琢磨不来这孩子长大以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女儿已经长大了,算算已快满二十一岁。高中毕业,考了一回大学,差几分 没考上,现在仍在复习功课,准备再考。他知道,“文革”十年把他的孩子耽搁了。如 果在正常年月,晓霞的天资是可以考上大学的。不过,现在也还有些希望。他知道这孩 子有一股顽劲,是的,有时她这股劲上来了,他和爱云也不放在她眼里。他这几年来越 来越对这孩子的个性有点担心。她的性格太不安分了,情感方面也太激烈了。记得还在 她上初中的时候,就开始把他的书柜翻得乱七八糟,捉住啥看啥。而且不知什么时候竟 然看起了他的《参考消息》,在饭桌上和他争论国际问题,有些意见常叫他大吃一惊, 有一次她竟然说她非常同情以色列,当时他严厉斥责她,她却顶嘴说:“你别想改变我 的看法!二次世界大战犹太人受尽了迫害,死了那么多人,我同情他们!”她大概看了 一些有关二次世界大战的书,把过去犹太民族的不幸和现在的犹太扩张主义混为一谈了。 但他当时无法说服这家伙。   当然,他在内心十分疼爱和喜欢女儿。这是一个正直和富有同情心的孩子,只是性 格和情感方面过分炽烈了一些,但理智还是健全的。有些认识方面的片面性是由年轻而 造成的。但这总比愚蠢和不动脑筋强。他多么盼望女儿最终能考上大学,接受更高的教 育……田福军一个人蜷曲在招待所的房子里,看完书休息的时候,就不由得想想儿女的 事。他大半生忙忙碌碌,很少象现在这样闲下来幸福地思量自己的家庭。   这是否有些儿女情长了?   可是,世界上谁能没有这种感情呢?只是因为繁重的工作和艰难的事业,人才常常 把个人的情感掩埋在心灵的深处,而并不是这种东西就丧失掉了。不,这种掩埋起来的 个人情感往往更为深沉,更为巨大!   田福军日常没事的时候,除过看书,也很少到街上走走,或到熟悉的人家去串门。 不过,他有时却到省作家协会去找老作家黑老拉拉话。好在作协就在不远的隔壁,他就 当出去散步一样。另外,黑老藏书不少,他可以在那里借几本他喜欢的书——黑老的书 从不借人,他算是唯一的例外。黑老原名叫黑耀其(这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从事写作 后,才把名字改成了黑白(瞧,作家的名字都这么古怪)。一九五八年,他当时任黄原 地区行署办公室副主任,就和黑老成了好朋友。那时他才二十五岁,黑老——那时称老 黑,已经四十三岁,他们可以说是忘年交。他从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回来的前一年,黑白 就在原北县深入生活,挂职兼任副县长,写一部反映山区合作化的长篇小说(后来这部 书的内容一直写到了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当时他作为行署办公室管后勤的副主任,常 代表地委和行署到原北县去看望他,并关照原北县有关方面尽力照顾好黑老的生活。每 次黑老回地区的时候,他都把他安排在宾馆最好的房间里,并保障行署的汽车黑老随叫 随到。在黑老那部长篇小说的写作进入关键阶段的时候,他干脆把他从原北接回来,让 他住在黄原宾馆里写。这样,他们渐渐成了在一块天上地下无所不谈的朋友了。黑老那 部名字叫《太阳正当头》的长篇小说,当时出版后影响很大,一九五九年黑老回了省作 协。以后的年月里,他每次到省里来开会或办事,总要去看望他……现在,二十年过去 了,黑白已经六十四岁,由当年的老黑变成了黑老;他自己也已经四十六岁,由当年的 小田变成了老田。但他们在一块还象当年一样情深意厚,无话不谈。黑老现在的主要话 题是“文化大革命”。从“文革”开始到“四人帮”垮台,十年里他遭受了不少磨难。 他开玩笑说,那些年把“黑白颠倒”了,现在才又“黑白分明”了……   有时候,田福军心里也很烦乱,既看不进去书,也无心去找黑老聊天,常一个人披 着那件黑棉袄,在招待所后院的小树林中长时间地来回踱步。他焦急的是,国家已经进 入了一个令人欢欣的鼓舞时期,而他却闲呆在这里无事可干。什么时候才给他分配工作 呢?正文说省上可能要考虑他的工作安排——但他不愿留在省城。他在基层工作惯了, 在大城市很不适应。去年年底石钟同志就和他谈过,问他愿不愿留在省里工作,他表示 他不愿留在这里,而愿回黄原去。唉,就是仍回原西县给李登云当个副手也行。他现在 不是想争官,而是想工作。但苗凯同志现在是怎样想的呢?他来看他时,对他的态度倒 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但只是征求他对自己工作安排的意见,而不说地委对他的工作有 什么考虑。共产党员什么时候要求过组织按自己的意见安排工作呢?   他一个人在小树林中转来转去,对自己下一步的命运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继 续等待吧……这一天下午,当他正在小树林中转悠的时候,突然看见好象是润叶向他这 边走来了。润叶?她怎么到这儿来了?是不是他看错了人?但这的确是润叶。她现在已 经走到了他跟前,说:“我刚来,到你住的地方,看门锁着,问隔壁服务员,说你到这 里散步……”   “你怎到这儿来了?”他一边引着侄女往回走,一边问她。   “我调到团地委的少儿部了。离开原西的时候,我二妈叫我到你这里来一下,给你 送换季的衣服……我到黄原报到后,有几天假,就坐公共汽车下来了……”   “吃饭了没?”“我下车就吃了。”“你先到我门口等一会,让我到登记室给你登 记个房子……”田福军给润叶登记好房子后,就赶快走回他住的地方。他门锁着,润叶 立在门口,地上放一个大提包。   他开了自己的房门,把侄女引进去,忙着给她掺洗脸水,泡茶。润叶不让他忙,让 他坐着,并且先抢着给他冲了一杯茶。   在她洗脸的时候,田福军才问:“你是怎么调到团地委的?”“丽丽和丽丽的男朋 友帮助我调的。”   “丽丽就是杜正贤的娃娃吧?好象是你的同学。杜正贤不是在地区文化局当副局长 吗?怎么把你调到团地委呢?”   “主要是丽丽的男朋友帮的忙。”润叶说。   “丽丽的男朋友是谁?”   “叫武惠良,是团地委领导。”   “他又不是劳动人事局长,年轻轻的……”   “他爸是地区人事局长。”   “噢……”田福军这才想起地区人事局副局长武得全——   那个武惠良大概是得全的儿子了?   田福军半天没有说话。尽管润叶是走后门调动工作的,但他不愿指责侄女。他知道 润叶和女婿合不来,婚姻很不幸,不愿在原西呆了。本来他应帮她调个工作,但他自己 的工作一直也没着落,怎么可能帮助她呢?现在这样倒好,润叶已成大人,能自己对自 己负责任了,这应该说是好事。   田福军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觉察到,侄女现在似乎从不幸中得到了某种解脱。至少在 表面上看来又恢复了正常。他曾多么担心她在精神方面发生问题。   但田福军在心里常常同情向前和李登云两口子。他们也是不幸的。尤其是向前—— 他是一个好娃娃。唉,这小子怎么一个死心眼看上个润叶呢?年轻人啊,真是不可思议! 明知是火炕,偏要往里面跳!毫无办法,只能象他原来想的,让时间慢慢去解决他们的 问题吧……   田福军为不刺伤润叶,根本没提向前一家人。他只问自己家里的情况,并鼓励侄女 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好好学习。提高水平——因为她过去一直没有搞过行政工作,刚开始 一定会不适应……润叶在他这里住了两天,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并且把脱 落的扣子都给他补缀好。他打电话把晓晨叫来,带着姐弟俩到一家著名的菜馆里吃了一 顿。润叶第四天就回黄原去了,临走前还把他的房子收拾了一遍,将散乱的书籍都分类 给他整理得齐齐整整……   润叶走后的第三天下午,田福军到省作家协会把看过的书还给黑老,又从他那里拿 了几本新的书回来。   当他返回招待所的时候,见他房门口停了一辆小轿车,而且他的门也被打开了。他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赶忙走前去。在门口不远处,招待所所长撵过来,紧张地说:“啊 呀,到处找不见你!赶快!省委乔书记和石书记在你的房子里等你!”   田福军头“轰”地一声,急忙走进了自己的宿舍。   招待所服务员正给乔伯年和石钟倒茶。两位省委领导见他进来,都站起来和他握手。 石钟对他说:“乔书记去省考古研究所看望了几位老专家后,让我带他来这里,说要见 见你……”   乔伯年手里端着一杯茶,笑着打量了一下他,说:“你就是田福军?咱们是老熟人 了!”   田福军有点惊讶。他想不起他什么时候见过乔书记。没有!他怎么能是乔书记的熟 人呢?   他只好说:“乔书记可能记错人了……”“没有!没有!”乔伯年笑着说,“咱们 没有见过面,但的确是老熟人!至少我是早就认识了你。五七年我在农业部的时候,分 管过一段内部刊物的工作。那时人民大学计划统计系一个叫田福军的学生,给刊物写过 几篇很有质量的文章。有两篇我还给写过编者按语。那个田福军不就是你吗?”   田福军这才明白了。他很受感动地说:“就是的。当时我不知道这情况。想不到这 么多年了,你还能记得这些事。”   “这是我回忆起来的。记得我当时还让部里管人事的同志去人民大学找过你,想让 你毕业后到农业部来工作,但又听说你执意要回黄原去,我就再没让他们强求你。我也 是黄原人嘛!很乐意咱们黄原能多留下一些人才!”   “这事我想起来了,当时中央农业部是来人找我谈过话。”田福军说。服务员退出 去后,房间里就他们三个人了。   乔伯年坐在他床边上,问他:“你是黄原哪个县的?”   “原西县。”他回答。“噢,那你和高步杰同志是一个县!我是原东县人。咱们黄 原有句口歌:原西的女子原东的汉。因此我就娶了个原西老婆!”三个人都笑出了声。 “高老前年还回原西视察过工作。”田福军告诉省委书记。   “那我知道。”乔伯年说:“高老回北京后,到我家里说了半晚上咱们家乡的贫困, 还哭了一鼻子……噢,福军同志,你能不能谈谈应该怎样改变黄原地区贫困落后的面貌 呢?”   省委书记突然提出的这个问题,使田福军一时不知怎样回答。他想了一下,说: “最紧迫最重要的当然是农村的问题。照我看,第一步应该普遍推行联产到组生产责任 制。有些地方甚至不妨可以包产到户。这些方法已经在四川和安徽有了先例,据说非常 成功。既然人家能搞。我们为什么不能?如果实际证明落后山区包产到户更好一些,那 么生产责任制也可以主要以这种形式搞……”   “可是,集体生产方式不存在了,社会主义制度的性质如何体现?”石钟插话问田 福军。老石的口气似乎不是反对他的看法,而是想让他把自己的意见论证得更有力一些。   田福军冲口说:“奴隶社会也是集体生产!”   乔伯年和石钟都笑了。   田福军感到他的话说得有点冒失,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这时,乔伯年口气认真地对他说:“福军同志,省委已经决定让你回黄原去担任行 署专员。希望你回去后,能在那里迅速打开新的工作局面……罢了石钟同志还要和你详 细谈一谈。”田福军愣住了。他立刻对两位省委领导说:“这么重大的担子,我能力太 低,怕担负不了。请省委能重新考虑……”   “已经决定了。你准备一下,力争尽快返回黄原。不准再打退堂鼓!”乔伯年说着 便站起来。两位书记和他握了手,便告辞走了。田福军送走两位省委领导,即刻返回房 子里。他关住门,立在脚地上,低倾下两鬓斑白的头颅,开始深重地思考这新的使命。 ---- 〖新语丝电子文库(www.xys.org)〗